《我在北京有张床》连载2(转载)
长篇小说《我在北京有张床》
(李波著/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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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的住院部大楼楼道曲折幽深,光线昏暗,浓重的酒精、中药和药剂的混合味儿承载于细微的空中尘埃,侵入眼眶、口腔、鼻孔和每一个裸露的毛孔,顿感压抑。病恹恹的病人、焦急的家属、淡定的白大褂来来往往,一种暗物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至少那一刻让你确信,另一个灵异空间的存在。#57348;
康复理疗室白晃晃的日光灯下,分布着十几张坚固的铁质理疗床。一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高大壮硕的老人躺在靠近窗口的理疗床上,床旁架子上是网线复杂的仪器,小红灯闪烁着,发出滋滋电流声和汩汩的液体流动。老人宽大无力的手背上插着输液针,从头到脚插满了银针——他在接受电磁和针灸治疗。
几月前一个中午,一向身强力壮的他突感半身无力,站立不稳,送至附近医院,初步诊断为突发性中风。但那个关键设备——做“血流变”测试的仪器却坏了。为了多弄几个银子,医院不让转院。我们当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就没转。拖了一周机器才好,果然是中风,但已错过最佳治疗时机。顾不上和医院纠缠,赶紧转院。中国老年人大都迷信中医,即使我搬出孙中山鲁迅郭沫若的说辞,也无法说服他们。幸好中医院大多挂羊头卖狗肉。几个月后,病情明显好转,头脑完全清醒,还能在搀扶下四处走动。虚惊一场后,我们乐观认为,他至少可以活到九十九岁。
坐在旁边沙发上的母亲和我打招呼,大我四十一岁的父亲微闭的双目睁开,对我笑了笑。我凑近他看看,摸了摸额头,问了句:“今天感觉咋样?”#57348;
“还行。今天去哪了?”他问。#57348;
“我发财了,一天赚了七千多。”我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在他面前晃了晃。#57348;
“啊?你们几个都卖断工龄了?咋不和我们商量一下?”他瞪大了眼镜。#57348;
“这是改革,和你们商量又能怎样?谁让你在企业里混了一辈子,离休了才一副县级,这下革到自己头上了。”在父亲面前,我一向口无遮拦,幼年心目中的战争英雄老革命等神圣形象,早已化为一个唠唠叨叨乐乐呵呵的弥勒佛。#57348;
老爸被噎得无话可说,嘴角蠕动一下,眼里闪出一丝悲哀。母亲给我使眼色。#57348;
“我们这把老骨头,管他的,再差,死了至少还有人拉去烧了。年轻人咋得了哦,不是没工作就是下岗,年纪轻轻的。”旁边一个病友老头老廖插话,他是靀城硕果仅存的几个老红军之一,以前常来我家串门。#57348;
“那你们几个咋办?”父亲问。#57348;
“嗨,您操那么多心干啥?您养您的病。我们不都好好的吗?姐姐开她的小餐馆,幺弟开他的出租车,我戳我的洞洞鱼(注:戳洞洞鱼,四川方言,指没规律的挣钱,通常指小钱。)。”我说。#57348;
“洞洞鱼,那么好戳?”廖老头问。我说时好时坏,全靠运气。他饶有兴趣地问:“你在戳啥鱼?”#57348;
“那就多了,我在街上贩旧手机和电话卡,我在舞厅卖唱,我开小餐馆台球室电子游戏厅,搞传销——”
“啥?传销——?这个不好,这个不好,专害熟人。”老革命打断我,气愤地说,“我就被我侄娃子骗了三千块,一个水龙头嘛。”#57348;
“呵呵,我也看出来啦,及时收手了,一笔也没做成。最近,我为贵党工作了。”#57348;
“贵党?”老红军有些不悦,“好像你不是我党后代似的。”#57348;
“也就您这么高看我。”我笑,“我想接您班,让吗?”#57348;
“当然,党的后代不接谁接啊?”老头很为革命自有后来人高兴,饶有兴趣地问,“现在说说你干啥呢?”
