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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江湖集1-5

席谷南4年前 (2020-11-23)问答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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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塘藏羚

  江湖集之一

  羌塘的天空是如此的蓝,仿如无数的罂粟花倒挂在空气中,偶尔几缕雪白雪白的云朵笼在花丛下,显得分外的纯洁素雅。风从远处的冰山上飘来,夹杂着淡淡的冰山馨香。这里不属于人类,只属于自然。

  有数以千计的藏羚羊在一个已经干涸了的湖里玩乐着,它们彼此嗅闻着对方的气息,以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示给对方,在这个时候,它们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错过了,又要苦苦的熬上一年了,而它们的平均寿命只有八岁!

  雄性的藏羚羊已经换上了一套灰色带白的衣服,鼻囊朝天,仿佛想呼吸天上的白云,一条轻柔的白尾巴翘在空中,像一支要浓彩重墨大写天地的毛笔。一只轻灵温柔的雌性藏羚羊向一位男士款款而来了,它是如此矜持羞赧,对面前的异性假装毫不理睬,径直走了过去。雄性藏羚羊早已把它看在心里了,它自个呆呆的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样典雅温柔的姑娘!它向对方追了上去,姑娘只好跑,哪见过这么猴急的男孩呢?两只羚羊于是在静寂的旷野中撒开灵巧的腿飞奔起来,地上留下了两行浅浅的足迹。其余的雄性藏羚羊这时都纷纷口鼻朝天,把用洁白的颈巾围起来的脖子扬起,对自己心仪的雌性展示雄性的魅力,然后低头走在自己属意的雌性面前,笔直地站起来,两前腿在空中打着手势,表达自己对对方的爱意。

  湖的四面是一圈山脉,山上的野牦牛在低着头找寻植物来吃,一点也没有理会藏羚羊热闹的聚会,欢乐是属于它们的,而不是属于自己的,暴风雪就要来临了,还是赶紧吃饱肚子,储藏养料来渡过困难要紧。有几只西藏毛兔爬出了浅浅的洞穴,探头向外张望了一会,扑闪了几下眼睛,好奇于藏羚羊的暂时的欢乐,一只山猫就在西藏毛兔十几米远,伸长脖子,张开两条前爪,咧开嘴子,颤动胡子,打了一个呵欠,西藏毛兔竖起耳朵,听了一会,马上钻回了洞穴中。

  在湖边一丛丛茅草与火绒草中,很和谐地出现了一张脸,人脸,虽然这个地方不属于人类,但是他是例外的!

  他来这里是为了保护藏羚羊的,然而单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能与高原上庞大的偷盗者战斗呢?现在已经接近一月了,正是偷盗者活动的季节。看着藏羚羊优哉悠哉的进行着属于它们的活动,他竟看得热泪盈眶。他感动了,是的,他感动了。在这个纯洁的世界里,人真的有点变得俗气与凶恶。

  他不忍再看下去了,低头拾了一些野牦牛粪,跑回了不远处的帐篷里。帐篷里的温度比外面暖许多,他把野牦牛粪抛进了火堆中,火堆上吊着一个茶壶,茶壶里放的是青藏高原上的雪,一种不带任何杂质的干净的上天的眼泪。

  他面对着火堆,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他想起了江南的温暖,以及邻居碰面时的朗朗笑声。他问自己为的是什么,不为什么,他知道,他的生命是注定要在羌塘这块清洁的地方呆上一段时间的。来这里已有几个月了,与羌塘上的动植物已建立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感情,竟然再没有回到原来的居住的地方的意思,他有时想,是不是他在出生以前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可能是一位牧民,可能是一只鼠兔,可能是一只野驴,当然最大可能是一只藏羚羊。他的前生可能是一只藏羚羊的想法一经在他脑中形成,竟就再没有离去的打算了,他也就绝不怀疑自己前生就是一只藏羚羊了。

  在八月的时候,当一大群雌性羚羊带着它们的孩子回来的时候,他站在路上欢迎它们,它们竟然没有畏惧他,就在他身边走过,他居于羚羊群中,有一种特别的温暖的感觉,他是真的感到了自己确乎是一只藏羚羊。他与藏羚羊一起走了一段时间,嗅着藏羚羊的气息,踩着藏羚羊的脚印,学着四肢着地走路,他完全忘记了他其实不是一只藏羚羊,而是一个人,一个俗世中的人,脑子中装着现代知识的人!

  但是藏羚羊的数目却仍是以每年数千计的数字减少着,一批又一批的偷盗者开着卡车,提着枪来追杀藏羚羊,为的就是藏羚羊身上的皮毛,那些绒毛据说可以用来制造一种叫“沙图什”的东西,是南亚的畅销品,还远销欧洲,成为贵族女子身上赖以炫耀的衣饰。最可恶的是竟然有一些当地的官员,自己也不以身作则,为当地的群众起带头示范作用,在天气好转的时候,带齐家伙来狩猎。

  有一次,他在骆驼湖散步的时候,蓦然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枪声。枪声,在这个寂静的地方是如此的显得狰狞,有如一只野猪出现在集市中一样。他马上朝枪声响起的地方奔去,走了一公里左右,他感到很吃力了,也是的,这是一个海拔达六千米的地方,连感冒也不能染上的地方。他慢慢调匀了气息,继续向前走去。

  一只大约有两岁的藏羚羊朝他奔来,后腿跛着,鲜血一滴滴洒在银白的雪地上,他感到胸口在痛,仿佛中枪的是他,而不是眼前的藏羚羊!藏羚羊跑到他的跟前,他抚摸着这只受伤的可怜的小家伙,眼泪不知为什么就掉了下来,好像受伤的是他的妻子,或者是他的兄妹。他把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盖在藏羚羊的身上,藏羚羊于是倒在他怀里。他与藏羚羊是建立了一种平等而亲切的感情的,现在看着刚才还在悠闲地欢蹦乱跳的精灵,如今却死在人类的的枪声之中,他禁不住向天呐喊了一声,声音是如此尖锐、如此宏亮,从触手可及的天空中又反弹了回来,在辽远的旷野中推进。

  他还沉浸在悲哀中时,面前已站了几个人,手中都拿着枪,他明白他怀中的藏羚羊就是死在他们之手的,他怒不可遏,霍一声站了起来,对着面前的几个人喝问:“你们为什么能打死它,它伤了你们什么?”

  那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说:“这家伙有毛病,是不是从精神病院逃跑出来的,他以为这羊是他家的!”

  他冲了上前与那几个人拼搏起来,可是他哪是他们的对手,他被他们打得浑身伤痛。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一个一直在狞狞阴笑的人问:“你们是什么人?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行为是违反国家法律的!要受法律制裁的!”

  那个人举起手中的枪,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敲了一下,说:“告诉你,我就是这里的领导人,有本事去告我吧!”

  有一个人过来又踢了他一脚,从他怀中夺走了那只已死了的藏羚羊,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得意洋洋的神情,他心如刀割,恨不得手中有一门大炮,把他们一个个都轰死!

  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一个说自己是这里的领导人的人,是不是真的是这样的身份。然而以前从牧民口中听到的消息来推测,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有他们才是这样的肆无忌惮!有时他也怀疑这是不是一些偷猎者为了掩饰自己身份的话语,可是也同样找不到得到支持的证据,于是只好作罢。算了吧,善恶到头终有报!

  火光把他的脸映得红红的,他竟想得入了神,茶壶里的雪已被煮滚了,壶嘴喷着湿润的蒸汽。他挽起了茶壶,往杯子里倒了一杯水,然后又把茶壶挂在火堆上。

  杯里的水看起来是很热的,可是他居然可以一口气咕咕噜噜的喝下了肚子里。那一次的伤痛让他不得不在帐篷中呆了半个月才慢慢复完过来。吸取了教训,他也买了一支枪,他知道这是不合法的,但在这里只有用枪才能对付偷盗者,让他们不能得逞。他把旁边的一条枪放在大腿上,轻轻的摩娑着,这是保护藏羚羊的唯一的家伙。就是凭着它的威力,他才能吓走了一个又一个藏羚羊杀手。

  他走出帐篷,冷风在他脸上刮削,几片雪花进入了他的怀中,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一只只雪砌的藏羚羊,心中又升起了一股伤感。这是他砌的藏羚羊,排了四排,每排二百只,像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他不是它们的指挥官,他是塑造它们存活在世上的精灵的一个人,一个与这个高原上的人有点不同的人。八百只藏羚羊,就在他眼皮下死了,为了纪念它们,他用双手捧起了雪,重塑了它们。

  他走回帐篷,坐下,继续望着火光,顺手又把一块野牦牛粪抛进了火堆中,火光是这样的红,而他看到的有比火光更红的东西。他曾经见过几只被剥去了皮的藏羚羊在雪原上一步一步的走,那情景,他至今难忘,每想起那一幕,他的心又是一阵一阵的抽搐。

  没有了皮的藏羚羊,血淋淋的,在雪地上,在蓝得像要跌下来的天空下,当他那一天在高原上散步,看到那惨状时,他觉得他身上的衣服也仿佛被人扒光了,身体上的皮肤也仿佛被人剥了下来。他立即赶回帐篷,拿起了枪,一直追了十几公里寻找那一批可恶的坏蛋。

  爬过了一座山后,他远远的看见有十几个人用步枪,用冲锋枪,向着一群藏羚羊射击,一只一只藏羚羊在枪声中倒下了。他怒气冲霄,冲下山去,向着那一群偷盗者便开了枪,那一群偷盗者看见斜剌剌冲出这么一个家伙要坏他们的好事,于是一齐把火力对准了他,他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觑机会还击。相互驳火约半小时,他所带的弹药已用尽了,怒火夹杂着悲愤,令他忘记了生命,他猛地站了起来,把枪甩得远远的,竟大步向那一群偷盗者跑去,他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偷盗者被他的视死如归吓呆了,杀人毕竟不同于杀藏羚羊啊,手中虽然抓着枪,但都居然忘记了扳动,他冲到他们面前,一拳打在前面一个人的脸上,那人痛得“哗”一声大叫起来,其余的人被同伴的喊声所清醒,掉转枪,用枪托重重的敲在他身上,他把死也忘记了,怎么会在乎身上的疼痛,他继续向偷盗者发起进击,他与他们搂在一起,居然令他们有枪也使不上劲。

  他看见一只手臂,张开口,一口咬下,也不管这手臂有可能是自己的;他看见一张脸,捏起拳头,一拳打下,也不管这是谁的脸;他看见一支枪,伸出手掌,一手抢下,也不管这支枪可能会走火的。他变成了一只动物,一只凶恶的动物,是在不惜丢掉自己的生命去保护自己亲人的动物。那一群偷盗者觉得他竟是雪原上的一只豹,一只发了狂的豹。

  最后他还是被那一群偷盗者制服了,他们把他按在地上,把他身上的衣服剥光了,他在冰天雪地中竟一点也不觉得冷,他有的只是愤怒,有的只是一腔怒火。他们把他绑起来,他们要让他看看他们是如何剥去藏羚羊的皮的,要他看看那剥了皮的藏羚羊是如何在无助中挣扎而亡。有一个偷盗者竟然把刚剥下来的一张藏羚羊皮盖在他身上,然后嘻嘻阴笑着,走远走近的来观赏他的杰作。“这也是一只藏羚羊呀。”那家伙对同伴这样说。

  是的,他宁愿自己也是一只藏羚羊,他希望与死去的藏羚羊同死,这是他的心愿。那还带着热热体温的藏羚羊皮覆在他的身上,他就希望这块皮永远与他的皮肤结合在一起。他不爱人类,只爱藏羚羊。

  一只被剥了皮的藏羚羊颤抖抖的走在他面前,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他学着藏羚羊的叫声叫了一下,连他自己也怀疑他的叫声是不是他发出来的,因为这实在像极了一只藏羚羊的叫声了,它一听,兴奋极了,也叫了一下,竟就倒在他的身上,再没有起来了。一霎那间,他觉得这样的死法也将是他的宿命!

  那一群偷盗者把所有的藏羚羊皮和雄性的藏羚羊头都搬上车后,解了他身上绳索,对于不怕死的人,所有的人都会尊敬的!他们把他身上的藏羚羊皮也拿走了,他突然感到的不是寒冷,而是疼痛。他已经没有力量去与他们搏斗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辆卡车向前驶去,有一辆吉普车居然倒退在他面前,然后突然加油,喷了他一脸黑脸。他是不怕羞辱的,就怕自己力不从心,像今天一样。

  他一步一步的走回帐篷,沿途看到的藏羚羊的累累白骨在偶现的阳光中泛着刺眼的光,他涌起了为它们重塑一个身体的的想法。想到这,他觉得他还不能死。死,他总是想到这个人类的最终归宿,或者死真的就是生存的一部分,毫无理由要惧怕的。想死的人,才知道生的意义的重大!他在帐篷中一边养伤,一边凭记忆描画一只只曾经如此鲜活地在羌塘上跳跃的藏羚羊。他把伤治好后,身边已堆放了一大堆藏羚羊草图了。整理后,他便开始在帐篷外实现他的计划。

  只是令他感到不快的是,他不知道他砌的藏羚羊要到了一个什么数目才是了结。原先每排只是一百只,后来竟增加了一倍。

  他在帐篷方圆几十公理的地方跑了几遍,把雪原上的藏羚羊的骸骨都收拾起来,然后把它们葬了。在掘坑的时候,他遇到了麻烦,因为地面几厘米以下已是冻土层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把所有的藏羚羊骸骨埋葬了。这于他是完成了一个任务,于藏羚羊是得到了一个轮回的机会。

  他把架上的茶壶又拿了下来,往杯子里斟满,觉得茶壶里已没有水了,于是走出帐篷,捧了几捧雪塞在茶壶里,走回帐篷,他把茶壶重新挂在火堆上的架子上。他的心中有着成千上万的藏羚羊,他不怕寂寞的。他喝了一口水,想,如果你想热闹就来羌塘吧,如果你想寂寞就来羌塘吧。想到这,他微微一笑,轻轻说:“我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跟在别人背后放屁!”

  他真的不是一只藏羚羊,而且从来就不是一只藏羚羊,因为他有人的思想!他不能以藏羚羊的思想去看待事物,他不能以藏羚羊的方式在雪原上奔跑。可是想想,他为什么要是一只藏羚羊呢?他要的只是人类能与之和谐平等地生存罢了。可是人类的私心太盛,弱小的藏羚羊只能成为他们追逐奢华的牺牲品。他有时想自己为什么出口就什么“人类人类”的,好像他自己真的也不属于人类了一样,而属于这个高原上的一个平凡的物种。

  然而,谁不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平凡的物种!谁比谁又金贵得哪里去呢?谁比谁又勇敢得哪里去呢?当对手消失了的时候,一切都归于平庸。况且人与自然根本就不是对手,而是伙伴,只能友好和平地生存下去,而不能去把它们破坏了来显现自己的力量或勇敢。藏羚羊消失了,人类难道只能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在地球上消失了一个物种而已吗?

  他站了起来,他不想那么多了,而且这些他已想了许多遍了,道理就是这样,再想也是这样的了。走出帐篷,远远的看见一群野驴在嬉戏着。一只鹰隼飞扑下来,当重飞上天空时,一只鼠兔已在他的爪下了。有几只瞪羚吓得飞起敏捷的腿儿急急走开几十米,看见没事才又停下来,吃着地上干枯的苔藓。而湖中的藏羚羊还在忙于它们的活动,根本不像瞪羚那样敏感。有几只野狼在白雪皑皑的山下远远的搜寻目标。这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啊!他不由感叹了起来。他真的不愿意再返回人类社会中生存了,他只想当这一片地域的守护神。

  天慢慢灰下来了,一天又快要过去了。淡红带灰蓝的余晖倾洒在雪原上,特别有一种宏伟的壮观。他返回帐篷,煲了酥油茶,然后拌和了同样是与牧民换来的用青稞麦磨成的糌粑,捏成小团,对着火堆吃了起来。他来羌塘这么久了,从来没有吃过这片雪域高原上的动物的肉,他吃的只是植物性的食物,虽然他可以随时吃到一顿鲜美的野味。他在江南时,曾吃过无数的肉,可是来了这里后,不知为什么竟没有涌起吃一顿野味的欲望,或者这就是一种他所说的“我是一只藏羚羊”的感觉吧,既然自己是一只藏羚羊,自己又怎会去吃这个雪原上的同伴与同类呢?

