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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叔

鲍涵双6年前 (2019-02-09)问答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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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叔

  说到哑巴叔,我仿佛掉在黑暗的悬崖,掉下去,什么也看不见,耳边风声呼啸,面前感觉到一点暗影,睁眼来看,什么也看不见。还是一片漆黑,身边就是这片无边的虚空,我掉在虚空的记忆中。

  喊叔,这是村人对哑巴的尊敬。

  他们有五兄弟,老四是天生的哑巴。大哥早被国民党抓壮丁走了,没回过家,几十年杏无音信。二哥在岩石铺煤矿吃粮,二傻二傻。三哥有点小头脑,那年月贩牛,手里有活钱。他下面有个学木匠的老五,是个半化水。这老五营生庄稼,倒是一把好手,田地修葺得比脸还利落干净。

  村人说老五种田挖地,无人能比。但要请去打家具,他连张板凳也打不了,原来学木匠没出师,师傅钱白交了。当年父母骂他弃学回家,答,木匠师傅凶,听他整天敲敲打打,吵死人了。

  老五不肯学,大的哑巴想学木匠,师傅不要。师傅说,小的都不行,大的能学到我这手艺!哑巴父母舍不得学费,乞求师傅,我这老四聪明、心灵手巧,你给教他挣一口饭吃吧!师傅恶起来,哑巴,不好教!

  在家的四兄弟,只有老四没娶亲。人聪明能干,心灵手巧,可惜是个哑巴。村里人说,要是不哑巴,他准会有大出息,不会挖田窠。做媒的说,土里的萝卜大,青菜种得又好,田里的禾苗不差老五,衣服自己补,还喂了一条壮猪,过年自己杀,也不要请人,还会剃头的手艺。说这些话,有女儿的父母不知道,她们爱听,男女一见面,女孩就怨他是哑巴,所以老四到了三十岁,还是打单身。

  父母死后,他一个人住在老屋。有一年,村里来一簚匠,大家喊黄师傅。二毛爸正跟黄师傅学徒弟,哑巴在旁边看了半天,他就无师自通。开始,哑巴逢人打手语,大家不信他会编竹筐、打斗箕。后来有一次,晚姑姑请二毛爸打个斗箕,二毛爸手脚不干净,喜欢小偷小摸,家里安了小孩看守,但还是丢了四个鸡蛋。晚姑姑指桑骂槐,菜刀敲打砧板,骂,哪个毛贼偷我家鸡蛋了。二毛爸混名叫毛贼,生气了,放下没打完的斗箕回家去了,工具没收,心想,等着瞧吧!

  哑巴路过,看到未完的斗箕,手痒拿工具一试,结果打得比毛贼还结实。晚姑姑一说,大家信了。于是,村里人人都夸哑巴。而毛贼的活路却又断了,因此跟哑巴暗地里结了仇,直到那次偷水的事发生。

  有年六月,大旱天。哑巴跑去方石排看水,他熬了二个夜晚守来的一田水忽然不见了,第二天全跑去了下面白毛精的田,眼见正长的禾苗焉了,他心里那个急。哑巴认为下面的田主——白毛精放了他的水,跑去打手势问罪,样子很凶。白毛精纳闷,打手势解释,说不是自己。解释不清,两人就在田边打架。他打不过年轻的白毛精,记恨,夜里他跑去人家田里,把人家一田的水全放了干干净净。白毛精来哑巴家寻仇,又是一场打架。还去方石排拔了哑巴一分田的禾苗。

  第三天,有人告诉哑巴,他得知放水的人是毛贼。知道错了,他当晚便去守夜,先把人家的田灌满水,后才轮到他自己那块田。白毛精拔了他一分田的秧,要来补秧,哑巴笑着打手势,意思说不用了。

  哑巴也没去找毛贼问罪,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了里面的来龙去脉。后来,有人找他打斗箕,他不再去了,打手势指毛贼家。但村人还是不请毛贼,宁愿来回走四十里的山路,过石亭子去赶荷香桥的场,去街上买竹器回来。

  这一回,哑巴他明白又是自己错了。

  此后,村里找他打竹器,他又高高兴兴了。他给村人打斗箕,编竹筐,跟村人老人小孩剃头一样,都是义务工,不要一分工钱。你打手势夸奖他,他就越高兴,屁股翘得高高的走路。打竹器活重,要力气,费时间功夫,他也只吃一顿饭;饭桌上有没有好菜,他不管,但要有米酒,酒要喝够,要足足一斤,才能使他满意。如果没有,他会不高兴,那年月喝酒的人很少,但哑巴学会了喝酒。

