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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橄榄的爱情

傲然天下6年前 (2019-03-07)问答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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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的爱情

  1

  上初中时俏的家乡还不叫镇,叫公社。俏读小学五年级(那时还是五年制)那年,县城一中要办一届试点初中,在全县二十几个公社里头选拔。那时一中的高考升学率是出了名的,据说当年的县长到市里开会专坐前排,桌上只放他自称是阳山县的两样土特产:红薯和一中的高考成绩单。县一中本来只有高中部,为进一步提高每年的成品量试办初中,配最好的老师。消息一传出,各公社砸锅卖铁,学校动员大会的标语字一个写得比水桶还大,把台下那群衣衫褴褛的穷学生说得个个睁圆了眼,握紧了拳。那年俏的公社考上的有十三人,是各公社考得最好的。为此公社、学校分别奖励他们每人五元一共十元的最高奖金,大红纸写的“喜报”浓墨欲滴,贴了三月褪了色都没人揭下来。到了县里,这百来名“种子”以来源地为派别,表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你死我活的,书一个念得比一个好,分数一个比一个高。

  除了住在县城,俏们和高中部一样,住宿学校。教室早晨7点钟亮灯,可只要今天6点多有蜡烛亮了,第二天保准有更早的烛光在昏暗中摇曳。一中的家长非常开明大义,再苦都首先保证这些住校生的口粮。一般俏们都是半个多月约齐了回家去,分别带上两袋米,一定是要两袋。一袋交给饭堂,换成早饭的粥票。中、晚饭用自己的饭盒淘米,放在学校的大蒸格里蒸饭。每人的饭盖用红的或黑的铁油把名和班别写得大大的,像张个血口大盆,越丑越好。还有的故意把饭盖捶得凹凹凸凸像个麻子脸——越有特征越没人敢故意拿错。菜金小月9元大月9元3角,早上6分,中午、晚上1角2分,洗锅水漂些通心菜叶菜茎,比家里喂猪的潲水强写。好一点的是特殊窗,18元或18元3角一个月,菜一样,只是师傅会在上面匀些肉丝。那肉丝切得大小不等薄亮如纱。有一回有个高中生从菜钵捻起一片,对着窗的亮光居然模糊看见窗口里掂勺子师傅的那张虚胖的脸。师傅紧张地问他什么事,他长长一叹:师傅,庖丁解牛啊。饭堂分男女,男左女右,跟看相似的。女生人少,七、八张圆桌,没凳子,都站着吃,据说这是一中高升学率秘笈之一,学生吃饭没时间瞎聊,站着吃不舒服自然吃得快吃完匆匆往教室跑。到了夏天雨下得大些,食堂就进水,那人就得站在水里头吃。所以一中的家长都有经验:夏天到了,该给孩子买对水鞋了。

  今年冬天俏看到一般时尚的姑娘都把裤子统统塞进没膝的靴子,走起路来趾高气扬的,俏就慨叹:十几年前一中女生的超超前流意识。一直到现在俏都有胃疼,俏知道,那是一中落下的病根,没胃下垂就已经很不错了。学校开饭的时间都比较早,那盏比门卫老头年纪还大的马灯 ,亮着跟没亮着没啥两样,根本瞧不清钵里头有什么——总有寸来长或大小不等的“无足”,懒洋洋地趴在半黄不绿的菜叶上,据说,这也是一中的另一秘笈。你想啊,那日子苦谁都跟谁一个样,凭啥的你学生就比别人聪明一截?嘿,秘密,纯天然高蛋白。有后勤师傅的“调剂”还不行,学生还是顶不住,饿啊!早炼时他们的老校长是必定比学生还早,第一个到场的,每天总有一两个晕倒的,老校长一定亲自和老师扶去校医室。他们的校医是县人民医院正式的医生由县里头专门指派的,不像现在中下学,校医是兼职的或干脆由老师顶着。

  是苦啊。

  阳山县穷啊。

  因为穷,所以只有他们才知道:读书,只有读书才是穷孩子唯一的出路。这个世界只有他们才把这道理理解得那么透彻。读书改变命运,高考改变命运。它改变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家,整个家族,甚至一条村的命运。那时他们十三人自称神龙帮。一中时代的神龙帮结伴回家,前前后后十三辆单车,铃铃铃神气地乱响:神龙回来了。地里劳作的大人直起腰,欢喜异常:娃们回来取米了。俏在单位大隐隐于市,唯那次认捐希望工程的孩子上了表扬栏,她一个人认捐两个学生,而不像其他那些人,吵吵嚷嚷的七八个人才认捐一个。俏太明白了,读书、高考,对穷孩子来说,比生命更重要。

