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盒子
新年的前夜,我从外面回来,手里的礼物没有机会送出去,小田在吧台后面忙得连看我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吃过饭,我打开电脑看电影。隐约之间我听到敲门的声音。一位速递员站在门口,越过他的肩头我看到对面围廊下的红灯笼。他让我签收一个纸箱子。签完字,把盒子拿进房间,感觉纸箱子非常轻,摇一摇也没有声音。我撕开胶带,打开它,里面什么也没有。它只是一个空箱子,再看上面的快递单,也是一片空白。
我继续看电影,新年到了,窗外的天空亮起了礼花,每年江北岸新区广场都会放礼花。隔着一条江,那绚丽的光彩也会照亮这里的屋顶和烟囱,在漆黑的云底留下几秒钟的红晕。
我拉上窗帘,路灯的光芒落在窗台和残留着冰雪的路面上,树枝的阴影仿佛在摆动窗帘。外面厨房里传来一阵响声,对门的邻居在睡觉之前总是要检查一遍炉灶和煤气罐的开关。厨房是两家共用的,对面那一户住着一对父女,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退休前是一位俄语老师,他女儿四十几岁,从出生时就瘫痪在床上,连来月经都要父亲帮助她处理。
天气好的时候,父亲会背着女儿下楼,推着她的轮椅去江边。他对我说过他要死在女儿的后面,如果他先死了,他女儿就活不成了。他家和我家是同样的布局,都是两间屋子。房子东面的窗子临街,西面的窗子外就是围廊,从窗口可以俯瞰下面的院子。
这是一栋回字形的二层红砖楼,现在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室外楼梯和墙面在夏天会爬满常青藤,从远处看,仿佛很安静。五年前我搬来,这里曾经是一所东正教会的慈善医院,房租一直很便宜。刚进城打工的男女搬来又搬走,半夜总有人在院子里高声骂人,或者对着东倒西歪的煤棚子撒尿。这里的居民没有室内卫生间,他们只有一个在院子中间的公共厕所,可是酒鬼是不会去那里的,以前发生过喝醉的人掉进厕所里的事情,从此以后他们就不进去了,有时大便也在院子里排泄。
我把卧室中间的炉火熄灭,睡觉之前我要熄灭炉火,每年都有人煤气中毒,有时一家人就这样死去了。屋子里弥漫着煤灰的土腥味儿,这种气息和地板发霉的湿气混杂在一起,让我每一件衣服都染上了一种特有的气味,修配厂的同事说,那是下水道的气味。其实我们屋子里没有下水,所有废水都要拎着泔水桶运到院子里的公用下水口。
这时我听到厨房大门外面有猫在叫,我走到厨房,打开大门。看到一只黑猫站在围廊上,它四处张望,却没有抬头看我。我把它让进厨房,它竖着尾巴直接走进我的房间,我以前没有见过它,它跳进了那个快递纸箱子里,一动不动趴在里面。我关上了厨房的大门,也关上了我的房门。我想起桌子上还有一盒鱼罐头,我打开罐头,倒出一半在盘子里,放在箱子旁边。
黎明时分,我突然醒来,听到一阵歌声,我仔细倾听,那好像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躺在床上听着这歌声。我起身寻找歌声的来源,我看到了那个纸箱子,歌声是从那里传来的。我下了床走近那个箱子,低头向里面看。我看到一群人在里面聚会,一个穿白纱裙的女人和一个穿蓝色西装的男人在人群中间敬酒,我在前面的台子上拿着麦克风唱着一首歌,乐队在我的身后。我回想起那是一位同学的哥哥在办婚礼。我在婚礼上唱了一首歌。有人在下面说笑。
“别唱了!”他们向我喊。
橘黄色的光芒照亮了我的天棚,箱子里的我看见了我,他抬起头对我说:“新年快乐!”我看着箱子里的那些人,我没有出声,渐渐地,一切都黯淡下来,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只黑猫睡在里面,它没有动我放下的鱼罐头。
早上起来时,那只黑猫死了,我把它连同那个纸箱子埋在了附近的一处花园里,那里虽然是花园,但是几乎没有人去。回来的路上,在冬季惺忪的阳光里,看见对门的俄语教师推着自己的女儿在晒太阳。他坐在旁边的长椅上。
他们父女在新年第一天的阳光下。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对我说过,这是他的报应。一九六八年,他和几个人打过自己的老师,老师最后自杀了,现在的这一切都是他的报应。这话他对我说过很多次。我说哪里有什么报应,我不相信什么报应,根本就没有报应。我们又聊了几句别的,我离开了他,走进巷子里,墙角的一群麻雀飞到了更远处,落在二楼的阳台上,巷子两侧的二层旧楼已经没有人住了,窗户和地板都被拆走了。
小田从巷口走了过来,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到我眼前时,我对她说新年快乐,她什么也没说。我说她挂的那个红灯笼很喜庆。她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我拿出火机,把她的烟点燃。
“累吗?”我问她。
“不想说话!”
“回去睡觉。”
“在这儿坐一会儿。”
我在旁边的窗台上垫了一张餐巾纸,小田坐在了上面,我坐在她旁边。
“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出来?”
“春节前。”
“好消息。”
“我都送钱了。”
“他出来干嘛?继续打你?”
“他敢再动我!”
“你就是一个贱货。”
“贱货就别要!”
我没有说话,我们坐在一楼的一个窗台上,身后是空洞洞的房间,阳光从天棚的裂缝斜射下来,我们仿佛坐在海洋深处。
“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小田说。
“想走?”
“你不想?!”
俄语老师推着女儿过来了,小田从包里拿出两盒烟,递给他。我望着俄语老师的背影,问小田,她想什么时候走。
“现在。”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来,把吸了半截的烟递给我,转身向大院的方向走去。
两天后,晨曦爬上列车车窗的玻璃,我们在去南方的路上。我看着对面铺位上的小田,她还在睡觉。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女人会陪伴着我,直到我死去。
在我死后第三年的新年夜,小田会在一个叫岘港的越南城市接到一个空盒子,不久,一只黑猫会走进她的房间,然后跳进那个纸箱子里面。那只黑猫不会理睬她给的鱼罐头,寂静的夜里,那个纸箱子会传出声音。她走到纸箱子旁边,她会看到此刻的我们,我们在向南行驶的车厢里,我在看着她睡觉,车窗外阳光如同刚刚睡醒的眼睛。我在哼一首歌,她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我抬起头祝她新年快乐,她没有说话,直接踏入了那个纸箱子。
一切还仿佛如同从前,我还在她身边,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她看见那只黑猫悄悄把我带走,她看着我走远,新年之夜四处闪动着阳光。
2021年9月27日12:1*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