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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汪建辉:长篇小说lt;情结人gt;,试试看能不能读完.之二

龙凡旋5年前 (2020-05-10)问答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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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建辉:情结人之二

  第二部

  〖HT5SS〗……天空明亮的出奇,城市就像照片的底片一样晃眼。我们在巷子中站了一 会,人流从我们边上过去,我们像是河流中的两块岩石。人流向街道涌去,偶尔也有一两个 人往巷子里走,我们完全可以把他们理解为一小股回流。我们像是激流中的石头突然失去了 根基,被推着向前走,在进入街道时,天空中一片黑云遮住了太阳,城市像相纸浸在显影水 中一样显露了出来,黑白分明,就在这对比度最强烈时,黑云及时撤去了,于是城市就清楚 地定格在那里。我在这同时看清楚了城市,并且把它深深地藏进了记忆里。〖HTK〗〔记 忆里的城市像一张底片,想它时,只要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僻静的地方必然很阴暗)把它拿出 来晃一晃,凉一凉,城市便会出现在眼前〕〖HTSS〗,我们行走在街道上,太阳跟着我 们。一根电杆的影子倒在街道上,我们不费力地就轻松穿过了它。一个老人在另一根电线杆 下哭。我看见他就是我昨天跟着并超过的那个老人,老的人肩臂一耸一耸,声音一抽一抽, 看起来煞是伤心。老人的儿子上前方了(敌人的家乡),也许是昨夜的不祥之梦使他如此伤心 。有几个老人围着他在劝(有老头、也有老太婆),我们停了一下,听见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说 着一个主题:“即使真的牺牲了。为了国家而牺牲。光荣。值得。幸福。”除了那个哭的老 人外,其他的老人个个神色飞舞、激情飞扬,全然已把自己投入了进去。我的浑身更热了起 来,不知是太阳的缘故,还是因为这场面太感人。走了一会,我们路过一个报摊,他不失时 机地买了一份昨天的晚报,仔细地将它叠成一个正正的方形,揣进怀中的口袋。他边走边喘 着气对我说:“留着慢慢看。出了城市便看不到党和政府的消息了。”我深为他的细致及忠 诚所感动,但我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于是我们都不说话,只是怀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向 前:追赶队伍。街道上开始出现了薄薄的一层黄沙,我们的脚下起了一阵烟尘。我知道我们 越走越远离尘嚣,越走脚下的尘沙越厚。一幢路边的屋子呈灰黄色,门锁着,但破了半边, 以至侧身便可以进入,透过早晨的阳光空荡荡的屋子显得有些忧郁,没有人居住在这里,可 是却有人在这里偷偷地出入。门边的窗子被蒙上厚厚的一层尘土,太阳照耀在上面就如同照 在木板上一样。透着窗子我看不见屋子里,因为目光根本无法穿透玻璃。一种巨大而荒芜的 东西包裹了小屋,使它像是被文明社会遗弃的孩子。沿着街道我们经过了这个小屋,前面再 也没有其它的建筑物了,一种不祥的念头袭来,我远离了尘嚣,正深入到荒芜的郊外去,不 知道等待我们的荒芜是否会将我们变为荒芜,想到这里我甚至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冲动,将 自己抛入到一个可怕的境地,死亡、无知、蛮荒、粗悍、兽性、将围绕着我,我感到有些害 怕,回头望去,小屋已经看不见了,城市模糊得像是蒙着脸的术士,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 怯弱,从心底涌起了一阵死亡的阴影,令我喘息更加急促,心跳加速,我怎么会如此胆怯, 别人在这时会怎样,他在这时又会怎样,我扭过头来细心地注视着他:尘土从地下扬起,然 后又从上方落下来覆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被蒙上了一层均匀的尘土,像是一个泥人,如果不 是额头上的汗水在脸颊上冲出一道道痕迹,破坏了泥灰的完整性,仅就他的面孔来说,我还 真以为我是在望着一尊泥像。汗珠淌过的地方迎着阳光一闪一闪地像是从太空上望着地球上 闪亮的河流。地球上的河流像是它脸上淌下的汗珠。我在这些横纵交错的汗渍中找到了一对 明亮的发光体,那是眼睛,阳光中他的眼睛闪烁如电,他的目光坚硬如铁,直直地向前,从 不往两边看,甚至连一点偏离的晃动都没有,仿佛是这目光太沉重,他无法移动它分毫。他 的头发如稻草般纠结在一起,这使我想起收割后的田野,脱尽谷子的稻禾被一撮撮地围架 在荒芜的田野上,即使狂风吹过,它们也不会轻易地倒下,尘垢蒙面的他在阳光下显得很美 ,有一种雕塑般的力量与原始的美,这粗糙的脸上像一条条发黄的布绷带纵横交叉地缚着, 像战神显现时的样子,像那经过精心、巧妙、着意处理过的中国古代的人脸谱,像一个不详 的情结,在我的眼里晃动。我无法把他摆在艺术的殿堂的大厅里只能靠思想将它印象在自己 苍穹般的脑海里与我的经历放在一起,我随着他一起走,然后,我发现自己是走向他。这在 我模糊的经历中像是一种冒犯、亵渎、似乎在用一种莫明其妙的牺牲来消灭自己,我望着他 ,而他的目光因为太沉而无法转向我,我们失去了交流的可能,他望着前方,我想他也许不 知道还有我的存在,这使我有一种被抛弃的痛苦,但这对我也有好处,我可以慢慢欣赏他, 独自细细品味:这是一个真实的他,没有任何掩饰,做作,就像一块滚动的石头般他向前移 动,拐弯完全是因为地势与石头的重心转移的原因。我走向他仅仅是体会着这些自然的原则 ,面对着这一定势,陷入被动之中,思考着这一连贯的连锁反应,既然已经开始了,难道还 不能够用一个命运来决定它的结果吗?我在这开始与结果中跟着情结走,一系列奇特的遭遇 ,芝麻开花般在我脑海中一朵一朵开放在春日的阳光里:每一次风起时,尘土从地到天,从 天到地覆盖下来,覆在他的脸上,我便想尘埃一层一层地堆积,他便会成了一个巨大的泥人 。我不知道那个日子是否会在我有生之年到来,因为那速度慢得似乎无法统计,我仔细地用 目光测量一次一次起风后他的变化,也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但知识告诉我厚度一定在增加, 只不过肉眼无法测量出来,这使我对人的粗陋痛恨得无以伦比,就是因为这才使我失去了对 未来的测算的结果,使我的未来又一次陷入渺茫之中。虚空无理由地从未来前移而来,进入 了现在、现实;风带来了一片黑色的云,一片像一只奔马的云,它从天边狂奔而来,在经过 我们头顶时,我们同时感觉到了一阵急骤的雨滴,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我们的身上完全被 打湿时,它已经离去了,那雨滴是它撒下的尿,还是它流下的汗?流进我嘴里的雨既涩又咸 ,里面含有相当部分的我脸上的污物,所以我无法对此作出结论;下雨时太阳仍旧洒在我们 的身上,他咕噜地说了一声“太阳雨”,雨水就在这时流进了他的嘴里,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被雨水冲掉了尘埃的脸憋得发红。我看见他这时卸去了坚强的伪装,而变得柔弱了起来。 荒原上一条雨路从我们的脚下、向前、向后延伸而去。这条路在灰色的旷野中显得颜色有些 暗,这使它就像是陷在了荒芜之中,向前挣扎着伸出的手,那伸出的方向一定含有希望,我 们沿着这湿漉的痕迹向前行走,脚下清爽得没有一丝尘埃,道路的两边沙石在阳光中白得耀 眼,在视网膜以内,一颗长在石头上的树上停了一只鸟,那个高度足可以使我看见它,绿黄 色皮毛的黄沙中露出一个淡紫色的月芽形。它叫了一声,声音像是抛过来似地落在我的周 围,所以我听不出声音从何而来,仿佛四处都是鸟儿在歌唱,但在这荒野中我只看见了这一 只鸟在远处的树枝上如一片叶子。边走我边注意地朝它望,它的后面荒原朝后伸展,这使鸟 驻足的地方显得有些狭小,也许那儿对我的视线来说那是一个焦点,目光在那儿交叉射向更 远的地方,也许我看见了远处的山,也许仅仅只是一种幻觉,无法得到证实,我将目光从远 处兜回来,这时我感到有些涩眼,仿佛装了满目的尘沙,我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同时眼泪流 了出来,也许是因为悲凉、沧桑,也许是因为感觉的需要,我闭着眼睛,流着泪,但我还是 要向前走,黑暗中我跟着感觉在走,那只鸟突然又叫了一声,这声音告诉我,我已经走远了 。现在我再低头注视脚下的路,发现雨路已经不见了,我们再次陷入莫名其妙的自由中,不 知该向哪里去,……〖HTK〗〔那朵云奔马一般直向前去,拖着一片雨网。它跨过郊野, 越过森林,穿过荒野来到战士们熟睡的森林上空。一阵雨落进了林子里,战士们同时听到嘀 嘀嗒嗒的雨打树叶的声音(也许都没有听到,因为他们都睡着了),同时感觉到两点落在脸上 的凉冷清爽的感觉。他们同时都醒来了,睁开眼睛仰躺着身子望着天空,不,他们只看见了 浓密的树叶,而且只看见了一眼,然后雨点落进了他们的眼睛里,涩涩的,他们同时又闭上 了眼睛,细致地感受着雨点带来的清凉,可就在这时雨一下子就停了(并不是停了,而是向 前飞驰而去,像是传递上天旨意的使者),战士们同时又睁开眼睛,雨滴稀稀落落地滴下来 ,落在战士们的身上,有一两滴雨珠准确地落在一两个战士的眼睛里,于是他们同时闭上了 眼睛,接着战士们全部闭着眼睛又睡着了。被雨水冲洗净尘埃的脸白晰而细嫩,在透进浓叶 的一点一点的阳光下显得无以伦比,〕〖HTSS〗我扭头望着他,他的脸部比雨前柔和了 许多,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将他的脸孔排进刚才那森林里一排一排整齐、整洁的战士们的面孔 中去,他刚才的伪装被卸除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有时,我也在想如果雨前他也看 我一眼我想他对我的感受也一定跟我对他的感受是一样的。但是,他没有看我,我敢断定他 没有看我,他只是向前走,他对我没有任何感受,但是,反过来,他对前方也许有着强烈的 感想。)太阳离我们仿佛也更近了,它就在我们的头顶正中,阳光直直地坠下来,击打在我 们身上,热烘烘的。我们直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这样可以减少阳光对我们直射的面积。脚 下的雨路早已在阳光下消失在郊野里、天空中了。我们一动不动,是因为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正是正午,天中间的太阳使我们失去了方向,只有耐心地等待,只要太阳稍微偏西一点, 方向就自然会从阴影中显现出来,好在这样的等待并不长久,不一会一片模糊的影子便从脚 下冒了出来,像是一棵生长的植物,只是现在它很模糊,无法确定是否真的,但希望就在这 时降临了,我们稍稍转了一下身子,把影子丢在背后,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我们向前迈了两 步想丢掉影子,当我们转过头来时果然影子没有了,但在两步以外也没有看见它的踪迹,原 来这时太阳又在我们的头顶正中了。我们站着不动,过一会儿我转头向后一望,脚下又出现 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只是现在它模糊而且小得让我无法确定。这是一个令人头痛的模糊概念 ,我又向前走了几步想抛掉它,果然当我再次回头时它又不见了。太阳又在我们的头顶上了 。再过一会,我的脚后又出现了一片模糊的影子,像一只蠕动的虫子向前缓缓地移动,现在 ,我知道我的方向是没有错的,我放开步子向前再走了十几步,然后转过身子,影子还在脚 下,虽然还是那么大,但已经是很清晰的阴暗了,我知道现在太阳已经偏向西边了,明显地 它像失去了重心似地像天边滑下去。我转回身子,追着太阳走,脚下的步子开始加快,信心 也更足,是的部队就是朝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向西边而去的,太阳有些刺眼,有时眼前眩 目的只有一片白色,我们只好根据面部的热度的依据向前。行走的路线很直,有一次我们走 过了一处干涸并且已经快被岁月的尘土填平的过去的水潭,我们向下走时看见了一个被尘土 掩了一半的圆形石头,它在潭的正中,像是一个近视的眼睛的眼珠,我迈过它,便开始往上 爬,这时阳光直直地刺进眼睛里,顷刻间我觉得失去了自己,阳光的手夺去了我对脚下的注 目,它从我的眼里伸进了体内,拿着我的内脏将我向上拖,我感觉到有些恶心想吐,头重脚 轻,身体像是在往上飘。可能是在向上走时我的身体摇晃得太历害,他伸手扶往了我。(至 今我还在想也许正是因为他的那双手才使我没有被阳光夺去,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因为我找不出事实来对照。但我因此知道我的一生的命运都无法改变,因为有这双手随时可 以搀扶、挽救我一把。)我们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现在我们站在了干潭的边缘,身后是那 片凹地,我们也不回头去看那一眼,因为害怕那只眼睛与我们对视。这时没有风。阳光也不 是直刺在眼里,所以我能够看见较近的地方的沙石。我们站了一下,喘息,稍定,我便想起 了他的搀扶,我向他看了一眼,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太阳,一眨也不眨,这使我怀疑他是否 是眼睛有问题,但是他刚才又及时搀扶了我,难道正巧在那时他眼睛看不见了,于是扶住了 我?我有些害怕,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我真害怕失去了一个同伴而多了一个携带物。我想,现 在那光闪闪的可见物消失了,杏黄色,粉红色钻石般的光彩也冰消云散了。天空一片漆黑, 没有一点蓝色,没有一片云,甚至没有在远处凝滞不动的像雾、像纱、又像云的岚气,没有 阳光穿越太空时拖下的一长条空虚与寂寞,没有射出眼睛与阳光交融使其变得透亮的目光, 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一种从宇宙空间中的深处密集而猛然冲下来的寒冷,浓缩成一个结 实的小点,以全部的不可估量的份量重重地穿透他的眼睛,覆盖了亮明而透彻的源泉,直至 泉流流经的所有地方,我的眼睛看看他,然后又看看郊野,接着又重新看他,然后又看看这 郊区的野外,突然我发觉我的目光如同正在陷进一个烂泥坑里,红色,棕色,赤褚色,甚至 黑色的斑影正逐次向我围来,烂泥已经没到了我的眼睫毛,我被迫(也是顺势)地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回想起了我一生中的一个黑夜的情形。与这极为相似。〖HTK〗〔停电了,黑暗 就像这样淹没了我。他在黑暗里咕噜了一句:“又停电了”,而且还不能点燃蜡烛,现在正 是实行灯光管制的时间。暂时,他还什么也看不见。不允许眼睛看见,这在我有生以来还从 未听说过。不过据说这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我想,勉强这理由还算说的过去。当时,他睁 着明亮的眼睛仔细地注视着黑暗。确实很黑,黑得无以伦比,除了黑色之外什么也没有。由 于没有找到对比物,所以他怀疑自己是否是没有看见。是眼睛瞎了吗?不,是停电了。他这 样告诉自己。现在一只黑色的魔鬼吞没了我。当时他仿佛看见了那魔鬼,像是传说中的巨大 的动物,嘴巴四周是黑色的,牙齿也是黑色的,眼睛四周是黑色的,眼珠也是黑色的,总之 遍身没有一处不是黑色的。也许当时是这样的情形;它突然降临了(一片漆黑),张大嘴巴( 一股阴森的气息喷出),把城市及城市里的人吞进了肚里(有一点窒气)。现在黑色是浅色的 。我们看见了黑夜的内脏,模模糊糊的东西纠结在一起。这事实已经成了事实,他也就开始 安心了下来,坐在凳子上默默望着眼前看不清的景物。这真的很美。他体察出了“模糊就是 美”。那个书架像一堵墙,可仔细一看它成了栏栅,当目光想穿越栏栅看出去,这时栏栅又 成了一层墙。他坐在那儿玩着层出不穷的模糊的游戏;图案在黑暗里升了起来,由下向上, 然后停在他的上胸下不动,像是一双捧起的手,它要献上什么?他仔细地注目桌面,有一团 更模糊的东西摊开在上面。那是什么?似乎似曾相识,只有回忆才能够将它呈现在眼前,就 是这样的情形,他闭上眼睛,让时光倒流,于是他看见了这些:

