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空中花园
有一个梦,我断断续续做了10年,跟一个人有关。
电话在梦里是一个重要的意向,它频繁地出现。号码、打进来的、打出去的、一直响着接起来却挂了、打过去没有人接、对方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要找的人已经走了,等等。
我打给他,希望他在。有时候他是在的,也能如愿见到他。
多数时候他不在。他妈妈接的电话,说他刚刚走了。
我知道这个“走”的含义。
他来找我,我和他面对面坐着,说着一些内容很单一的话。
但总是毫无结果。
在这些梦里,他有着完整的时态,频繁变化。有一次,在梦里我放学后去他家,见到他竟然已经是发福的30岁的样子,而我毫不惊异地同他说话。
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把我和他的事仔细地梳理一遍。其实在他“走”后的这十年,我们断断续续见过几次面。可是在我潜意识里,他“走”了之后,我和他的联系便已被永远割断。
我在拖地板的时候,手机响了,在屏幕上我看到了他的名字。
那一瞬间,梦里的些许片段在我脑子里闪回了几次。我打开手机,听到他说:“嗨,是我,彭。”
在电话里,他总是担心我听不出他声音,简单地提示给我一个姓。的确,这些年来他的声音有一些变化,有时候我真的听不出来。
我倚在拖把上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一暖,眼睛要融化。
我说:“你在哪呢?”
“广州。采访广交会来了。”
“你还在原来那杂志社?”
“可以说是,内部调动了一下,换到下属的一个半月刊了。”
“恩,那还成,稿子要的没那么急了吧?”
“差不多,比较轻松。你还没上班呢?”
我嘿嘿地笑了一下。这时候碰巧抬头看到了洗手间的镜子,发现我的笑容全然是十年前那种顽皮的神气,不由得呆了一呆。
“那来不来看我?”我说这句话的语气,带上了娇气。
“当然来了。明天过去,你要请我吃海鲜。正骢呢?最近忙什么?”
听他提到我丈夫,我的一颗浮荡的心忽地落回了原地。我已不是十年前那个我了。我瞥了一眼镜子,那里面有一个脸上的汗珠粘着几根发丝的女人,年龄特征模糊。
“他在玩游戏。昨夜画图忙了一宿,刚睡醒就上网玩游戏了。”
“呵呵,他还是那个小男孩性格。我可老了。”
“别这么说,他比你还大一岁呢。”
“见到我你就知道了,我比以前胖。140斤了。”
“那我也要请你吃海鲜。”
“不请我也不答应啊!你想要广州的什么?”
“给我买条围巾,冬天戴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使我联想到了关于这东西的其他情节,不由得后悔起来。
“好的。”过了一会他好象猛醒一样答应。
正骢叫我.我洗了把脸,擦干了走进书房。他指着电脑屏幕兴奋地对我说:“看!我把3000多血的千手血魔打死了!法术上升了100点!”我看着他在屏幕前得意地摇晃着的黄头发,禁不住有抚摸的欲望。于是把手放在那柔软的天生的细细密密的黄毛上,感受柔软带来的温热。
那是一种让我永远感到安逸的温度。
在K大西门外有很多咖啡店,为了适应穷学生简单的日常消费,它们的装修大多都定位在简朴亲切的档次上,卖的咖啡也都在20美分左右。“老约翰的马刺”总是早上5点钟就开门了因此我喜欢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来这里吃早餐——我起得这样早一是因为我的狗卡拉每天很早就要出来大小便,而我为它也养成了早起早吃饭,然后再回床上睡个回笼觉的习惯。
我在西波的手中接手了卡拉,那时候西波失恋得不想活了,刚好他父亲从佛罗里达给他发来EMAIL,说有一笔过滤器的大生意急需人手,问他能不能帮忙。他就申请了休学,打点行李准备动身。朋友中只有我还对卡拉青睐过几眼,他把绳子和它的生活用品拍在我手上,头也不回地去机场了。
又高又胖的爱米丽半睁着眼睛给我端来了咖啡牛奶三文治,梦呓般地说了句:“早上好。”
我回了她一句,但是淹没在卡拉的两声吠叫里。爱米丽拍了拍它的脑袋,变戏法似的手中出现了一小截香肠,丢在卡拉面前的地上。卡拉猛摇尾巴。
我嘴里咬了三文治把带滚轮的椅子滑到墙边一台电脑前,那里正好是Yahoo的页面。我敲邮箱密码进去。
那里面躺着彭写的 。
他说他买了一套房子,在三环上。不算贵,单位出了5万,他自己出了10万,剩下的30万买了10年的按揭。
那房子80平米,坐北朝南,可以眺望到未来奥运村的轮廓。
“我现在就种棵树,到开奥运那年就可以爬到树上看开幕式了,你说值不值?嘿嘿。”他调侃道。
“你在下面接着啊!别光看热闹!你不接着,掉下去的果子都摔烂了,你还是吃不成。”彭骆骑在高高的树顶,脸红脖子粗地对树下搭着凉棚看着他嘻嘻笑的我说。看他的样子,还是很紧张。尽管上树前表情一派轻松,好象这棵种在他家院子里的海棠树已经被他爬上过几百回了。
等我回房间拿了他的一件衬衣张开来在下面等着接的时候,他手里已经抓了四五个红艳艳的海棠果了。那种果子酸多于甜,浓烈的酸象经过酿制一样。
天很蓝,夏末秋初的黄昏,太阳总红得象一个海棠果。他从跟我差不多的高度纵身跳下来,把最后一个海棠果拍在我兜着的衬衣里,得意地说:“怎么样?我爬树的本事不赖吧?”