  漫长的漆黑的夜晚又一次降临了,气温急降,他吃饱了东西,做了些活动后,借着火光,缩在被窝里看书。这样的情景,或者有些人会觉得羡慕,会觉得很有情调,甚至会觉得幸福,可是当你真的置身于这个人迹罕至的高原时,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这里不属于热闹,不属于幸福,不属于温暖,这里只属于寒冷,只属于孤寂,只属于死亡。然而有一群活跃的生灵在这块地方能聚在一起,这实在是一种奇迹。虽然说不定它们什么时候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了十几页书后,眼睛开始疲倦了,把几块野牦牛粪抛进火堆后,他要睡了。火光暖暖的贴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很特别的氛围。当他正要入梦的时候,他听到外面响起了车辆行驶的声音。一种不祥之兆笼罩在他的头上。他立即从暖暖的被窝中抽了出来,穿上外套,拿起旁边的小口径步枪。他走出帐篷,一股寒风把他吹了回去,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

  远处在白天藏羚羊聚集的地方,他看见了车辆的灯光,他迅速向那里靠近,他越靠近,心就越慌,终于他看到了一幕让他触目惊心的惨剧,一辆卡车在车的两侧绑了两条长长的铁棍,然后以最快的时速向藏羚羊群中飞驰而去,眨眼间几十只藏羚羊已被铁棍扫倒!

  接着另外两辆车也开着了车头灯,冲向藏羚羊群。藏羚羊都有追着自己影子跑的特点,于是偷猎者们在藏羚羊身后向它们射击。一只一只不久前还沉浸在欢乐中的精灵,竟就毫无知觉地遇上了飞来横祸。它们可能至死也不明白这个只属于它们的高原,怎么会出现了人类这么凶残可恶的动物!

  他又一次目睹了藏羚羊惨被杀害的血淋淋的一幕,他不配是藏羚羊的守护神啊!藏羚羊的守护神应该是这个雪域高原,而不是他。可是现在连干净的神圣的雪域高原也遭到了人类贪婪者的亵渎,它更不配做藏羚羊的守护神了!那么谁才是藏羚羊的守护神呢?他悲愤中举枪瞄准了车辆。

  突如其来的枪声令偷猎者怔了一怔,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对藏羚羊进行屠杀。他飞快地接近车辆,对着轮胎向枪。偷猎者见此情景,转了车头,用车灯照着枪响的地方。他敏捷地躲在一块岩石旁。偷盗者找不着对他们放枪的人,于是又继续着他们的屠杀行动。

  他从岩石中走了出来,借着黑暗给他的保护色,又向车辆送去一排子弹,一颗子弹居然把一辆车的车头玻璃给打碎了,把偷盗者吓出一身冷汗。他们再不敢大意了,下决心一定要除掉向他们放冷枪的家伙才心安。

  三辆车同时向他藏身的地方驶来,他躲在岩石后,连气也不敢喘,倒不是因为他怕死,他早已把生命置诸度外了,他还要为藏羚羊当保护神呢。三辆车从三个方向往他藏身的岩石逼近,他知道避无可避了,呼一声站了起来。

  偷猎者要他把手中的枪放下,否则把其杀死。他坚持不缴械,手中的枪是他的唯一的能在这个地方阻止罪恶发生的武器,把它放弃了,那它在这还是一个什么东西?

  他身边响起了枪声,他毫无惧色,直至有一颗子弹打在他的腿上,他依然没有放弃手中的枪!他又一次如一只发了狂的野兽般向着偷盗者扑过去,可是他手中的枪还未能放出一枪,他的另一条腿又中了一枪,他整个人趴在雪上,殷红的血液从他的腿上流出来,热热的竟融化了身下的冷冷的雪!

  偷盗者继续在车上向他开枪,他们没有立即打死他的意思,他们大都有一种虐待他人的嗜好,喜欢看着对方在他们的玩弄下慢慢失去生命。

  他不会在乎生命的存在与否,也知道今夜将是他的最后日子了,他的心里觉得很对不起藏羚羊,他明白他再不能为它们干点什么了?他挣扎着爬行,扳动步枪,一颗子弹夹着主人的愤怒向着目标飞速前进,中了,一个车胎被打穿了。偷盗者料不到面前已身中两枪的人,居然还有反击的能力,不胜惊诧,于是车辆中飞出的子弹把他彻底打倒在雪地上。

  当他悠悠醒来的时候,发觉一群藏羚羊把他围了起来,原来这群藏羚羊趁着他与偷盗者驳火的时候得已逃跑的,当偷盗者走后,它们又聚结在一起,以相互的体温包围着它们的救命恩人。

  仍然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寒风彻骨。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很奇怪他身中多枪竟然还能站起来,他想是他身上的一股力量,一种要为死去的藏羚羊恢复精魂的力量支撑着他站起来的。是的,他还要把它们重塑起来,与它们的曾经亡去的同伴并肩站在一起。

  他身上热血沸腾,并精力旺盛,目光锐利,他把被剥了皮的藏羚羊一只一只抱在他的帐篷旁,然后他开始把它们威武地站起来,用雪在它们的身上堆砌,天气很冷,死去的藏羚羊都能站得稳稳的。他这次没有把藏羚羊的尸体埋葬,是因为他觉得这种形式更能体现藏羚羊的精魂所在。

  又增加了四排,八百只迅捷灵活的高原精灵又惨被失害了!

  当他把对藏羚羊最神圣的奠祭完成后,天边泛起了一点金光,他感到精疲力歇了。他走在八排雪砌的藏羚羊前,慢慢脱下了身上的衣服,四肢着地,仿如一只藏羚羊。

  他死了,以一只藏羚羊的姿势死去了。他实现了他要成为一只藏羚羊的理想了。他还要在九泉之下充当藏羚羊的守护神,不知九泉之下也是否如地上一样充满贪婪与自私呢?

  下起了雪,雪把他的身体包裹起来,他又是一只雪砌的藏羚羊了。他的精魂还在羌塘这块藏羚羊生息的地方充当保护神的,而这正是他来这里的理想!

  他只是他,没有名字留下给世上!他的名字不属于人类社会,也不稀罕人类社会能记住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属于藏羚羊的,因为他本就是一只藏羚羊!

  2003.1.6

  扎龙仙鹤

  江湖集之二

  天空倾泻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风从西伯利亚横扫过来,扎龙湿地成为一个琉璃世界,干净、纯洁、贞圣。

  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温度的下降把所有能流动的东西都成为固体。春夏时节在这里繁衍生息的候鸟都已经飞越关山万里,到达温暖的江南过冬了。留下在这里的,只有一些从来不知大海在哪里的鱼,可是浅浅的水湖里的水会全结成冰,那么到春天来临时,水湖里的鱼是会飘上水面的,只是已经被冻死了,它们都死了,这里的主人又将已什么来补充因哺育而流失的营养呢?

  在湿地一块稍高的地方,建有一座小茅屋,屋顶铺了厚厚的芦苇,可是都看不见,看见的只是皑皑的白雪,远远的看,整座茅屋就像是一个大雪球,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完全融入于湿地的生态系统中。屋子里没有人,屋子的主人在清晨五时已起了床,此刻虽然只是六时,一月初的天空还是漆黑一团,看见的只是雪光莹莹,屋子的主人已走在扎龙湿地上活动着身体。

  他叫窦仁啸,可是他的性格一点也不幽默,说话只是直来直去,得罪人多称呼人少,如果他认为对方是错的,他会极尽无赖之能事去死磨烂缠,直到对方妥协为止。自从夏天他被保护区的领导提拔为“管理员”后,他便真的以为自己是这里的管理员,一点也没有意识到领导说那话只是说说玩笑而已。当他真的动真格的时候,领导才慌了,急忙去阻止他,他吹胡子瞪眼睛,挥着拳头在领导脸前晃,大有威胁之势,领导看他那一副认真的架势,笑了笑,觉得既然这小子这么热爱这事业,让他管理管理也无妨,于是他这个根本不入流的小农民,当起了湿地的管理员,在别人来说,好歹也是一个官了。

  不用说,他这人是热爱这里的一切的,他的祖辈就是因为这里的恩赐才得已繁衍后代的,而最后降生了他。他有一个女儿,五岁了,叫丹仙,一个可爱美丽的小女孩,跟母亲住在齐齐哈尔。女儿常常埋怨父母为什么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反过来读,就是仙丹,多不可听,好像自己只是一颗药丸,而不是一个机灵活泼的小女孩,并因此总是被小伙伴取笑,问她要仙丹,是孙悟空向太上老君要的那种仙丹。母亲就对她说,对她的名字,自己没有发言权,是父亲起的名字。于是她就埋怨父亲没文化,太自私,想吃了她,然后得以长生不老。他听了,就摸着女儿的头,说,不,我只是想保护你。

  他一边做着运动,一边想着妻子女儿,一种幸福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很暖的。过了不久,天慢慢的亮了,雪也停了。他回到茅屋里,胡乱吃了点东西,拿了一个布包便走。

  布包里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只是用来装样子的,一个人,两手空空的,多不雅观,而且现在怎么说也是去见一个老板嘛,虽然他只是一个小老板,还是一个破坏环境的小老板。从扎龙乡到赵凯乡并不远,可是前几天下了雪,雪很厚,有些到小腿肚了,一不小心还会滑倒,在冬天的时候滑倒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很可能会爬不起来,倒不因为摔伤了哪里,是因为你身上穿着太多,像一个圆球一样,更兼雪松软柔滑,到你真的站定的时候,可能又摔了几次了。

  窦仁啸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是有点文化的,可是正是因为他喝了点墨水,附近的女孩都怕他,怕他的身体上的力量不足呢。身体力量不足怎么在秋天时抢收芦苇,芦苇抢收不了,那么生活还怎么做下去?而且那个窦仁啸还有一样可笑之处,他专喜欢研究小动物,还写论文呀,真是不务正业,最可恶的是还常常与农民们吵架,说农民们随意开恳湿地,破坏了生态系统,真是混账,他忘记了他也是农民出身的哩,不吃湿地里的东西,他能活到今天吗?

  窦仁啸三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乡里的人就嘲笑他了,说他是不是那家伙竖不起来,要不,回家把自己老爸的公牛的那家伙切下来补一补吧。他是不苟言笑的,也不轻易发怒,只说好的好的,这就去,谢谢关心。乡人也就没了兴致,抛盐下火堆本想看看火苗有多高,殊知却火星也不弹一点出来,多没劲。令扎龙乡的人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当所有的人,包括窦仁啸的父母兄弟,都以为他将要一世打光棍的时候,他却宣布自己要结婚了,新娘子还是城里人,有文化、有姿色,乡里的人又说窦仁啸那家伙真是运气够,那女人一定是他祖辈救下的仙鹤,今世来报恩的。

  其实窦仁啸认识他的妻子纯属偶然,那一天,他看见有一只白鹤被河道里的渔网裹住了,把它救起来时,那白鹤已经奄奄一息了,于是他连忙抱着白鹤到了齐齐哈尔的野生动物保护园,接待他的刚好是他现在的妻子,不知怎么的,姑娘就看上了他,他们就走在一起了。

  又想起了他的妻子,他拍拍身上的衣服,继续赶路。到了俊龙造纸厂,他刚想跨步进入厂区,那个一直在铁门前走来走去呵着白气搓搓着两手的门卫拦着了他,他拨开他,继续前进。门卫走快两步,又拦在前面,说:“小窦,我看你这人怎么这么难缠呀,我们老板不是说了,他会在最短时间内买回一套消毒除污设备的,你怎么还跟他过不去呢?”

  窦仁啸于是站定,说:“我说你这老头子,你一年拿你老板多少工钱?你这么卖力为他工作,也得看看他对这里的湿地做成多少破坏呀?他工厂的污水直接排到湿地里,鱼死了,芦苇死了,农民养的禽畜也死了,你拿了他的钱,可是他的钱是建立在破坏湿地的基础上的!你怎么好意思阻止我向你的老板讨还公道呢?”

  门卫仍然塞在他的前面,说:“我老板不是说了,这里又不是只得俊龙一家工厂,还有许多工厂,况且只是一家造纸厂,有多大害处,人家的化工厂不一样在开着工吗?相比于他们的,我们这里的只是小儿科而已。你为什么不先走那些污染大的工厂,倒向我们这些小鱼虾过不去呢?我想如果那些化工厂停产了,我们一定也会跟着结业,到那时,你可得也想一想,这里的地方领导一定跟你没完没了,所有的工厂都关闭了,他还搞什么经济建设?他还怎么能往上挤呢?我说小窦,你别逗了,省点气,多活几年命吧。”

  窦仁啸被对方一轮抢白,只觉气闷,说:“按你这么说,他日这里污烟瘴气了,那么这里还是人住的吗?你们住不下去了,可以迁,可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和动物又怎么办?”

  门卫跺了几下脚,说:“小窦,你是不是把对象弄错了,我只是一个门卫而已,我不是这里的老板,我也是生活在这里的,这里污烟瘴气的,对我也不利的。但是你也不是来的第一次了,每次都只是带着一肚子气回去,你的行动顶过屁用,老板们是不会听你的,现在这个时节,就算你跑到北京去告状,事情也不会好哪里去的。人要活,环境就得先让让路,待人有钱了,才慢慢的把环境修复起来,这是规律,第三世界发展的规律,世界性的规律,你一个小小的农民而已,你能挡得住世界性的规律吗?小窦,你这么走来走去的,不累吗?知道你的用意的,如我,说你是热心人,不知道你的用意的,就说你只是瞎倒乱、逗人笑了!”

  窦仁啸一时竟愣了,过了一会,还是不依不挠的说:“你是一个明白人,怎么总是为你老板说话呢?你说先破坏后修复是世界性的规律,那么我要问你是不是规律就是对的,是不是我们就不能改变规律了?你让开吧,我不想动粗。”

  门卫看窦仁啸那一副坚毅的神态,叹了一口气说:“小窦,你道我不知道这里的人的辛苦吗?我在这里干了大半辈子,我知道湿地里的苦!可是老板能给我二百元一个月的工资,一年就二千四百了,不少的数目呀,你想想湿地越来越干了,种的东西也不一定能保得住能收成,一年靠割芦苇也是嫌个一千元左右,我怎么能不跟我老板说点话呢?如果我没有这笔钱,我的两个小孙子可能连学费也交不起的。况且如果这间造纸厂关闭了,那么附近几乡的农民秋天割的芦苇谁要呢?没有卖芦苇的收入,他们又怎么生活下去呢?你要知道卖芦苇的收入是他们全年收入的一半了。”

  窦仁啸说不出话来了,但他还是要进入厂区找老板,他并不是要老板结业,只是要他能买回一套排污消毒设备,别把污染物直接排到湿地里去罢了。门卫依然拦阻着他,说:“小窦,我说那么多,你还不懂吗?你第一次来,拉横额抗议,没有用;你第二次来,煽动工人罢工,没有用;你第三次来,要绝食,没有用;你第四次来,躺在老板的小车前,也没有用;我说你今番第五次来,你还能使什么招数呢?难道你能把老板杀了吗?可是你不要忘记杀了他一个,后面还有许多个,你怎么杀得了?小窦,听话,回去吧。我知道你的用意,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你一心要保持湿地的生态平衡,这很好。好了,回去吧。这些事情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上面也不管,你一个升斗小民管得了那么多吗?”

  窦仁啸听门卫那一套话,越听越不顺耳,怎么好好的一个朴素的老农当了门卫就学人耍起太极拳来了。他坚持要进去,因为他有理。门卫坚持不让他进,因为只是他的职责。正在他们推推攘攘的时候,一辆轿车到了工厂门口。窦仁啸一看这车,认出就是这个俊龙造纸厂的老板徐俊龙的车,于是他走上去,站在车前,问:“徐老板,你为什么说了的话不算数,你的那套排污消毒设备放在哪里了?我怎么没有看见呢?”