“这个——”我从皮包里拿出一份杂志递给他,上面有一把鲜红的镰刀斧头,“这个好使,打土豪分田地厉害,戳洞洞鱼也厉害,一家伙下去,没不就范的。”#57348;
“啥意思?”他翻翻杂志,拿出老花镜。#57348;
“别信他,尽瞎吹。”我老爸说。我不以为然:“嗨,公开的秘密了嘛。”#57348;
“哦,晓得了,有偿新闻嘛,还搞啊?”老头看看了目录,惊叫,“嘢——,这个王八蛋,不刚双规了吗?他咋也上去了?瞧他还人五人六的。”#57348;
我一看,是一个刚落马的局长,忙解释:“杂志进印刷厂时,他还没落马,这就不是我们的责任了。”#57348;
“那倒是。”老头转移话题,“听说你学英语的还爱写作,咋搞成这样啊?该去外贸局或报社电视台嘛。”
“我去不了,没关系,皮(注:皮,四川方言,指钱,钞票。)也不厚。”#57348;
“哎,老头子,这就不怪你儿子罗。”老头唉声叹气。我清楚地看到父亲闭上眼睛,青筋蠕动,一言不发。
忽然仪器发出嘟嘟声,护士进来,关闭仪器,拔掉各种针头,又做了一些按摩护理。我们扶起父亲,挽着他歪歪瘸瘸地回了病房。父亲又是一声叹息:“我看你咋得了哦——”#57348;
“咋又来了?我咋啦?我挺好的。”我嘟哝着给他剥了一个香蕉。#57348;
“咋啦?”父亲努力伸出一根手指,“你呀,工作没了,还光板司令一个。”#57348;
“你就打一辈子光棍?马上就三十了!”我妈也赶紧接上话头。在连续给我推销几个对象失效后,他们抓住一切机会给我施加压力。#57348;
“哪条法律规定了三十岁必须结婚?老爸不也三十二岁才结婚吗?”#57348;
“那是因为我结婚年龄不够!”我妈一急,脱口而出,“三十而立,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你看看你中学同学,除了那个老顽童叶东江,哪个没安家立业?冬娃子(即冬瓜)的儿子可以打酱油了,富娃子(即白成富)的儿子可以玩‘躲猫猫’游戏了……你老爸都这样了,孙子的影儿都没见着呢。”#57348;
“那有啥好羡慕的,还嫌中国人不够多啊?啥三十而立,那是因为古代人寿命短,四十岁告老还乡五十就等死,三十能不立吗?我年轻着呢,含苞欲放。”我没心没肺地抬杠。#57348;
“哼,不想,想也没用!现在没工作了,更没门了。”老爸居然用起了激将法。#57348;
“不是解决不了,而是不想解决——候选人太多,我要顾全大局维护团结嘛。”我一得意,夸下海口,“信不信我明后天就带几个来,你们也过一把选妃子的瘾。”#57348;
“真的?”二老异口同声地问,又异口同声地答,“瞎说。”#57348;
我站起来,拿起包,硬着头皮说:“当然。我现在就去安排。”#57348;
“你就在这里吃了吧,再详细说说。”我妈说。#57348;
“我今天赚了七千多,还吃啥食堂,改天请客。”我亲了亲老爸的额头,急哧白咧地走了。#57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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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率说,孤独并不让我难堪,我的形影相吊是自找的,我管它叫“光荣孤立”,就像十九世纪的美国外交。我属于高压锅焖饭——早熟型的孩子。男女之情,小学时想入非非,中学时蠢蠢欲动,大学时阴差阳错,毕业后经过两次莫名其妙无疾而终的恋爱,反倒失去了激情。那时,全民发财的狂潮再次掀起,我也摩拳擦掌,尽管大多赚吆喝,却乐此不疲。赚了钱,哥几个啸聚一堂,提前过几天共产主义生活;遇到经济危机了,就赖在父母家里蹭饭吃,那时还没“啃老族”这个词,说起来我挺有开拓精神的。#57348;
发不了财,我也想过去考研,至少可以暂时离开这个鬼地方。说实在的,我厌恶一切形式的考试。以死记硬背的方式在规定的时间内回答一帮比你还蠢的混蛋提出的古怪问题、再以他们的标准答案来考查你的智商实在太可笑了,跟电视上那啥“幸运250”似的。当年高考,纯粹屈服于社会偏见,害得我留下一人生污点。#57348;
但此刻我走投无路。我在马列主义、国际关系和社会学之间犹豫了很久,选择了社会学。我连资料都没有找齐,复习一月匆匆上考场。凭着被敲骨吸髓的中小学填鸭教育毁掉了一半、又被指鹿为马的大学教育糟蹋了另外一半的智力,楞是没考上。连我这个有着丰富实践经验的社会活动家都考不上,去TMD社会学吧!#57348;
考公务员为人民币服务吧。可是我本为干部身份却莫名其妙弄丢了,屁民一个,有戏吗?撤了吧,免不了忿忿地想:妈的,谁动了我的干部身份?谁坏了我混吃等死的好事儿?#57348;