  2

  当年的神龙帮在一中算是出名的。成绩最好的要数帮主英姐,六年拿了六次奖学金,复旦微生物分子专业,大四那年就到美国公费读研。那年高考,除了俏,都一举高中。

  俏落榜了。

  俏的成绩紧赶慢赶,也是中等以上的水平。照一中的升学水平,只要发挥正常考个第二批院校那是没什么问题。可俏就偏偏发挥不好。不是因为怯场,一中的学生天生就喜欢考试,一入学一中练的就是学生考试的胆量现在叫心理素质。那些年学习紧张俏的月经来来歇歇停了一年,吃了几副中药,有时来有时就不来,也没注意,可高考第二天就来了。

  那天考数学,俏刚做完标准卡,就觉得大腿之间一片濡热,俏摸摸额头,没有出汗。那是什么?俏纳闷了一下,好一会才憋红了脸。恰恰那天监考的都是两个男老师,很年轻。俏就想:考完试再说。俏就这样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继续考试,谁知那濡热的长虫更加放肆,调皮地顺着大腿蜿蜒而下,俏几乎听到它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俏咬着牙,几乎想哭起来。继续,继续……那卷子上的数字符号,一会儿蜿蜒,一会儿跳动。铃声响了,所有的考生都走出去,俏无论那两个男老师如何厉声地叫,就是勾着脸不动。后来他们嘀嘀咕咕了一下,叫来了一个女老师……下午的考试,俏稍稍恢复了平静,可做题的速度明显比平时慢。晚上当她听说原来数学的背面还有两道大题时,靠着睡铺整个人软下来。第三天她老想着那两道未曾谋面的数学题,心里更慌了……

  俏理所当然地落榜了。整个暑假闭门谢客。直到前后村上大学的都走光了,学校开学一个多月,她才从家里阴郁的角落走出来,在父母的泪眼和叹息中,重新踏上县城求学之路。耻辱的,去侨中,去补习。

  俏成为一名不光彩的补习生。

  侨中是县城仅次于一中的一所高中。一中没有补习班,每班极少的几名补习生都是走后门进去的。在一中,“应届生是亲生,补习生是抱养的。”可在侨中,“应届生是抱养的,补习生才是亲生的。”侨中最欢迎的就是像俏这样的一中落榜生,底子好,期望值高。听说俏要来,班主任一早就腾出第二排中间最好的位置给她。等俏慢吞吞地坐下,才发现同桌居然也是一中的校友,隔壁班的。

  林老师笑眯眯地说:“你俩有伴,从此读书就不寂寞啦。”

  同桌姓王。王不知道俏为何也会考不好,俏却知道王一定会考不好。高考前理班一男生老找她,追她追得满城风雨。最后俩人都荒了学业!

  俏和王果然有伴,不寂寞,不过不是学习,而是行影不离地逃学。逃学是正常的,不逃学才不是不正常。她们很快逛遍了县城所有的大街小巷,数门城楼牌坊的瓦砖她们就用了足足三天的时间,可惜每回数的都不一样。晚上也不自修,快熄灯了才偷偷溜回宿舍。校门卫的老头很好打发,俩肉包子就收买住了。最荒唐的是有几个晚上她们彻夜不归,在状元坊听那个卖宵夜的小子吹牛。那人只不过和她们同岁,却非逼她们叫他做“哥”,他只管跟王吹,王长得比俏漂亮。

  俏落得自在。只管在一旁发呆。凌晨两三点,那街市黑不隆冬死气沉沉像座死城,无底洞。俏的心,转转转地沉下去。我是落榜的,俏想,我落榜了。要是我漂亮一点都好,俏看着王,要是我漂亮一点我干脆嫁掉算了,再不读那书,可我也不漂亮。俏的心里悲凉如水。

  没多久,神龙帮各人陆陆续续给俏来信,还寄来当地的“复习资料”、“高考指南”。于是,俏的床头经常被全中国东西南北中,来自五湖四海的资料充斥着,俏愤愤地想,故意不去看那些信封的印刷的地址,什么“南开大学”呀,“人民大学”呀,“中南财经大学”呀……一个个刺疼了俏的眼。他们还要在信里说一大堆鼓励争气的话,还说起自己每天急急忙忙的新生活,喜气洋洋的,看得俏两眼蓄满了泪,意志消沉。