  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小伙子,他就是徐俊龙了,他笑嘻嘻的说:“怎么了,你这颗小宛豆,上次没有把你炒熟了?你口口声声说要维护湿地的生态平衡,你以为我不紧张吗?我姓徐,祖上是大清朝的大官哩,我还不比你着紧这里的风光吗?但是现在首先是发展经济,经济发展了,一切都好办。这是政策,懂不懂?到我们都有了钱的时候,你怕我们还建不回以前的湿地吗?别说一个扎龙,就算是二十个也成。”

  窦仁啸也不说别的了,就躺倒在车前,门卫怎么说,他也不起来。徐俊龙看着好笑,说:“好,今天我就算怕了你,不把车开进厂子里了,我走回办公室,不过你的话是对的,可是人也是要吃饭的,要生活的,要发财的,要往上钻的,什么时候我们为了保护一种动物,连三峡大坝也不建了,那时我们的国家就真正富强繁盛了,也就真有你们这些人的奔头了。”

  徐俊龙大步跨入了厂区,他也跟着一骨碌爬了起来,想追着讨说法。门卫把他拦住了,说:“小窦,怎么你就不懂用脑子的,回去吗?你不会得到你要的结果的!你也正经把那有名无实的什么管理员辞了吧,别受那鸟气了,反正这是大伙儿的事,湿地没有了,这不是你的责任,也不可能是你的责任,这是大家的责任,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损失,是大家的损失。回去吧,帮我问候一下丹仙,就说仓爷爷想着她。走吧。”

  门卫推着窦仁啸往前走,窦仁啸满肚子的闷气,可是不知往哪发泄,他不明白怎么每次说着说着,总是好像是他的不对,他反而是师出无名,且是多管闲事的。他越想越恼,酝酿了一口唾沫,“呸”一声往小车吐去,然后摇着头离开了造纸厂的范围。身后是门卫嘟嘟哝哝的话语,并一个劲的用自己的袖子去擦拭小车。

  他慢慢的往棚屋走,走了一程,听见推土机的声音,心里又火了,好好的,怎么又要建什么公路,现在公路还少吗?就算公路不够,为什么一定要从这里过,把湿地分割成一块块的,像个什么样子?他加快了脚步,往推土机奔去。他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怜,不知自己在干什么,凭他一人之力又怎能对付那么多的破坏行为呢?一个人可怜自己,是最没有出息的,但是你又能教他除了可怜一下自己之外,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众人皆醉,他独醒。孤独、空虚、悲愤、无助。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他不想放弃,这是他的事业。虽然不能有什么作为,但他要人们知道有他这样的人的存在,有着一种理智在湿地的上空回荡。

  来到了推土机前,他问司机:“喂,司机,谁叫你们来这里开工的?你们在此开了路,这里的禽鸟怎么办?”

  司机坐在驾驶室里,说:“这个我管不了,我在这里只是办事。如果你有什么意见的,与我们的老板说吧。我只是一个司机,没有实权的。”

  他跨前两步,说:“你能不能先停一停,让我与你的老板谈一谈,然后才开工呢?”

  司机拍着方向盘,说:“不行,我们是有任务的,今天一定要完成,完成不了,要扣工资的,朋友,你让一让吧。可怜可怜我手中的饭碗!”

  窦仁啸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说:“你们的行为是不对的,会破坏湿地的生态平衡,春天很快就要到了,禽鸟回来的时候,它们找不回属于它们的地方,你想它们要多伤心。”

  司机笑了起来,说:“我又不是鸟儿,我怎么知道它们会不会伤心,如果它们觉得这里不适合它们居住,它们会另觅家园的,这世界有的是地方,中国没有,日本有吧,俄罗斯有吧,韩国有吧,反正它们是不会失去家园的,也是死不了的,你放心好了。再说,你觉得人重要,还是禽鸟重要,相对于人的生命,禽鸟只能迁就迁就吧,这是自然规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嘛。你说是不是?”

  窦仁啸虽然是读了不少书,可是在这问题上,他知道再多的知识也不管用,再雄辩的口才也不管用,他竟又躺倒在推土机前,司机见此慌了神,大声喝问:“喂,你这家伙,你想断了我的饭碗不成,我上有老,下有少,没有了工作,我只能拖家带儿的到你家里求乞!快快走开,不走,别怪我无礼,我要把车从你身上碾过的。”

  窦仁啸没有被司机的话吓住,依然躺在雪地上,司机竟就踩了油门,把车开动了,就从窦仁啸的身上过。

  车从窦仁啸的身上开过了,窦仁啸平安无事,推土机的两个轮子很高,他在车底下,不会有事,司机也是放心的,所以才大胆开动车子。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往回一看,只见窦仁啸已站了起来,说:“怎么了,当了一回英雄,回去可以向你的儿子炫耀老子的勇敢了!”

  窦仁啸拍拍身上的雪,说:“回去对你的儿子说你老子刚才破坏了你日后的生活环境,你长大后要迁到日本、俄罗斯、韩国吧。”

  司机哈哈大笑,说:“好的,我回去就这么对我儿子这么说,这里真不是人住的,他长大后就应该移民,到俄罗斯是不会的,那里穷,到韩国可以考虑,因为他懂得朝语,到日本也不错,那里生活水平高,能赚大钱,最好是到美国了,美国是人间天堂。”

  窦仁啸听了司机的一番话,破口大骂起来,说:“你简直就是一个汉奸!”

  司机也不动怒,说:“我是汉奸又怎么了?你要告发我吧?

  这时又开来了一辆压土机,窦仁啸二话不说,又躺了下来,压土机上的司机却不是一个饶舌的人,直接就下了车,把窦仁啸拉开了,然后开着压土机往前进了。

  窦仁啸在两辆车后,跺着脚,气得说不出话来。

  天又转阴了,灰灰的云层很厚,仿佛要坠下来把地球覆盖了一样,是的,天气太冷了,地球是该盖一床被子的。所有的人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暖,没有一点爱。

  他一路上踢着雪前进,不知往哪歇息,他脚上的这一片土地以前是芦苇沼泽,两年前被当地的农民放火烧平了,作了农地,种了庄稼,可是都没有能等到收成便因缺水而死了,哼,得到了什么呢?

  远处几株干枯的芦苇在寒风中抖抖索索,像一位衣衫单薄的老人站在村口吃着冷风。芦苇上的叶子都垂下了,一些雪挂在秆上,仿佛是在怀念曾经芦花飘荡的日子。不知哪一位老农在天空的那一边吹着芦管,呜呜咽咽,很是凄凉哀婉。有几只野鸭子在芦苇秆上扑腾了几下,又笨重地飞走了。

  这几株芦苇是秋天大火后的苦命儿了,秆上可能还带着黑黑的烟灰。想起那一场大火,窦仁啸现在还心有余悸。九月初的一天傍晚,他在一家农户家劝告他们不要在湖里胡乱撒网,因为那样会误伤禽鸟的,而且不要放火烧荒了,这样不仅不能增加收入,可能还因为芦苇减少而减少收入。农户口里说这是对的这是对的,其实根本不把窦仁啸的话放在心上,人都生活不了,还谈什么保护生态?这时,这里的女主人急急跑回来,说不好了不好了,外面起大火了,把芦苇都烧起来。

  原来是一位农民为了烧荒扩地把火点燃的,一般来说,湿地里水道纵横是会阻止火势蔓延的,可是因为自六月以来一直没有下过大雨,河道变浅了,火就顺着强劲的秋风烧起来。听了女主人的话,窦仁啸吓了一惊,连忙站了起来,走出农屋,往外一看,只见烈火蒸腾灰烬乱飞,这时各家各户都带齐了装水的器具前去救火。芦苇是他们的钱罐子呀,烧没了,生活还怎么过下去呢?

  好在候鸟都南飞越冬了,伤不了湿地里的珍稀动物。窦仁啸于是马上到装有了电话机的工厂里,向保护站摇了电话,让他们立即派人来救火,否则会影响来年候鸟的繁衍生息。然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火灾现场,农人们都在舀水救火,可是风威正盛,根本不济事。芦苇在火光中噼噼啪啪地失去了生命,农人们也在噼避啪啪声中看着将要成为自己口袋里的钱被火烧去了,不少人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保护站的人来看了,看完就走了。窦仁啸问他们为什么不组织人力去救火。保护站的人说救不了,只能让火继续下去。窦仁啸恨得直咬牙。于是他拨通了消防局的电话,消防局的人一听是湿地里着了火了,说他们会派人来看情况的。一辆消防车来了,几个消防员下车看了看在黑夜中熊熊的大火,摇了摇头,一言不发,走回了车上。窦仁啸追上前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救火。消防员问他怎么救?窦仁啸一时口哑。这也是的,怎么不救?然而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祝融肆虐吗?

  火一直从九月烧到十月,在一场大雪中熄灭了。几十天的无情大火,把湿地上的大片芦苇烧光了。寒风呼啸,刮起灰烬,满天飞舞,似在告诉人们一点什么自然规律,甚至是一点人生感悟。火在人们心中还一直烧着,每一个人都有点垂头丧气。而在这几十天里,窦仁啸更是没有一天心里是平静的,都寝食不安了。女儿丹仙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有,只是担心湿地会不会遭到破坏。

  湿地表面上的火是被雪扑熄了,可是经验告诉他,火其实并没有熄灭的,火还在地下烧着哩,地下有芦苇根,有多年来芦苇的腐殖物,火会一直烧着,就像煤矿里的火一样。这样的火是很可怕的,把芦苇的种子烧没了,把芦苇的根也烧没了,春天到来的时候,湿地上可能就不会长出娇嫩的芽儿了。而火很可能在春天的时候也像嫩芽芽一样重新走回地面上,再烧一把。那可是一种最致命的虐杀,所有的人都不希望发生,因为不仅对人,对鸟都很不利的,一场火过后要好几年才恢复原来的面貌,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人,有多少个几年,鸟,可能已是一生了。

  雪把灰烬盖起来了,天地一片白茫茫,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其实只是一种掩饰,白雪终究是要融化的,正如谎言终究要被人戳穿一样。火还在地下燃烧,而地上却是白茫茫的一片,多么的讽刺!窦仁啸望着远处的几株芦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已经是中午了,他回茅棚里煮了碗面条来吃,也说不出是啥滋味,脑子里一直在回忆着刚发生的事,辛辛苦苦的,得不到任何一点回报,这样的工作还有谁愿意干下去呢?他是有不想干下去的想法的,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谁不会有此想法呢?看不到前途的工作,实在是令人泄气的。但是窦仁啸始终不愿放弃这份工作,因为这是有意义的。有什么意义呢?图名?图利?没有名。没有利。他只是为了保护这里的禽鸟,禽鸟不会说话,不会对他说谢谢,不会把宝藏放在他手里。窦仁啸只觉得禽鸟与人一样都应有一个家,一个安定平和的家,而不是一个支离破碎的家,不应成为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鸟。太可怜了!几次三番,当窦仁啸想到那些鸟儿,他就比从前更热爱现在这份工作。

  他拿了一把铁锹走到湿地里,他想扒开雪,掘下面的泥土,看看是不是火还在烧。他一直往下掘,撂出来的泥土是热的,他的心也就冷了,春暖花开的日子就要来了,在南方越冬的禽鸟就要回来了,可是火还会钻出来搞破坏。他往坑里填雪,希望能把地下的火弄熄。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那么大的地方,一个坑的雪就能把火扑熄了?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窦仁啸真的是相信奇迹会发生,所以他又掘了几个坑,在坑里填了雪。

  有一个农民远远的看着他的所作所为,放开喉咙对他嚷:“别逗了!你这是小三儿卖酒,白干!省点力气吧!”

  他还是照样挖坑,然后往里填雪,他这人就是这副脾性,人家说不,他偏倔!不跟人较一会气,他是不甘心的。那农民于是说:“好,你掘吗?把湿地都翻遍最好,把我的地也翻一翻好上加好!去年芦苇没了,今年得烧几块地呀!”

  他一听就急了,抬起头来说:“我说老兄你快别烧地了,如果再弄出一场火来,可不是好玩的。你想想去年你种的黄豆,还没收成,霜就下了,白费工夫,还有你那一块同是从湿地里烧出来的地,种上了高梁,旱死了。你都是白干!与其是这样,为什么不给禽鸟留一条生路。禽鸟没了,就不会有人给这里灌水里,没水了,芦苇就长不起来,芦苇长不起来,你们还凭什么生活呢?湿地是你们的钱罐子,你们可不能这么对待它呀?”

  那农民听了,说:“你说得都有理,可是我现在是火烧眉毛,只顾眼前。窦管理员,你不要见怪!”

  窦仁啸没有答话了,抬起铁锹往茅棚走了。各人有各人的忙,什么时候所有人都统一了意见,什么时候湿地里的人都迁出去了,那时他窦仁啸就可以光荣退休了。

  把铁锹放回茅棚里后,窦仁啸又拿起了那个布包,他要到齐齐哈尔,与水利局里的人谈谈,看能不能在开河后,调点水到湿地,也不知怎么搞的,这鬼天气越来越暖越来越干旱,如果不是去年调来的三亿立方米的水,湿地恐怕已是赤地千里了。

  他沿着乌裕尔河走了一会,上了公路,坐上一辆货车,很快到了齐齐哈尔市,他想见一见他的女儿丹仙了。女儿越长越漂亮,像她的母亲,两只大大的眼睛,很精灵的,还有那个小嘴,巴巴拉拉的能说一大通话,听着让人高兴。窦仁啸于是到附近的士多,打了一个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正是他的女儿丹仙。

  “喂,爸爸吗?你在哪里呀?我想你。”

  “爸爸在市里,可是现在不能回家。你怎么了?好吗?妈妈也好吗?”

  “都不好!爸爸,你偏心,你就只懂得保护别人的家,不知道你自己还有一个家的!”

  “不,我想你,我想你妈妈,办完事后我会回来的。”

  “你的事没个完,妈妈说吃力不讨好。你不要忘记了我叫什么名字?”

  “我的闺女儿叫丹仙,这么好听的名字,谁会忘记呢?”

  “所以你要回家,因为你家里也有一只丹顶仙鹤!”

  2003.1.7-8

  星期五,天气很晴朗

  江湖集之三

  星期五,天气很晴朗。这有点不正常。这不是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都一月了。还有二十天便到二月一日,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了。过去一个月来天气一直阴冷,下着毛毛小雨,人们都爱躲在家里打边炉、吃火窝,其乐融融。现在当人们从被窝里爬出来,打开门一看,天空居然放晴了,还真有点不习惯的。久违的太阳光是这样的可爱可亲,于是人们都兴高采烈地上班的上班,买东西的买东西,把空荡荡的房子放在天空下让太阳照一照,把霉气除去。

  一个小女孩这时却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不,她还睡着,嘘!小声点,别惊醒了她,她的嘴角正露着灿烂的笑容,一定是在做着一个美梦了,梦中一定是她现实中不能实现的事情已经实现了。

  盖在小女孩身上的是一张漂亮的被子,上面绣了很可爱的一群群小鸡,它们在田野上嬉戏玩乐着,两只小翅膀都张开着,很开心的样子。床头柜上放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花瓶,青瓷的,瓶子里插着一支红玫瑰、一支黄玫瑰,都是含苞待放的,鲜嫩娇艳,让人忍不住想把鼻子凑过去闻一闻她的体香。花瓶旁是一个小闹钟,红红的外壳,指针也是红的,数字被一只只澄黄黄的小鸡代替了,很可爱的。柜上还放着一本张开着的童话书,散发着淡淡的书香,里面讲述了一只丑小鸭是如何变成一只美丽的白天鹅的故事,很有趣的。

  一定是梦中的事情太美好了,小女孩把手伸出被子外在空中轻轻的抓,当她的小手被另一只手轻抓着放回被子里时,她睁开了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她看见眼前的人,一张陌生的脸,她不认识。她原想喊爸爸的,这时羞得把眼睛合上了。

  她轻轻睁开两眼,发现面前人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她已经醒了。她仔细打量了他,二十多岁吧,样子很英俊,像爸爸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她想,他是谁呢?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的,上次爸爸妈妈带我去游公园时,一位叔叔过来把我抱在怀中,我同样也是不认识的,可是他说我还未满一个月时,他已经把我抱过了,还喂我吃奶哩,多脸红啊。她看见面前的叔叔仍然呆呆的,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嘴角有一丝丝的笑意。她忍不住好奇地问:“叔叔,你在想什么呀?这么高兴的。”

  当他听到小女孩的话后,身体不期然的打了一个冷颤,然后笑了一笑,说:“我在想与你一样年纪时的趣事,那时天真快乐无忧无虑的,你一说话,把我的回忆都赶跑了,吓了我一跳。”

  小女孩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叔叔,我不应该打断你的回忆的,是我不好,有时候,我一个人在想着美好的事情时,我也是不喜欢爸爸妈妈过来烦我的,在脑海中的事情都是美丽的,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像现实中,有些事情你根本干不成!你说是吗?叔叔。”

  他微微一笑,深有同感地说:“你说得对,可是你年纪这么小,前途似锦,有什么不能在现实中实现的呢?”