  〖HTH〗〖JZ〗“让战争滚回决策的政府中去”

  〖HTK〗这是一张过期的晚报,他知道了。而后他睁开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桌面, 可是现在,桌面上除了平摊着一块夜色一样质地一样颜色的布外,其它一无所有。也许是黑 夜掩盖了一切,我想起了一张报纸蝴蝶一样飞舞的原因,忽浮忽沉,左牵右扯,但它总的结 论是下沉,在黑夜沉沉的空气里类似挣扎的情形。也许是这样的情形:它想飞,在空中自由 来去,但就在它自由时,它发现它的归宿已被决定了,就是那沉在黑沉沉的夜色下面的泥土 。现在报纸就在冰凉的泥土地上躺着,这张报纸是灰色的。报纸在落下时,也许是其中的一 角先歪歪斜斜地着地,于是,它扭折了腰,平展的身体不规则地翻过来。叠在一起。这使它 的形象也同时受到了伤害。过一会,它便被一个骑车卖报的人的车轮从上面碾过了。如同受 到重重一击,想飞的欲望再也没有了。可能是幻想的突然消失,他将目光从桌子上移向床, 是劳累了吗?想休息?他的目光在床上停留着,而后移向轻软的被子。过了一会,被窝热了起 来,温暖从那头顺着目光缓缓向上传来,目光暖暖的,眼睛热热的,他感到有些想哭。但是 他忍着,在眼前筑起了一道堤坎。于是泪没有流出来。只是渐渐地随着从被窝传来热气,一 点一点地消散在夜晚冰凉的空间里。目光在被窝的温暖下,逐渐疲乏、松软,就像快没有了 一样,他也觉得眼睛里的东西越来越模糊,有一下眼睛里的东西模糊的突然飘走了,他一惊 ,努力回过神来,于是模糊的东西又回来了,可是过了一会,温暖又从被窝中传来,还没有 传到眼睛,目光便仿佛被这热流蒸发得没有了,消散在夜晚冰冷的空气里,他眼睛一闭,便 睡着了。我看见有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泪越流越细、越流越浅,最后在下颌处停 住了。这只是回忆中的情景,仿佛是受到了传染,睡意缓缓地爬上我的眼睫,我也闭上了眼 睛。也许这是梦中的情景,黑色的世界中突然透出了一丝光明,但又绝对看不出光明从何而 来,仿佛是空气本身就在发光,当时我看见了那些家俱,类似在海底深处的阴暗里游曳,灰 色的影子寒光冷森,在黑沉沉的氛围中涂抹上黑色的泥土进入我的眼睛。现在我看见了,不 仅是能够看见,而且还听见了。我看见他像水中的一块岩石踞守在那儿不动,在夜晚与柔韧 的空气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以至我都不敢相信空气也是物质。在他的领口处有一个皱痕 ,深深的,象是石头上的裂缝,我想象着空气进入裂缝中时一个个气泡列着队往上窜出的情 形,“咕嘟、咕嘟、咕嘟……”我相信我听不见这个声音,但我能够想象出一个个气泡向上 窜出的情形,在高处,在空气稀薄的地方一个个破裂开来,由于声音极小,且距离极远,我 无法听见它破裂时的声响,这是常识,我听不到那声音,可是,时下,我又确实听见了咕嘟 、咕嘟的声音,我觉得奇怪:我竟然听见了。真的听见了,我将头仰起想找出声音从哪里传 来 ,不,绝对不是从上天传来的声音,可我又确实听见了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憋在什么地 方,然后又隔着什么柔韧的物体传出来似的,空洞、遥远、立体、郁闷,我停了一下,停止 了寻找,这时我平静的心灵感觉到了这声音来自何方,它来自他的身体,我确定这时也同时 确定了:它来自他的腹内。我想他的感受一定比我更为强烈,果然,他随着肚子的蠕动而浑 身突然抽动了一下,(在这同时我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咕嘟声从他的肚子里传出),他站起来, 围着屋子转了一圈,仿佛要找什么,对了,他找到了一卷纸,随手扯了几圈撕下。纸断裂时 的声音很暗哑,像是一个哑巴在绝望时发出的呼救,但因为声音很小所以很容易让人忽略, 我就暂时忽略了这声音,而注意到他这时在马桶前站住,然后,转过身子,双脚弯曲……弯 成直角……变成小于90°角,……他的身子在腿弯曲着时,而不断向前倾斜,以保持平衡, 最后,他的胸脯贴在了大腿上。在这时所有弯曲、倾斜的动作结束了,现在他蹲坐在马桶上 ,所以将蹲坐两个词都用上,是因为我无法搞清楚他是蹲(双腿有没有用力),还是坐(双腿 完全放弃了努力而坐在马桶的边沿上)在马桶上。接着;紧接着;几乎这些动作完成的同时 ,马桶里传来了“噗哧”的声音,同时还夹带有击打出水花的飞溅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夜 里传出了很远,他有些担心被熟人听见了,心里不舒服、恶心、呕吐,以至于对他产生什么 不良的想法。显然,他放慢了速度,控制它们一起出来,“噗哧”的声音小了,让人想起汽 枪枪口里射出的子弹与大炮管里射出的炮弹,他悬起的心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平静的 安逸,但是马桶下涌上来的臭味又使他的平静受到了冲击,一股一股的臭气如棉花一般向上 扬起,具体而实际,一阵一阵有节奏的声音,荡起了一股一股恶臭,屋子里面新鲜空气的占 地空间越来越小,最后连一小块地方也没有了。我隐身的地方充满了马桶里的味道,虽然我 实际的身体并不在那儿,但起码我的一部分感觉在那儿,我感觉到了一阵臭味,海潮一样一 起一伏向我隐身的地方涌来,于是我发现我感觉中的某一部分臭不可闻。我忍耐着,希望他 尽快结束这慢长的拉稀。尽管我在一边急,他却仍旧一丝一丝地慢慢地憋着拉,仿佛在慢慢 欣赏、细细品味,又像是不愿将这事搞得天翻地覆,要偷偷的一点一点慢慢来,在不知不觉 中将这事掩饰过去,但又更像是不知道我在一边干着急、忍受着那代过之苦。冲着这我原谅 了他。马桶里断断续续的声音响了很久,超出了一般的长久,他耐心地坐在上面,等待着“ 噗哧”声音的结束。看来是控制得很有效,那声音还没有完结,仿佛置身于亘古的洪荒中, 时间与世纪的尘埃落下来,洪荒明显地在上升,就像是陆地升出海面,并且继续在上升一样 。他也感觉到了马桶里的水位上升,也许稀粪已经布满了整个水面,水花溅起的声音已经没 了,“噗哧”的声音也不那么空旷寂廖了;也没有水花在这时飞溅到他屁股上的那种凉爽而 恶心的感受。重者开始下沉,轻者开始上浮,世界的空间在这里拉开了距离,哦,人类在这 时显得更加渺茫了,被抛入了一个巨大的无从走到尽头的空间。我真怕这声音会继续响下去 ,我更怕我生存的空间会更加阔大、渺茫,以至就像是时间中的一叶摇摆的芦苇,无从寻找 生存的契机。正巧,“噗哧”的声音突然停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他的“控制”,于是 我等待着“噗哧”的继续。等待是最难也是最苦的,现在我体会到了书本上看见的等待。像 是一个从楼上跳下来自杀的人在就要落地的一刹那突然停住了,于是,就在这一刹,一大堆 的念头涌了上来,挤进头脑,将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秩序搞乱,于是,生存的规律没有了, 于是存在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是这样一种情形,我的头脑里绷着一根弦,就要断了,不 仅面临着这些而且还面临着从弦上发出什么声音:他又“噗哧”屙了一下;他“噗哧”又屙 了二泡;他又屙了一串……;他不屙了?我等待着。他等待着。又过了一会,这期间静极了 。他打破了沉寂,伸出右手,沿着腰,沿着屁股向后伸去,作了几个动作,而后仍掉手中的 纸,然后右手又在身体侧面划了一个弧,转到前边,在左手上又扯了一截纸,接着右手又沿 着腰,沿着屁股伸向后面,在后面作了几个动作,然后仍掉手中的纸。柔软的纸如一只蝴蝶 缓缓而艺术地飘落在马桶里的水面上。他叹了一口气,更确切地是舒了一口气,轻松了许多 。是的,他轻松地站了起来,伸腿、直腰,腰与腿一起伸直,同时他的手也提着裤子;随着 身体的逐渐展开,而遮住了露出的部分,这动作做得巧妙绝伦,以至我根本就无法看清我不 该看见的部分。现在,他整洁地站在那里,让人根本联想不起刚才的污秽行动,他似乎也想 忘掉刚才的那场大战,仰了仰头,想望天,但看见的却是黑沉沉的天花板,他低下了沉重的 头颅,又转头向窗外望去,窗口,一阵阵臭气正涌在那儿往外冲,这使他的心里有些高兴, 但很快地他的心里又转喜为怨,窗口太小,直到现在他还浸泡在一阵阵臭味里,他开始怨恨 起那遮住了半个窗口的书架,是它使出口锐减了一半,是它使我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浸泡在这 气味里。他真想在这时走过去将那堆满了书的笨重的书架推倒。可也就在这时,悄悄地(具 体何时无法考证,只能说是模糊地),忽然间臭味消失了(更可信的是习惯了),他发觉自己 跟平时一样站在屋子中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于是便放弃了刚才的打算。