“得了吧,刚才你的脸白得象张纸。”我不屑地说。
“那是被你气的,站下面袖手旁观。”他接过那些果子去水龙头下洗。
海棠果上面一层薄薄的白雾被洗掉,欲发红得娇艳欲滴,让人不忍下口。我和他各拿起一个,慢慢地咬下去:被算得酸咧了嘴巴。
“这么美,不吃了吧?”
“可是看着就忍不住想咬,谁知道这么酸?”
“再吃一口就不酸了。”
“恩,吃得越多就越甜。”
那个下午两个17岁孩子的对话就这样越来越轻微、琐屑、遥远了,仿佛一个拉开的镜头,从平视到有俯角,渐渐拉远,海棠树、红砖墙、墙外高大的白桦树、一排排同样的红砖平房、规划整齐划一的大院、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人群,灰蒙蒙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城市。
直到城市也变成广袤大地上的一个黑点,时光又汹涌地从四面八方冲来。
EMAIL中彭还说:“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广播学院的女老师,气质挺好,可是普通话说得太正了,教语音的。老让我觉得好象在听一个播音员播音,别扭!
好久没回南京了,不知道我们学校山脚上的玉兰花开了没有。那香味经常熏得人睡不着觉呢。”
正骢把一卷一卷的图纸从地上搬到写字台上,我帮他在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标签。“这是最后一批吗?”“是的。交了这批图,他们就该跟我结算了。”正骢开心地笑着,听到结算这两个字,我的心里也顿时阳光灿烂起来。一年了,他几乎没任何收入,这个浩大而拖拉的工程快要把我们的生活拖进窘迫的边缘了。昨天我们还计划着要不要把“富康”卖掉,反正我们快连汽油钱都掏不起了。
“我妈给咱们算过了,咱俩命好。一辈子赚不了大钱,小钱却总也不缺,过小康中产的日子还是没问题的。”正骢笑起来的样子可真不象32岁的男人,还是那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骢,你说咱们该不该要个孩子了呢?我妈整天在电话里跟我哭,烦死了。”
“不要不要。不是说好了吗,一辈子二人世界?给自己凭空添一个负担干嘛,何况你也不是那么喜欢孩子——难道现在喜欢啦?”
我想了想那些赤裸白胖流着口水的婴儿和他们身上奶和屎尿的臭味以及彻夜的哭号,犹豫地摇头。
“是了。两个人多好!赚够了钱就出去游山玩水。你不是还想去上学深造吗?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国,去读书去旅行,然后把自己的老年挥霍在异地的酒店里,最后双双在青山绿水之间同归自然。哈!”
凌晨的梦境总是最清晰的,而且多半会在醒来以后还能记得。我梦见彭来我家找我,对我说他不会走了,留下来和我在一起。他的表情是急切的,拉住我的手让我感觉那诚意的热度。我象在沙漠中跋涉了数月早已断水绝粮的奄奄一息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的轮廓,顿时心里充满了快活。一个模糊的概念却又由远及近:“我已经是正骢的妻子了,怎么能跟彭在一起呢?”“不,这是在梦里,梦里的这个时间我还没有做一切选择,我还在那道路的开始。”在两种概念的交错纠缠中,梦境渐渐模糊,窗外汽车驶过的声音出现了,彭拉着我的手的温度在冷却着,他的影象停止不动,象电影中忽然休止的画面。
醒了。我在柔软的大床上睁开了酸涩的眼睛。这是家里,正骢呢?不,是休斯敦城郊的学生公寓。正骢也不在身边。
我从一段一段的记忆中依次退出来,找回我在这个时空的状态。
卡拉仍卧在床脚的电暖气旁昏昏大睡,尾巴蜷在耳朵边上。
窗外有人声在互相招呼,似乎谈着今天的天气。
我象所有可爱的小姑娘一样雀跃着,这种雀跃是做出来给他看的,我希望给他留下可爱的印象。在此之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在面对他说话的时候努力睁大眼睛,半张着红润的嘴唇,让微风将我的发丝含义暧昧地吹上他的前额。
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有所触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看穿别人内心的能力,我只是个17岁的小姑娘。
我竭尽全力爬上了这堵墙,坐在墙头该往下跳的时候,才发现墙太高了。高得我根本不敢跳下去,何况墙下面是一片瓦砾。
“会崴脚的。”我看着墙下彭仰起来看我的脸,为难地说。
“你那胆子都哪去啦?平时象个假小子一样,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半站起身,衡量着墙与地面的情况,作了好几次势要跳下去,结果还是坐在了墙头。
“我不跳我不跳了!这么高,肯定会摔坏的!”我都要哭了。
“你不跳,我可走了。”彭转身要走。
我真的哭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听见我抽鼻涕的声音,彭转过身来,贴墙站好,仰头对我说:“踩我的肩膀下来吧!纸老虎大小姐。以后你跟我使厉害再说的。”
我的脚颤颤地踩上他的肩膀,软软地,感到了那宽度和承接。我的体重骤然全部放到这肩膀并且蹲下来扶住他的脖子的时候,我心血翻涌,17岁的我,在那一刻初次体验情欲。那种感觉腥浓热甜,令人眩晕欲呕。
搂住他的肩膀下到地上。我和他面对面无言站了半晌,听到了彼此粗重的喘息。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他的感受,只是被自己翻覆狂搅的心血闹腾得六神无主。
是他先说话打破了尴尬:“走吧,快中午了,山顶会很热的。”
那天,我们去山顶完成写生作业,我的袋子里装着他的颜料和水瓶,他的袋子里装着我们的面包和午餐肉罐头。
我记得那天的天空出奇地蓝,蓝得好象凝固了的海。我总是想象天空就是倒悬着的海洋,于是越看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儿。那我们是什么呢?应该是天空中的飞鸟吧?