  小女孩轻轻叹了一口气,脸上掠过一阵痛苦。他想不到面前的小女孩竟然会叹气,叹气只属于成年人的事,怎么会在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身上出现的呢?

  小女孩转眼又回复了刚才的天真烂漫。她的眼睫毛密密的,很漂亮。她问:“叔叔,你来找我爸爸吗?我爸爸妈妈一大早就推醒我,说他们要到街上买点东西,叫我好好的睡着,过一会,他们就会回来的。叔叔,你等一会吧,我爸妈就快回来了。是了,叔叔,我们见过面吗?你是不是也喂过我吃奶的?”

  他一听,笑了起来,自己一个大男人喂一个小女孩吃奶,说出来不让别人笑爆肚子才怪。他很开心地笑着,说:“是的,我认识你爸,我是你爸的同事,很小的时候,我真的抱过你的,你那时就爱哭,哭得你爸爸说要把你扔在街外,你妈妈也不耐烦,怀疑是不是护士把孩子抱错了,我说怎么会呢?你看,她的眼睛多像妈妈,鼻子多像父亲。你爸爸就说,你说她不烦,那你抱她好了,于是我就把你抱了,说也奇怪,你在我怀中就不哭了,真是的,这叫缘分吧。这说是吗?”

  小女孩也是笑了起来,说:“对,这就叫缘分,怪道我好像对你一点也不陌生的,原来我们曾经也有过这样的趣事。叔叔,那你这几年怎么不来我家走走了?”

  他支吾了一会,说:“这几年我去了外省,所以没有来探望你爸爸,哎,现在还不知你爸爸记得不记得有我这样一个兄弟了。”

  小女孩急忙说:“不会的,不会的,我爸爸一定会记得你的,你这么好人。”

  他有点错愕,说:“你说我是好人,我哪方面像个好人?你说说。我还好久没有听说好人的定义了。”

  小女孩不假思索地说:“你的脸不像坏人的脸,电视上的坏人都是胡子拉茬的,胸膛上还有黑黑的毛哩,多可怕。你的脸这么漂亮,一看就是个好人。还有你这么友善地和我谈话,没有说一句粗话,这就是一个好人嘛。”

  他又笑了,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听到的关于一个好人的最清晰的解释,他努力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把头仰起,过了一会,他又保持了原来的样子,说:“谢谢。我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是个坏人,真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好多事情都不是出于自己真心的。保持童心多好呢?有时候,我也问自己为什么要长大呢?不长大多好呢?以最简单的思维看待世界,以美丽的脸庞面对世界。好人,嗯,好人,我是一个好人。我曾经也是一个好人,可是现在是一个坏人。”

  小女孩奇怪地问:“叔叔,你怎么说自己是一个坏人呢?我问你,你哪里像个坏人?说自己是坏人的,都是好人。只有好人才说自己是坏人。坏人都认为自己是好人。你说是不是?叔叔。”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什么逻辑?可仔细一想,似又有一定的道理。他说:“是的,坏人们都说自己是一个好人。”

  小女孩想了想,说:“叔叔,你来这么久了,你还没有叫个我的名字,是不是你把我的名字忘了,一定是的,都六年了,我今年已经六岁了,本应该上一年级了。那好,我帮你恢复记忆吧,我叫小艾,妈妈说,这世界上都充满了爱,没有不被人爱的人,也没有不想爱别人的人。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有点尴尬地说:“哦,小艾,很好听的名字,有一部叫《将爱情进行到底》的电视剧,里面也有一个女孩叫小艾,我想你比她更美丽更可爱。”

  小艾继续问他:“叔叔,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告诉我吧。”

  他只好说:“叔叔姓张,张叔叔。”

  小艾不满意了,说:“我不叫张叔叔,怪陌生的,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他看着小艾的脸,说:“我叫得明,张得明。这名字挺陌生的,有时我也不记得了。还要靠别人提醒,我才勉强记得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名字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小艾乐了,说:“那我叫你得叔叔吧,嗯,我是又得了一个叔叔,所以叫你得叔叔。我看名字都是为了给别人记住我们这一个人的,记不往自己名字没有什么奇怪。我妈妈就总是这样对我爸爸说的。”

  他听了,连连点头,说:“有意思,名字就是这样用途的。”

  小艾伸了一个懒腰,又把小手收回被子里,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得叔叔,你知道怎么玩魔术吗?就是那一种把一只白鸽子放在帕子里,但是当帕子展开时,鸽子却不见了,只有一只猫的那种戏法。我爱看魔术,很有趣的,有次我在电视上还看到一个魔术师把一座城市也变走了,你说这多么神奇。前一段时间有一个叫大卫.高柏菲的魔术师来我们城市表演,我想去,可是爸妈说人多,不让我去。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我现在还为此而耿耿于怀的。叔叔,你能变魔术吗?”

  他想了一会,说:“我试试吧。”

  于是他把床头柜上的一个小闹钟,抓在手上,当着小艾的面前把它放在被子里,然后他对小艾说:“现在你摸摸被子里有什么?看是不是有一只闹钟在那?”

  小艾把从被子里摸出来的东西放在被子外一看,原来竟然是一把小刀,一把很精致的小刀,小艾很高兴地说:“得叔叔,你这是怎么变的,我可是明明看着你把一个闹钟放在被子里的,这是清清楚楚的,怎么当我往里一摸却成了闹钟呢?”

  他微微一笑,说:“这有什么神奇的,这主要是靠手快,和一点障眼法,其实你也能够学的,很简单。”

  小艾拍了手掌,兴高采烈的样子,说:“好,得叔叔,你就教我吧,我想学。”

  他迟疑了一会,说:“好,我教你,你首先得把一张小刀放在袖子里,然后你就把一个小闹钟抓在手上,那么别人就把眼光盯准了你手上的闹钟,不会留意你袖子会藏了小刀的,当你把手伸进被子后,以最快的速度把小刀拿出来,放在被子里,却把闹钟藏在袖子里,这不成了吗?”

  小艾听了,更高兴了,说:“谢谢得叔叔。过一会爸爸妈妈回来,我就玩给他们看,让他们乐一乐。”

  他也跟着乐,说:“好的,你爸妈回来后,你就变给他们看吧,可是,可是不要告诉他们是我教你的。”

  小艾爽快地应承,说:“好,不告诉他们。”说完,把小刀展开来看,他连忙阻止。

  小艾问:“为什么?这小刀里有秘密吗?”

  他摇着头说:“不,因为这小刀很锋利的,很容易划破别人的手指的。”

  小艾点了头,说:“好,我不打开它。但是,得叔叔,你能把这小刀送给我吗?这小刀很漂亮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好的,就送给你吧。这刀可不是你床上的毛公仔,你可要小心。”

  小艾点头,说:“谢谢得叔叔。我会小心的。是了,得叔叔,你会唱歌吗?我会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妈妈说我唱得好的,比学校里的同学唱的还要好,你想听吗?”

  他来了兴致,说:“好,我想听听,你唱吧。我洗耳恭听。”

  小艾于是动情地唱了起来,他坐在椅子上,闭起双眼,两手轻轻拍着,脸上神态自然,很轻松愉快的。

  歌唱完了。小艾问:“得叔叔,你是不是也唱一首,你唱歌好吗?”

  他连忙摆着手,说:“不,我的声音不好,五音不全,如果唱出来,很丢人的。”

  小艾不让了,说:“不,得叔叔,你一定要唱。礼尚往来嘛。你不唱,我不高兴的。”

  他看着小艾装着发怒的样子,心软了,说:“好,我唱吧,可是我很久没有唱歌了,以前唱过的歌都记不起歌词了。怎么办呢?有了,我唱《鸡公仔》。”

  小艾也不让,说:“这首歌我唱熟了,你唱另外一首吧,《茉莉花》,好吗?还有,《禅院钟声》也可以,虽然是粤曲,但也很好听的,我爸爸也就常常用口哨吹的,你不知道呢,我爸爸冲凉的时候,就会大声的唱《禅院钟声》,睡觉的时候就会有鼻子唱《禅院钟声》,你说我爸爸这人是不是很怪诞的?”

  他皱起了眉头,说:“对不起,小艾,你说的,我都不会唱。怎么办呢?我唱,我唱,我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怎么样?”说完这话,他感到有点冷,他收紧了一下衣服。

  小艾拍着手,说:“好,你就唱吧,我觉得国歌特别能让人心情振奋的,在这冬天的时候唱,会让人热血沸腾的,你说是吗?好,得叔叔,你唱吧。”

  他就唱,唱得很入神,他唱完后,觉得内衣都湿了,鼻尖上挂着汗。小艾奇怪地问,说:“得叔叔,你觉得热吗?是呀,我感觉有点热了,你打开窗子吧。我也想看看阳光了。”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过去把窗户打开了,一阵凉凉的风吹进来,他打了一个冷颤。然后,他看见一只小蜜蜂飞了进来,在两支玫瑰上飞来飞去,发出嗡嗡嗡的叫声。“嗡嗡嗡,小蜜蜂。”他情不自禁哼了起来。看了看床上的小艾。他去扑打蜜蜂。小艾问:“得叔叔,你干什么?”

  他说:“我在打蜜蜂,免得它针了你。”

  小艾连忙制止说:“不,得叔叔,你别打它,让它采蜜吧,听说蜜蜂把针吐出来后,它就会死的,多可怜。得叔叔,我现在肚子饿了,你能不能煮点东西给我吃?冰箱里有鸡蛋,你煎一个给我吃好吗?”

  他站了起来,说:“我的厨艺不太好,不过试着煎吧。”说完,他走了去厨房。

  过了一会,他用碟子盛着两个鸡蛋回到房子里,坐回椅子里,对小艾说:“起来吃吧。”

  小艾愉快地说:“这鸡蛋煎的真香。不过,得叔叔,麻烦你扶一扶我,我的腿不太好。”

  他于是把碟子放在床头柜上,伸出两手去扶小艾,他一边扶,一边问:“小艾,你的腿怎么了,不小心摔伤了,是不是?”他把小艾的身子靠在床杠上,然后把碟子放在她脸前,递了一双筷子给她。小艾于是一手拿着碟子,一手拿着筷子,夹着鸡蛋吃起来。

  吃完了,小艾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杯水,喝了。小艾这才说:“说你听吧,得叔叔,其实妈妈不让我吃鸡蛋的,她说吃鸡蛋对我的身体有害的。可我才不管呢,想吃就吃,不让吃,那感受很苦的。”

  他听了,说:“你这就不对了,小艾,你应该听你妈的话,不然你的病怎么能好起来呢。好吧,我现在拿碟子去洗干净,不然你爸妈回来,就会骂我了。”

  他从厨房里回到小艾的睡房,他对小艾说:“小艾,我要走了,有空我再来探你吧。你爸爸会知道我的来意的。”

  小艾依依不舍地说:“得叔叔,你太好了,我不想你离去,和你说话很有意思的,我很高兴。”

  他也说:“是的,和你说话,我得到很久没有得到的快乐,你说我是一个好人,我说你才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未被污染的好人,小艾,谢谢你说我是一个好人。”

  小艾想了想,说:“得叔叔,你能说个故事给我听吗?妈妈说的故事都没趣的,你说一个给我听吧。我不想你这么快离开。可以吗?”

  面对小艾的恳求,他的心又软下来了,重新坐回椅子上,说:“可以。不过你也要说,礼尚往来嘛,这是你说的。”

  “好的,”小艾说:“我想听你的故事。”

  他犹豫了一下,说:“好,就说我的故事,不过你也要说你的腿为什么会不灵便的故事。”

  小艾也犹豫了一下,说:“好,我们都说自己的故事,这才有趣。”

  “那么,我先说吧,”他说,“很多年前有一个男孩。”

  小艾摆手制止他了,说:“得叔叔,是说你的故事,不是别人的故事,你不能耍赖的。”

  他尴尬地笑笑,说:“你先听着,这个男孩与我很有关系的。”

  “他是你的弟弟?”小艾问。

  “算是吧。”他答。

  “那你说吧,我不打扰你了。你说一段,我说一段。”小艾不好意思地说。

  “很多年前有一个男孩,他生活在珠三角的一个小村子里,家境不是太富裕,但是也不是太贫困。他很聪明,在学校里,他常常是排第一名的,也帮老师做点班级工作。放了学,他还去田里帮父母种庄稼,和除草浇水。到天完全黑下来了,他就会赶着一只大水牛回家,他有时会骑在牛背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背诵上课时他学到的知识。那牛很聪明的,它能知道它是住在什么地方,所以他不用给牛带路,牛会把他带回家的。当他把牛拴在牛棚后,他就以很快的速度跑回自己的家,然后生火做饭,洗菜下锅,他的父母还在田里借着月光在浇水呢。

  当他把饭煮好了,把菜也炒好了,他就会自个先洗了澡,如果洗完澡后,他的父母还没有回来,他就会拿起书包放在桌上,做功课和温习功课。等到父母回来后,他才和爸妈一起吃饭。他爸妈就他一个儿子。他也没有辜负了父母的期望。

  到了读高中时,他舍不得在学校里浪费钱,所以总是放学后,踩几十分钟的车回家吃饭,也不在学校里住宿,为的是省钱。可是高考时,他却遇上了一场大病,勉强考下来,成绩不理想,他名落孙山了。

  病好后,他到了一家工厂工作,学做电工。”

  “很多年前有一个女孩,嘻嘻,我也学你,这个女孩很喜欢唱歌,唱歌特别动人的。有一天,她和她的爸爸妈妈去游动物公园,在动物公园里,她看到了大象,看到了狮子,看到了老虎,看到了河马,还看到了孔雀,她看到很多很多的动物,那些动物很可爱的,她都乐而忘返了,到了动物公园快关门的时候,她才与爸爸妈妈一起离开了。

  她与她的爸妈在附近的一家酒楼里吃的饭,吃的菜可丰富了,有鲈鱼,有通菜,还有一只焖得很香的大鸭子。那一顿饭是我毕生难忘的。”

  “那个男孩学东西很快的,三个月后,他拿到了电工证,从学徒转为工厂的正式员工。当他把人生的第一次薪水交给父亲时,他感到很自豪。可是谁能想到呢?他很快便变坏了。人家给了他一支香烟,他就吸了。哪知那香烟里藏了白粉的,吸了会上瘾的。因此他就染上了毒瘾,从此以后,他把薪水都用来买白粉了,再没有给过他父母一分一厘钱。

  他可悲呀。他想过戒毒,可是每次都不成,戒毒不成后,都以更疯狂的方式来吸毒。”

  “那女孩吃饱了饭,与爸妈一起离开了酒楼,可是当他们在人行道上走的时候,一辆车却像发了疯一样向他们冲来,当时那个女孩走在前面,她听到爸爸妈妈在后面大声喊她,她转过头来问什么事,她的爸爸正急急向她奔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却听到很响的刹车声,她感到自己身子一麻,她便不省人事了。

  当她醒来的时候,她看见她的爸妈正无言相对着。她看了看周围,她知道自己是睡在医院的病床上。她问自己谁是病人了。她才记起是她躺在病床上,她是病人哪。可是她感到自己身体没有什么不妥的,自己怎么会病的呢?”