由于放弃,使他 平静了许多,一种玉树临风的感受,仿佛尊严就在这一瞬间降临了,他平和的目光无视一切 ,也许我在这时现身他也不会看见,因为放弃,他会对一切都无谓,我望着他,发现他并没 有在看什么,而是在想着什么,一定是的,这使我不仅能够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而且还得 到了具体的证实:他站了一会,脸朝定一个地方,眼睛不动,眨也不眨,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沉默,暴雨前的沉默,我想就有什么要发生了,一定会发生,凭着生活的经验我知道接下 来他会有所动作,凭我的直觉我感觉到空间中有某种东西正在向他逼进,灌注他,然后他便 开始行动:果然,我看见他转过身将脸侧向其它地方,接着,连贯地迈出步子走向墙角,他 向那个马桶走去,他想干什么?我凝目细看,屏住呼吸,还好他没有察觉我:他弯下腰时犹 豫了一下,仿佛是正在听有什么意外的动静,紧接着,他伸出手握住了马桶的提把,迅速而 平稳的将它提起,他想干什么?我抽了一口冷气,险些呛得咳了一声,但我忍住了:这样才 没有影响他流畅而舒缓的动作,他提起马桶,迈着舞台上京剧的方步,平稳而快速地开门出 去,我用目光跟着他:只见他在出门后停了一下,眼睛向四下(四邻)瞄了几眼,然后又向前 迈了两步,停下向左右望了一眼,接着又向左靠了一小步,也许他在计算着什么,我想,否 则他不会这样地斤斤计较:果然,他在那个地方站住了,又向左右前后各望了一眼,而后向 后退了小半步,接着提起马桶来将马桶里的污物倒在地上,正如我所预料的,我看见:那马 桶里的排泻物正好被倒在了右邻左舍的中间,不偏不斜,这样不仅体现出了公正,而且大家 的嫌疑都均等,很难让人形成统一战线来对付谁,(难怪那天早晨没有听见谁的叫骂声,一 般地遇上这情况最好的办法就是息事宁人)我不得不佩服他处理事情的高超技艺,在他进门 之前我又躲在了一边:他提着空桶进了门,小心地将门关上,门合闭时一点声响也没有,他 舒了一口气,跟屙完屎时的叹气一样,仿佛卸掉了包袱,全身轻松了许多,我的目光在暗处 跟着他:他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回了墙角,将桶放在地上;我听见一个暗哑的声音从墙角里传 来,其中的一根像线一样的声音进入了我的耳朵,其它的几乎是全部在屋里织了几下之后, 都寻找到了机会,飞出窗外去了。屋里一片寂静,静得我要闭上眼睛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的存在,在屋内如两团影子在晃动,遥远的、回忆的、梦幻的痕迹如涟漪般在黑暗中相 互抹平着对方的痕迹,像是忘却、失落、遗憾在这屋子的空间里弥散开来,我感觉到淡漠、 辽远、空旷进入了我,也许这就是迷失,也许我就要在这夜晚的臆想里寻找不到自己,失落 了自己,迷失,我不能让迷失在我的大脑里旋转了,我不能让自己再将迷茫引进我身体的深 处,处于深层的黑暗里,我就让光明透过眼睛进入我黑夜的最深层的底蕴,让光明照耀着黑 暗里的迷失,使它看见自己,认识自己,寻找到自己永久的出路,让迷茫离开我,远离的无 影无踪,在阳光照耀的路上一直向前〕〖HTSS〗……我睁开眼睛,看见了太阳照亮着的 荒野,白花花的一片。太阳仿佛在注视着我们,它低着头,为了看清我们,它不断地将脸庞 伏下去,我感觉到了这些,也许是心中有些害怕,怯弱,我低下了头。这样,太阳反而更想 看见我,将脸庞伏得更低了,我真怕它会这样沉下去,我感觉到那可怕的黑暗又将来临了 ,我将陷入黑夜之中,于是我又仰起头直直地看着太阳,有一刹我看见了它,可是立即就被 它得高贵衬托的无影无踪,我坚持着,眯着眼睛让太阳望着,想着:它看清了罢?为了保险 些,我向前迈了一步(他也向前跨了一步);可我还是怕它没有看清楚,又向前迈了一步,( 他也又向前走了一步);我还是有些放不下心,再向前跨了一步,(他再向前跨了一步)…… 我们迎着太阳前进,仿佛是殉道者,又像是接受着太阳的审判,我们迎着光明走向那遥远的 末日,太阳伏下脸注视着我们随时都有可能给我们以判决,我们也许会立即倒下,也许可以 坚持着走向远方。我们依然在走,这证明我们依然坚持着没有倒下,在原野和天空上,隐约 闪烁着颜色鲜艳夺目或柔和悦目的七彩之光:像紫色、白色、绿色、灰色、红色、淡青、蔚 蓝、浅褐等。太阳在天中间像一个巨大的圆盘,如画家运用熟练、刻意、雄浑的笔法在天空 使劲地点了一个圆点——于是,七彩的颜色四溅……不知什么原因,一群小嘴乌鸦,突然从 原野中的一个地方迅速飞起来,在天空中猛力拍着翅膀,四散而逃,使我们目不暇接,有一 只直直地朝我们冲来,直到了面前,才惊叫了几声迅速拔高,在我们头上消失了,天空很快 又一片宁静;除了阳光外什么也没有。躁动、热情、沉默、压抑、向往、希望在天空中燃烧 似火。我不知道它们会不会被燃尽,什么时候会被燃尽,我们相互搀扶着行走,如一个巨大 的H,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倒下,它不会往左倒也不会向右倒,只可能会是前扑、后抑、我 们努力将身子向前倾斜,争取即使倒下也要采取一个较好的姿式。太阳的脸俯得更低了,它 要看清我们的脸庞。在这清澄的下午出现这样多情的阳光,而这寂寞冷落的荒原,却又无人 可以照射,这使人感到巨大而又渺小的反差的失落般的可怖;使人不禁想到那个遥远的森林 〖HTK〗〔阳光在浓密在树叶上徘徊,风也在浓密的树叶上流连,好不容易树叶在风的骚 动下张开口笑了;露出一个缝隙;一束阳光乘此机会钻了进去,可是在林子里它只看见了: 一对眼睛,一颗钮扣,一只手,一杆枪(有时只有一把刺刀),一张脸,一只脚或一块衣裤的 某一部位,总之这些都有可能,它就是无法看见一个人(森林太原始太繁密了),它只能像摸 象的盲人般对人进行猜测、组装,但最终的结局仍无法确定是对、是错。战士们睡着了,他 们谁也不理会这些,甚至他们忘却了:已经有几天没有将躯体浸泡在可爱的阳光里了。过沉 的、过具体的目标使他们忘却了其它的一切。一只鸟从树枝上落下来,停在一个战士的身边 默默地盯着他望,树林上空又起了一阵风,树叶哗哗着响,林子里的光束也在急骤变化,有 一束阳光在变化中照(罩)在了它的身上,鸟一惊,飞起,穿透树叶向天空飞去,在天空中自 由自在地飞翔,哦,天空真大啊,它边飞边唱,哦,阳光多美啊……〕〖HTSS〗鸟儿飞 越过森林,一直向荒原飞来,它看见了我们,它唱着歌向我们飞来,从我们的头上一掠而过 ,仿佛是被阳光的热浪推着向后迅速消失、不见。“它是在奔向黑暗”他扶着我喘息着说。 我说:“是的,可它却还是那么欢乐。”这使我们感到奇怪而又阴森可怖。同时又有一种被 遗弃的悲凉感受。我们低着头,倾着身子继续前行,想要抛掉刚才那离奇的一幕:一只鸟背 着太阳迅速地扎入黑暗之中。太阳的脸又俯得更低了,它要看清我们的脸庞,这时我们也看 清了太阳,不知道是因为被太阳照射了一天适应了,还是太阳经过一天的照射疲劳了,减轻 了照射的强度,总之我们看见了太阳,如一只烧红的盘子,在西边的天空,那座遥远连绵的 山上悬挂着。现在,我们看见了远处的森林,遥远而模糊,太阳倚在它的上面,使山岗的脸 也镀上了一分喜色,红扑扑的,可是也可以不这么想,完全可以这样来看:因为现在情形确 实是这样:山脉中的最高的山岗上的最高耸的树,刺破了太阳,太阳流血了,鲜血染红了山 岗。我仿佛想象到太阳痛得颤抖了一下,(他也抖了一下,我感觉到了,)血流进了森林里, 我想象着:在另一座山脉的一个森林里,战士们也感觉到了:太阳出血,血映红了山岗映红 了战士们的脸膛,〖HTK〗〔战士们醒来,迅速地站起,奔跑,在森林里来往穿梭,树上 的鸟儿,被惊醒飞起,夕阳下鸟儿漆黑如炭。骚乱只有一会,短短的一会儿,战士们已经站 立着如树,不动,一排一排整齐地排列着,尽管有树的影响;有时一队当中夹着一颗树;但 部队仍旧整齐得如线,挺拔得如树,他们在等待着,只要一声令下,部队便立即扑出林子, 向远处前进。静,这一刻出奇地静,天空中乱飞的鸟已经落回了树枝上,奇怪地望着这一排 排,整齐的像刚生长出的树的新生事物。它们不能理解,只能是静静地望着,〕〖HTSS 〗山岗上最高的树更加深入到太阳的中间去,太阳的血流出来溶在天地间,过了一会,血流 尽了,太阳便在天空中消失不见了。天很快暗下来,〖HTK〗〔指挥官一声令下,部队如 流水般泻下山坡;树上的鸟儿又被惊得一哄而起;汇成一股,向前滚滚而去。