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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此书已由贝塔斯曼与辽宁教育出版社吉印通推出

濮阳冰蓝3年前 (2022-04-01)问答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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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涩涩伊哥儿之

  食人蝙蝠

  作者:涩涩伊哥儿

  一、不可告人的诱惑

    说起碰碰钱,其实不是什么新奇的玩艺儿,它只是流传于长江中上游流域的一种古老的巫术,那里只要是上了点年纪的人,几乎都知道。可是伊哥儿第一次在乡下曾外婆那里见到它的时候,还是完全惊呆了。他实在搞不明白,那样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为什么会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似的,活了一样自己跳动起来。那简直太神奇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城里的孩子平时只知道追星赶时髦,或者自我标谤为让人看了眼晕的“新新人类”,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些?如果把这种神奇的占卜术带回家,带进他们学校,那么班主任“美丽姐”盛美美什么时候能把滑板还给他,他的滑板运动队能不能组建成功,校长“老帅哥”会不会批准举办今年的校园狂欢节,老爸老妈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下礼拜的语文测试将会考哪些内容,那几个小混混明天早上会不会在校门口欺负女同学,究竟怎样才能赢得班花凌波仙子的好感,萨达姆到底会不会上断头台,二00八年奥运会中国能得几枚金牌……咳哟,能够解决的问题简直太多太多了!

    但是,想学这玩艺儿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首先老妈杜萍女士不允许他跟曾外婆在一起,对于这一点,伊哥儿小时候一直不理解。虽然曾外婆的住处离他家还不到一百里,但是长到十三岁,伊哥儿总共才见过曾外婆一面,那还是去年四月初八,外公外婆四十周年忌辰那天。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他的曾外婆实际上就是一个巫婆,按照那一带乡间的说法,就是“跳大神”的。而且她还不是一般的巫婆,在那一带乡下,没有谁不知道她的大名。有关她的种种神秘传说到处流传。比如说,她一年四季行巫为生,已百岁高龄,仍然一个人独居在乡下一座神秘的老屋中,虽然她如此高寿,可她的女儿女婿也就是伊哥儿的外公外婆,却在生下伊哥儿的老妈不久以后神秘地死去,人们都说,是她凭借巫术,向自己的女儿女婿“借”来寿,才使得自己活得如此长久;比如说,虽然她家也跟别人家一样锅台齐全,可几乎从未有人看到过她家的烟囱冒过烟,人们怀疑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比如说,无论寒暑,她总是穿一套旧式夹衫,狗热得吐舌头的大热天不见她流一滴汗,鼻涕冻成冰棍儿的大冷天却也不见她发抖,也从未有人见她去赤脚医生那里打过针、吃过药;再比如说,她住的地方蚊子、苍蝇、老鼠皆无,连飞鸟也离得远远的。

    总之杜萍女士不喜欢甚至是从心底里憎恶这位从小把自己抚养大的祖母,所以她中专一毕业,就义无反顾地留在了城里,再也不肯回去了。而曾外婆也从未到伊哥儿他们家来过。如果伊哥儿平白无故地提出去看望曾外婆,那肯定换来的是老妈一顿鸡血淋头的严重开导,她是怕曾外婆把那一身乌烟瘴气传染给他,她肯定从小就对这些十分厌恶。

    然而不管迷信不迷信,一枚普普通通的铜钱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动呢?它可不像哈利-波特手中的魔杖,来自于某个魔法商铺或哪所魔法学校。那只是一种普普通通的铜板,许多人家都有。

    伊哥儿冥思苦想了两个礼拜,终于想出了去曾外婆家的理由。他找来了一堆少年作家写的小说,什么《月光魔盒》、《魔法师的惊魂夜》、《猪九戒历险记》等等,一本一本请老妈过目,问老妈有什么感受。

    从一见到伊哥儿捧出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书起,老妈的细粉条眼刷就瞪成了大肉丸子,本来就够长的鞋拔子脸硬是噌又挣长了两公分。 伊哥儿头皮直发麻,可还得硬着头皮继续请教下去。可能是童年生活不幸的缘故,老妈的性格总有些怪怪的。他知道,按照以往的步骤,老妈接下去得像外交部女发言人那样,大义凛然地来个开场白。再接下去,就会跟京剧上的铜锤花脸那样,突地来声能把人吓出尿来的断喝。当然,伊哥儿算计好了,决不能傻等着她上演铜锤花脸,在她扮完女发言人后就跟她交底。

    此刻老妈把所有的庄严、期待都化作两股洞察一切又怀疑一切的眼神,尽量从嗓门最深处憋出最为深沉有力的声音:

    “考试改考这个了?”