  村里请哑巴打手艺的人多了。后来,他三哥使起心眼,暗地告诉哑巴,意思要拿些工钱。四弟在村人家打竹器,他跑去人家跟主人闲聊,说,我老四哑巴一个,不会讲话,他学打竹筐、斗箕,其实心里也想要点工钱,养老。活做完,人家工钱算给哑巴,他死活不要。打手语半天,大家才明白。

  哑巴人和和气气,尊老爱幼。水老爷那时住江眼冲,人还搬上螺蛳坳去。人老得没力气了,哑巴看见做活,碰见就会帮他。小孩哭凶了,大人不在家,他听见了就会跑去呵护,用满脸胡茬去刺,扰得小孩子咯咯发笑。我们一村人,大人小孩都不怕哑巴,但惹生气,他就凶得不得了。

  他三十八岁那年,大哥从台湾回家乡,带回一儿一女来寻亲。侄女见了这个哑巴四叔,眼泪汪汪。三个叔叔都住红砖屋了,他还窝在一间黑暗屋子,夜里不点灯,床上被子单薄,身上穿的衣服补了又补。

  大哥带回一笔钱,四个兄弟都有份。有人说,大哥痛老四,因而给他那一份要多。三兄弟早已当真,大哥一家刚走,他们就去找哑巴,为他手里的钱开始盘算。夜里睡不觉,自己怎么开口?

  牛贩子脑壳活,先去那间黑屋子看哑巴,买了瓶装酒,打手势语,说,四弟,你这钱不用,借给三哥贩牛,到时要就还你。哑巴担心这个哥哥,打手势语,我要养老。第二天又去,于是借走了一份。

  二哥夫妻知道了,不得了。父母在时,家族人写了协约,他们的大儿子军辅给了哑巴,养老。有了这个理由,于是跑去骂三弟,这钱属于军儿的,哑巴以后靠他,不靠你这铁鸡公,你借去干什么?

  三弟心黑想赖账,想,老四哑巴不说话。于是回话,我没拿,你们看见了?老五一家人也来闹,指天骂娘,我四哥屋里这一瓶酒,哪个娘马匹的买的?不是鬼,鬼会拿四哥的钱吗?于是,拦着哑巴,打手势语,说,四哥,我帮了你的忙,既然二哥、三哥给了,我这个做弟弟也要拿一份。

  三户人日夜争吵,吵得整个院子里的人受不了。

  吵得难分难解,后来只好来打架解决。

  哑巴生气了,当着他们的面把手中的剩余钱全烧了。大哥写信回来,家人把这事说了,后来,就再不回来,也不给兄弟们寄钱。一年后,哑巴的二嫂借儿子娶媳妇,把哑巴手里那点钱全花了。

  三哥没还哑巴的钱,军儿借此与叔父哑巴不合。有名无实,哑巴到村里见人就说,打手势语,说,军夫妻没良心。后来,哑巴手里有点钱,他就藏起来买酒,从此天天喝闷酒,不懂得节制,不到一年,他的身体就跨了,摔了一跤,人就中风了。瘫痪在床上,媳妇在打招呼。没钱治疗,三兄弟联名写信去台湾求大哥,钱寄回来却在军媳妇手里,没用到哑巴身上治病。

  家人问钱的用处,她有理了,说,你们来护侍他,我端屎端尿的,又有什么好处?还得了这样的坏名声!媳妇嚎嚎大哭,军就指天骂娘,无人敢问钱的事了。此后,哑巴就没人照料,三兄弟也很少来看他。

  不久,哑巴就死了。

  他四十岁还没过哩。

  那是一个刮风下雨的冬夜。得知哑巴叔死了,村人去看他,没人见到哑巴最后一面,他已经装入了棺材。请来给哑巴穿寿衣的人,那晚偷偷说,他看见老四脖子上有道伤,哑巴是被人掐死的。这样的话只敢背后议论,没人摆上台来,人都死了,说有什么用!我们去时,黑屋子里,点着一盏长明灯。

  灯下,军儿闷着不吭声,狠狠地抽烟。他媳妇就在棺材旁,披麻戴孝的,正嚎嚎大哭。我们看出,那是假装的,声音大而尖利,脸上竟没一滴眼泪流出来。一走,又悄悄倒回来,听,哭声没有了,里面呵呵的笑。

  出丧那日,天上出了像六月的大太阳,村子又回到春天的四月,大家热得脱衣裳。全村的老人小孩都去送哑巴,从家门口出发,一直陪着他,默默地走到几里外的南家山坟场,看着棺木入土。

  路上,不时碰见过路人,一听是哑巴死了,都说,好人!

  唢呐声声,悠悠荡荡。青石板山路涌动着一片白色。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八九十个,全跟在道士的屁股后面,一起学唱:

  颠脖子颠,掐脖子掐。

  蛇龙山啊,牡丹花……

  大家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心里个个高兴。

  因为眼前很热闹,死似乎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故乡印象》(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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