由于天太黑, 我无法想象鸟群飞起与落下时的壮观情形,我只能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幽明的眼睛,仿佛一扇 黑暗的窗子,在月夜里洞开,月光照射进去,隐约中我看见了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人伏 在桌上睡着了,他梦见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刻有一阵风吹进了窗子,桌上翻 开的书页啪啪地胡乱翻着,最后停留在某个地方不动了,像是风中的一株小草,摇来晃去, 不肯翻过去,它与风互相僵持着,后来风停了,书页又哗哗地全翻了回来,仿佛一切事情均 未发生,他还未醒来,仍旧爬在桌上没动,这使我能够猜测他这样睡着已经很久了,而书也 保持着这一个姿式成了习惯,一般较小的力量完全不能使它彻底屈服,风吹了一阵后改变了 方向,将随便敞开的窗子关上了半边,他只剩下一半了,包括书、桌子,床则不见了,我努 力想象着消失了的床,及一半的桌子和人、床不见了,人和桌子则可根据现有的半边联想, 看不见的那半边,可根据对称的原理推测。正像风从这边吹过来,也可以从那边同样吹过来 一样,现在,风向又变了,将敞开的另一扇窗子也吹得关闭了,现在我看不见屋里的任何东 西,也就无法联想,我只能胡乱地毫无理由地希望:他现在正躺在床上。否则他也许会感冒 ,或者当他醒来时会觉得浑身不舒服、酸痛。我闭上眼睛,以便让希望更飘渺,让它走向更 遥远更阔大的地方,那也许会是一片荒野,但空寂、无人可以使它的形象更壮大,气势更宏 伟……或者就是这一片荒原,静穆中我已经无法看见太阳还在山顶悬挂时看见的山的剪影。 由于目光的放弃,我们从心灵上也放弃了对森林的向往,不再向前行走,而是将自己置身于 这低凹的盆地中,在这四面被围的环境中,安全感如铜墙铁壁般围来,拥抱住我们,我们再 也走不动了,我看见他闭上眼睛,犹如两扇窗子关闭,接着,我也闭上了眼睛,在心灵里有 一张大床,柔柔的,软软的,酥酥的,绵绵的,我感觉到自己睡在上面,犹如被云托着,在 飘、在飞、在游……哦,天空真大啊,我记得那是童年我在小学三楼的窗户往下放飞机这扇 窗户外的横在门框上的小木牌 写着“三年级二班”那天我用了一整张的报纸叠了一架飞机 这是我童年时叠的第一架巨型飞机所以我对它的关注是史无前例的那时我扒在窗口注视着它 左一旋右一晃地在天空中如摇篮般摇摆,哦,不,也许天空就是摇篮而它则是摇篮中的孩子 巨大的纸翼在天空中忽明忽暗它忽然迎着阳光忽而又一旋背着而行我的心也七上八下地随着 它的起伏而起伏哦有一阵子它忽然仰起头向上爬升了一阵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了“噢它飞起 来了”可是这样的喜乐只有一瞬间它只向上爬升了还不到一米便突然又像是气馁了般向下急 坠我的心也仿佛落向了深渊是的它直直地向下扎入清沏的小河沟中我看见它在水面上短暂地 站了一会之后缓缓地倒下如牺牲的英雄它倒在水面上慢慢向下飘流在水的浸泡下它的折翼缓 缓展开平平地伏在水面上呈箭头形向下流这又像是的指引着水流的前进我的心多少受到了 一些安慰爬在窗户上向外伸着头远远地望着它离去。它将流向哪里?那是一条溪?一条河?一 条江?最后是海。我没有看见海但据说海的颜色与晴朗的天空一样于是我抬头望着天空蓝蓝 的如梦一般飘渺广大像摇篮一样空寂温暖那里面留下了我刚才放飞的梦,年少的希望,那箭 头仿佛也指引着我心灵的旅程,但是除了越走越近越长越大之外,一无所获,那时我就感受 到了莫明其妙的失落在窗口上我看见湛蓝的天空中飘浮着一朵灰色的云。这里是否就是我的 随流水飘流而去的梦想它在天空中如梦游者般寻找不到自己的归宿天空不像是它的摇篮而它 则像是摇篮中的一床棉絮我真为它难受真想为它流泪说流泪我的眼泪就流了出来挂在腮上是 的哭了在那个遥远的下午一个男孩伏在三楼的一间标有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里的窗上哭了也 许那个哭泣的男孩不是我而是十几年后的一个荒原的夜晚我在孤寂无聊中对漫长的记忆的追 忆由于路途太远时间太长我将我与他弄颠倒了不过不论是他还是我我相信那哭泣预示着这个 黑暗之夜的来临就像那箭头的指向那样我必将通过漫长的时间与空间走到这里此刻在遥远的 时间与经历里我与他都不重要关键的是那流水中的咒语似的符号在天空中一飞而逝的纸飞机 找不到家园的游云挂在男孩腮上的泪珠所有这些都无不与我目前的处境吻合得丝丝入扣,他 伏在窗台上望着窗下年少的心被一张网收着使他无法向往大江大河他只有将梦寄托在手中的 那艘纸船上“让它流飘向远方去”他注视着手中刚用整张报纸叠完的纸船默默地念叨着这遥 远航行的归宿他双手捧着船默默地注目仿佛想让它将自己的目光载走也许目光已经装上了船 他将手平平地伸出了窗外,努力向外伸出致使腰弯得像一张弓好了就快要够着窗外的那条小 河了他计算着只要一松手船就会缓缓坠入流水中随流水飘流向远方去圆他那遥远的梦可就在 这时(也许是梦)一双大手抓住了他的腰他一颤船从手中脱落而出他注视着船向下坠落可是只 到了一半他便被那双大手给拖进了窗内那是老师的手他看见老师板着脸说不许将身子探出窗 外那样会有危险老师的脸阴得像天上飘来的一朵云他吓得哭了就像是那朵云落下了雨滴在他 的脸上他的梦从此就这样被浇醒了。他的希望就从此被冲得一干二净,第二天他绕过教学楼 到了小学边上抬眼直直地向上望正好看见了教室的那扇窗子经过这样的测定后他俯下身子开 始寻找,在沟边的草丛里,他看见了那艘船,不过现在根本就不能称它为船。昨夜的露水已 经使它软得再也无法撑起坚硬的船弦与傲慢的桅杆。它们软软地搭拉着如一朵枯萎的花。〕 〖HTSS〗从此他的希望便窒息在没有起航的船里凋零了,那是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梦,花 瓣在天空中缓缓飞舞,使空间瞬间没有了空灵而变得绚丽多彩起来,站在纷飞的花瓣之中自 己仿佛是被托着在飘在飞在游……〖HTK〗〔部队迅速离开了树林,一头扎入茫茫的黑夜 之中。沿着山谷,逆着溪流战士们一直向上,流水声与溪流声响成一片。平缓的绿色山谷, 水流错综交织成很小的沟网,斜坡的底边渐渐缩小,凹陷,变成水流聚集的地方,有些地方 细微的泥土不断在崩塌,一时堵塞了小小的溪流,但不久它便被随之骤来的水流冲垮了,扬 尘般洒落整个溪流,铺在河床上。整个队伍逆着水流,脚步不停地向西迈步而行。溪流沿着 芬芳的山谷开放着鲜花的草坡,汇集起来,亮闪闪地与春日里的温馨、刚刚坠落下的花瓣、 永远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永远无法重觅的光阴一起落下消失在山脚的深处。不见了。(虽然 河水越流越宽,但我想,由于远近透视的原因,站在山岗上,在视线之内,注视河流的结果 是从宽到窄,由粗到细。)战士们像是逆着时间而行仿佛想改变这命运之扼,在它身上,战 士们寻求,希冀的,一直伸向那遥远的目的,它的源头之中,]〖HTSS〗恍惚中我看见河面 上有一艘水浸不透的铁船逆着河流而上,浪花飞溅如一片白云。船儿像飘在云端自由自在, 可是不一会它便到了两条河交汇的地方,该选择谁呢?两条都是更窄的河流。船儿在两河 交汇的地方停了一下,如女性生殖器上的蒂结,这可是一个敏感的地方,在敏感的地方停留 就会成为敏感的结症,被关注的焦点,我感到气有些发虚,心有些发闷,慌不择路地打偏了 方向。向上继续行驶,越向上道路越窄,小草在岸的两边拂弄着船弦,使我感到心里有些发 毛,船翼已将水珠击在了两岸上,有些水珠挂在草叶上,亮晶晶的如天空中布满的星辰。我 在这时才发现我离星星很近,就是那种情形:我躺在白云上向上行驶。白云下面是一粒粒的 水珠,我这样想:水珠连成一片;再加上一路不停地行驶,这就成了一条河流。一条真真假 假的河流。是的,这是一条河流,当我相信这时,我已经看见了船正卡在了河流中,船尖夹 在越来越窄的河流中的某一个适当的位置(也许是适好)进也不成退也不是。当我看见这时, 我发现那艘船正是我的躯体,被固定在一个荒原的夜晚里,即不能进也无法退,只有等待朽 去的肉体顺流而下,被水流冲向远方。或许结局不会是这样,或许我会长翅膀般飞起来,或 许会有一阵洪流,而我又在洪流中没有倒下、垮掉,而是迎着潮流而上,成了弄潮儿……〖 HTK〗〔队伍继续逆流而上,越来越窄的水流仿佛成了前进路程中的符号。箭头。〕〖H TSS〗我想起了童年,那架飘浮在水面上箭头般瘫软的纸飞机,它的道路越走越宽,但也 越走越低……,〖HTK〗〔而这箭头指引的道路虽越走越窄,但却越走越高。人往高处走 ,战士们逆着河流向上攀行,〕〖HTSS〗水往低处流,流水唱着歌顺着山势蜿蜒而下, 水面上飘浮着一个巨大的暗示着前程的箭形符号。或者这箭头并不能代表什么,它会在前面 有旋流的水流里被揉成一团,被仍到水底或抛在岸上,当我想到这样的结果时我已经无法看 见那图腾似的箭头了。人的想象总有忧患的一面,于是我看见了那悲惨的一面。海很宽很大 ,如果箭形符号流到了海洋里,置身于苍茫之中,那符号的本身也许就会迷途,更不用说“ 指引”什么的了。总之我现在已经看不见那箭头了,更不用说它的迷途,更不用担心它对自 己的指引。