  “男孩没有了钱,他就回去偷父母辛辛苦苦从田地上赚回来的钱,他的妈妈苦口婆心地劝他,他竟鬼迷了心窍,还骂他妈妈是老不死。他妈妈哭着,很伤心,可是他一点也不怜悯。他的爸爸拍着桌子,擂着拳头,厉声骂他,他一言不发,把父亲的话作耳边风,到了最后,他的父亲总会因恨铁不成钢,挥拳向他打去,他被打倒了,爬起来就走,发誓不回这个家了。

  然而当他没有了钱买毒品的时候,他又会趁着父母到了田地里时回家,翻箱倒箧的寻找值钱的东西,有时他甚至把家里的锅也背了走,为的是能卖一元几角。”

  “女孩看着床边挂瓶上的液体正一滴一滴顺着管子往下流,而管子是插在自己的手背上,她才终于相信是自己病了。她想爬起来,可是不能,她觉得她的腿不是她的,动也不能动。

  她问她的父母是怎么一回事,她的爸妈告诉她,她的腿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好的。她相信了。

  但是已经过了一年了,她还不能下地走路。

  所以她很喜欢玩风筝,也爱养小鸡。她爸妈买了很多风筝给她,却不给她买小鸡,说小鸡会把屋子弄脏的。其实小鸡怎么会把屋子弄脏呢?你说是不是,得叔叔。”

  “男孩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偷光后,他一点也不为生他养他盼他的父母着想一下,他还继续吸毒,一次又一次被警察拉了,一次又一次当从戒毒所出来后继续吸,他是没救了。

  到了最近,他还干那种入屋盗窃的事情。他对不起他的父母,他对不起所有关心他的人。”

  “得叔叔,那么你说那个男孩会变好吗?他小时候那么懂事,长大了不应该是这样的。”小艾说。

  “是呀,我也相信他一定会变好的,他小时是一个好人,怎么长大了会变成了一个坏人呢?他应该一直是一个好人,是吗?小艾。”他说。

  “是呀,得叔叔,你说得对。”小艾说。

  “小艾,那你的病怎么了,过一会会好的吗?”他问。

  “得叔叔,我告诉你吧,爸妈说,我一定能站起来的,可是有一次我听别人说我的病是好不了的,说什么是下肢瘫痪。”小艾说。

  他听了,哦了一声,望着小艾,很久没有言语。

  小艾说:“得叔叔,你能帮我放风筝吗?放在这个窗前,我能看到的,我们家是四楼,如果你能把风筝放到我们四楼的窗前,那将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我的床下放了几只风筝,你拿一只出来,走在楼下放吧。我喜欢看在天空中飞舞着的风筝,很自由自在的。得叔叔,你答应我吧。”

  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他二话不说,从床下拿了一只风筝,走下了楼。在楼下他迎着风,把风筝放起来了。他把风筝放在小艾的窗前,他想小艾这时一定很高兴的。过了十分钟,他把风筝收起来了。带着风筝又走回小艾的睡房。小艾对他说:“得叔叔,你太好了。刚才我做梦,就是因为梦见了我自己在田野上放风筝。”

  不知为什么的,他这时脑海中却涌出了一个童话故事,不是安徒生作的,是他刚想出来的,他想说出来,于是他对小艾说:“小艾,我说一个童话故事给你听,好吗?免费的,哈哈。”

  小艾鼓掌说:“好,妈妈说的不好听,现就看看你说的怎么样?”

  “从前有一只风筝,”他说:“它很大很美丽,每次当它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它都被同伴们的羡慕目光包围着,因为它比别人获得更大的自由。为此,它很开心。有一天,它看见一只蚱蜢,它问它能像自己一样飞得那么高吗?蚱蜢说它不能,但它可以飞很远的路程,可以自由地在每一个地方活动。有一天,它看见一只燕子,它问它能像自己一样飞得那么高吗?燕子说它不能,但它可以飞很远的路程,可以冬天在南方过日子,暑天在北方过日子。有一天,风筝看见了一只老鹰,它问它能像自己一样飞得那么高吗?老鹰说它完全能够,而且可以更高,然后示范给风筝看。风筝羞红了脸,它说它也要像老鹰一样飞得那么高,于是它挣脱了绳子,可是它飞向的不是高空,而是泥土。它一头撞在泥土里,架子散了再飞不起来了。小艾,其实我想说的是,蚱蜢有蚱蜢的自由度,燕子有燕子的自由度,老鹰也有老鹰的自由度,毕竟它不能飞上月球,对吗?所有的东西都因为自身条件,而有一定的自由限制。绝对的自由是没有的。而风筝的自由度也就在一线的距离。自由度的不同是不能阻止各自从中获得的幸福的。小艾,你明白我意思吗?”

  “嗯,得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叫我不要太介怀我能不能走路,是吗?谢谢你,得叔叔,我一定比从前更开心的过日子,在我的自由度里找到我的幸福。”小艾说。

  “小艾真是聪明,你明白了,我就放心了。”他微笑着说。

  “还有,得叔叔,你偷偷地送我一笼小鸡吧。你看我的被面上绣的是小鸡,闹钟里也是小鸡,你好歹要送我一笼小鸡呀。否则我不跟你好了,嘻嘻,得叔叔,我感觉和你聊天很开心的。”小艾央求着他。

  他很坚定地说:“好,小艾,我一定要送你一笼小鸡。”

  这时,小艾往门外说:“爸爸妈妈,你们回来了。得叔叔和我聊得欢,你们也一起与我们聊吧。”

  爸爸向妈妈使了个眼色,妈妈走了出去。

  “爸爸,得叔叔说是你的同事。他说这几年去了外省,刚刚才回来,一回来就来探你了。”小艾对着爸爸说。

  爸爸慢慢接近女儿,最后站在女儿的床前,问他:“你是什么人,我们在哪见过的?”

  小艾听了爸爸的话感到奇怪了,说:“爸爸,得叔叔不是你的同事吗?你怎么说你不认识他呢?”

  他早已从椅子上站起来,往房门蹭了,一边还对小艾说:“小艾,我要走了。你好好养病。”

  妈妈惊慌地出现在房门前,对丈夫说:“首饰、存折、现钞,都没有少,可是位置都放错了,显然是有人动过。”

  爸爸厉声对他说:“你最好别动,乱动,我就报警。”

  他一脸尴尬,不敢看小艾。

  小艾大概也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了,对着爸爸妈妈说:“爸,妈,你就放了得叔叔吧,得叔叔是一个好人,他与我聊天,变魔术给我看,煎鸡蛋给我吃,说故事给我听,放风筝给我看,还答应送我一笼小鸡,他是一个好人,坏人不会那么好心的。你们不要报警了,好吗?得叔叔不会是一个坏人,也不可能是一个坏人。”

  他以感激的眼神看着小艾,一种愧疚之情在他心中燃烧,烟从他的眼中冒出,把他的眼睛薰得直流泪。得叔叔是一个好人,得叔叔是一个好人,是呀,我是一个好人,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坏人呢?我发誓从此时此刻起,我要与曾经是坏人的我决裂,我要重新做回一个好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一个可敬可亲的人。好人,呀,好人,这个词语多有意思,多神奇,多伟大!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好人了,至少有一个人,一个女孩,一个教懂我如何去爱和这世界上还有爱的女孩,承认我是一个好人,我就应该好好的努力,把毒瘾戒除,然后正经找份工作,努力工作,把薪水都交给我的父母,对不起呀,我的爸爸妈妈,我让你们操碎心了,从今往后,我会做回以前你们眼中那个聪明乖巧的小明,不让你们担心,不让你们再受操劳,我会好好地待奉你们,让你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再不用因为你们儿子的不争气,让你们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再不用因为你们儿子的可恶行径,让你们夜夜在梦破的时候为儿子而长嗟短叹了。爸爸,妈妈,你的儿子回来了!

  小艾的爸爸对他说:“你走吧,看在你没有伤害小艾的份上,你走吧。”

  他像遇上了大赫一样,心情轻松了,看了看小艾,想对她说点什么,可是终于没有出口。他转头要走了。这时,门铃响了,小艾的妈妈去开了门,进来了一位邻居和两位保安。邻居指着他,对两位保安说:“就是他,刚才我看见他沿着水管爬进来的,这家伙真是贼大胆,光大化日之下居然敢肆无忌惮地入屋盗窃,真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了。”

  保安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张得明。”

  两个保安把他的手给扭在背后,然后把他带走了。

  他被送进了派出所,然后被拘留十五天,拘留期间被送进了戒毒所。从戒毒所出来后,他望着澄明而温暖的天空,呼吸着自由与幸福的空气。他决心要洗心革面,做一个好人,不要辜负了小艾的好意。

  他找了一份工作,兢兢业业地工作,没有与往日那群损友交往了,也没有与毒品打交道了。当他拿到了工资后,立即到集市里买了一笼小鸡,然后把余下的钱都交给了父母。他的父母捧着儿子的工资,看着儿子的脸庞,现出多年来没有过的笑容。他们的儿子回来了,是的,他们的儿子回来了!这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呀!来,儿子,我们喝两杯!

  他拿着一笼毛色细嫩的小鸡去按了小艾家的门铃,小艾的妈妈没有让他进门,也没有收下那一笼小鸡。他不会怪责小艾的妈妈的,做妈妈的,哪个不想保护自己的儿女呢?他下了楼,央一个住户把那一笼小鸡送给小艾,那住户答应了。

  他仰起头,看着四楼,就是小艾家所在的那一层楼,心中百感交集,小艾,得叔叔已经做回一个好人了!

  2003.1.10

  山里和风轻拂

  江湖集之四

  这一趟“旅程”,他从江南胜地苏州出发,转了十次货车,乘夜走了超过一百小时,然后在兰州旁边经过,又行走了十天,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终于到达了这个他连出发前也没有预定下的目标。

  他不知道他现在处身的这个地方叫什么镇叫什么村,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他找了块平整的石块,放在一棵白杨树下,坐下,望着天上清洁的云朵,他感到了愉快与轻松,往下望,是分布不均的一座座泥屋和窑洞,偶尔可见几只鸡互相追逐。这里一定很穷的!他叹了一口气,从口袋中取了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了。他抽的是“生烟”,烟只在他口中做一个徘徊而已。为的只是消解心头的恐惧,其它的也就没什么了。他根本不是一个懂抽烟的人。

  一个多月来的周车劳顿彷徨惊恐,现在应该是到了尽头吧。他禁不住又往下仔细打量着这一块他可能要住一段时间的土地。干涸、贫瘠!对这样的一块地方,他突然又感到了一种不适,他想,各项条件都这么差,怎么能舒服地生活下去呢?

  然而不正是这里封闭落后,自己才觉得自己安全吗?当然,暂时的自由得到了,可这种自由的得到,其实何尝又不是意味着另一种自由的失去?或许内心更恐惧的是接受别人的审判吧。但是人只要做了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走到那里都是要接受别人的审判的,这其中又包括自己内心对自己的审判。

  箭发没回头!他把还在向上飘着一缕缕轻烟的香烟使劲地往泥土中插,香烟熄灭了,他内心的挣扎难道也能这样轻易熄灭吗?他站了起来,他要走下山去,与村民谈谈话?这一个月来,他东躲西闪,简直都已经忘了自己是一个会说话的人了。

  从兰州走来,他的脚下一直没有一条真正意义上的路,现在踩着由村民自己开辟出来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他有点高兴,是值得高兴的,毕竟又回到了人所走的路上来了。走了约半小时,他才走到山下,太阳已经沉下山去了,晚霞在天边展示她们漂亮的服饰。九月的天气,就应该是热的,可是他觉得这里的热,他是不能忍受的,这一种热,令人喘不过气来,要让人窒息!他长了这么大,还真没有试过这样的苦。

  最后的一抹霞彩隐去,黄昏也就结束了,真正的黑夜也就降临了。这里真是黑,黑漆漆的黑,连灯也没有看见一颗,这里的人晚上没有灯,生活岂不失去了一半乐趣?天上的月儿也不争气,不知躲哪去了,连星星也不出来看看人间。好像是要下雨了,他估计。他原本是要与别人谈谈话,恢复自己的语言功能的,可是他最终又不敢了,他还是如往常一样保持着警惕。

  雷响了,他急切要找个地方来避雨,否则病了,没有人为他送药送饭,而且这里又人生地不熟,死了没有人可怜。他摸黑找到一间将倒不倒的泥屋,他进了泥屋后,发现这里有几十张木桌木椅了,都是破烂不堪了,他打着打火机,一照,屋角都挂满了蜘蛛网,一只只大蜘蛛藏在网里,很可怕。他担心这些蜘蛛会在什么时候因为饥饿难忍,扑下来吸人的血,吃人的肉。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想,这里这么穷!他看见屋后一堵门,好奇心起,他走了过去,推开门,看见是另一堵墙,只是门与墙之间有一条只有一米左右的短廊,短廊两面分别是两堵门,都是些木头做的门。他借着打火机发出的火光,看见有一个木牌子靠在墙上,上面写着字,他凑近一看,是四个英文单词,他认识的,上面写着:TURN RIHGT,OR DIE. 弄什么鬼呢?为什么转左边就可能死呢?他不相信这个,于是推开了左面的木门。

  他是带着一肚子不相信推开左面的木门的,用力太大了,他整个人就失去重心,因为门后不再是土地,而是一个悬崖,他连“呀”一声也没有来得及叫,身体已经掉在空气中了。山风在他的身边呼呼乱叫,他的头脑经过了短暂的极度惊惶后,开始清醒了,虽然只是那一秒钟,可是这一秒钟却足够他回忆他的一生了。他的一生是怎么走过来的呢?他的一生留给别人的是一个好的回忆,还是一个坏的回忆?他不知道别人将怎么回忆他。他也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回忆他。而最重要的是别人为什么要回忆他。他做了好事了,还是做了坏事?这些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此清晰的影像在他的脑子中飞速重现,他的心急速冷却下去了。死亡,是的,死亡,死亡是对一个对社会做了坏事的人的最好方式了。

  一秒钟就这么过去了。就在触及地面的那极短一瞬间,他竟然回忆了刚才看到的那块牌子上的字:TURN RIGHT,OR DIE。为什么对别人的如此忠告不相信不耐烦呢?别人都是有心害自己吗?是自己把别人都想得与自己一样坏!为什么不相信好人的话!他的内心悲苦,一个多月来的亡命旅途,终于因为那四个字而开始令他感到了人性的善良。TURN RIHGT,OR DIE。是的,如果我还不向正确的方向转过去,我就会死的了。但是我已经要死了,好在我已经懂得善。这就足够了。足够了!

  他的身体到地了,落在一堆松软的黄土上,纵然是这样,他还是感到跌得很痛。天,很黑。所有的虫子似乎在他落下来之后,都因害怕而惊叫着。他就躺在黄土堆里,喘着气,有一股痛快。天,没有下雨,这是奇怪的,如果在平日,遇着同样的天色,那是一定要下雨的,可是今夜却不,奇怪。他就睡着了,雾在他的身体周遭飘着,他已经不知道了。

  他醒来的时候,他发觉他躺在一张床上,不,严格来说是一张木板,他动了动身体,痛,想睁开眼睛,睁不开,他想他会不会是盲了,如果是那样,真是生不如死了,他又拼命睁了几次,终于他能看到一丝光了,心也就宽了。黑暗世界,诚然,是可怕的,可是也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害怕。一个用自己的心照路的人,对于光明世界,还是黑暗世界,从来都是堂堂正正地走的,根本不会因为了面前的路被黑暗遮盖了便心生惧怕。他苦笑了一声,为自己迟到的思想。可是他自己笑出来的声音,他听不到,他却听到了别人的声音。笑声是如此大方、爽朗、开心,他也就明白了他肯定是被人从黄土堆上抬了来这里,他很感激地望着笑声中的人。是一个老人,一个慈祥的老人。他又动了动身子,仍是痛。老人坐近木床,伸出一只温暖的手在他的身体的几个穴位处拿捏了几下,他顿时感到身体再不像刚才那样沉重与疼痛了。

  过了一会,他发觉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了,试着坐起来,就坐起来了,他很开心。他笑着问老人:“您这推拿真神奇。”

  老人也笑笑,说:“那里,是你骨板好罢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干净,知道一定是有人帮他洗过脸了,感激之情又再次涌起。他问:“是您老人家救我的吗?”

  老人摆着手说:“这没什么,没什么,昨晚我家丢了羊,去找,刚好遇着你了,一看,发觉你跌得不轻,于是把你扶回来了。是了,你叫什么名字,是新来的老师吗?”