  俏不回。一封也不。

  渐渐的,纸雁儿稀疏了。

  不间断的,除了帮主英姐,就只有他了,不多,半月一封,寥寥几笔:你一直不回信,到底是忙呢还是不想回?如果你觉得学习上受影响,那我以后少写点或不写,但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神龙帮在一中年代的情谊是钢的,补习时是铁的,大学时是铜……现在呢?俏想,这些年大家各忙各的,没时间是假,疏远是真。现在神龙帮的情分,大概只有“神六”舱外的那层金属,稀有,珍贵,可要上百年才碰上一次。

  王的落难男友开始来找她,于是俏连想荒唐堕落的机会都不能有了。侨中的升学率不高,风水却极佳,校后门就是护城河,河水滔滔向东流,载不动、几多愁。俏天天坐成了岸上的一块礁石,日落、日出。

  百般无聊,俏就开始回信。给英姐的信只说自己正在好好学习努力学习誓报神龙帮未能大满贯之仇。可给他,给他就不同了。俏觉得自己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时而怒气冲冲时而一落千丈。俏跟他讲父母的眼泪,讲城门楼的砖块,讲彻夜不归的街市,讲奔腾不息的江水……这一切,你懂,你懂吗?

  懂,我懂,他说,我都懂,你就是贪玩而已。

  你不懂,俏气急败坏的,你在说谎,每次你的信封都是在提醒我:嘿,你这落榜生。

  他没见过这么蛮缠胡搅的,委委屈屈的,忍气吞声的认错,以后不再用学校自己印制的信封。

  俏哭了。说起那夜的不眠,沉醉不知归路伸手去抓,怎么也抓不住草一样的东西。“好人,你救救我。”

  这一回,他迟了些回信,信里他明白地说:只要你认为我是好人,那我就是好人。你等我回来。

  俏读到这一句,哆嗦了一下:坏了,我说什么了?俏意志悲伤,经常说了就忘了。

  那是个下午。俏难得呆坐在教室,王又不在。俏玩弄着手中的铅笔,一下,又一下。总掉在桌子上,啪啪。前排的同学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马上转过身去。

  至于吗?俏在心里嘲弄。

  有人敲桌子。Dodo.

  俏抬头,脸慢慢地红了。他真的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俏总感觉,每次和他见面,自己总是以很狼狈的样子出现。

  夕阳挂在山头,一直迟迟不肯下去。漫天彩霞,如绸似缎。

  俏站在他身后。他的风衣一角鼓了起来,很轻柔、很轻柔,跟她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他站在那儿,头上顶着金光,就像很多年前农村最常见的年画,里头那位神采奕奕的伟人在慈祥地向全国人民致意。

  他转过身来,温和地笑:这儿,你过来。

  俏走过去。他长高了,也胖了,脸也红润了。恩,大学的馒头真养人。

  俏只有到他的肩膀高,补习之后更加瘦小。俏只得抬起头来,仰视着他。

  河水就这样哗啦啦地从他们脚指间流过去。

  他陪着俏,一直看到夕阳一点一点地被吞没。

  那是俏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黄昏。

  日落。日落不好。日落不就意味着结束吗?俏后来自己给自己当算命先生,觉得那真是个不好的兆头。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二学期,俏不再瞎逛了。高考,高考就要来了。

  他还一如既往地来信,不多不少,两周一封。他不谈高考,也不谈他的大学,只淡淡地讲起神龙帮曾经的趣事,有些事俏都忘记了,他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他还谈护城河,谈那日落,“真美。”

  3

  俏上大学了。

  大学真好!

  真的很美好!