    伊哥儿头皮快酥了。不对,今天女发言人好像没有开场白的耐心了,铜锤花脸有提前上演的危险,得跟她快刀斩乱麻。

    “妈咪吔,您没明白我的意思吔。”

    “那你是什么意思?”老妈的话音压得更低,这可是个强烈的信号,可以看成是起跳前的一个下蹲动作,后面肯定就是一声晴天霹雳了。伊哥儿赶紧翻开那些书的封面,尽量把声音嗲到连太监都自愧弗如的份上:“老妈吔,您先别急吔,再憋两秒钟,不,一秒钟!您看吔,您看这些作者,您看,都跟我差不多大吧?您就不想您的儿子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吗?”

    “你?”老妈愣住了。乌云逐渐从腮帮子上退去,朝霞慢慢染红双颊,两个眼窝窝还涨了潮,都快挂出瀑布了。鞋拔子脸转眼就回缩了四公分。她一把抱住伊哥儿,在他额上叭地亲了一口,惊喜地喊道:“儿子哎,你有这样的志向?!”

    伊哥儿都差点跟着涨了潮,心中一个劲儿地不好意思。赶紧正色答道:“老妈呀,请您相信您的儿子吔。别人能做到的事,您的儿子也一定能做到;别人不能做到的事情,您的儿子不一定不能做到。但是,”前面的铺垫差不多了,现在该亮出底牌了,“有件事儿您如果不答应,您的儿子肯定什么也做不成。”

    “你说,你说!”

    “您的儿子需要去体验生活吔。”

    “体验……生活?到哪里?”

    还能到哪里?当然是到曾外婆家。一听说曾外婆,老妈的眼睛刷又瞪成了肉丸子,鞋拔子脸一个劲儿见长。但这一点也不出乎伊哥儿的意料。他把悲伤都集中到脸上,默默地收拾起桌上的小说,气运丹田发出了他有生以来最沉痛的一声悲叹:

    “老妈哎,我就知道您会这样的。我就知道在您的心目中,您的儿子是永远长不大、永远没有辨别是非能力的。我就知道我这一辈子只能平平庸庸,什么也干不成,什么都不如别人!”

    这一招果然立刻奏效。老妈啪地拦住他:“谁说不让你去了?谁说我的儿子不如别人了?只要你不再迷恋什么滑板了,只要我的儿子有远大志向,就是到火星上去我也支持!走,我给你收拾东西去。我也请假,我陪你去!”

    “不!”伊哥儿斩钉截铁,一副誓死如归的样子,“你陪着我去,还不如不去。我想一个人去体验生活,这样我的思维更不受束缚!”

    “你一个人?”

    “那不才几十里路吗?昨天电视上说,外语学校有个学生孤身一人去英国留学,您还夸人家呢。我才走出家门口,您就不放心啦?老妈吔,别怕吔,您得相信您的儿子吔,就给您的儿子一个锻炼机会吧,雏鹰如果不放手练飞,那是永远也飞不上蓝天的。再说了,我是去曾外婆家,又不是别人家,再怎么样,她还是我的曾外婆,还会吃了我?您小时候不是靠她带大的吗?”

    结果伊哥儿不仅如愿以偿,老妈还特地让他带上两百块钱的人参、桂圆等补品,去孝敬曾外婆,以使他体验生活更加顺利一点。看看,老妈就是这样怪怪的。再怪,也照样降服,伊哥儿就是这个家的孙行者,当然把握火候是最重要的,要是惹得怪老妈真的念起了紧箍咒,那他就只有疼的份了。

  二、初见老巫婆

    曾外婆住的地方,叫做访仙谷,基本与世隔绝。但是风景绝佳,一点也不比那个著名的九寨沟差,九寨沟却远比不上它的幽静。也幸亏与世隔绝,要是也像九寨沟那样整天游人不绝,谁还敢在这儿行巫施法?