  他想我怎么会是老师呢?老师这么神圣的职业,怎么能轮到我这样的人来做呢?倘真是这样,那岂不玷污了这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呀,塑造灵魂的人呀,我的灵魂还要别人来清洗呢。他一抬眼,发现老人正在等着他的回答。他于是立即把思绪收回来,不好意思地说:“不,我不是老师,我叫娄成强,刚好路过这里罢了。老人家,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我一定死在黄土上的。”

  老人呵呵大笑起来,说:“你客气了,你根本没有跌伤那里,只是一时血气闭塞,死不了的。说了那么久,我也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叫,我叫,我叫什么名字呢?”老人搔着自己的后脑勺在想,过了一会,他像想起点什么,说:“人家都叫我才老汉的,这就叫我才老汉吧,不要老人家前老人家后了,我听着不舒服的。”他看见对方在笑,他也跟着笑,自我解嘲地说:“不要怪我记忆力衰退了,就是三十年前,我也不一定记得起我叫什么名字,我姓张,这个自然记得了,我的名字中最后一个字叫才,中间那个别人不叫,我也忘了,哎,算了,名字记来做啥,谁会借去用呢?”

  娄成强觉得这老人有意思,更加开怀地笑了,问老人为什么认为自己是老师。才老汉说:“你跌下来的那个地方的上面就是学校,而且你又这么面生,不是本地人,所以我猜想你是老师。对了,娄,就叫你阿强吧,你读了多少书?”

  娄成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别人这么问,他想了想,说:“记不起了,从小学读到高中,谁知道有多少书,而且我又爱看些课外书。您问这干啥?”

  才老汉拍着大腿,说:“这就好,这就好,当老师不一定要手中揣着师范学校的毕业证,只要这人心肠好,比学生多读几本书就可以了。重要的是令学生知道怎么做人,怎么学习。你说是么?

  娄成强尴尬地笑笑,说:“您老说得对,那么这里有多少个老师呢?如果我掉下来的那个地方是学校,是不是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老师来了?”

  才老汉叹着气摇着头,说:“是呀,那里原是学校,曾经书声朗朗,可是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自从四年前的侯老师离开这里后,学校便停了课,这是迫不得已呀,谁叫他是学校的唯一一个老师呢?他走了后,就再没有老师来学校任教了。很可惜哩。眼学着孩子一个个都开始大了,没有知识,不知道怎么学习,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前方,又正是他的祖宗所走过的路,我的心就紧紧的。我是抗美援朝时入了党的,也知道一点城里人的事,现在是这村里的村长,可是从我三十年前当村长起,这里一直是这样,封闭、贫穷,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村长呀,所以一直想建立一座学校,找几个老师来教导这里的孩子,但是这村的条件是有目共睹的,当然是留不住老师了。后来我到了兰州,找了教育局,到底让他们派了一个老师来,也是自愿性质的,半年换一班,然而纵使是这样,老师们也是叫苦叫累,当然这是在心里叫的,我能听得出,为了身份,他们是不会对着孩子与我这样说的,所以他们是度日如年的,一俟到期,他们便匆匆而去,奔向外面花花绿绿的文明社会中去。要数那么当老师,还是最后一位老师好,这位侯老师真是一个合格的不怕苦不怕累的老师,他一个人花钱买了木材与砖石来重建了学校,又亲自造学生桌椅,在这里一待就是三年,他是很关心这里的状况的,对这里的村人也友善,特别是对孩子特别的关怀,孩子在他的关怀与教导下,学到了很多东西,所以孩子与家长们到现在还时时怀念侯老师的。”

  娄成强一边听着才老汉说,一边陷入了沉思,他问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在别人言谈中赞不绝口的,那才是不枉一生!他问才老汉:“为什么教室后面还建一扇门的?”

  才老汉说:“那里原来是没有门的,是侯老师自己加建的,门后一边是崖,他用木门堵塞死了,为了告示后来的老师,他还竖了一牌子的,他说那牌子上的字也是一句警语,他每看着,就要停下来想想自己有没有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倘若有,那就要立即改正!这老师,这才是好老师哩。听孩子说,那是英语,叫‘TURN DIE,OR RIGHT’。”

  娄成强听才老汉那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一想,心又往下坠,哎,只有死,才是正确的选择!也有一定的道理!他重重地呼吸着,好像置身于空气稀薄的地方。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神来,看见才老汉正望着他出了神。他问:“您老在想什么事?”

  才老汉摇了摇头,说:“我刚才看你的表情,笑完之后陷入了沉思,你一定是为我们这里的孩子可惜了吧。”

  娄成强听才老汉这么抬举自己,令他都有点无地自容了。这时一个小孩子撞了进来,扑在茶几上,捧着壶子,也不用杯,咕噜咕噜的就喝起来。才老汉待小孩子喝完茶后,对着他说:“文忠,过来,这是强叔叔,叫强叔叔吧。”

  那小孩子果然老老实实地过来走在娄成强床边叫了一声“强叔叔”,他不好意思起来,不知怎么应付,伸手进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然后递给小文忠。小文忠不敢接,才老汉把钱给挡了回去,说:“阿强,你这是太不像话了,我们岂是那么爱钱的人呢?”

  娄成强连忙解释说:“不,我只是觉得见面时,应该给点见面礼的,可是身边没有,只好把人民币作礼物了,您老不要见怪呀。”

  才老汉“哦”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不过如果你觉得没有见面礼给孩子,觉得尴尬,那么能不能在这里当一会老师呢?我想你不会觉得我这想法太自私吧。是呀,我一直为了这个,心烦着,你看这小蹄子,虽然帮了父母一点力,可是他怎能完全胜任,他还得长大,长大了,我真不希望他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一世,是男子汉就要到外面闯一闯,是男子汉就要有力量来改变现在身处的困难。阿强,你说是不是?”

  看着才老汉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娄成强完全能明白这个老人的忧虑,可是当老师……这个念头,在他心底是想也没有想过,他这么一个人怎么能玷污了教师这神圣的职业呢?他支吾着,一时脸上七色交替。他心如刀绞,在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做了对不起人的事,弄得现在自己要亡命天涯,当教师这神圣的职责降临在自己头上时,竟然感到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羞耻!

  “阿强,你答应不?”才老汉看见娄成强深深的思索着,还以为他在自卑,说:“我早说了只要一个人是心肠好的,又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多走了几段路,他就可以当老师了。不要顾累了,阿强,当然,如果你还有事要干,那我是不会勉强你的。”

  面对才老汉语重心长的话语,娄成强真的不想拒绝,何况人家怎么也是救了自己,出于报答,也应该答应的,可是他是一个通缉犯,让通缉犯当老师,这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吗?他说:“才老汉,你让我考虑一会吧,我的心乱着。”

  才老汉看娄成强的语气有所松动,高兴地说:“好,你就考虑一会吧,我现在就去学校收拾一下,你考虑好了,就来吧。小文忠,你陪强叔叔到处走走,认识认识一下的小伙伴吧。”

  小文忠焦急了,说:“爷爷,现在已经是十二时了,要煮饭了,你还走?吃完饭去收拾桌椅也不迟。”

  才老汉边走边说:“你不要管那么多?饭可以迟点吃,老师走了,你想再找一个可就难了!”说完,果真就走向了学校。

  娄成强下了床,与小文忠一起煮了饭,然后他们走出了门,他问小文忠:“文忠,这叫什么村?”

  小文忠说:“我们这里叫张家松村。”

  娄成强又问:“你喜欢这里的生活吗?”

  小文忠想了想,说:“我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听以前的老师说外面的世界很美丽的,每一个人都吃得好好的,穿得好好的,完全不像这里这么贫穷!”

  娄成强问:“这就是说你不爱你的家乡了吗?”

  小文忠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爱!爷爷叫我写的作文《我的家乡》里,我就很热爱她,可是我想我更应该像爷爷所说的要把她变得更美丽!”

  娄成强没有再问下去了。

  小文忠看见娄成强不说话了,他自个却找出问题来问:“强叔叔,你知道‘TURN RIGHT,OR DIE’,是什么意思吗?”

  娄成强怔了怔,有点口吃地说:“向右转,否则会死。是吗?”

  小文忠想了想说:“对,也不对。侯老师说还有另一层意思,叫‘向正确的方向转,否则会死’。”

  娄成强心中怒涛汹涌,一股原始的纯真的善良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着,接着是一股激情澎湃的豪情外化在他的眼前,他一手托着小文忠的腰,然后把他放在自己的背上,说:“来,我们去学校帮你爷爷收拾桌椅!”

  小文忠在他背上说:“强叔叔,你是答应了?”

  娄成强点了一下头,说:“是,我答应了,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如果我不死,都待在这里,不走,就做老师,做老师,多好!”

  小文忠兴高采烈地拍着手掌说:“好,好,我们学校又来了新老师了!”说完,从娄成强的背上跳了下来,站在娄成强前面,很响亮地说:“老师您好!”

  娄成强怔住了,马上就说:“同学们好!”

  彼此笑得很开心。

  一直往学校走,他就越奇怪,为什么昨晚自己会一步步走上山坡也浑然不觉的。他想,也许是良心在召唤我吧,以便我能在面对“TURN RIGHT,OR DIE”时,让自己反省过去的所作所为吧。做一个好人,好的,我生来就是一个好人,现在还要做回一个好人,把过去留给过去吧。他这么一想,心中的负疚感就减了许多,心情也就轻松多了。

  头上的太阳很毒,可是他敢于正视它了,然后继续向前走,眼前就出现了一个黑圈,好的,我不怕,黑圈就是一个靶子,我现要对着它来射!山风很柔和地在他的脸上扇,他很凉快,再次把小文忠放在背上,大步向学校走去,他的前途就是学校,他怎能不加速前进呢?

  到了学校,他看见才老汉正在忙得不亦乐乎,于是马上放下了小文忠,拿起旁边一把扫帚去清除墙上的蜘蛛网,把那些蜘蛛一只只踩死在脚下。虽然只是一间课室,可是因为已经四年没有维修过了,而且当初兴建的时候因为资金的问题也是比较马虎的,所以现在要把它收拾整理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三个一直忙了一个下午才把课室收拾干净,这时才想起还没有吃东西呢。

  才老汉吩咐小文忠回家随便拿些东西来吃,说自己还想与强叔叔谈点事。小文忠正巴不得,于是飞快下了山,走回家填肚子了。

  才老汉对娄成强说:“阿强,你昨晚已经推开后墙的那扇门看过里面的情况,是吗?不过我猜想,你一定没有看过右面那扇门后的东西,那里以前是侯老师睡觉的地方,你想在那里睡,还是到我家睡呢?”

  娄成强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呀,我一推开左面的门,自己就下山去了,还来不及推开右面的门看看呢。那我们现在去看看吧。”

  他们俩于是推开后墙的门,把左面的门重新钉好,让其牢固,不至再有意外发生。然后才老汉推开了右面的门,娄成强看见门后的这个房间比想像中的大。他一步跨了进去,想到自己就要在这里住下了,心就温暖了,毕竟有了一个安身之所了!

  原来侯老师把一些他的教学心得与备课资料也留着没有带走,用塑胶纸包着,保存得很完好,娄成强拿在手上,如获至宝。才老汉说:“侯老师是这么多来这里任教的老师中最好的一个了,他任劳任怨,从不计较生活条件的好与坏,对学生更是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从不对他们喝骂,弄得他的学生每遇上了不开心的事就来找他倾诉,而不对他的父母诉说。可是因为他的妻子在城里患了病,他不得不回去照顾她,走的时候,全村的人都站在路边为他送行呢,那场面多感人!许多村民都哭了,也是的,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来教导他们的孩子呢?果然在他走后,就再没有人来这任教了。现在村民还常说起侯老师的,他们的言语中都透着一种崇敬之情。”

  娄成强听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他想自己如果也能在村民心中有这份位置,才叫不枉此生!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只是对人生的浪费!他想他过去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娄成强边打扫着房间边想着心事,很快便与才老汉一起把房间打扫干净了。

  这时小文忠带来了食物,他与才老汉不一会便把食物全吃完了。才老汉笑容可掬地说:“阿强,那么事不宜迟,就明天开学怎么样?我现在去通知孩子们明天上学,你有信心吗?”

  娄成强有点紧张地说:“可是有书吗?一个课室怎么教不同年龄不同年级的学生呢?”

  才老汉眨眨眼说:“这个可是你的事了,我帮不了你了,反正你赶了这趟浑水,扛得自然好,扛不得也要扛。对不起了,阿强,你好自为之吧。”

  才老汉说完后像热水烫了脚一样走出学校,下了山,去通知村里的孩子了。

  消息传出后,很多村民带着孩子来了学校,手中都带着些粮食与干柴,说他们没有现金,就这,希望不嫌弃,但务必要收下他们的孩子。看着村民们一脸的诚意,娄成强知道他是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番好意的。至于学费问题,首先他不是老师,现在当了老师,连他自己也有点心虚,收不收不是问题;其次他身上还有点积蓄,一时半会还不会有什么资金周转的问题;再次,村民们生活这么困难,这是他有目共睹的,他怎能因为没有了学费便把他们拒之于门外;最后,张家松村给了他一个转向正确的路上的机会,并给了他一个暂时安身的地方,他怎能还要村民们要学费呢?想到这些,娄成强友善地与村民谈笑着,心中的黑暗早已被光明赶在回忆的另一个角落了。

  村民们让孩子上学的积极性这么高,的确是娄成强始料不及的,他还以为人穷的地方对知识是不重视的。他问了才老汉个中的原因,才老汉说:“这是因为侯老师的功劳,如果没有他对村民们的鼓动,让他们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对知识的需求,以及没有知识的坏处,并详细解释了张家松村之所以贫穷的原因,村民们断不会有洒泪送侯老师的场面,也不会有今天送儿上学的场面的。”

  娄成强明白了,更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不轻了。可是他感到的不是以前的负累,而是一个好人生活上的充实。于是从第二天起,他就做起了教书育人的工作了。因为有了侯老师留下的资料作准备,娄成强还是能胜任的,虽然有点勉强。然而最令他为难的是,学生没有必要的学习工具如课本、练习本、笔、圆规等等,这样他教起来是很吃力的。学习一定要具体,太抽象对于孩子们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于是在学校教了两个星期后,他对学生们说他要到兰州一趟,买点东西,很快会回来的。学生们听到这个消息后,通知了父母,村民们都担心好不容易盼来的老师又走了,纷纷来学校问情况,但是娄成强这时已经不在学校了。

  到兰州,他也是不愿意的,如果一不小心让警察注意上了,他将永远不能再回来张家松村了,再不能看到那么淳朴的村民与学生了。可是为了学生,他不得不这样做。他这时也有点难于理解自己了,他站上了讲台,他就好像自己是一个老师,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人,有一种从前任何时候都没有的优越感。他明白是张家松挽救了自己,为了张家松村,他做什么事都不会太过分的。至于他所做过的错事,他始终是要承担其中的后果的,可是不是现在,他这样告诉自己。

  他是穿着从才老汉那里借回来的旧衣服的,也刻意化了装,如果不是对他太熟悉的人是不会认出他的。到了兰州后,他也目标明确,绝不胡乱奔走。在兰州的一家文具店买齐了东西后,他一分钟也没有多留下,就匆匆赶回张家松村了。当回到张家松村后,他的悬着的心才得以像平常一样跳动。他像回到了家一样,在家里是安全的,在家里亲人是会保护自己的。

  当晚他走访了张家松村有孩子读书的村民家,在村民家,他听着村民们对他表达的谢意,以及他们向他诉说的关于他们生活中的问题,他感觉他是他们的恩人,而其实他不是,他们才是他的恩人,是张家松村挽救了自己的,是张家村让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而转上了正确的这条路上来的。

  那一晚,他向孩子们分发了他在文具店中买到的学习用品,孩子们对手中的文具爱不释手,有的借着昏暗的灯光便读起书来,有不明白的便问他,他感觉好极了。生活就应该是这样,这样才是生活。他想不到当他意识到这一道理的时候,他已经是二十八岁了。

  不过也好,还不算太迟!