  俏迎着大学热烈的风,张开双臂,从心里大声欢呼:大学,我来啦。俏嗖嗖地节节伸长,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在风中犹如阳光底下的豌豆炸裂,噼里啪啦地长啊,长啊。

  我不是灰姑娘。俏在心里暗暗地想,好人,你等等,你等等我,等我长了,我也能长成你的公主。

  俏的脸也红润了,也胖了,看起来也高挑了。该凹的凹,该凸的凸,错落有致。大学真好。大学改变的不仅仅是人的命运,还改造人的外貌。

  俏是宿舍里头第一个大大方方宣布谈恋爱的。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自己的心在未来的四年里把持得住,她还要室友们帮她宣传出去,避免将来不必要的麻烦。

  每到周末晚上,女生宿舍里头喜气腾腾的。恋爱的时间到了。俏和室友手挽手出了大院门口。大院门口车水马龙挤满了来探望的男生。女生宿舍重地外来人员及异性一律不得内进。

  俏说:走啦。

  室友说:再见。

  俏笑盈盈地说:再见。

  室友转身去找男友,而俏走向图书馆。

  周末的图书馆真安静,平时除了总有人用不同的物件,书啊杯子啊衣服啊霸着位置。可周末的桌面干干净净,阔绰得俏真想躺下去。俏大学头三年恋爱的地方从没改过,风雨不改,图书馆。

  俏在图书馆写信。给她亲密的人,亲爱的人。

  每周一封。

  现在报纸上说:莫让鼠标代替笔杆说了话。说有一大学生现场手写一份求职简历,不到200字里头居然有二十几个错别字。报纸慨叹现代青年信息技术运用自如而笔却荒废了,“这不知道是历史的进步还是退化。”

  俏不由哼了一声。世风日下。俏想:现在的小青年谈恋爱多方便,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发个短信最不济伊妹儿一下,用不了几十字该说的想说的统统现场交流办公还可以听声音免掉了许多思念之苦也免掉了许多,误会……哪像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事都只能靠写信,同学之间、亲人之间、恋人之间,靠的是写信。那年头活到现在的笔杆头肯定不错,练的……

  那时学校小卖部卖的信封2角钱十个,邮票2角一张清一色的浅绿的“北京居民”,在贴邮票处静静地注视着俏,像绿色的一棵小树苗。

  小树苗你长啊长啊,长成参天大树才好呢。哦不,你慢慢的,让我细细品尝,让我也长大。

  俏嘴角含笑。她自此爱上绿色。凡是绿色的东西,她都爱并不释手,墨绿浅绿嫩绿翠绿草绿苹果绿橄榄绿……俏离婚后把窗帘床罩被单都换成不同的绿色,小小居室生机盎然。绿是生命的本色。可她的前夫就最讨厌绿色,所以她没办法。前夫说绿色本来没什么不好就是绿帽子不好。因为绿帽子不好所以他憎恨所有绿的东西。俏是因为爱绿而专注地喜爱所有绿的东西。而他恰恰相反,是因为一种绿的东西不好而讨厌所有的绿灭满门诛九族。一个发散思维,一个归纳思维,没办法,最后还是离了。

  俏知道哪怕不是绿,她最后还是会离婚的。绿只不过是她的借口。俏不属于婚姻。俏的婚姻早在大学时给那个人带走了。

  俏的宿舍有七个人。她是发信最勤最固定的。有时几个人一起发,加起来竟然有十几封。邮筒设在紫荆路,每隔十几米就有一个,每天三次开箱时间,上、中、下午。到了重大节日比如元旦、圣诞节诸如此类的节日,那信筒装得满满的,有的贺卡一头在里边一头露着,塞也塞不进去的只好可怜巴巴地竖放在地上,等着邮差叔叔赶快把它送走。有一回下雨了俏经过那儿发现一个女孩正脱下自己身上的雨衣小心翼翼地遮住地上的那些贺卡,俏的心里一片温暖的汪洋。她不知道女骇是否跟她一样拥有柔韧的爱情,可她相信女骇跟她一样正专注着爱着一个人。于是她走上去跟女骇很小心地伺弄那些精灵,自始到终俏和她没说一句话,走的时候也只是相视一笑,俏相信,她和女孩的心灵是相通的。

  师大的紫荆路是俏用脚,不,用心,一寸一寸量出来的。每到夏末初秋的时候那紫荆就一株一株地开放树梢梢也不放过。它极力、拼尽自己身上最后的一点点的力气绽放自己生命中最娇艳最耀眼的颜色,一朵一朵一簇一簇一株一株的,把师大的整个上空烧得红红像是起了火烧云,把人仰望的眼光也烧红了滋长感慨的情绪:啊——啊啊——