    伊哥儿仅用了两三个小时,就结束了他的处女独身之旅。当曾外婆家所在的那片广阔的竹林映入眼帘时,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到了,就要见着老巫婆了。他把那些补品都抱在胸前,心想,一见老巫婆的面,就把这些甩炸弹一样甩过去,轰她个迷迷糊糊,这个大马屁一拍,说不定她就高兴得把那点子活儿连兜掏了。

    夕阳的舌头从晚霞边上偷偷伸过来,把远处的山、近处的水、眼前的林、脚边的花挨个儿舔得千娇百媚。山坳里、湖面上、林梢头萦绕着袅袅薄雾,宛若仙境一般。

    不过,说来惭愧,虽然去年伊哥儿到这一带来过一次,但并没有真正进入曾外婆的家,实际上还是老妈不愿意。当时外公外婆的祭祀仪式,还是委托当地小庙“普惠寺”办的。连对曾外婆,伊哥儿也只是在人群中看她演示碰碰钱时,远远地见了一眼,还只看到个侧面,就被老妈硬拉走了。所以现在能够顺利摸到这里,完全是靠了老妈画的一幅世界上最详尽的路线图。当然,图是死的,关键还得靠人的慧眼。伊哥儿真有点怀疑自己是猎犬投的胎。

    即将跨入竹林的那一刻,伊哥儿却又犯起了嘀咕:是这片林子吗?竹子伊哥儿当然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学校的荷花池旁就长着不少呢。这儿的竹叶怎么那么大呢?绿油油的,厚度差不多有一般竹叶的两倍。竹竿也异常地粗壮,根根差不多有碗口粗。最让人惊讶的是,整片竹林都盛开着洁白芬芳的花朵。不是说竹子开花就要死了吗?然而看这片竹林,跟个精力旺盛的小牛犊子似的,烧它个三天三夜它也不一定在乎。

    他后退几步,想找个人打听打听。然而自从下了客车走到现在,一路上除了鸟语猿鸣,就是山泉吞咽、林梢风回,一个人影也没碰到。也许是因为这条路是通往老巫婆住处的,人们平时不敢来吧?而且离这片竹林越近,动静越稀,最后干脆什么声响也没了。传说老巫婆住的地方蚊子、苍蝇、老鼠皆无,连飞鸟也离得远远的,难道真是这样的?伊哥儿脊梁上升起一股寒意,心里一个劲儿安慰自己:没事,她是我的曾外婆,我是她嫡嫡亲的曾外孙呢!

    他掏出老妈画的地图,再次仔细对照。没错,是这个地方。右首是一座突兀而起的高峰,左首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湖,一道亮闪闪的瀑布从竹林边的悬崖上奔腾而下。那座看不见的老屋,应该就在这竹林的尽头。

    伊哥儿用力大声咳嗽了一下,提了提裤子,抬脚跨进竹林。这一跨,他立时发出一声惊叫,差点没把魂给吓飞了。他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准确地说,好像宇航员们进了太空中,整个人突然飘浮起来。他下意识地去踩地面,可哪里踩得到?根本就是有力无处使。心里一慌,怀中抱着的东西也撒了手,人跟东西一道,都仿佛气球似的忽忽悠悠四处飘荡。他惊惶得手舞足蹈,不仅没起到什么作用,反而大头冲下浮在那儿。眼看竹林边缘近在咫尺,可任凭怎么努力,就是出不去。他终于憋不住大叫起来:“曾外婆,我是您的曾外孙伊戈呀!您可别捉弄我,我是您唯一的曾外孙呀!您要是把我弄死了,您这一房可就绝种了……”

    话音未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了他一下,他一个斤斗翻了过来。但是没等他松口气,脚下忽然仿佛踩上了滑板,又像是乘上一列看不见的过山车,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飞速滑动起来。速度之快,简直闻所未闻。只见一根根粗大的毛竹闪电般地迎面扑来,眼看着就要撞上了,“滑板”却总能及时地灵活避开。

    “滑板”载着伊哥儿,时而蹿上竹梢,在大海一般的竹林表面上滑行,耳边呼呼风响,激得伊哥儿面皮生疼,眼都睁不开;时而贴着地面左绕右拐;时而又在竹林半空上下起伏。本来伊哥儿是最最热爱滑板运动的,做梦都想体验那种极限的刺激。然而现在这个刺激未免也太“刺激”了,他几次都想从这块看不见的“滑板”上跳下来,但那块“滑板”却仿佛长在了他的脚上,根本别想甩开半分。开始伊哥儿还只是在眼看着就要被毛竹撞上的当口,才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两声惊叫,不知不觉地,口中的惊叫声连成了一片,眼睛是早就紧紧闭上了,只有那一路凄厉的尖叫伴着他那紧绷得跟虾米似的身子,继续体验这惊恐而无奈的“刺激”!