飞鸟在陆地的天空行走,人在天空的陆地飞翔。
在而后的一万次回忆中,我都刻意篡改着,想象那天他拉着我的手。但记忆固执地跟我抗争,直到现在我仍然无奈地知道:他的手始终没有拉上我的手。
正骢每天回家的时候,我都已经入睡了。他无声地脱了衣服,悄悄地摸上床来,拉开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可我还是被惊醒了,尽管我一动不动。
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最近他的应酬越来越多。没办法的事,如今不比以前只是个自由职业者,既然开了公司,就要操心生意和前途。我觉得他这个选择不亚于让我选择生个孩子。
责任无处不在,逃脱了一个,不经意间又被另一个纠缠。
“骢,要不要喝点水?”我翻过身去问他。
“不用,你睡吧,我没事。”他尽力让自己的舌头顺利地吐出这几个字,但还是很费劲。
我翻过身去,为我那小男孩一样的丈夫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去跟人喝酒应酬而难过。他很讨厌喝酒,任何酒对于他来说都是一道难关。
录取通知一封一封地寄来了,同学一个接一个地告别,然后消失。他被南京的大学录取,而我却不得不留在这个我早就厌倦的城市,读一个根本谈不上喜欢的专业。我曾经想过复读,但是复读能让我如愿地跟彭在一起吗?在我当时的想象中,南京是一个如花如梦的城市,那里有我最终的理想和归属,我一遍一遍地想象着它的样子,它肯定跟这个终日笼罩在工业废气的家乡截然不同。
他走了,那天他给我打了两个电话,要我去送他,我还是没去。最后,他说:“那我走了。寒假见。”
走——从此在我的梦境中成了反复将我打入不安与空洞的深渊的一个含义深刻冷酷的字。
那天午夜,我远远地听见一声汽笛的嘶叫,泪水顿时漫湿了枕头。
17岁的我总是哭。哭成了我解释和终结所有问题的最终手段。我以为哭完了一切就会结束,我将会有决心斩断旧日的一切成为一个崭新的人,或者变得更坚强和成熟。在那时候的日记里我看到这样的字句出现频繁:“从明天开始,一切都是新的。我将忘记过去的一切不快,坚强地面对前面的道路。”“一切都结束了,从这一刻起,新生活开始了。回顾以前的生活,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幼稚,而当看到幼稚的言行时,就是成熟的开始。”
直到今天,我仍然习惯于把自己犯的错误都归罪于幼稚,包括离开正骢。但我再也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成熟了。一个幼稚的人将永远幼稚,直到他入土后,墓志铭上仍会刻着他的幼稚,这和年龄与成长无关。
他的信总是那么措辞华美,也许因为他所在的城市就是一个伤感诗意的所在。那些信我一直保留着直到我和正骢结婚后第五年,我娘家搬家,那些陈年的信笺和卡片以及夹在信中的深绿梧桐树叶,无声地佚落了。不知道谁又翻检到了那青涩少年的伤春悲秋和隐情缠恋的细微波动?尽管我仍然记得那些字里行间的欲言又止,但因为遗失而使这些记忆都变得模糊可疑。
那个寒假,他回来了。我终于鼓足勇气对他说:“我希望将来能永远和你在一起。”
那是一个大风天我执意把他约出来在一个枯枝包围的街心花园仓促在风中说的话。
他的表现居然是不知所措。先是笑了,然后在地上走来走去,把羽绒大衣敞开又扣上。
“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些,我以为我们只是最好的朋友。”他居然这样说:“我需要考虑,给我点时间好吗?明天我去找你。”
他居然说出来的是这样的内容。我摇荡的心顿时被抛到了一个深深的谷底。
那天和他分手后我回到家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寄给我的信、他高中时送给我的一切东西、昨天他给我的一叠他的油画,统统收拾到一起,考虑哪些应该撕碎烧掉,哪些还给他。
18岁的我没哭过,那一整年都没有。在哭这件事上我遵循着奇怪的规律:单数的年纪总在哭,双数的年纪绝对不哭。而且眼泪越来越多,今年我31岁,眼泪好象比29岁的那年还要多些。因此每当哭的时候我都期待明年早点来临。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了,穿着一件灰白色的新羽绒衣。他一走进我的房间就说:“我从14岁的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你了,那时候喜欢得情不自己,经常下课后到你们班门口看你走出来,再走进去。整个学期的课间我没干别的。”
“那你昨天为什么说要再考虑?”我站在窗前看着窗上的冰花,外面枯黄灰暗的北方冬季被它镶上了烂漫的花边。
“我……我现在感觉没有那时候强烈了。我是说实话。那时候很想跟你说,可是不敢。现在的我,需要再整理一下心情。”他站在我身后。这是自去年暑假我踩在他肩膀上以来,我俩第二次有这样近的距离。我感到他的呼吸在拂动着我脖子后面的毫毛。
“整理好了吗?现在的你,不再喜欢我了,是吗?”我艰难地选择着词汇,但还是没有绕过“喜欢”两个字。
“不,现在的我也喜欢你。只是,没有14岁时感受那么强烈了。”
“可我们去年还经常在一起。”我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发现他离我前所未有地近,心顿时狂跳起来。
“你应该记得我们一起去山上写生,我不敢跳墙,踩了你的肩膀才跳下来。”
“是。那时候我喜欢你,你跳下来的时候我想紧紧地抱你,象今天这么近。”
“可你就是没有14岁时那样喜欢了,对不对?”