我抬起头努力想象向上攀走的战士,〖HTK〗〔水流交成的网在脚下越来越疏 ,越来越细,有的细得战士们一脚踩下去便能阻断流水,果然行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战士在黑 暗中一脚踩进了沟里,水流停了一停,聚集,要漫过他的脚面了,可就在这时,这个战士拔 起了脚,向前继续行走,聚集的水流由于失去了依靠紧接着就要垮掉了,就在这时第二个战 士的脚又踏进了沟里,给了聚集的水以支撑,于是水从这个战士的脚面上流过去,水接着从 第三、第四、第五……从所有战士的脚面上流过去,战士们的脚下“啪叽、啪叽”的声 音在整个夜空中回响。流水浑浊地卷着泥沙与战士们足下的尘土向下流去,〕〖HTSS 〗我想这点尘土也许算不上什么,它与下一条河流交汇时汇成的河流就会变成半清半浊,再 与下一条交汇,再与下一条汇集……一直向下;包括半路上的沉淀;真算不上什么,在下游 ,水照样还是清彻见底,可以看见水底的鱼,可以看见水中的草;或许会有一个巨大的箭形 符号遮住了什么,但那也只是一小部分,一眨眼的时间,在它流过时我又能够看见;鱼在水 草中窜来窜去,藏头露尾,那笨态真是可笑极了,我蹲在河边仔细地望着它们,笑出了声。 那时我还小还不会压抑自己的喜悦。我从门框上标有“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里出来,一级一 级地走下楼梯,春天在我的身边旋转。下了楼,旋转的旋律嘎然而止,我平静地走向小河, 那流淌的哗哗声仿佛已在我的耳边响起,果然我听见了水声,现在,我离小河已经很近了。 转过楼梯房的一角我看见了流淌的小河,一股清凉的气息夹着流水声扑面而来。远远地小河 像空气一样透明,或许比空气还要透明,我看见小河在空气中闪闪发亮,我走到小河边上, 俯身注视着河床上五彩的卵石,这是一条五彩的路,就像童年的梦,我看见一群群小鱼正在 逆流向上,仿佛想用自己小小的身躯阻挡住这清彻可爱的水的流逝。河水继续向前流淌。但 我不知道因此河流是否会减缓了速度。鱼群一群一群向上,又像是要用躯体去河流的源头堵 住它,不让能够流逝的东西流逝,不让世界上有东西流逝(包括时间)。我的心仿佛也随着鱼 群而去了,越来越细的河流,越来越窄的道路,越来越小的冲击……我来到了一个泉眼边, 水从里面涌出。没有一只鱼。那些鱼群呢?我抬起眼睛望着远处……那些鱼群呢……那些逆 水而上的鱼群呢?……我的目光不仅穿透了空间,而且还穿越了时间。我看见了十几年后的 〖HTK〗〔现在,部队抛掉了无数条河流,越过了最后一口泉眼,站在了山顶上。夜色 依旧包围着他们。战士并没有因为攀越到了峰顶而将头伸出黑夜之外(甚至举起手也不可能 作到,黑夜是无限的,就像现在部队的不知所终的长途的跋涉一样,谁也不知道哪里是 尽头。接着,部队开始下坡,每一个人的肚子微微向前凸着。春夜寂寥的山岗,一个战士的 头冒起、落下、接着又一个战士的头冒起、落下……这样一直跳动了很久,部队才完全沉入 了山坡中去。现在从山的这一面已经完全看不见队伍的踪迹,整个向阳面宁静得就像是个处 子,仿佛刚才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有走到山顶上才能够感受到刚才向阳这面的山坡与 现在背阳面的山坡的情形相似,所不同的就是,现在的情形是刚才的情形的反面,还有就是 :山更陡了。战士们挺着肚子向前进,脚下一步要比一步更落空一些,再向前一步走在最前 面的战士迈过了背阳面的第一个泉眼,于是现在的情形是:部队顺水而行。如果再考虑到落 差,就会知道水流得很急,哗哗的水声也就更响亮些。有些地方骤落的水声盖住了行军的脚 步声。这样更增加了行动的保密性,为此,指挥官感到满意,得意中他唱起了一支战斗的歌 曲,声音低沉而高亢,战士们仿佛受了感染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远远的望去仿佛一个人 失足坠下了山涯。河水在一边伴随着战士们向下流去。黑夜中一灰一明的两条长龙交替着追 赶,一前一后,有时它落在了后面有时他们落在了后面,河水依着山势时急时缓,而部队则 不顾这些以相同的速度飞速前进。越向前河流越宽,越向前河流越缓,明显地山势渐缓了。 在水流平缓的地方,两个不同的声音交替着传来。可以断定这是两个人,一问一答:“什么 时候才能到达?”“只要两个钟头”。“足够了,只要不遇上什么意外。”“即使碰上了意 外,再大的困难也能排除掉。”“是的,我们能够战胜它”“确实,因为我们有这样一支好 队伍”“好战士”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出这最后三个字。两个看不见面孔的声音在黑暗中 水流急的地方被流水声遮盖住了,黑夜里除了流水的声音之外,没有任何真实感,但这对声 音仍然继续在对话。现在在听不见他们声音的时候,可以利用空闲下来的注意力猜测他们, 从刚才他们谈话的内容可以断定出他们是指挥官,果然,当过了一会他们的对话从水声中钻 出来时候,这一猜测得到了证实:“报告指挥官,前面有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谁都可以 听出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桥呢?地图上的桥呢?”那两个声音中的一个这样问,“也许是 被炸毁了”,第三个声音说,由于黑暗无法看清他的面孔,“不许也许。是被炸毁了还是没 有找到桥?难道是把方向搞错了吗?”那两个声音中的另一个的声音。“不会吧,从地图上来 看,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对,桥一定就在附近,快,迅速查明桥的位置,即使是废墟 也要找到它。”“是”,第三个声音回答。接着一阵急跑的声音加入进了部队的脚步声里。 再前进了一会儿,部队全部停住了,面前是一条大可,两张看不清的面孔站在河水边,望着 看不清的河的对面。由于黑暗,战士们无法看清他们焦急的面孔。就在急躁中,第三个声音 响起了:“报告,下游三里处有一竹桥。”两个声音中的一个紧接着说:“传我的命令,右 转,前进。”第三个声音说:“不过,桥看起来很不结实。”两个声音中的另一个说:“没 时间了,快传令下去。”当第三个声音的脚步声远去了之后,他叹了一口气:“只有听天由 命了!”部队迅速右转,向下扑去。或许可以这样来形容:队伍只扑了两扑,便来到了桥下 。部队开始过桥。桥在战士们的脚下摇得嘎嘎直响,仿佛就要散架一般,桥摇摇摆摆地就像 一条龙,队伍也摇摇晃晃地像龙一样前进。过了桥的战士又向左一盘旋,接着逆流向上,走 了三里之后又向右一拐继续向前前进,如果稍微动用一下想象力将其形象化就会发现这是一 个巨大的“几”字形。竹桥上的战士感觉到自己像飞,同时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就像是一个 个喝醉了的汉子,这时指挥官已经过了桥,站在桥头深情地望着这些可爱的战士,现在虽然 很黑,无法看见指挥官深情地目光但战士们根据自己的心情完全可以猜测到指挥官此时的感 情。指挥官这般年纪了,可还是跟着队伍一起行军。想到这里有些重感情的战士流下了热泪 。现在队伍已经全部上桥了,那个巨大的“几”字形,在这时已经变幻成了“乙”字形。站 在桥头的指挥官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上苍保佑,桥没有断,这时桥上的人已经有一半到了对 岸,可也就在这时,突然桥咔嚓的响了一声,桥断了下来,整整半个桥的战士落入水中,迅 速被河水卷着向下游抛去,瞬间便看不见了。天很黑,无法看见指挥官的表情,但可以想象 ,他一定落下了泪水,滚烫的泪水洒在河岸上,是为了祭奠这些落水的战士。只这样站立了 一会,指挥官便一甩头(仿佛是甩掉包袱,轻装前进),逆水向前跑步而行,在向右拐弯时, 他停止了跑步,加入到队伍中去,继续向前行进。队伍已经全部向右拐完了,现在部队呈“ 1”字形在茫茫的黑夜里像尖刀一样向前剌去。黑夜出奇的宁静,仿佛是菜板上的肉任人宰 割。队伍像尖刀划破了夜晚的内衣,从天顶降下了一丝寒意,大地上结下了一层冷露,露水 将战士们的身子打湿了,特别是鞋子,仿佛是一个水罐,走起路来“啪叽”“啪叽”的响, 这响声传出了很远,指挥官有些担心,他焦虑地朝远方望了一眼:黑糊糊的一片中出现了黑 糊糊的一团,那是森林根据地图上的标示,那里是一片果树。如今果农都跑光了,他感到放 心了些:就要到达了。露水更重了,但战士们感觉不到这些,他们还以为衣服的湿漉是因为 身上流出了汗水,〕〖HTSS〗我们仿佛也是浸泡在水中。像水里的鱼。夜色如水,水凉 如珠,我们浑身清爽得只要轻轻一动便会飘浮起来。我没敢动,因为我怕眼前的这幅图景消 失:〖HTK〗〔战士们像鱼一样在如水的夜晚中穿行,湿漉的空气使他们的行走更加滑溜 ,如果忽略掉行军的声音部队真像是一只巨大的长蛇。这只长蛇在夜晚巨大黑幕的掩饰下悄 悄滑向那片无人的果林,果林里的人被逐出了果林,果林里的蛇也被逐出了果林,这是一个 人类诞生的故事,如今这只蛇又潜向果林,这样的说法的确让人难解,但是更难解的就是这 预示了些什么?