  和风在山里轻拂着牛羊,轻轻刮起一层黄沙,也不太厚,薄薄的,若有若无,遇上了墙就停下来,渐积渐厚,所有的挡风墙下于是都有一个小土坡,像是支撑屋墙的泥土,小孩子常在这里玩,因为这里的沙松软,跌不伤人,当然也常有黄沙入眼的事情,不过这也是很温馨的,小孩子会请求小伙伴为他往眼睛中吹一吹,从口中吹出的风也是这样的柔和,在眼中轻轻拂和着,沙便出来了。山里的和风轻拂着,有一股淡淡的微香在空气中流动,生活在这里的人是这样的融洽与快乐。

  在张家松村已经有两年了,两年来,娄成强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老师,以前的犯罪感已经离他远去了,有时他也怀疑两年前那个被警察四处追捕的娄成强是不是自己。坏人娄成强死去了,好人娄成强复生了。所以以前的事在他的心中都有点模糊了,他甚至不想去回忆它,回忆往事是美丽的,可是如果是丑陋的,那还是不要回忆好。

  不敢回忆,是不是也是一种逃避呢?就算是逃避吧,他想,事情总要了结的,可是不是现在。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最好是没有两年前的那个坏人娄成强!

  他很高兴,因为他已经让三名学生考上初中了,他们能到外面去读书,他是出了力的,他用他的钱去资助他们,虽然这些钱的来路不太正当,换句话说,事实上也不是他资助他们,可是他仍感到高兴,因为学生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

  才老汉常常来探他,与他一起谈天说地。他也常到学生家做家访,与村民们一起侃大山。生活是有意思的,也是充实的,没有什么期求了。他想如果让他在这里死去,他是愿意的,也是渴望着的。在别人的赞扬声中死去是快乐的,而在别人的诅咒中死去是悲哀的。内心的挣扎其实一刻也没有在他心中停顿过。

  他把“TURN RIGHT,OR DIE”这话写在黑板的上方,用以教育学生,也用以警示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最好不要做错事。做了错事则要及时转回正确的方向,否则死无葬身之地!他要求学生放学的时候不要说“老师再见”,都要跟他一起读一遍“TURN RIGHT,OR DIE”,这是他的发明,是他希望学生们不要重蹈他的覆辙。

  他知道如果不能找到顶替他在这里任教的合适人选,他是不能离开的。他在寻找着。日子过得越久,他藏在阴暗角落中的东西就越散发着一阵阵浓浓的臭味,令他窒息,令他痛苦。这种折磨,令他觉得是时候要结束了。

  有一晚,他一个人坐在学校的门前,看着天上的亮晶晶的星星,听着四周虫子的唱和,想着日间学生们在课堂上的趣事,笑意从他的嘴角像溪水一样流出来。小孩子都是天真无邪的,是未经漂染的布匹,在他们的行为上看不到虚伪与狡猾。空气中有点雾,正好,他在打着瞌睡。忽然一束电筒光射在他脸上,他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往课室走去。

  后面的人嚷了:“Excuse me. I am a visitor lost in this village. Help me please.”

  娄成强听对方说的是英语,知是一位外国游客,紧张的心才得以平静,他问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慌乱的,他不明白,条件反射,哼,多么可笑的条件反射!他走了回去,把那外国人带了进课室。

  娄成强把一支蜡烛放在书桌上,在烛光下,他看见那外国人一脸的黄土,煞是有趣,于是舀了一勺水来让他洗。那外国人连说:“THANKS A MILLION.”

  好在娄成强这两年来恶补了英语,否则一定不能与这位外国友人对话了。原来这位外国人是从美国来的,叫保罗,喜欢探险,一不小心竟就迷在张家松村了。也不知怎么搞的,就上了山,来到了学校。“It is the mind of God.”娄成强对保罗说。

  保罗连连点头称是。看他的样子很兴奋,大概是在荒野山村能遇上一个能说自己国家语言的人而感到高兴吧。

  保罗问娄成强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娄成强于是把这里的情况向他述说了。保罗竖起大拇指称赞娄成强的为人,娄成强笑笑说,是这里挽救了他,他在这里做这些事,是应该的。根本不值得别人的称赞。

  保罗问娄成强一个人住在这里是不是很苦的。娄成强说一点也不苦,乐在其中。保罗问为什么。娄成强说能看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并获得知识,他感到自己很有成功感。保罗拿了些罐头来请娄成强吃,娄成强想这外国人肯定还未吃饭,于是到简易厨房里炒了些菜和拌了些面条出来,外国人邀他一起吃,娄成强也不客气,更拿了一瓶才老汉送来的玉米酒与外国人一起对酌。外国人不懂用筷子,娄成强说:“Take it open. Maybe you can use your hands.”保罗拍了一下脑袋,接着便以手为筷,有滋有味的拿起食物来吃了。

  那自制的玉米酒度数很高,保罗喝了一口,面红耳热,连声说这酒霸道,不像他喝惯的酒。娄成强这两年来已经没有喝酒了,今夜陪保罗也喝了一杯,话也多起来,问美国人是不是真是那么有钱?保罗摆着手说,有钱的想更有钱,没有厌足的,不过相比于中国,特别是内陆来说,是很有钱的。娄成强问是不是美国人是地球的人上人?保罗说美国人是有一点优越感,可并不是什么人上人,美国人也一样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娄成强问保罗支持不支持自己的国家攻打伊拉克。保罗说如果美国政府是为石油去攻打伊拉克,他不赞成;如果是为解放伊拉克人民而攻打伊拉克,他赞成。娄成强说你这是赞成人权大于主权这一理论的,是也不是?保罗笑笑说,我自问还是有一点人道主义的。娄成强就问保罗他有多少钱。保罗说不多不多,开了一间工厂。

  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说的话更是无遮无拦的了。娄成强问保罗愿意帮助这里的村民,为他们建一座学校吗?保罗问建成一座学校要多少钱?娄成强说不多,几万元人民币就可以了,也就是几千美元罢了。保罗往嘴里又灌了一口酒,说没问题,这点小数目,他还能出。娄成强兴高采烈地说好极了好极了。然后他们又胡言乱语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山高云淡了一会,接着都伏在桌椅上睡着了。

  当听到公鸡啼鸣正盛时,娄成强醒来了。他赶快收拾了桌椅上的残羹剩菜,看见保罗还沉沉睡着,于是把他扶了往自己休息的房间里让他继续睡。天边已经现出灰绿与粉红相间的云彩了。学生们就要来上学了。

  过了不久,学生都到了课室,娄成强点了点名,共有四十八人。其中一年级的有八个,二年级的有七个,三年级的有十个,四年级的有九个,五年级的有九个,六年级的有五个,一个也没有少。今天是星期四,第一节应该是五年级的课,其余年级的学生自习。娄成强今天要教五年级同学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中的最后六个:U、V、W、X、Y、Z。

  正在他做着口型为同学示范拼读“W”时,保罗从房间中走了出来。同学们看见课室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外国人都很惊奇。娄成强对学生们说这是他昨晚才认识的美国朋友叫保罗,让他们都跟他一起说:“GOOD MORNING,PAUL.”保罗醉后走路,有点不稳,同学们都哈哈大笑。娄成强就让保罗为五年级的同学示范“W”拼读的口型。保罗果真就走上了讲台为同学们示范了W的拼读口型,并教同学们唱了字母歌。

  第一节课后,娄成强问保罗是不是想离开张家松村,保罗说是哩,他还要往其它的地方去,不能在这里担搁太久。娄成强于是叫了小文忠把保罗带往他家,让才老汉把保罗送出村子吧。分别时,保罗紧紧握着娄成强的手,说:“Thank you. I will miss you forever.”娄成强也很感动地说:“Nice to acquaint you. Take care yourself. ”

  看着保罗下了山,娄成强又回到教室里教书了。

  日子因了一丝的微风而泛起了一圈涟漪,然后又回归到往日的平静。与保罗共醉时说过的话,娄成强有大半不记得了,记得的他偶尔也会翻出来笑笑,而保罗曾经承诺过的东西,他也不会当真,反正彼此醉着,说的话根本不算数的,而且对方可能与自己一样也早已把说过的话都忘了!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一个早晨,镇里的领导来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保罗的美国人。他说认识。镇里的领导就说他们受保罗的委托来张家松村建一座学校,因为保罗给镇里寄了一万美元,指名款项是用来为张家松村建学校的。他们收到款项后便立即来询问了才老汉,才老汉又让来问你。娄成强于是把那晚与保罗在一起的事说了一遍,镇里的领导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想不到一瓶玉米酒便换到了一万美元,太值了。

  为新学校选好址后,工程便动工了。过了三个月,新学校便完工了。镇里把这事作为一件大事来宣传。镇领导要娄成强与他们一起拍个照。娄成强不同意。他是怕的。最后镇领导还是硬是与他拍了照。要宣传怎能没有了主角呢?镇压领导对娄成强说明天展彩的时候一定要出席。娄成强勉强地点了点头。

  竖日,太阳很早便出来了,把张家松村照得喜洋洋。展彩礼开始了,镇领导说新学校的建成是按照江 “三个代表”的指导思想前进的结果,以后还将建设一批能让村民过上好日子的民心工程,让村民们尽快进入小康。村民们拍起了震天价响的掌声。

  镇领导最后让娄成强也说点话,可是娄成强看见有两名警察已向他走来了。他已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他向那两名正向他走来的警察善意的摆了摆手,然后说:“各位村民,我一直向你们隐瞒了一件事,其实我不是一个好人,起码三年前不是,三年前,我是一个通辑犯,因为逃避法律的制裁来到了张家松村,在张家松村,由于有你们的帮助,我又成了一个值得人们尊重的人!我心底里一直在挣扎着。今天我把事情说出来了,希望你们原谅我!还有我教过的同学们,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学习,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不要做有害别人的事,不要做对不起国家的事!现在我要走了,同学们与我一起再说一遍那句话吧:TURN RIGHT,OR DIE。”同学们果真都齐齐整整地高声说了一遍。

  娄成强走向了那两名警察,警察也没有给他上手铐。他们一起走向停在远处的警车。

  娄成强是问心无悔了,虽然他的后面,没有像侯老师走的时候,村民们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可是他现在感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是可惜的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张家松村给了他一个改过与赎罪的机会。

  当他登上警车的那一霎那,他看见村民们纷纷向他奔来,都叫着他的名字。他热泪盈眶,他已无憾了。

  眼睛一模糊,他仿佛又看见那一晚他打着打火机看见的那四个英文单词:TURN RIGHT,OR DIE。

  2003.1.16-20

  救命

  江湖集之五

  “救命呀!”

  一声尖锐刺耳的嚎叫于清晨在宁静的小山村里呼啸而过,如警笛嘶鸣,如指刮玻璃,如离雁凄唳。已经醒来的人纷纷仓皇出屋,未醒的人在被窝里瑟缩颤抖,接着也一骨碌从床上弹跳而起,有的竟忘记了自己还没有穿上衣服!

  可是没有特殊情况!根本没有异常动静!小山村里依然是这样的轻岚浅飘气清上下,究竟是哪个那么恶作剧呢?人们把窜上喉咙里的心复归原位后,开始注意起各人的狼狈相了,特别是把目光对准那些一丝不挂的人,然后彼此失笑,笑声中夹杂着一种可恶的无耻。女人们更是闭起双眼,把双手在空中探路,凭感觉回家,有的一不小心碰着了一个男人,脸就先红得像全身的血都落在米浆上,那男人则更是下流地狞笑着,捉着女人的手往那里触。女人以为是自家的男人,不然怎么会这么无礼呢?一碰,一张眼,一巴掌,把那男人打得牙齿脱落一口鲜血指印不散。男人把口中的血吐在地上,众人见此齐声浪笑,那男人却还恬不知耻地自嘲:“呸!哪家的女人这么难缠,处女血怎么跑到我的口里出来!”

  不一会,众人都全回了家,还没睡够的接着睡,还没吃饱早餐的接着吃,还没骂够孩子的接着骂,还没把粪拉出的接着拉,一切只是一个生活中不经意穿插而过的杂音,没有大悲,没有大喜,生活过去、现在、或许将来也是如现在一模一样,改变的只是人的面孔而已。

  小山村叫新香格里拉,名字似乎有点来头,其实只是因一句戏言而起的。原来三十年前,当上级来这里调查时,发现这里连名字也没有的,于是询问当地人该起个什么名字,当地人鲜有读过书的,在上级面前都怕丢人现眼,就让上级勉为其难做做好事,那上级于是装模作样地沉思着,一个山民看不过眼了,说:“就叫新香格里拉吧。”那上级听了这话,心里格登一响,抬头看看是谁这么放肆,一看,笑了出来,原来只是一个“猴子”,把怒火都吞回肚子里了。山民看见上级笑了,也笑了,拍起掌来把“猴子”抛上了天空。因此山民终于在上级面前争回了一点面子,不至于被文明人纳为是未开化的野人。

  新香格里拉位于长江上游的一条支流附近。虽然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精彩迷离,可是这里依然保持着一份古朴的原始。山民们三百年如一日的生活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过,山民们尽管有心保持着自己祖宗生活的方式,然而现代的脚步却已是悄然而来了,先是有几个探险者,后是一群研究者,接着是那“猴子”学人订了一份报纸,弄得投递员唉声叹气牢骚满腹,把山村的宁静湖面偶尔踩出几个泥坑,冒出混浊的泡泡。

  几天前,新香格里拉饱受暴雨倾盆之苦,村民都不敢出门,躲在家里吵架,然而说也奇怪,虽然雨量大,可是外面的河的水位却一丝儿不见上涨的迹象,有细心人还发现河的水位比暴雨前还降了三毫米,这真是让新香格里拉的“宣传家”有点纳闷的。这几天,天空转晴了,八月的太阳毒毒的在头上吐火舌,村民们到地里一看,庄稼差不多打坏了,即使没有坏的也经不起毒日的烤炙而死了。

  因为村民想着今年的收成一定糟得透顶了,心里烦,于是想找点东西来舒愤懑,新香格里拉的晚上就多了女人的呻吟声与男人的喘气声,因此在好好的早晨,在温柔缠绵后的甜梦中骤然听到有人叫“救命”,的确让人有点毛骨悚然的,而一时失态,也是在所难免的。殊不知当众人都以为没事的时候,外面又一声“救命呀”响起,像一座大山轰然坍塌,溅起无数巨浪摧枯拉朽而来。

  是谁那么恶作剧呢?有些村民在床上也懒得动了,“狼来了”只能喊一次,再喊就吓不着人了。可是当他们又翻身而睡时,外面响起了更大更响的惊慌,接着从外面冲来了家人或邻居,一手把他们都揪了起来,说:“发大水了!山的更深处隆隆暴躁!再不走就要死人了!”