我原本对生命充满了虚无和荒诞感,但目睹给了我生命的老爸一天天老去——特别是中风后医生私下坦诚,如遇复发随时有生命危险,我突然觉得生命是有重量、有质感的,是触手可及又可嘎然而止的。也许正因为老年人对此感应更强烈,才执拗渴望以传宗接代的方式延续生命。我实在不想延续个小戈海洋出来,我这情况,延续干嘛啊?但作为父母的生命延续体,你却不得不尊重他们的感受。我妈说得更有人情味:“有个家可以互相支撑,你的心也不会那么野了。”#57348;
傍晚,无聊透顶的我在餐馆吃了饭,在江边沙滩上转悠,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白花花的江水蜿蜒流泻,凉风轻佛,晚霞西沉,碎银般的细浪泛着红彤彤的光斑。远处明暗纠结的山峦、建筑和树木如一幅静默画,温暖而悲凉。我登上河堤台阶,不经意钻进一临江茶楼,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迎上来,将我安排在靠窗临江的座位。见我孤客一个,她有些奇怪:“就一人啊?”#57348;
我没好气:“一个人不接待吗?”#57348;
“不,只是有点奇怪,第一次遇到。”#57348;
“我姓王,排行老五。”我随口而出,她抿嘴一笑,躬身退下。#57348;
上茶后,我看着窗外的景致发呆,红彤彤的火烧云燃成一堆凌乱的暗红余烬。临江河堤上的茶座一字排开,少数有遮阳伞,其余躲在树下或裸露着。地上洒满瓜籽壳、烟头、烤肉串竹签和餐巾纸。同样一杯茶,那里的价格不到茶楼三分之一。炎热、嘈杂和灰尘中,短衣短裤光着膀子汲着拖鞋的茶客,或东拉西扯东家长里短,或热火朝天搓着麻将斗着地主打着长叶子牌。在控制成本规避意义打发人生方面,咱中国人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和行动力。我无意识地朝藤椅沙发上一躺,翘起二郎腿,猛然看见这个女招待就站在我身后,吓了我一跳。我问:“你咋站这儿?”#57348;
“我不站这儿站哪儿?这是我的工作。”她笑,上前给我添茶。#57348;
我很不自然:“花二十块钱,还让人在旁边站着,这是剥削阶级生活方式。——你能不能坐着?”
她很为难:“不行,这是茶楼规定。”#57348;
“那你去服务别人吧,我有胳膊有腿的。”#57348;
“那边有人,这边归我,就你一个客人。”#57348;
“超值服务,那我赚了。”我开玩笑,喝了几口茶,半坐半躺,打量起这女子来。她白净,瘦筋筋的,颇为端庄机灵,不像当时餐馆或茶楼里打工的村姑。无聊的人凑一块,那就开聊呗。#57348;
“干多久啦?哪儿人啊?”#57348;
“半年了。999厂的,早就不招工了。”#57348;
“以前多红火的厂啊,还洞洞厂矿呢(注:洞洞厂矿,四川方言,指三线建设时期修建的中央直属企业,因厂名常以数字代替而来。)。”我帮她叹息。#57348;
“是啊,现在都垮完了,命不好嘛。”她一脸囧样。#57348;
中国人并不忌讳打听别人的财务状况,我也有这臭毛病,女孩很是尴尬:“我都不好意思说,三百多,喝稀饭还不够。”#57348;
我突发奇想,这不是我的“临时女友”吗?试探着提出这单业务后,她惊讶得五官都拧到一块了:“真是王老五啊?”#57348;
“没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毛 说,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必须亲口尝一尝。”我循循善诱。#57348;
“我凭啥?就为了好奇?”她有些恼了。#57348;
“好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可以——”我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摩挲着,做点钞状。#57348;
“居然有这事?”她惊喜地笑。#57348;
“当然,见一面一百,就一小时。不过——你要假装亲热点。”看着诧异的她我赶紧补充,“你别误会,也就眉来眼去勾肩搭背拉拉手挽挽腰。”#57348;
“啊——?”#57348;
“你只说去不去,我老爸住院呢,见一次唠叨一次。”我给她来了个上纲上线,“这也是革命人道主义,反正你也没男朋友。——有电话吗?”#57348;
她满脸通红,笑而不语。我结帐时,她给我一张小纸条,是个传呼号。#57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