“对。”
“那我不要你。”我甩出这句不假思索的话,想绕开他去拿我昨晚整理好的东西。
“我可以重新喜欢上你,真的。”他挡在我眼前。
“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不喜欢我,你喜欢我的时候我不喜欢你,我和你没缘分。”我想推开他,可他不容分说抱紧我。
“不,你得等我重新喜欢上你,你必须得等。”他在我的肩上哽咽着说。
我硬硬地象一截木头,承受着平生第一次来自爱情的拥抱。
这是什么样的爱情啊?18岁的我不懂。
离开公寓,我踏着花石铺就的小路去艾德华教授的办公室,他要我把整理好的上个项目的报告交给他。休斯敦的深秋干燥的风总是吹个不停,枫林也好象一个取之不尽的枯叶库,凄凄吹尽还来。
送完报告,我顺路拿了上次在图书馆登记了要等到今天才到的一批书,匆忙回公寓。我不喜欢风天,在呼啸的风声中我总是感到象末日来临了一般恐惧,风声象一个凶恶的神发出的号叫,即使躲进了温暖厚实的房子,我也希望能把那凄厉的声音完全隔绝在门外。
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就听到了房间里电话铃响的声音。
是正骢的电话,他那里是午夜。
“你还好吗?感冒好了没有?项目做完了没有?”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好了,早都没事了。项目还有个尾巴——你怎么样?公司里事多吗?生意好不好?”
“还好吧,上了正轨,不用我天天那么忙了。收入也稳定。”
“……你们,还好吧?上次你不是说她怀孕了吗?”
“后来打掉了。你知道我不喜欢孩子。何况,我不能给她婚姻,怎么谈得上孩子?”
“我随时可以签离婚纸。”
“宁曦,我没告诉你实话。我和她半年前就已经分手了。”
“……正骢,咱们别说这个了好吗?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我的妻子。如果你离开我,我没办法接受任何女人了。”
“宁曦,你回来吧。”
他在电话那边因哭泣而失声。
午夜和正午,人总是有不同的感受和思维方式。尽管这昏暗的风天把我的小公寓变成了方舟。
我和正骢结婚那年冬天,是几乎所有朋友都回来探亲的一个春节。本来没打算大办的,正骢的父亲是市委领导。但同学谁也不肯放过这个可以大闹一场的机会,所以我们还是在腊月二十六给早已心不在焉、归心似箭的酒楼大师傅送了几条“红双喜”,说了一车拜年话,才办了两桌酒席。
彭骆不可避免地喝多了,而且在闹洞房的小规模酒席上也喝得烂醉,不得不睡在我们的婚床上。
第二天一早,他起身告辞,下楼的时候发现他昨晚骑来的一辆崭新“凤凰”二六坤车不见了。我们的新房在一片新建成的小区内,各种管理还没健全,经常发生丢车丢东西的事件。
第三天他给我打电话,一语双关地说:“我把我的凤凰给丢了。”
从大四那年冬天我们就不断地互相伤害着。先是他来信说毕业要留在南京,后来是我写信去跟他说那么就分手吧,我不可能去那里工作。然后他再回信,说不会因为我的任性而改变决定。
而那个冬天,我邂逅了正骢。在那个系里组织的新年舞会上,他请我跳了一支舞。
他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没满三个月。
那之后他就经常来学校找我。
心烦意乱的我找不到发泄愤怒的渠道。对他恶言恶语。他却总带着宽容厚道的微笑,以关切的角度俯视着我,任凭我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做着莫名其妙的行为。
直到春节前的某个夜晚,我才忽然意识到:我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情人才合适?是彭骆那样从来都把全部的锋芒毫不收敛地展示在我面前的男人,还是正骢这样善良温厚、永远有着阳光一样微笑和心胸的男人?前者是一个随时会袭来狂风暴雨的大海,后者却是一个永远宁静安详的小港湾。
21岁的我,又是一个要整年流眼泪的年纪。
哭泣的女人总是需要怀抱的,那时候我想付出一切代价换来宁静,于是决定选正骢。
那个冬天,彭骆回到家,在我家巧遇了正骢,当我以“我的男朋友正骢”、“我的同学彭骆”这样为他们互相介绍时,错愕与愤怒的表情在他脸上暴露无遗。他僵住了,整个人象一支插在地上的箭。
而我漠然地走到一边去倒茶。
正骢不可能笨到看不出我们两人表情变化之后隐藏的秘密,但他不动声色地笑着握了彭骆的手,然后坐在沙发上,说:“你也是学建筑的吧?咱俩是同行呢!”