    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滑板”载着伊哥儿穿过这片不见尽头的竹林,稳稳地飘进一座长满青苔的老屋,停了下来。伊哥儿犹自沉浸在那失魂落魄的“刺激”中,身子依旧绷得像老虾米,双手握拳,一前一后,摆着冲刺的架势,眼皮子紧闭得铁起子都撬不开,嘴巴却咧得跟破瓢似的,喉咙口通了电一般,“啊——”的尖叫声仍如大河奔涌,滔滔不绝。

    一声轻微但是十分清晰的咳嗽,轻轻地钻进伊哥儿的耳中。他怔了一下,喉咙口一下子断了电,尖叫声嘎然而止。试探着睁开闭得生疼的双眼,昏暗的光线中,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手握长剑仅距尺把远,眼睛跟铜铃似的瞪着他。他心里一哆嗦,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这是挂在墙上的一幅钟馗画像,用不着这么害怕。他觉得紧挨钟馗像旁的暗处还有个什么,便稍稍扭过脸,这一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一个满脸核桃皮的老太太几乎跟他脸贴着脸,端坐在一把古老的太师椅上。不等伊哥儿有所反应,老太太一只冰凉的手已摸上他的脸颊,咧开没牙的嘴,无声地一笑,嗓子眼里挤出公鸭似的声音:

    “好玩吧?”

    伊哥儿平地腾地蹦起三尺高,下意识地返身向着门口就跑。慌乱中辨不清方向,眼看着脑袋就要撞在门框上,可不知怎么搞的,老太太端坐着根本没动,手臂一抬,胳膊仿佛陡然变得老长,划过整间屋子,冰凉的手掌又搭上了伊哥儿的面颊,吸铁石一样把他“吸”了回来,他的鼻尖又挨上了那张可怖的核桃脸。老太太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一遍遍在他脸上逡巡,诧异地说:

    “你不是喜欢玩滑板吗?”

    伊哥儿舌头发硬,口中“哦、哦”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身子一个劲儿往后缩。奇怪的是,尽管脚已经差不多要退到门口了,脸颊却粘在了老太太那冰凉的手上,整个人就跟一根被拽长的兰州拉面似的,奇特地斜在那儿,却又不倒。老太太翻了翻去壳鸡蛋似的眼白,不满地说:“我是你的曾外婆!”

    伊哥儿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心想这老太太真神,一次面没见过,居然知道我是她的曾外孙,还晓得我喜欢玩滑板。战战兢兢打量眼前这位神秘而又可怖的老人。对,这的确是自己的曾外婆,跟传说中的一模一样:头上罩块青布方帕,丝丝雪白的头发从方帕边上露了出来,白得那样耀眼,似乎在昏暗中闪着光,而深陷的双眼却像两个不见底的黑洞,令人不敢正视。上身套件旧式青布夹衫,下身一件旧式青布萝卜裤,裤脚紧扎。一双不到三寸长的金莲小脚,蹬在两只尖尖的小黑布鞋里,仿佛一对裹得紧紧的粽子。

    伊哥儿结结巴巴地叫道:“曾、曾、曾外婆……”

    曾外婆收回伊哥儿脸上的巴掌,伊哥儿宛若不倒翁一样摇摇晃晃重新站稳。她对伊哥儿招了一下手,向门外走去。伊哥儿不敢不从,心惊胆战地跟在身后。刚才她坐在椅子里还没什么,一站起来,伊哥儿才发现她高得吓人,简直能跟姚明比肩。那双小玉米棒似的三寸金莲支撑着她那钓鱼竿似的身子一扭一扭朝前拐着,真让人担心随便一个喷嚏就能把她刮出三里地去。

    到了阳光下,伊哥儿又惊奇地发现她的皮肤是如此的黄,跟美术课上使用的黄颜料一样,几乎呈半透明状。嘴唇却跟在伏尔马林中泡了几天的皮肤一样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伊哥儿身上马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太太撇撇瘪嘴,没好气地说:“瞧好了,瞧我是怎么玩儿的!”

    她长臂一捞,便拽着一根大拇指粗、四五米高的细长竹子,拉得它弯下腰来。竟扭着小脚踏上去,走钢丝一样一扭一扭地朝着竹梢头走去。伊哥儿嘴巴张得老大,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双金莲小脚在这又细又滑的竹竿上一滑,那这又瘦又长的百岁老太太非摔成两截不可。可任凭这细竹竿如何随风起伏,这老太太的小脚就跟牢牢地粘在上面似的,稳稳当当直达竹梢头,转眼间她已站在竹海之上了。夕阳下,她目光灼灼,衣襟飘飘,直如神仙临凡,伊哥儿都看得呆了。