  俏打开信封,虔诚地举起双手,口子朝上,师大的风啊云啊青草味啊鸟叫啊跳动的阳光啊以及满满一条街的紫荆的色泽香味,统统装进了信封。俏相信他读信的时候那些味道那些声音以及那些颜色他都能闻到听到和看到。如果来一场疾风暴雨满街满路都是紫红紫红的,漫天蝴蝶飞舞,有一只落在俏的发梢还有一只落在肩膀上,浅吟低唱,俏啊,不知踏落紫荆几回……

  踏落紫荆几回

  花开花落,难以计算

  有多少次黄昏

  曾经踏碎一片片落英

  在很浅很浅的笑容里

  你始终美丽依旧

  年轻的你

  一路密密的声音

   碎碎的脚步

  轻轻的打开

  那一本写满故事的书

  书上说有情人千里共婵娟

  而我现在只想握着你双手

  即使语言老去

  音乐逸出节拍

   花开的声音

   如鱼而贯

  今夜我坐进一片黑暗

  等待风

  传来一首歌

  等待一次不能重复的相见

  让时间如水般流逝

  让白雪漫过额头

  让我站成一棵树

  或者一个传说

  后来俏曾经回过师大去,那些邮筒还在,油漆班驳陆离,收信的时间也改为两次。俏抚摸着它就像抚摸着自己的伤口。邮筒人老珠黄了,像个蹒跚的老妇人,没人能记得起它曾经青春的容颜。

  邮寄的爱情,随风消逝了。

  那时,那时不是。全中国有多少大学院校?还有大专中专的,每人全国各地都有不同院校不同的同学吧,那些纸雁儿经纬交错内外绵延无限高度飞翔……那是一幅何其壮观的视图啊。

  师大女大学生的床头都有个自制的书架,放些私密的或者精致的摆设。俏不。她把他的来信按照时间顺序一封一封地码起来,上下两层,蔚为壮观,不多不少,217封。他的一张站在泰山顶上的照片,后面是波涛汹涌的云山雾海,他注视着俏,眉梢眼睛都是温和的笑。把嫩绿的床帘一拉,俏 就觉得整张小床像弯弯的小船轻轻地漂浮起来,月亮笑,星星也笑。天籁寂静,包围着俏的是巨大的沉甸甸的幸福。每天俏就在他的注视之下和他信里的声音,沉沉地睡去。

  217,一封不多,一封不少。

  俏有一次不得已替单位寄信,走进陌生的邮局,习惯地拿出2角。窗口里的人很不耐烦地说:8角。俏才知道原来邮票也涨了。嘿,时下这年头,除了工资不涨,其它还不疯似的一个跟着一个涨呢。

  俏现在还有个毛病就是爱吃橄榄。那东西不常有,细长细长,像佛眼,大智大慧。这东西一点不甜还有点涩,在俏居住的这个城市到了冬天就大雪纷飞,那真是难买。

  他也爱绿。除了邮票的原因,还因为他喜欢绿色的警服,他念警校,做一名警察是他中学时代的梦想……俏一直对人民纪律部队怀有好感,不过现在警察的服装换成了银灰色的。多少年过去了,天、人都换了颜容。

  他叫俏橄榄绿的爱人。

  大一回家的时候,假期实在太长了,俏忍不住,就混在一大帮同学中去找他。有时他的眼神,一个眼神俏就足够了。

  俏众人纷杂的嬉笑声中听到他母亲说:“女孩子家的,那太主动不好。”俏没转身,也不知道她是跟谁在说,却听得一字不落清清楚楚。

  他们还去护城河,还看日落日出。

  他还那么神闲气定地站着。他学会了抽烟,吁出的烟圈都薄着金圈,两个套住俏的眼睛,一个套住鼻尖,还有一个,俏,深吸一口气,从嘴唇吸进去,在体内袅袅婷婷。所有的树叶都把脸转过去,夕阳把它们抹得金黄金黄,看不见的风里,它们激动得轻轻发抖。

  俏颤栗着,从背后抱住他。

  他闻着俏的发香,喃喃地说:怎么有股橄榄香。

  4

  转眼间,他大四,俏大三了。

  俏:

  初六走的那天,我忍不住频频向城里的方向张望,多么希望看到你。虽然我没告诉你我离家的日子,但仍期盼有奇迹出现。我频频回望,直到家人、同行的同学一再催促,笑话我没出息,恋家,我才恋恋不舍地上车。一路上我拼命地安慰自己,你在家给我默默送行呢。你说巧不,火车上就一直放着一首歌,乱糟糟的,我仔细地听,原来是《人在旅途》。我觉得那是你在为我而唱,顿时觉得没那么累,人也变得轻松起来,因为回校后我很快又能见到那熟悉的笔迹啦。

