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墓志铭

在老家的大哥来电与我相商：清明节前，修修家里的祖坟如何？

　　鄂东老家，大别山南麓的某个青松站立的小山冈上，有我父亲、祖父祖母永远的家。他们均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挥别故乡那片苦难、贫瘠的山水，在其间一片逼仄的坡冈上，凄然躺下，融入泥土。无疑，每个小屋如同他们活在人世间的一生，低矮、简陋、灰暗，只有冈地上单薄的小松树苗儿，才有些许生气。这*0年间，虽有过一次简易修缮，并无大的改观。倒是那片与我年纪相当的青松，渐渐立地顶天。前年清明节，专程驱车赶回。手捧一把粘粘的故土，分别垒放在*个小屋的顶上，缓缓，又缓缓。那是一个特别的慢镜头，脑子里回想孩童时的一箪食、一瓢饮，一个怀抱、一次鞭打，顿时泪眼模糊……遂藏了一个心愿。

　　当即答复大哥：修，而且要搞墓志铭，我来写！

　　乡间修墓，这几年小有风行。后人有钱的，要么搞得金碧辉煌、俗气十足；要么模式堆砌、千篇一律，看不出一点人味儿，只远远看到烧钞票冒出的黑烟。不用说，基本上是不会有墓志铭的。

　　或说，墓志铭是大人物的专利，山野村夫，蚁般人生，何歌何颂，何概何述？反对！普通黎民百姓，因时世、环境，或许人生非峣峣，不皎皎，但那万丈高楼底下的亿万个垫脚基石，毕竟是一块块货真价实的石头，其质地或许更加纯正。他们不能辉煌地生息在地表上，还不能尊严地长眠在地底下？我，开不了“神六”，也拿不了奥运金牌，甚至做不了一件稍微惊天动地的事情，但，五六千个常用汉字的排列组合还是对付得了的。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的这句子，学生时代默颂过一万遍。理解自然不浅。很显然，不同于过程性的通行证，墓志铭是人一生的总结，只有一次，只有一个。长长短短的一生，所有看不见的倒影，聚光镜一般，最后全部聚焦在那百十个字上。客观，凝练，个性化。

　　我开始留心有关于墓志铭。

　　近日网上有一篇很火的文章，《我来过，我很乖》。一个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孤儿，一个身患绝症主动放弃治疗、而把全球华人捐给她的*4万元医疗费留给其他患白血病的孩子的小女孩，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8年，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句话是——“我来过，我很乖”。她小小墓碑上，就刻着这6个字。6个字，清稚若丝弦，震撼如滚雷。

　　而阅读名人的墓志铭，其实是在读他们的传记，世间最精短传神的传记：

　　以《红与黑》闻名于世的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司汤达的墓碑上刻着他生前用意大利文自撰的墓志铭：“米兰人亨利#8226;贝尔安眠于此，他曾经生存、写作、恋爱。”清雅朴质，不卑不亢。

　　只活了*8岁的普希金，是俄国1*世纪伟大诗人。他的墓志铭是16岁时写的《我的墓志铭》诗：“这儿安葬着普希金和他年轻的缪斯，还有爱情和懒惰，共同度过愉快的一生。他没做过什么善事，可就心灵来说，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专写硬汉，晚年用猎枪喂食了自己的海明威的墓志铭简短幽默、寓庄于谐：“请恕我不再起来了！”

　　 《读者文摘》创始人华莱士的墓志铭：“最完美的压缩。”

　　与华盛顿、林肯齐名的美国*大伟人之一的美国第*任总统杰斐逊的墓志铭是自己钦定的：“这里安葬着托马斯#8226;杰斐逊。他是《独立宣言》的起草人，《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案》的起草人和弗吉尼亚大学的创始人。”只字不提他担任过美国总统等光辉历史。

　　美国著名政治家、曾经“捕捉”天上雷电的科学家富兰克林的墓碑上按其遗嘱只写这么一句话：“印刷工人本杰明#8226;富兰克林”。后人实在不忍，在其墓碑上又加上两句话：“从苍天处取得闪电，从暴君手中取得民权。”

　　对一位画家的赞美，又有什么样的语言，能胜过出现在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的墓碑上的：“活着，大自然害怕他会胜过自己的工作；死了，它又害怕自己也会死亡。”

　　美国空军颁发紫心勋章给麦洛维奇，表扬他在越战中的英勇表现。后来他被发现是同性恋者，于是被解除军职。其墓志铭为：“当我在军队时，他们因我杀害两个人给我一枚勋章，却因我爱一个人解除我的职务。”

　　发现了热力学第二定律的物理学家玻尔兹曼的墓碑上只写着他发现的公式“S＝KlnΩ”。

　　16世纪德国数学家鲁道夫花了毕生的精力，把圆周率计算到小数后**位，是当时世界上最精确的圆周率数值。在他的墓碑上只刻着：“π=*.141**26***8****2*846264**8*2***0288”。

　　“**，22，**，R.I.P”，美国影星玛丽莲#8226;梦露的墓志铭。这*个数字是梦露的胸围、腰围和臀围的英寸数，缩写字母的意思是在此长眠。闭着眼睛想想看，这个女人给这世界念念不忘的，除了这*个数字，还有什么？