彭骆后来发高烧三天不退。但是那个冬天,我始终没有去看他。
我和正骢要一起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了,这是一个崭新的起点。那是一个终年温暖如春的城市,据说一切都生机活泼、充满热情。那里会有好多的钱和机会,是整个中国为之振奋的希望所在。
走之前,彭骆回来了。听说我要走,他未洗风尘就来到我家。
还是在那个四年前我对他说我要永远跟他在一起的街心花园,还是一个黄昏,而这已是夏天,满目葱茏,繁花盛开,翠绿的牵牛蔓把所有白石灰刷就的栏杆都爬满了,仿琉璃的红色顶子在夕阳下亮着温和的光芒。
“宁曦,你从一开始就不给我机会,你说这对我公平吗?”他紧盯着我,急切地说。
“我不能忍受你赏赐般的爱情了。我不是一个饥饿的小兽,时刻等待着你恩赐的食物,然后就欢快地对你摇尾巴。我需要平等的爱情,我给他,他也能回报我。”
“在这四年里,你感受不到我对你的爱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牵挂着你,而你总是对开始的时候我说的那几句话耿耿于怀。”
“既然你爱我,为什么不能毕业后回来跟我在一起?你留在南京算怎么回事?你强迫我必须得同意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工作和生活?既然你爱我,就应该在分配的问题上征求我的意见。我知道你一直都没有让自己象14岁时那样有激情地喜欢上我,那何必勉强?”
“我们已经20多岁了,你怎么还停留在14岁的初恋上纠缠?20岁的恋爱,已经不可能跟14岁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知道你一直给我什么感觉吗?你根本就没爱过我,只是因为我爱你,而你不忍心拒绝我,于是经常提醒自己是爱我的,渐渐地心理暗示起了作用,连你自己都相信的确是爱我了。但在一些本能的时刻你还是欺骗不了自己,比如分配这样的事情,你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为自己做出决定。彭骆,我们还年轻,任何事情都力求完美一点,不要有丝丝毫毫的勉强,好不好?”
他不说话了,我知道我说到了他的心里去。
我对他的这个表情深深地失望。
我更希望他能立刻剧烈地摇头说:“不不不!你完全理解错了!一切都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然后他给我的解释我都不会再听,我会立刻回到他的怀抱,从今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认了。
但是命运没有给我安排那样满意的结局。过了好久他黯然说:“是的,你说对了。也许你我的关系就是那样。”
多年以后当我黯然离开正骢,去北京办签证再遇到彭骆时,那一刻涌上心头的仍是深深失望。我留在彭骆身上的感觉,好象时间没有流逝只是静止,等我回来的这一刻再从上次结束的地方继续进行。我被这些奇特的感受迷惑了。在我的生活里他到底是一个什么人?那段匆忙勉强的初恋真的会有如此深远的作用么?