  上学期在系主任的帮助下,我混到了一张党票。今年大四,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学生会 这个位置给腾出来,再不挪位我都觉得自己是太厚脸皮了。前些天我还搞了一场政变,我在私下里物色好了下一届 的人选,谁知他竟然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背着我开了会,说阿Q这人早就该走了。他刚开完会马上有人报告给我,我就火了,安排另一些人在辅导员面前跟他唱反调,终于把他拉下来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卑鄙阴险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的官欲还挺强,心里还那么猖狂。也只有对你我才说实话,也只有你能理解我……

  俏:

   早上我被窗户的一些声音弄醒了,一看,下雪了,我想起上封信要给你我这儿的第一场雪,衣服也来不及穿就跑出去,像个傻子似的绕着整个操场一圈又一圈地走,踩得满地吱吱的响。我捧一大捧雪回到宿舍,被他们骂是怪物。我还来不及打开信纸,它们就开始融了。我连忙对着它们画起来,画着画着就画出一张脸来,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子。我拼命地想啊画啊,漫天飞舞的都是那张脸……

  俏:

  我和姐姐从小就在一种畸形的母爱中长大,从小长到这么大我们都没跟父亲尤其是母亲顶过嘴,这在农村中也是非常少见的。那年上学她为我第一次出远门,担心我旅途的劳累居然差点晕倒在车站,这也是后来我听表姐说才知道的。前段时间我心情非常差,有一个月没写信回家。她发疯似的逢人便问,村里的人都怕了她,直到我打电报回去,她才好些。我自此发现打电报的好处,几个字就够了,不用我对着信纸整天发呆,不知该对她说什么才好。虽然我这儿打电报打电话都比较麻烦,要跑到城里才有。

  所以你说我怎么能在我长大之后却让她担心,忤她的意呢?当她知道我们的关系之后,她很高兴。她也就是一个农村妇女,遇到这种事也就只求神拜佛,谁知那巫婆竟说我们命里相克八字不合。我妈就非常担忧为此她就反对我们在一起……

  俏觉得非常好笑: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俏:

  许多事,真是身不由己。我毕业分配一定要回家。我能出来读书,就已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家,整个家族。我有远房亲戚在县里担着职,我要回去。我的欲望注定有些人有些事要作出牺牲。

  我爱你,爱得不深,不真,不主动。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有些莫名其妙,我只是担心你的第二次高考,在众人之中我就是担心你。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想先含糊下来,帮助你考完第二次高考再说。

  你考上了,我很高兴,我想我的任务该完成了。可我该如何对你说呢?字里行间,你总是看不明白,我是说不明白,可你怎么就也看不明白。我也不是铁石心肠,我在这网里出了又进,进了又出,进进出出,现在看来倒不如当初你念大一的时候就快刀斩乱麻……

  俏的脑袋嗡嗡嗡的飞进一堆苍蝇,挥也挥不去。讨厌。

  俏不回信,长久地沉默。

  英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俏的宿舍:Q给我连续拍了两封电报,要我无论如何来看你,他说他一辈子欠我一大人情。

  英姐注视着俏:告诉我,俏,你是不是想自杀?跳湖?卧轨?走,我陪你去。

  英姐叹气:俏,怎么你老不消停,让我们都替你担心?其实这些年我们都知道,也知道他不是故意,我们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你老活在你的梦,把别人当作你自己。俏,每个女孩子一定都会成为主角,只是他现在不是你的主角……

  俏这才一点点明白,哦,以为她和Q瞒众人瞒得严严实实,原来他们全都知道。俏有一种被当众脱光了衣服侮辱的感觉。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人才是被蒙在鼓里,才是最大的笨蛋。

  三天后英姐走了,她的赴美考研迫在眉睫,她的时间用秒计量的。那三天是俏这辈子收到的最沉甸甸的情谊。

  她在起飞前最后一个打电话给俏。俏,做自己的主角。她在电话那头轻松地说。

  俏眼里蓄泪。主角,英姐永远是自己的主角,挥挥手就走了,这让俏无不羡慕。

  迟了,迟了。俏在心里说。

  俏的心,一寸一寸地凉。

  不真,不深,不主动。

  俏想起护城河的颤栗,想起不小心听到身后响起来的那句话……俏读到他和他母亲没说出的两字:

  婊子。

  新婚之夜,丈夫刚触及那位置,俏就惊叫起来两手护胸……丈夫就不明白,他怎么折腾都行就是不能碰那山峰位置。丈夫提着裤子起床悻悻地蹦出惊天动地的两字:婊子。

  俏在这个冬天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迅速消瘦,消瘦下去。就像窗外的那树,冷得直哆嗦,落了一片,一片,又一片……直至最后一片落下,光秃秃地站在那儿。

  每当夜幕降临俏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师大的湖。湖面平静湖水澄澈。俏俯下身,听到水底下有个声音在呼唤她,有一只无形的手向她招着:俏,下来。俏,你下来。下来。

  师大后门是荒寂的田野,有几条荒废的铁路。俏夜色沉沉的时候幽魂似的坐在轨道上,遇到一贼子似的修路工,欣喜若狂把俏摁在木轨上。俏麻木不醒。突然晴天霹雳一声怒吼,一列火车怒气冲冲自远而近撕鸣飞来……俏奋力推开他,跟着火车一起狂奔……

  跑、跑、快跑,俏,快跑、快跑……

  俏改口叫哥,他慌不迭地回答:好小妹。

  哥,听说我失恋了,家乡有个半财主,他总在门口赖着不走。

  先别答应他,考察考察再说。

  俏想,这个白痴,一试果然就出来了。他的心里真的一点点都没她。

  俏在这个冷得出奇的冬天经过无数次的挤车、换车……终于站在从信封熟悉得不再熟悉的篆写字体的院校门口。就是望着这熟悉的字体,俏脚软了,她突然失去了勇气。她就在那彻骨的寒冷中站了足足两小时,还是迈不进去。

  Q.Q.俏在心里哀哀地叫着。阿Q。

  俏知道,她的大学时代结束了。

  4

  大四,俏所做的一件事就是发奋地读书,满世界的找人。为了减轻大学的费用,她和县里签了意向书,毕业回乡。现在只要不回去成了俏的奋斗目标,俏的一辈子从没有过这么明确的目标坚定不移。妈就是那年到城里跟亲戚借钱撞了车,留下了病根两年后匆匆离开了俏的。毕业前夕俏还是没办法凑齐那笔在她看来是笔天价的赔款,就在别人的介绍之下认识了那人,那人答应先帮俏还清赔款那人后来自然成为俏的丈夫后来就成了前夫……这样,俏就彻底跟家乡划清了界线而家乡也把俏彻底的,抛弃了。

  俏在马列主义图书馆上班。每天她要用细长的手指和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伟人交流。伟人原来就是滔滔不绝的,而此时面对俏,却统统嘴巴闭得紧紧的。伟人啊,你不说话比说话更引人深思。

  俏带着女儿,与世隔绝地生活。俏在自己的故事里终于成为主角,而故事只有一个演员,那就是她自己。

  俏有一次看电视新闻有个人用6米长的骨牌摆了个龙虎阵,第一张牌倒下,后面的就一张跟着一张,刷啦拉地倒下去像个浪头退潮,煞是壮观。那人说他要申报吉尼斯记录。俏想:第一张倒了后面的自然也倒下这有啥可申报的人生格言里头不就告诫我们一步错了步步皆错吗有本事你把最后一张牌竖起来让它们还原原来的样子。俏轻蔑地想,有本事你让历史重演啊。

  俏在心里高声地问:请问,你能从最后一张牌开始,让他们重新一一站起来吗?能吗?

  不,不能,历史的车轮隆隆向前永无休止,即便是重复,也是伟大的重复。

  俏不能回到从前,回到大学年代,甚至回到补习,回到第二次高考。那天,假如没有第一张牌的倒下后面的也就不会一个接一个轰然倒垮。假如没有那次倒霉的例假,俏也许就不会有那次伤心的落榜……

  俏的一辈子都在诅咒那次倒霉的例假。

  5

  十年后,俏带着女儿踏上故土。俏的姨夫在新一届选举中遇到难事,阿Q毕业后和县太爷的甥女成亲,这时已官至万户侯,恰好管了俏的姨夫。俏的母亲去世后,姨妈一直有恩于她,俏百般的不情愿,都不能不管。

  夜色如水。俏坐在车里,想,为什么每次我见他总得要仰视?