　　古希腊大数学家刁潘都的墓志铭是一道数学应用题：“过路人，这里埋葬着刁潘都的骨灰，下面的数字可以告诉你他的一生有多长：他生命的六分之一是愉快的童年；在他生命的十二分之一，他的面颊上长了细细的胡须；如此，又过了一生的七分之一，他结了婚；婚后*年，他获得了第一个孩子，感到很幸福；可是命运给这个孩子在世上的光辉灿烂的生命，只有他父亲的一半；自从儿子死后，他在深切的悲痛中活了4年，也结束了尘世的生涯。”

　　英国文豪肖伯纳一直活到*4岁，他的墓志铭很风趣： “我早就知道无论我活多久，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的。”视死亡，如叶落大地。

　　还有一类墓志铭是由他人代为撰写的，幽默得过了头，有点讽刺的意味。英国铎尔切斯特地区有块墓碑上刻着：“这儿躺着一个不肯花钱买药的人，他若是知道葬礼的花费有多少，大概会追悔他的吝啬。” 另一处教会墓园里，一则老处女碑文，估计是出自一个向其求爱未遂的郁闷男子之手：“骄傲而又矜持的玛莎，总是神圣不可侵犯，她拒绝给予男人的，现在都给了蛆虫。”

　　一德国夫妇为夭折的婴儿撰写的墓志铭也颇令人玩味：“墓碑下是我们的小宝贝，他既不哭也不闹，只活了21天，花掉我们40块钱。”英国学者培根为一对夫妻出生两周便夭折的孩子写道：“他来到这世上，四处瞧了瞧，不太满意，就回去了。”

　　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卑贱者”，譬如美国人约翰#8226;特里奥，其碑文凄凉无比，让人鼻子发酸：“可怜地生活，可怜地死去，可怜地掩埋，没有人哭泣。”

　　书法大师启功教授，６６岁时就自撰了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脸微圆，皮欠厚。妻子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诙谐生动，过目难忘。

　　话归正传。现在，我得为我的*位先人“树碑立传”。

　　父亲仅活40岁，算是个乡间难得的“知识分子”，一生敢说敢干，敢作敢为，严厉凶狠，夏天夜里，蚊子都绕开走。天不惜英，食道癌大摇大摆地将此一条硬汉吞噬。那是在极度贫苦的1***年。斯时，上有七旬老父老母，下有*个嗷嗷待哺的儿女。父亲走后的第*年，祖父以80高龄无疾而终。老人一生性格独具：青壮年侠义不羁，老年超然世外，估计一生没流过一滴泪水。祖母是童养媳出身，可怜一双三寸小脚，走过*个朝代，是汉语里苦难、节俭、善良、贤淑等等词条活生生的释义。一辈子纺的纱线怕有几大树草，捧出的茶水可装满一小水塘……

　　我的构想是，每人几字或几十字，个性化的轮廓描述。大哥来电提醒：有字数要求，样式还是规范点好，毕竟是乡间野里。

　　明白。

　　交了如下一份答卷：

　　父亲的墓志铭：匆匆四十载，赫赫一丈夫。眠于斯者□公□□（一九三二——一九七三），当此人生。公号伦贞，妹弟二，配□氏为妻，育儿女五。生于蓬荜之户，长于饥馑之时，垂髫之年即替父当家，苦心志，劳筋骨，饿体肤，塑就刚果之性、铁肩之躯。公慧智过人，幼入私塾一年，砥砺琢磨，竟成乡间里下一把算盘一支笔。或悟人世倥偬，毕生严己苛子，教儿励志，躬耕伴读，家势由弱趋强。一生无论峰谷，无佝偻一日、颓废一时。鉴此，虽因病魔以不惑之躯长伴青山，亦无憾矣！惟惜未享天伦之乐，未赏庭院之景。后辈当铭记血脉之源，景仰立世之貌。

　　祖父的墓志铭：□公绪，名□□（一八九七——一九七六），有弟妹二、异父喻姓兄二，妻□氏，育儿女三。自幼家贫，十一学裁缝手艺，人聪慧，艺精湛。曾入大别山，效力五师衣装，被乡吏通缉。公性倔傲，不怯强暴，不畏权势，鄙嗟来之食，好打抱不平，悯邻里乡亲，兄弟几人均以技艺、侠义名扬乡里。喜玩，好打锣鼓。一生不屑稼穑，晚年牧牛原野，兴致盎然，八十无疾归山。

　　祖母的墓志铭：□老孺人，字□□（一九零三——一九七六），华冲村闵坳女，七岁许□家为童养媳，婚后与□公□□育儿女三。字不识，遵循三从四德；体弱小，偎大满堂儿孙；家贫寒，乐施路人茶水。以捡谷拾麦充饥，靠纺纱织布保暖，毕生为家计苦心操持，沥血呕心，任劳任怨，饱受苦难。性温和贤淑，忠厚善良，热情好客，顾局识体，童妪亲敬。惜苦尽甘来，年迈染疾而终。

　　这*段文字，将于公元2006年4月*日独家发表在大别山南麓那个青松站立的小山冈中的*块花岗岩石板上。

　　以后，每年力争都能赶回来，阅读一遍。

　　我一生的行走半径无论多长，这里永远是我生命的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