签证办起来很顺利,因为我的专业和美国那边的邀请函都很起作用。办完的那天彭骆打电话到我手机上,说要请我吃饭。
自我结婚以后,我只见过他两次,时间跨度七年。
在一个酒家的水榭套间里,我对他絮絮说着正骢的事,他说七年之痒,每对夫妻都这样。你出去读书是正确的决定,离开一下,彼此都冷静一些,将来还可以一起生活。
“我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在一起了,我对婚姻绝望。不,我对爱情绝望。没有爱情,只有激情。激情过去了爱情也就烟消云散。这个世界上没有天长地久。”
“所以我不结婚。”他正正地看着我,笑着说。
“胡说,你是错过了结婚的最好年纪。人总是在最糊涂冲动的年龄结婚,进入冷静的阶段,能引起结婚冲动的对象就不多了。多数女人你都能看透,看透了的就不再有魅力。”
“不,仍然有令我有结婚冲动的女人,不仅仅是结婚,是想和她天荒地老永久厮守,结婚不结婚都不重要。如果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拥有她,我一定天天时时捧着她看顾着她不让她再离开我半步。”他摇着头狠狠啜着“bluegirl”。
我盯着盘子里翠绿的西兰花,把它夹到碗里,说:“你这只不过是一种对于理想爱情的想象罢了。真正两人厮守的生活,不仅单调乏味,并且磨损爱情。所有的夫妻多年以后,都会麻木和厌倦,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只有天长地久的忍耐。”
“宁曦,你不知道我有多了解你,你太完美主义了。凡是你理想中的东西完成起来几乎都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
“所以你认为做我的丈夫难度最高是吗?”我冷漠地对他说。
“不,正相反,做你的丈夫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他低了一下头,抬起头来望着我说:
“前年去你家,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正骢!他象一个国王居住在世界上最舒适的城堡里,被最温柔体贴的公主服侍着。我从来不敢去你家,我怕看见这景象,我会疯狂地嫉妒。果不其然,那一切都是我想象中的样子,而那个温柔可人的小妻子本来应该是我的。”
“也许到你的手里,就不再是温柔可人的了。女人是水,盛在什么形状的杯子里就是什么形状。”
“你想不想知道你盛在我的杯子里是什么形状?”他的眼睛一直亮着灼热的光,隔着一桌花红柳绿的菜看着我。
“我早就知道了。”我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可你想过要这杯子,这杯子也一直只想盛你这一种水。”
“彭骆,你别给我这个压力。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在找对象吗?不是也有你看上人家人家看不上你的吗?不要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已经过去快十年了,你这样总把压力压在我身上不公平。”
“不是你的事,是我。我看上的女人,身上都有你的影子。我追上去仔细再看,还是不象,于是失望走开。”
“别让我认为你是一个趁虚而入的伪君子,彭骆。”
“如果你愿意给我机会,我会让你知道我的诚意。”
“不,3年之内,我要远离爱情和家庭。”我拿餐巾沾了沾嘴唇,拿起包起身欲走。
彭骆抓住我的胳膊,他说了一句叫我顿时落入迷惘境地的话。
他说:“你那年送我的围巾算怎么回事?告诉我!”
我跟彭骆分手第二年的冬天,曾亲手织了一条围巾寄给他。那时候他刚被分配到北京,元旦的晚上给我打电话,听他的声音是喝醉了。
“我冷宁曦。我如果不想活了,你允许吗?”他的声音嘶哑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我当然不允许。你要好好地活着,而且活得要比周围的人都好。”我的心一阵发紧。
“没有你,我冷。从小到大我一直习惯有你的,可是现在没啦,就这么没啦……”他的声音凄凉得令我骤然心碎。
“彭骆……你……别这样。你这样让我没法过了。今年春节我要结婚。”
“宁曦,我不管你结不结婚,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抛下我了?让我一个人过一辈子?”
“你不会一个人过的,你会遇到真正属于你的女人。她一定比我好得多……”
“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要抛下我?”他固执地追问着。
“我……彭骆,你让我结婚吧,我爱正骢。”
“你是不是要抛下我?回答我的问题。”
“彭骆,我永远不会抛下你。”我咬了咬牙,说。在这寒冷孤独的冬夜,我真的不知道电话那端的他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而且凭心而论,我真的能彻底抛开他吗?
那几天在看电视的间隙,我织了一条褐色和灰色相间的短围巾,寄给他。
然后我就结婚了。
那以后我们几乎只有偶尔的电话联系,谁也没再提过那件事。而他也在每次的联系中都自然地问到正骢的情况,有时还和正骢聊几句。
那次出差到广州顺道来深圳看我们,他甚至还帮正骢画了一张电脑效果图——他以前在设计院就是干这个的。
那次他从广州给我买了一条羊毛披肩,那种温暖的陶器花纹和颜色,厚厚软软宽大轻柔。他细心地剪去了价格标签,可我清楚这样的货色肯定不下千元。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一直需要在想象和现实中这样得到他的娇宠,以前这样,结婚后与他多年不见,再见面立刻有这样的心理浮现。
那天他和正骢在书房的电脑前讨论效果图的时候,我端水果进去,看到两个男人谈笑风生的样子,忽然有这样的念头:“这两个男人,都是我的。”
那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却静静地潜下了心底。不去想就没有,偶尔想到了,就腾起一缕轻烟。
正骢的私情被我发现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已经维系半年多了。