这里没有预言家,于是人们像放弃一个荒原一样放弃了这个问题。但这个问 题又确实存在并且变化着,于是所有的目光只有跟着它作漫长而又无希望的旅行:有一颗树 ,在远处表演着孤独。也许它是一个旁观者,独一无二的旁观者:部队从它的旁边,甚至从 树根上踏过,在土里的根须感觉到了压力。草原上的草被踩倒了,又直起来,接着又被踩倒 了,它又努力挺直了一些,接着它又被踩倒了,现在它们匍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草地 上留下的一行脚印一直伸向果林,就像记忆中的痕迹一样,有些草还开着鲜花,但花已经被 踩得与土混在一起了。在这条路两边的草依然还在颤动,在呼吸,在想象,这一队无穷无尽 的队伍大概永远也无法从它们的记忆中走出来,那些让它们同胞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的重重 垂落的脚,无知无觉地从它们身上踩过。开始它们只是激动地窥测着,这是穿过草原的春天 的风在微微拂动,它们在等待,等待那只像羽绒般轻柔的手搁在它们的胸脯上。然而当他们 的步子到来时,它们发现这是无法承担的重负,这并不是一只绒羽般的手,甚至连手也不是 ,而是一只枷锁,拖着坚硬皮革的沉重的脚步。不存在反抗的动机它们便倒下去了,甚至连 选 择也不能够。道路上草的倒向很零乱,(不像风吹的那样倒向一边),让后人无法猜测出,这 队人是从哪里来走向哪里?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确切地说部队正在草原上行军,在平展 的草地上踏出一条道路,顺着这条道路向前望去,果林已依稀可辩。这些与天空此时的情形 极为相似,从天空的东边伸出一束白光,渐渐伸向墨蓝色的天空中,并且还一直在继续,就 像这支队伍一样,继续向前延伸,与那束光不同,部队的目标是那座果林,时间是天亮以前 到达;而那束光的目标则是像一只正在张开的手要握住整个天空,时间是天亮以后。那束光 一直向前伸展,部队也一直向前延伸,这之间天空静穆得就像一颗核桃,门沿与门框正在挤 压它,但在被压碎之前,它褐色的内仁仍旧板着那一副无法看见的老面孔。阳光伸到一定的 时刻开始像手掌一样展开来,而部队此时就像飞起来一样最后扑入果林里不见了。衔接得简 直完美绝伦,顷刻间阳光的手已经展开,罩住了整个大地,照亮了大地上的万物,〕〖HT SS〗我们将眼睛睁开,阳光中,动人的景象出现了:森林在阳光的照耀下清净得就像少女 ,她在荒原的边上卧着明媚得如少女脸上的眉毛,我将目光向四处搜索着;一个土堆上面长 着一丛草,像是一个老者干枯的头发,又像仅仅是一个标记,除了它之外还有一个更明显的 标志,在看见枯草之前我就看见了它,那是一块木头牌子,不用费力我就看见了上面刻的字 ,字刻得很吃力,可以说是很不规则,但很有力,所以能够在这漫长的历史岁月中一直保留 到了现在,所以我能够很轻松地就看见了它。看来留下它的人是着意想让后人看见它。也许 他有着某些深刻的东西(或经验)要告诉后人。我没有精力去仔细想这其中的意义,只有将它 如实地抄录下来,好在木牌上的字不多,抄下它并不会影响我的赶路。“进入而又走不出荒 原者之墓。”当我抄下它时,我还担心会不会有尘土掩遮了其它的字迹,用袖子擦了擦木牌 ,证实没有其它的字了。于是,我又躺下来,转过身子看他,我看见他正用吃惊的目光望 着我,在这瞬间我心头一阵紧缩:昨天,我们竟在坟墓边睡了一夜。我刚要喊出来,这时他 的叫声打破了我所有的惊惧:“我们”他高声地叫喊,“我们,走出荒原了。我们走出荒原 了。”我们的目光一齐转向那在不远处的在阳光下闪发着碧绿的光的森林,一起站起了身子 。我们向森林走去,“我们活下来了”他说。“是的”,我说“他(坟墓里的人)死了,而我 们还活着。”他突然不说话了,向前走着,过了一会,他突然又说:“他为什么死了,这荒 原连我都走出来了,难道他……”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已经完全明白了,“是的,他为 什么没有走出去?”我说这句话并不是问他,而是在问自己。我们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我 看见太阳将我们的影子扯得很长,像是久远的历史陈迹。更像是我们对历史的探问。“是了 ”他像是得到了答案:“这森林是刚形成不久的,你看,你看,它这么鲜,这么绿,这么嫩 ,这么年轻。”“是的”我望着晨光下像刚出浴的少女似的森林回答说。于是,这问题便解 决了,随之又被抛弃,我们继续向前,仿佛是被阳光推着,在阳光中,在历史的 长河中前进。就这样,我们中的一个人(不论是谁)忽然意识到:这是不可改变的。虽然不知 道怎么回事更说不清结局怎样,到底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发生,这个结局的开始是从什么 时候而起——现在是否就已经是整个结局的过程,这些都无法下结论。我们只能够行走, 在阳光中,在空旷的荒原里,跟着自己的影子,数着沉实的脚下响起并传出的空旷的脚步 声,一前一后地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慢慢展开。这就是我们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明亮而清沏 的清晨,温暖而明媚的阳光,洒满这个荒废无用的原野,我们就在这上面走着,持续不停地 时针一样一步一步向前跨进,好像机器的装置上了弦的发条支持着我们走在被风沙及岁月 踏过的变得坚硬的巨大而不规则的抽象的如版图(一个国家?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区?)似的, 风沙浸蚀的原野上,周围是一片沉寂,除了持继不停射下的阳光带来了那种细微无声但又 无边无际的生命的潜能外,其它就是我们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涟漪般漫漫荡开的情景。现在 阳光照射了一些时间。但由于移动我无法推算出影子的变化,更无法推测出具体的时间,有 时,我似乎觉得只要自己向前走两步便能将双足放在自己的印在地上的影子的头上,可是每 当我向前迈一步,它便也向前窜出了一步,或者更确切地说,随着我的走近,它在离去。我 模糊地猜测到背后有一个什么在作怪,那是它吗?我想着背后天空中的那颗太阳,停住,站 在地上动 也不动,两条腿像木桩似的,站着,算准不远处的距离,猛然向前跳出了一步,可影子(包 括影子上的头)也向前同时滑了一步,没错,我断定是背后天空中的那颗太阳在作怪,它在 与我玩游戏,我向前走着要踩到影子的头上,可阳光驱使着它又向前滑了一截。我在与太阳 玩一个追逐的游戏,事实上这就形成了我的继续前进。我的心情愉快极了,像一个孩子。我 想,他是否也与我一样,我是否可以将这个游戏教给他,让他也轻松地如玩耍般前进,我模 糊地猜测到他的抱怨,听见他像是在说:“他妈的,哎,他妈的,他妈的,”可是他没有停 下来,继续向前走,他看见我跳跃似的步子在阳光中一闪一闪地向前窜动,我走在前,他跟 在后面,四只脚在原野上“踏踏”响着,我听见他的喘息声已经无法像叹息那样轻松、优雅 、细长、匀称,我没有转过身去,只是继续地走。扑捉跟前的那个影子,后来,我听不到他 的声音了,我没有回过头去看,继续向前走,阳光继续不断地洒下,天气继续开始转暖,但 这都无关紧要,现在身上还没有淌汗,“过不了多久”我想,“就会到那片林子,”我常想 自己在一棵树下睡着时的情形,一只鸟也在树枝上闭着眼睛,作瞌睡状(或思考状)。我在树 下望着它,想它睡着时便会掉下来,摔死,这样我就可以将它烤来吃了,我等待着,等待着 ,居然就睡着了,在我的睡梦里,它睡着了,本来平衡在树杆上的身躯开始倾斜,先是缓缓 地移动,而后突然间坠下,它想也来不及想,也许它还在作梦,这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 只一下,它便摔在地上,一声不响地就死了,我将它拾起,点着一堆火,将它的毛褪尽,而 后放在火上烤,开始它的身上冒出了油,接着转黄,再接着有了香味,香味越来越浓,浓到 了顶点,就在香味要转淡时,我及时地撒下了它,现在是适到好处,我只瞬间就将它吃进了 肚里,因为它太小,甚至可以不吐骨头,我将它完整原样地放进了肚子里,但什么感觉也没 有。因为它太小,连品尝的量都不够,我又抬起头,望着树上,现在我已经醒了,看见那只 鸟还站在那根树枝上原地不动,仿佛睡着了,于是我肚子里没有感觉的鸟又原封不动地 转移回了树枝上,我又再次在树下睁着眼睛等待它落下来,摔死,等着,等着,我又睡着了 ……〖HTK〗〔果林里战士们迅速地站好队伍,由于没有足够大的地方,所以有些队列当 中夹杂着一棵棵的树。战士们如树一般站立。一阵风吹来,树梢哗哗作响。从左向右一直而 去。