  全部的村民快速收拾了一些东西后,扶老携幼地往高处走,路上声音嘈杂,人们莫辩东西。当人们都找好立脚点时,才发现大水是如何的恐怖与暴戾,一个个瘫坐在石头上吸闷烟,竟没有谁能说一个字儿了,孩子们都面露惊惧,口张着,却一声儿也没能哭出来,牛伏在地上吐白沫,狗趴在牛的旁边喘气,全世界都寂静了,寂静到仿佛要回到远古洪荒时期。

  寂静中不知是谁在叫自己家的孩子的名字,声音虽然小,可是很响。众人循声而望,是六板在找自己的女儿小金鱼。于是众人都帮着他找小金鱼,可是找了两遍,没有发现小金鱼。六板心急了,因为小金鱼是他的命根儿,一向把她当宝贝一样来养的。他的妻子几年前死了,小金鱼就是他生存的唯一理由了。六板冲下了山,要回到村里找他的女儿,众人拦他不住。

  四处乱窜的老鼠在路上找不着北,惊惶失措的毒蛇在路上盘成一个饼,丧失家园的野鸡在路上扑腾扑腾的飞,有十来个青年人尾随着六板回村。六板说他出门的时候明明看着小金鱼跟着大人们一起跑的,当时以为小金鱼会平安的,就又回了家再收拾一些有用的东西,想不到现在竟走丢了。众人都说没事的,小金鱼有她母亲在天之灵的保佑一定平安的。

  村里已是泛着已漫至小腿的水了,众人齐心协力一起喊着小金鱼的名字,并一条巷一条巷地寻找,可是一无所获。六板像发了狂一样冲向了河边,因为小金鱼平时很喜欢到河岸的一棵老柳树上玩的,不知她会不会把什么东西遗在老柳树下,想去把它取回来。未到河边,水已深至胸部了,已不能再走了,地势会更低,而且水流也会更急,一步不慎会滑入水中淹死的。

  众人拼命把六板拉了回去水稍浅的地方,六板狂喊着小金鱼的名字。老柳树就在眼睛所及的地方,离众人所站的地方有一百米,这时众人已看见老柳树青绿青绿的垂条里露出了一张白皙稚嫩的脸蛋,那就是小金鱼!六板挥舞着两手,喊声像轰响了一个又一个雷,小金鱼在那边也一边伤心地哭着一边叫着爸爸救我。

  如何是好?眼看着水势越来越急,水位越来越高,众人也不得不往后退着。众人一个个心急如焚,特别是六板歇斯底里地喊着小金鱼,一声声仿如一把把匕首往众人的心里插,都滴出血来了!最后六板挣脱了众人的包围,向女儿冲去,殊不知只走了几步,脚下一滑,两个踉跄,就摔倒在水里,好在众人中有水性较好的把六板拖了回来,否则只能到下游去打捞他的尸体了。

  怎么办?有几个人回了去暂作避难的山上,把事情向村民说了,然后找了几条长长的绳子又踅回来,村民中不少男男女女也跟了一齐来。

  众人站在水中,都一个劲地叫小金鱼抱紧树干,过一会叔叔们就来救你了。小金鱼因为水位渐高,已往上爬了几次了,最令她害怕的是她的头上有一条蛇缠在枝条上,竟连哭也不敢哭了,怕蛇咬她。

  首先是六板在腰上缠了绳子,往老柳树游去,不料只游出三十米,一个恶浪扑来,把他淹没了,冲下了几米,众人于是用力把他拉了回来。六板躺在水里,不管众人的安慰,嚎啕大哭着。接着一个一个平时自称是混江龙、浪里白条、水上飞的青年人,在腰里绑了绳子向老柳树发起冲击,可是一个一个也不得不被众人全力从浪里扯回来!

  有什么办法吗?众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无奈地摇着头,对面老柳树上的小金鱼又向上爬了一点,有眼睛锐利的村民已看见了小金鱼头上的毒蛇了,可是都没有说出来,只在心里哆嗦着。

  有人提议让警察来帮忙,然而这里离警察局远着哩,有人提议打电话,然而这里根本没有电话!如何是好?必须要找一个力大无穷熟悉水性的人,否则小金鱼小命难保。找谁呢?年轻力壮的已经一个一个失败了,难道要老态龙钟的老人家吗?

  可是人们还是一个一个地把自己心目中的名字叫出来,众人都摇头,这时不知是谁叫了一个名字,众人竟爆发了一阵笑声。能在最痛苦的时候,是什么人的名字让他们感到了这么大的宽慰呢?

  那个提议的人叫天力,他解释说:“一,这个人自称他在1950年以一人之力剿除了国民党埋伏在新中国里的二万个匪徒;二,他自称在抗美援朝时把美军的将领沃克从车上拉下来打死;三,他自称在反苏修时到珍宝岛生俘了几个苏联兵;四,他自称在文革时走遍了中国做毛 的好同志;五,他自称在青年时常常一晚与十个女人睡觉;这一切就足以说明他是一个有力量有智慧的人了。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是新香格里拉的名字是他起的,为我村争回了面子,另外这次提早喊‘救命呀’的人是他,这更显出他的强烈敏感性与预见性。”

  众人哈哈大笑,在一片悲凉氛围下真的显得很不协调。有人驳天力,说:“你是说‘猴子’海老头,你别听他胡扯,他还说你也是他的儿子呢。即使他所说的是真的,可是他已经老得把牙也全掉了,还怎么指望他能救小金鱼呢?”

  众人都收敛了笑声,回复了不久前的沉默与焦虑。可是天力就是不信,他一个人走了去找海老头海鲜。

  众人都怪天力多此一举,但是都没有谁出面反对,众人就这么站在一堆,看着六板躺在水里抽泣,看着小金鱼抱着老柳树枝头与蛇对眼。村民们多怕小金鱼支持不住放弃了,那可就坏事了。有什么办法呀?水位渐高,水流冲刷着泥土,老柳树在洪水中开始摇晃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生命的丧失,简直是人世间最残忍的酷刑!

  在众人的无奈声中,天力居然真的带了海鲜来了。众人看看汹涌澎湃的洪水,再看看那老瘦干瘪的海鲜,一致摇了摇头。

  天力说海鲜原来躲在自家里睡觉,还道他也跟着村人一起走了。众人问他既然他也不走,为什么却要喊救命让别人走?海鲜搔了搔头上还算浓密的头发,说:“我是怕万一。”

  众人没有向他提出下水救小金鱼的想法,倒是他先提了出来,海鲜问:“为什么只一个劲地看,不去救小金鱼,你看她眼泪汪汪的,多可怜!”

  村人说能试的都试了。海鲜说:“我来!”

  天力说:“可是你老人家已经七十九岁了!”

  “姜太公八十遇文王,我还少他一岁,还力能扛鼎脚踢大虫!”海鲜脱下了身上的衣服说。

  村人都暗地里骂海老头已是水浸眼眉了,还在吹牛。

  海鲜把绳子缠在自己腰际,打一个结,二话不说,向洪水中扑了去。

  天上的太阳突然被乌云包围了,天空暗淡下来,似乎一张黑黑的大幕要把世间覆盖。海鲜在洪水里如一只轻灵的水獭,时而潜入水中,时而浮出水面。众人不禁为之惊叹,把以前认为他是吹牛的话全当作真有其事了。

  就要接近老柳树了,这时天空噼啪一声爆响了一个巨雷,众人但见离海鲜不远处起了一个巨浪,然后把海鲜全淹没了。负责拉绳子的青年人连忙把绳子往回拉。

  海鲜被拉回岸上,这次功败垂成,村人很可惜。可是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七嘴八舌地安慰和鼓励海鲜。

  把气喘顺了的海鲜叫人回去拉一只牛来,然后站了起来,微笑以对众人。村民此时此刻才真切领会到他的高大与伟岸,而不是平时那个爱吹牛的干瘦的老头子。

  牛拉来了,是一只大水牛,两只角长而尖,一身灰黑,仿如天上掉下来的一块乌云。海鲜走近去拍了拍它的宽厚的背部,牛哞哞的叫了几声,把头往海鲜的怀里蹭。海鲜俯头在牛的耳朵旁轻轻说着话。众人都好奇,纷纷凑近去听,可是海鲜只哩哩啦啦的说,一个字也听不明。众人笑着说:“海大爷,你的这只牛,你养大的,是不是近来成了精了,成了牛魔王了,可以通人话了?”

  海鲜咧嘴笑笑说:“不,我是钻研了一套牛氏语言,我能知道牛是用什么语言与同伴谈话的,过几天我就会找家出版社来出版我的著作了,我还准备去专利局申请专利,草稿已经完成了,修改一下后,就可以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出钱让大家到首都北京、到大上海、到广州,甚至到美国加拿大欧洲玩玩,与小布什打一场高尔夫球赛,与克雷蒂安捉一盘象棋,与索拉纳打几圈麻将。”

  众人哈哈大笑,都没有说他又把牛皮吹破了,只说:“好,就等着你的好消息。”

  海鲜调笑完后,把身上仅余的一块遮羞布也撕了下来,顿时一个软荸荠现在两腿之间,女人们哗哗乱叫,争先恐后的往后退,男人们则哈哈大笑,看看大水牛腹下的那个,再看看海鲜两腿之间那个,笑得几乎把肠子都吐出来了。有人要把海鲜那条随水飘去的内裤拾回来,海鲜说:“不要拾了,它已积了几十层精液,外面的布早在五十年前便全烂掉了。”

  女人们听了,又一个劲地往后退,脸上说不出是笑还是羞;男人们则更是起了哄,说:“海大爷,你这么老,还遗精吗?”

  海鲜两眼一翻,说:“为什么不遗?那家伙每天到了清晨四时还咕咕咕地叫哩,比你家的那几只公鸡还啼得早啼得响!”

  男人们笑了个不停,接着说:“听说用金丝燕子的口水造成的燕窝,可食用,而你这个精液窝,是不是也可以食用呢?拿到市场上是不是也很昂贵呢?”

  海鲜“呸”了一声,说:“什么精液窝精液窝,真不懂!那是精巢,你妈那里还有一个卵巢呢。精巢那是宝贝,如果让人吃了,保准他能大战八百回合后,仍能与敌人展开车轮大战!”

  男人们则更热闹了,说:“可是现在全溶在水里了,真可惜!”

  海鲜弯腰用手捧了水,然后把它挥向更远处,说:“我如今是积了阴德了,长江沿岸的人将喝到我的秘传补药了,只不过我却对不起国家呀,中国的计生工作还得再抓紧!”

  六板听海鲜只顾胡侃,跳在海鲜身前,跪地说:“海大爷,你快快救小金鱼吧,她昨晚还念着你给她吃的那根麦芽糖甜哩。”

  海鲜把六板拉了起来,说:“不要紧张,我就去,刚才说说笑,是想回复更多体力罢了。你道我分不清轻重缓急?六板,事先声明,如果我把小金鱼救回来,你要她认我做爷爷,免得我一个人无亲无戚孤家寡人的。”

  六板一口应承。众人都说海鲜交好运,游一趟水便收了一个便宜儿子,值!说得六板笑也不是骂也不是,面上不知是何表情。

  海鲜问人借了一把匕首,咬在口里,说是用来大战雷公与河龙王。然后赶着大水牛往洪水中走去,那气势堪可媲美风萧易水壮士赴秦。当水快没入他的口里时,他一个翻身,上了牛背,身上不带一点儿水珠,皮肤不知是不是用荷叶造成的!

  天空奔涌着漆黑的乌云,太阳已被抛进浓黑的墨缸里了,就算出来,也是黑色的了!接近中午,仿如黑夜!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令人无所适从。已经看不见海鲜的身影了,村民的心都悬着,担心着,盼望着。

  绳子一寸一寸地从青年人手中滑出去,这是唯一证明海鲜还在前进仍然生存的理据,突然一道电在天空中像一个鬼在喊叫,把天空撕出了几条裂缝,众人在这一刹那,看见洪水中一个骨骼棱睁的老头骑在牛背上,像一只苍鹰伏在高山之巅。

  闪电散去,雷声咆哮,整个新香格里拉像是一窝水一样沸腾着,没有人看过这样的阵势,莫非新香格里拉的祖先在天庭中犯了错,玉帝下旨要惩罚他们的子孙?

  天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接着又是几道,众人聚精会神的看着洪水中的那个老头,以及老柳树上那条小金鱼。只见海鲜跨下的那条牛已经游不动了,开始顺水漂流,这时海鲜从牛背上站了起来,飞步点在牛头上,一个鱼跃,纵飞十几米,正好到了老柳树下。

  金蛇仍在天空中狂舞,霹雳依然一个接着一个的在爆响,因此众人都看见了海鲜爬上了老柳树,把口中的匕首取出,一刀把小金鱼头上的那条毒蛇挥作两段,然后把小金鱼抱在怀里。

  小金鱼与毒蛇、洪水拼搏了半天,看见了海爷爷,全身放松,竟就晕在海鲜身上。海鲜在老柳树上也稍作休息,在电光中向众人挥了挥匕首,示意成功了。

  众人都喜形于色欢呼雀跃,可是不久又为海鲜与小金鱼能否安全返回而忧心了。电没有闪得那么频密了,雨就下起来了,一块块像石头一样跌下来,砸得人痛,落入洪水中激起一层小浪。天乌黑得可以拿一支毛笔来蘸,然后挥洒怀素的狂草王羲之的行书!可是众人没有恐惧,心思都放在洪水中那棵老柳树上。

  也许是雨水洗刷了一下天空,天空中的乌云开始变淡了,在乌云与乌云之间竟还漏出一丝两点光线。

  天色渐明了,众人已可勉强看见海鲜的身影了。只见海鲜解下了腰际的绳索,在小金鱼的小腰上缠了一圈,打了结,看见小金鱼还在睡,拨点水在她脸上,把她弄醒了,然后又在自己腰上也绑了一圈绳。一切就绪后,海鲜把小金鱼背在背上,让她的两只小手箍紧他的脖子,不要松手。

  电光又起了,众人看见海鲜把匕首前指,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于是青年人都打起精神,准备收绳,以助海鲜一臂之力。

  海鲜又跳下了洪水中。雨还在下,很密、很重、很急。天空竟就越明了。电收起来了,雷收起来了,风轻轻刮着,洪水湍急奔腾着,一切都在像看看这个干瘦的老头怎么与洪水斗与自然斗。

  青年人拼命拉着绳,把绳子绷得像一支利箭。洪水如疯狂的野马在沙漠中奔驰,溅起漫天的黄土,把天地变色。活鸡活鸭活猪在洪水中无助地挣扎着,一眨眼工夫便没入了洪水中,到再浮上水面时,已是没有动的力量了。

  就在海鲜刚跳下了老柳树不久,众人吃惊地看见老柳树骤然倾斜,然后被洪水连根拔起,一个强大的漩涡又把它吸进了水里,浮上来,很快便被冲向了下游,只一会就到了目力难及的地方!

  海鲜背着小金鱼在混浊的洪水中前进着,像一条英勇无畏的从太平洋往绥芬河前进的大马哈鱼,不到温暖水域安全地方决不罢休。

  绳子在一寸一寸收短,意味着胜利到来的时间愈来愈短了。众人都屏息静气,一个个连呼吸也不敢响一点,生怕激起一个大浪,把海鲜与小金鱼冲走!

  众人已经看见海鲜与小金鱼就在离自己三十米的地方了,欢喜之情已经荡漾在脸上了。

  然而他们脸上的欢欣表情陡然间全消失了,代之以极大的恐惧,甚至面形也扭曲了。附近一个山突然轰隆一声,塌下了一大块,然后那些沙石全被雨水冲进了洪水里!

  令众人更不知所措的是,一块巨石竟像轮胎一样冲过来,主啊,究竟是谁那么可恶地推着它转动?

  洪水中夹杂着泥沙,海鲜像被陷在沼泽中的一只金钱豹!

  巨石不减威势,竟向着众人所站的位置而来,众人惊慌躲避,青年人不慎把绳子放掉了!好在他们看见绳子又被巨石所砸住,心里才稍缓过气来,再看洪水里,海鲜方寸难移,已不能那么轻巧地前进了。

  有青年人上去想把大石推开,无济于事,集合了几十人的力量依然徒劳。众人目无表情面面相觑。为山九仞,功亏于一篑!

  洪水中的海鲜突然从口中抽出匕首,只见银光一掠,如白驹过隙,把绳子斩断了。

  绳子断了,众人一声惊呼,海鲜已带着小金鱼往下漂了几十米,可见水流之急!

  在众人都感到绝望的时候,海鲜又像一只无畏的青蛙一样奋勇地向岸上游回来了。众人于是也往下走了几十米,为海鲜呐喊鼓励。这时有人在岸边点起了香,祈求上天保佑大人小孩平安无事。烟斜斜飘出,很快便融入天地之中了。但是豪雨只一会儿工夫又把香给泼灭了!

  海鲜在水中挥动着他干枯的四肢,众人看得热泪盈眶。这么的一个人!

  有青年人又找来了绳子,试着把一块石头绑在绳子尾端,向海鲜砸去,几次因为怕砸着了海鲜,都失败了,海鲜狂喊一声,说:“砸死不用赔命!”

  青年们这才大胆向海鲜瞄准,三次后,终于让海鲜抓着了绳子,众人一声欢呼,合力拉紧绳子。

  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海鲜背上的小金鱼因为体力不支,手一松,就从海鲜背上滑了下去,吓得众人又一声惊叫。好在海鲜反应快,一手把小金鱼抱起,放回背上,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历经千万苦的海鲜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抱着小金鱼脚踏实地了。六板一手把小金鱼抱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一切的痛苦忧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众人簇拥着海鲜往山头走去,把地上湿淋淋的香踩倒在泥土里。众人都乐极忘形,竟然忘了叫海鲜穿上一条裤子!

  2003.1.21-22 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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