其实如果我稍加留意的话,是不难发现的。半年前他经常跟我提到那个在他手下管工程的湘潭姑娘林红,说她很有能力,比男孩子都能干。林红的舅舅是建设局的一个科长,通过这种关系帮过正骢许多忙,而帮了忙就不免要有酬谢,于是正骢经常在深夜回家以后,兴奋地告诉我林红唱歌声音酷似王菲。
我在去正骢公司的时候见过两次这个女孩,个子不高,身材结实有弹性,留着干练的短头发,圆圆的眼睛里有无所畏惧的光彩。
好象是在一次请林红吃饭唱卡拉OK后,正骢就再也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林红。那次是林红通过在通讯局放号的同学替他没花钱要了一个好意头的手机号码,末尾的4个数是1688。
我只记得那晚他是天色露青的时候回来的。而那个时候是我睡得最熟的时间,我只睁眼看了他一下,就再次睡着了。
那晚是一个开始,从那时起,正骢就几乎再没在家里吃过晚饭,夜里也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应酬不能早回家。
而我那段时间却没有好运气。先是意外怀孕,去做流产手术,断断续续地一个多月才好,身体从此伤了元气。后来是在公司跟上司发生了矛盾,被人排挤,换了一个部门又一个部门,所有的成绩都一一被否定或窃取,在无数次被羞辱和难堪之后,我终于愤而辞职,赋闲在家。
我不是一个事业型的女人,但我重视我的工作,这是能力和自信的寄托之地。工作否定我甚至遗弃我,会给我带来空前的忧郁。因此那一年,上半年我处在忿忿不平中,每天一见到正骢就发牢骚;下半年处在空虚和忧郁中,总找茬在他身上发泄不满和寂寞。
正骢是一个单纯的男人,他只被快乐吸引。在我对他发牢骚和脾气的时候,他多半都是听着,给我的意见也多是“不要跟小人计较”、“想开点,没什么”之类。时间长了我怀疑他根本就没兴趣了解事情的原委,而只是待我发完,把那些早就准备好了的、千篇一律的安慰话说出来就算完。
结婚七年,我修正了婚前的许多自以为是的判断。以前我认为正骢是宽厚成熟的温柔男人,现在却知道他也不成熟,那些我以为是成熟的性格其实只是表面。他深思熟虑,却也未必深谋远虑。他少言寡语,却也固执任性。只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是工作还是游戏,他都不再关注我的存在。我流产后在家休息的那段时间,他没亲手给我做过一顿饭,次次都是从楼下的餐厅叫上来的盒饭。我没提醒过他,他就没给我喝过一口鸡汤、煮过一个鸡蛋。厨房里没洗的碗筷堆成了山,地板上积满灰尘,我不得不支撑起虚弱的身体戴上胶皮手套在凉水龙头下一个个洗碗、推一下歇一歇地拖地。而他忘我地玩着一个叫《网络三国》的电脑游戏,夜以继日。
他也并不是不紧张我,每次出去买东西都给我带回一大堆当归乌鸡阿胶田七之类的补药,看着我吃下去才作罢。
他是一个粗线条的男人,除非我叫出声,他才知道我的痛;除非我提醒他做,他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而我也知道一个结婚七年了的女人,是不该要求丈夫还能给他细腻周到、无微不至的关心的。这时候的男人,早已把那份柔情消耗完了,如果还有耐性和亲情,就已经该满意。
而我对正骢的信任,也牢固地捆绑在了这种耐性和亲情中——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早已经是纯粹的亲人,比血缘关系还要近的亲人。
这也使我在发现他和林红私情的时候,仍然没有失去起码的理性。我强做镇静地问他:“你在她身上得到了什么?”
“新鲜感、活力、挑战。”虚弱的他有气无力地说。
我不得不承认,近一年来,这些感受在我身上他是得不到的。我在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渐渐从一个温柔可人的小妻子,变成一个牢骚满腹的怨妇。
在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提出离婚。在正骢声泪俱下的恳求和断然拒绝后,又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他去美国读书。
“别带她回家。3年内随时都可以要求离婚。3年后,如果我还不回来,就一定要同意我的离婚要求。”这是我走时留给他的话。
后来我在电话里面对正骢的忏悔时,总是真心诚意地跟他说,我不恨他。我只是对自己的变化感到迷惑。是婚姻让我失去了正骢,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我需要时间看清楚自己,在无人的角落慢慢地舔自己的伤口,喘息和休息。
曾和我住过一段时间的26岁金发德州女孩克莱尔每次来喝我煮的冬瓜虾米汤时,都反对我过着这样老气横秋的生活:“格瑞丝,你不能年纪轻轻就过上退休老人的生活。你看看,周围象你这么大的女孩子,有谁一下课就躲在家里对着狗喝茶沉思?你需要约会,结识迷人热情的男孩,做爱喝啤酒跳舞。人生苦短,不能过得象一截枯朽的木头。”她是一个学习亚洲文学史的硕士研究生,业余时间做健身操教练。
每次她打电话邀我跳舞、参加Party时,我都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借口推脱:卡拉需要人陪。
在枫叶红透的季节,我在K大的花石小径上象白日的幽灵飘来,又飘去。这个欢乐的美国不能吸引我。我只是被那些午夜错杂反复的梦境纠缠,彭骆拉着我的手,发誓永远也不会离开我;正骢却在我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不顾而去。
当在动物实验楼下的停车场边见到穿白色圆领T恤、天蓝色牛仔裤的彭骆时,我无法不以为这是另一个梦。在休斯敦7月的火热阳光下,他眯起眼睛笑着看我逆光走来,一如十几年前那个17岁的夏日。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个做专稿采访的机会,我抢到了。”他好象昨天才离开我一样平静地笑着说。
而我两年来第一次见到从前熟悉的面孔,却激动得无法言语。
“别傻着啊,我还没吃早饭呢。”他指着手腕上的表。
我驱车带他去离学校最近的华人餐馆,他抗议说来你们美国了不请我吃俺们乡下没见过的西餐,还吃那些土得掉渣的中餐啊?