战士们在风声中低沉而有力地报着数,从右向左,三十、三十一、三十二……最后一声 响亮而短促,给人一种嘎然而止的感觉。指挥官根据这个数字断定共有108名战士落水,这 些无名英雄,有绝大多 数他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指挥官落下了热泪。战士们也流下了 泪水,但就在这同时,疲倦已使他们睡着了。战士们睡着的脸上挂着泪水,晶莹、透亮、放 光,但就在这泪水流至脸颊时晶莹的泪珠,已被脸上的尘埃染得浑浊一团,〕〖HTSS〗 我睡着的脸部微张的嘴角挂着一颗粘腻而又酸臭的口水,它慢慢向下滑,而后因没有后援而 悬在下巴边上,欲坠又止。因为粘性,这粒水珠呈瘦长形,像一个人生气拉的老长的脸,想 到这里我感到有些好笑,于是我便哈嗤一下笑出了声,接着我又想:如果有了这样震动,那 粒口水也许会掉落在脖子上,但它摔不成八瓣,因为太粘,我又扑嗤笑了一声,阳光下笑声 迅速弥散开来,干脆、利落,像一个开心爱笑的少女,任何事情,无论是高兴还是忧伤,只 要经过她的脸庞就会立即被驱散,变得烟消云散,而剩下的还是爱笑少女的毫无内容的盈盈 的笑脸,仅仅是一张笑着的脸庞,如果不去考虑她的心灵,动机,就会发现这个世界还是很 可笑的,就这样,笑,像睛朗的天空一样,并不需要阳光有什么背景,内容,要的只是心情 愉快,这一种氛围,阳光,空明的天空,只要有什么感情,冲动、忧郁、愤怒、阴涩、绝望 、希望,走进去,便会立即被解构成无意义的透明的天空,阳光在它的中间涨满,发射着自 然、原始、而永恒的光明,透过透明的天空,布满每一个人(包括每一个物体)的身体,去照 明他们,去展示他们,让他们彼此看见“对方”,这并非是让对方发现你的什么,或你去察 觉对方的什么,在整体的阳光下万物仅仅是一个构成物,从此走向彼,或从彼走向此,具体 的说就是由构成到解构,再由解构到构成,阳光在天空中闪烁着光明,使它们彼此看见对方 ,并默默注视着相互转化,变形,变质。就像是一种展览,展视:在荒原里我在前面走,而 他在后面就不免要看见或听见什么,他看见我一步一步努力向前跨,像是要踩住什么,但一 次一次的落空使我的跨步不断地持续,明显地我的前进正是因为我的不断落空,更确切地说 就是正是因为达不到目的才使我不断作出前进的决定,希望的不可及及目标的虚幻使我的脚 步永不停。他听见我笑出了声。他也很想笑,为了那个虚幻的目标?就像是一个无牵无挂的 游子想起了今天是他的生日的情形,带有一丝嘲讽,但更多的是无奈,为了让自己能够轻松 地潇洒甩一下手,晃一下头,而后的目的是忘记一切。他想起了那巨大的圆桌,上面堆着的 山一样的书,那些都是什么书?他甩了甩手发现已经把它们忘记了;他想起了那扇被遮了一 半的窗户,坐在椅子上望出去,外面的景物已被遮了一半,被遮掉的是些什么?只有站在窗 口才能看见,但那时他又不想站起来,走向窗口(甚至连记忆也不想),他晃了晃脑袋发现除 了空旷的风从空旷的荒野扫过外,其它他都忘记了,他想起了他开门出去时站在门口望着正 前方两米处的一堆屎尿时想不出这是谁干的缺德事情;他出了门站在街道上,回头望着窗子 ,想着窗子里的屋子,屋子里的那些堆满的书籍,想不起是否已经把门给锁上了;他站在门 口,望着上锁的门,忘记了这一趟回来是为了干什么;他离开家,走出城市,深入郊野, 在若大的旷野里甩手晃头前进,他记不清这是走向哪里?也想不起这是为什么?他跟在我的后 面,阳光的热量与浸出的汗水已经使体内的所有东西包括记忆蒸腾了出来,他的体内,包括 思想空空的一片,仿佛一个荒原移居到了他的现实之中:空荡荡的阳光,照耀着空荡荡的郊 野,为了使城市真正像城市的样子,这里不能有一幢房子,一棵绿树,甚至连一 点人工的痕迹也不应该有,人是群体居住的动物,城市里的居民还没有多到要被挤出城市到 这一片荒芜人烟的地方来。于是城市成其为了现在的城市,于是荒原成其为了这样的荒原 。但是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的芸芸众生,总有那么几个人因为各种原因来到荒原中要征服它 ,跨越它,到另一个有人群居住的地方,于是这便成了一条通向梦想之路:有的人死了,一 个沉重的墓碑压住了所有想飞的欲望,压跨了他骄傲的心,一个墓碑在空荡荡的原野的空荡 荡的阳光下耸立,就是他的所有代价,就是他人生的终点站;有的人活着,空荡荡的阳光, 空荡荡的原野,空荡荡的墓碑,他走过它,走向空荡荡的未来,时间空荡荡地进入他而后不 带任何东西地空荡荡地离去,直到在某一个时间的那一个相应的空间沉实的墓碑落下来,充 满他的肉体,于是他停住了,沉入土里,“让肉体静静地睡着,如一艘沉船。”也许谁都未 见过这种情形:阳光(或月光)下照射出一个背部拱起,身躯前倾的影子在晃动,腰部的肌肉 压在腿上,肩上的重量压在腰上,头上的骨胳压在肩上,一层一层像要跨掉一般扭结着,这 人的苍白而又扑满灰尘的面孔就要与灰色的影子贴在一起。在他的眼里,影子扩大到像海一 样巨大的面积,一直伸展到他身体的各个部位。这影子使他如坠入到海里,杏色的脚跟和苍 白的生命如已倾覆而又伸出水的桅杆。这影子由他的脚下起向前向两边如浪潮般猛烈地翻滚 而 跳动。这影子像一头怪兽,它有两个头、四只手、二十个手指头,四只脚,及十个脚指头。 这影子和他像一本打开而将要合上的书。而最终这本书合上了,他也就沉入了土里,就像土 地突然如水如虚幻般迎接(更确切地说是收容)了他。这也许是因为想的太多,起码这本书还 未合上,这种行走同样的在理性的力量支配之下,或者可以说并未陷入绝望之中,相反的, 希望就在眼前——我们看见了绿色的森林,这种希望使我们将作出一种使自己的理性也不知 所措的狂热行动,例如,大喊一声,就站直了身子,而后低下头寻找伸入地里的影子,这时 我发现地上的影子没有了,那本书也就不知去向;是我的某一部分死了?还是这本书已经读 完了?我们站在阳光下不知所然。等待,现在除了等待外一无所有,我们定定地望着脚下,( 太阳依旧还在头顶上燃烧,阳光砸在我们的头上,身上,使所有的汗水四处飞溅,很快就消 失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是一个干瘪的躯体),脚底下,在身后的那个方向又一个影子缓缓 地伸了出来,新的一章又翻开了。那碧绿的森林也仿佛向我们伸出了手。我们真怕这新的一 章就这样翻开了,而后又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形中合上。我们向前行走,追赶太阳,这样可 以争取时间。尽管只是一瞬间,短暂得无法察觉,但从理论上来说这个延长的时间是存在的 。为这存在的理论,我们坚持着向前,太阳在头顶上空移动,这新的一章还是缓缓地翻开了 ,背后的影子越来越长,我只回头望了一眼就断定这一事实,但我们还是向前走,因为这可 以拖延这章节合上的时间。我们迎着太阳向前走,离森林越来越近了,我看见森林也向我们 伸出了它灰色的手,并且越伸越长。现在,我看见了第一棵从树林里分出来的树的形象。现 在,我看清了那棵分离出来的树,那是一棵孤独的树,仿佛是一个哨兵般耸立着站在森林的 前沿。现在,我看见了树影里分离出来的枝叉。现在我看清了那根分离出来的枝叉,它伸出 众多的枝叉之外,痛苦地蜷缩着的身体如龙。现在我看见了第一片叶子。现在我看清了所有 的叶片。一片荫凉迎接了我。现在我正在越过那棵树。现在我甩掉了那棵树。一片更大氛围 、更沉静可靠的荫凉迎接了我。现在我们进入了第一个由两颗树夹着的口子里,现在我们真 正地进入了森林。我们完全沉浸在荫凉之中,如同在水中一样,身体轻灵得就像要浮起来, 太阳在这绵长的春日下午在天空找准时机将透明的长影百合花一般地洒进森林,一片漫长无 垠的时间,好像空间突然凝固了,流逝的时间被冻住 ,那些百合花般的阳光像多足动物的 半透明的长腿。在森森里只有两个固定不住的东西:一堆一堆的我们。例如我现在呆在树下 ,望着一束阳光,心中想象着开放的百合花。他现在还在想象着百合花。直到百合花枯萎、 凋零。他看不见百合花了,眼里只有一束空荡荡的阳光。现在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将脸转向 我,也许是因为某种幻想的突然丧失,我发现他的脸如浸泡在水中般苍白虚浮。过了一会, 他像是寻找什么,在身上搜索着,神情有些急迫,手微微地颤动。我不知道他要作些什么, 只能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等待这一搜索的结束,而后再有什么东西开始。这是注定的:有 什么开始也有什么结束,有什么结束时也有什么开始。果然他的手停住不动了,握住了 什么,而后他的手向上抽,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来,同时,跟着一张报纸被掏了出来。那张报 纸在他的手上,随后被摊开,我听见他的呼吸有些粗了起来,脸上也开始有了红晕,他的目 光如一朵百合花款款落在报纸上,轻盈地如一只翩飞的蝴蝶,在摊开的报纸上飞来飞去:落 下、飞起、落下:

  〖HTH〗〖JZ〗打到敌人老家去

  〖HTSS〗他的眼睛盯着这一行沉重的黑体字,心里头仿佛踏实了许多,一副沉稳的表情 ,仿佛身体里在此时撑起了一根柱子,弯曲的腰杆直了起来,他抬起眼睛用坚定的目光望了 一会远处之后复又将目光垂下来落在报纸上(报纸在这时不失时机地向下软了一软,仿佛是 不负重荷):

  〖GK2!2〗〖HTK〗〔“ 拖延进攻敌人是有罪的,是违反正义的,让我们好好想一想,如果我们不反抗,那么他们就 会把剌刀刺进我们人民的身体里,刺进我们兄弟姐妹的胸膛里去。与其这样我们还不如先拿 起武器先打到敌人的老家去……让我们再想一想,出于战术……先下手为强……我们就能够 最大限度地减轻自己的损失。我们的家庭献出了自己优秀的儿子保住的是自己的家园;我们 的国家献出了它的年轻的一代人保住的是我们整个民族。难道我们不是这样的一个民族吗? 牺牲个人,保卫国家;难道我们的国家不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吗?以集体的利益为利益。这就 是我们国家强有力的凝聚力,这就是我们国家的根本。……我们的儿子出发了,祖国优秀的 儿子出发了,去前方,拿起枪刺进敌人的胸膛。他们用自己的生命来保住自己的国家,难道 不是这样吗?我们的人民在过去抗战时所显示的力量,还有岳飞、威继光、所体现的民族 威严……有了这些,我们有了这些胜利的保证,为什么还要坐以待毙呢?为什么不在敌人还 没有完全准备好时拿起武器打到敌人的老家去呢?……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HK〗〖HTSS〗接着他再次昂起头来,向着天空展示着他那被挑动的通红的脸,这红 色好像掩盖住了他具体的年龄,使每一个看见的人都只能惊诧地远远望他,以便好更早些逃 离开来。他的鼻子,喇叭一般地往外吹气,对他的每一次呼吸,报纸都有所反应地摇动;同 样的沉默无言,但又如痴如醉、跃跃欲试。现在他眼睛凝视着落在他脸上的一束阳光,于是 他看见了太阳,像被一个圆形利器围着,像战神显现时的样子,像经过艺术处理后缩小到碗 底般大小的一颗灿烂的宝石,像一个无事生事的主儿,他也许无法承受这些;如同一个握紧 的拳头的打击。他又将头低下,一行行简洁、跳跃、充满力量的短句跃入了他的眼睛里:

  如果

  我们的儿子、兄弟牺牲了,

  那么

  我们的人民将怀念他,

  将在他的墓前洒上泪水,

  来浇灌他墓前的花环,

  因为

  他用生命保卫了我们 的人民我们的祖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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