  俏望着这人。这张只有在官场上才能锤炼出来的成熟的脸,依然气定神闲,比在护城河夕阳中更有尊严。

  他的手机响了。听着听着他皱紧了眉,用领导的口吻说起话,一开始还是平缓的,渐渐语气越来越严厉,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还用方言骂了娘,对方都没出声。推开门他站在车头前,不时挥着手,完全是一派领导训话的样子。哦不,他早已是领导,一名如鱼得水得手应心的几品官员。那年他站在泰山之顶背后云海汹涌今天他已是一方诸侯叱诧风云,那时他笑意荡漾而今天他在迎来送往之中体形与官位成正比例增长显得有些臃肿,他,显老了。他长白发了。年轻时他就有白发那是遗传的因素。他要在这官场小心翼翼呼风唤雨他就更有华发催生也许他还会用染发素吧,俏想着,想想这十年哦不,这十几年她在这个即将和千千万万中国男人一样老去的男子身上倾注了一生最青春的心血,俏心里不免暗暗诧异。不如意时他也骂娘回家也许也打孩子骂孩子或许还将痰吐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每个人才是自己的主角,别人是别人的主角。俏的心止如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菩提本无物,何处若尘埃。

  俏。

  俏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

  俏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恨我你从来不让我说对不起我也就不说可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我真的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想伤害你的虽然这句话很苍白很苍白这些年我就是找不到想不到该对你说些什么俏你好不好你不好我也不好别看我现在活得熊模狗样的其实我心里很无奈很无奈我背得很沉很沉我真的有时没办法选择俏你知道么那年我去城里打电话你宿舍的人说你请假出去看人走好几天了我直感是你来了连忙赶回去可就是找不到你找不到你就算找到你我也不知我们会走哪儿去我就从没想过要违抗我妈的意志我对你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你上大一时我就该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暗示过可你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老不明白后来我也不能自已我喜欢你有很多理由我就这么优柔寡断我在这网里出了又进进了又出我妈的主意没改变我也就没下决心这些年我一直把你放在一个角落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方偶尔拿出来晾晒俏这些年你的情况我都知道我想方设法打听你的消息你妈去世你换了单位你结婚你离婚甚至为了争夺你女儿的抚养权和房屋你和你原来的丈夫打官司还是我们一家三人去海南旅游上飞机前朋友电打话告诉我的这些我都知道可知道又能怎样俏,俏,你醒醒吧我想你非常非常非常想这人可你该为你自己好好活着你要活着,好好的

  俏一声不发。

  车上翻来覆去一直放着同一支歌。Q说,这是我特意录的,那些年你录了歌寄给我我还笑话你。我早不是青年了,可这首歌偏偏说的都是我心里的话,真的很奇怪,仿佛是我自己写的。当我想你想得没有办法的时候我就坐在黑暗里听这歌,所以我也牢牢记住歌手的名字,郑源。

  就在感情到了无法挽留而你又决意离开的时候你要我找个理由让你回头最后还是让你走 你说分手的时候听就不要 泪流就在聚散到了最后关头而你有决意忘记的时候我也想找个借口改变结局可最后还是放了手你说分手了以后就不要让自己难受如果你真的需要什么理由 一万个够不够早知道你把这份感情看得太重当初说什么也不让你走如果我真的需要什么借口 一万个都不够早知道我对这份感情难分难舍当初说什么也不让自己放手

  俏泪留满面。

  悄的姨夫的任职书迟迟不能下达。

  俏在窗前看女儿和院子子里的小朋友玩大灰狼的游戏。

  大灰狼:小白兔,你瞧,我的声音细柔了,灰爪子也变白了,眼睛也温和了,你就认了我,快点让我进去吧。

  女儿轻蔑地说:我妈说了,你扮演得再像,那也还是大灰狼!

  俏找了一个没人的下午,打开那尘封的竹箱,217封,一封不多,一封不少。

  火盆燃起来。化成灰的蝴蝶妩媚地升腾起来,五彩斑斓,把俏照得浑身透明通红,像磐涅的凤凰。

  俏想了很久,在手机上发了一条短信。

  不久,她的手机响了,显示有信息进来。她打开一看,就是她刚才发给他的。

  相忘于江湖。

  相忘于江湖。

  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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