我说不吃也得吃,我这几天想吃三鲜馅饺子都想疯了,好不容易有人陪我吃了一定要找到并且吃个痛快。
来到休斯敦最大的华人餐馆“龙凤楼”,我们在《高山流水》的雅乐中吃着地道的粉丝、豆丝、蒜苗馅的水饺。
我们贪婪地互相看着。他消瘦了,却不见老,比140斤的时候还显得年轻。
他说我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个大学生:“怎么我就没见过你化妆呢?你在婚礼上也没化妆啊,难怪想起你的模样除了素还是素。”
“我是没怎么化过妆,没有需要化妆的场合。”
“不知是什么潜意识,我梦见你的时候你都在对镜化妆,慢慢地涂着粉和口红。”他说。
“你也会梦到我么?”我诧异地停住了筷子。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吃完饭,我带他回到我的公寓。乖巧的卡拉坐在他的脚前拼命地摇尾巴,用轻轻的吠叫换取他的抚摸。
一种不安在小小的房间里蔓延着。我站在厨房的操作台前,看着煮咖啡的电水壶咕噜噜地冒着水汽,感到呼吸越来越短促。那种不安仿佛蒸腾的水汽,使所有冰冷的器物都蒙上了薄雾,变得模糊起来。窗外的夕阳一寸寸地落着,我艰难地整理着记忆中所有关于彭骆的梦境,发现那些梦境的感觉和今天是如此惊人地相似。
于是我端着咖啡走向房间的步伐也如梦幻般地有轻飘的感觉。
他在我的写字台前端详摆在电脑旁边的几个相架中的相片。他的背影竟是那么高大魁梧了——我愣了一下,发现这个场景这个背影,有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在咖啡的氤氲香气中,我和他对坐在摇椅和床上。
自从进了门,我们都还没说一句话。
不知他的手是怎样揽上我的腰间,又是怎样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的。我在他紧得透不过气来的拥抱与亲吻中,听到来自我灵魂深处的一声叹息。
他在床上极其温柔细致地对我,一切都那么周到和沉着。只是在插入的那一刻有一次呼吸的犹豫,而后就是脱缰野马一样的放纵与凶悍。
而我在初次与他肌肤相接的时候,就有一种由来已久的、熟悉的、被娇宠的感觉衍生出来,于是我的一切动作与声音都带上了任性与娇柔。这是我和正骢在床上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象一个女主人,被曲意迎合的奴隶殷勤服侍着,而这奴隶虽然强悍野性,却驯服于我柔弱款曲的呻吟与宛转。
当激情平息之后,我在他抽烟的时候问他:“你是第一次?”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在出国前看了很多A片做准备。”
“彭骆,你又要挤兑我?”
“不关你事。”他有点急躁地打断我:“是我自己的心理障碍。就象你说的那样,我错过了因为糊涂和幼稚而结婚的年纪,却在可以因为激情和理性而结婚的年纪找不到对象。”
夜色降临的时候,窗外亮起了黄色的路灯光,偶尔有自行车驶过,把地上干枯的落叶碾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彭骆的手在我的肌肤上慢慢地滑过。
我们都不说话。直到很深很深的夜里,才拥抱着渐渐睡去。
彭骆在休斯敦的5天,我们办完了各自的正事,就回到床上做爱。不断地有欲望生出来,给疲惫的身体灌注新的活力。做爱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只变换着各种肢体语言来取悦对方。
即使是不做爱的时候,我们也很少有语言上的交流。只是无休无止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
他要走了,我开车去机场送他,一路上,他不停地说着笑话,我们在无遮无拦的秋日阳光下开怀大笑,不管那些笑话是不是真的可笑。
在机场外面的加油站停车等待加油时,我和他在车里拥吻。
我曾经无数次梦到我和他如此亲密无间,我象鱼一样游弋在他的气味之中。那些梦比真实的感觉更令人感动。
在候机大厅里,他紧紧地抱着我在耳边轻轻地说:“宁曦,就在刚才,我找回了14岁时的感觉。是刚刚才找到的。”
我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流,哽咽使我无法说话。
直到他终于放开我,走向安检的红白线时,我才擦干眼泪,追上去对他说:
“可我再也找不回17岁时候的感觉了。就是我踩在你肩膀上的那种,彭骆、彭骆……”
他愣愣地看着我,惯性地拉着行李箱向红白线倒退。
突然,他丢下行李箱又跑回我身边,双手抓住我的手急切地问:“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找到感觉呢?我们是在为感觉而生活吗?”
在从机场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想着彭骆的问题。
在路口停车等绿灯的时候,我看到了路边的一个雕塑,那是石刻的一双手举得高高的,依次分开的十根手指挑着几盆用钢丝吊起来的不知名花卉,五颜六色地开着。雕塑有一个很直观的名字《空中花园》。
我想起克莱尔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古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为让他的米底妻子赛米拉米斯摆脱忧郁,挥霍了大量黄金倾全国之力修建了一座“空中花园”。而塞米拉米斯第一次登上这座美伦美奂的花园,就再也没下来过。她消失了,据说是直接去了天上。
我曾经以为“空中花园”一定象《格列佛游记》中的飞岛Laputa一样,漂浮在空中。克莱尔嘲笑我想法太荒唐——凡是人类造出来的建筑,不管起多么离奇神秘的名字,它总会牢牢地坐落在地上。
坐落在空中的花园,只是个奢华的联想罢了。
我的车在宽广笔直的公路上高速行驶。窗外蓝天高远清澈,与十年前的那个夏日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