    曾外婆高叫一声:“看仔细了!”双脚一跨,仿佛踏上那块无形的“滑板”,弯腰控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两膝稍屈,身子稍稍蹲了蹲,“滑板”便犹如一发炮弹似的呼地窜了出去。所到之外,劈波斩浪一般,竹子纷纷向两边分开。因为伊哥儿站的地方低,眨眼间,曾外婆就不见了。他见旁边有一个土坡,便三两步攀上去。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竹海上,竹涛翻涌,曾外婆已成了一个小黑点,时而被竹涛没了,时而又冒了出来。伊哥儿发觉小黑点越来越大,起先还疑惑不解,紧接着恍然大悟,原来就在这一会儿的功夫,这老巫婆已经滑到竹海的尽头,现在是折回来了。

    片刻,曾外婆的眉目都瞧得清楚了。她神情自若,丝毫也不见紧张。她显然也瞧见了伊哥儿,得意地咧嘴一笑,忽然将身子拔起,半空中翻了个漂亮的斤斗,又稳稳地落回竹海上。伊哥儿来不及发出一声赞叹,她把腰板一挺,又跃至半空,这回她不是翻一个斤斗了,而是宛若飞转的车轱辘一般连续翻了起来。

    伊哥儿使劲儿揉揉眼睛,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这老太太还算是人吗?就算一流的杂技演员,也抵不上她半根毫毛,何况她都过了一百岁了!正胡思乱想着,不防曾外婆已经翻到他眼前,长臂一伸,把他捞上了“滑板”。“滑板”原地滴溜溜掉个儿,又迎着竹海射了出去。伊哥儿吓得把眼睛紧紧闭上,一只手还牢牢地揪住曾外婆的衣襟。老巫婆诡异地笑了笑,枯瘦冰凉的手掌在伊哥儿脸上一抹,他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睁开了。他虽然没听见老巫婆说话,心里却明明白白地响起了她的声音:“别怕!别怕!”说来也怪,他果真就渐渐镇静了下来。

    到底原来有着良好的滑板基础,他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滑行,并且很快就感觉到,平地上的那种滑板运动,根本没法子和这种“滑板”比,这多带劲、多刺激呀!他扭脸用力朝曾外婆笑了笑,曾外婆也冲他笑了笑。这瞬间的对视中,伊哥儿发现,老巫婆的眼底满是慈祥,看来她没有别的目的,就是带自己玩这从来没玩过的东西,到底自己是她唯一的曾孙辈嘛。他也和曾外婆一样弯腰控背,祖孙俩一道在漫无边际的竹海上风驰电掣。越滑,越得心应手,原来这也和平常的滑板技巧差不多,只不过一个在地面上,一个在竹海上,一个慢了点,一个快了点。

    曾外婆仿佛明了他的心意,黄蜡蜡的核桃脸上满是舒心。突然,她一挽曾外孙的胳膊,将身一纵,两个人一道朝空中翻去。毫无准备的伊哥儿“啊——”地叫了半声,还有半声生生地咽下肚去,因为他倏就明白了,曾外婆要带自己翻斤斗呢,自己当真就这么胆小?脑子里想着,身子也跟着曾外婆一道纵起,一眨眼就又稳稳地落回竹海上,继续向前飞滑。曾外婆赞许地抚了一下他的脸颊,嗓子眼里发出公鸭似的“嘎”的欢叫。伊哥儿深受鼓舞,趁着又一轮竹浪涌来,叫道:“再来!”这回不等曾外婆先动,将身一蹲,挽着曾外婆向上纵起,祖孙俩又一道翻向空中。

    可是,当他们下落的时候,伊哥儿一下子魂飞天外,因为他突然看清,这该死的“滑板”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竹海边缘,边上是一道几十丈高的悬崖,悬崖下,就是那个深不见底、阔不见边的大湖。他们所翻落的方向,正是这深渊般的大湖!怔了一怔,伊哥儿才发出一路撕心裂肺的嚎叫。长嚎中,却夹杂着曾外婆那开心的“嘎嘎”大笑。笑声未已,“滑板”已翻落湖面,丝毫未曾减速,转眼间就飞出几里地去,并未出什么事儿。

    伊哥儿惊魂未定,大张着嘴巴在那儿呼呼喘气。两腿却不得不夹紧了一点:因为他有一种很想尿的感觉。过了一阵,心里才渐渐回过味来:这老巫婆肯定事先知道这里有一道悬崖,故意拿自己开心呢。回头望望,镜子般的湖面被“滑板”犁开了一道雪白的浪痕,并且这浪痕还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速向前。

    扭头望望一脸得意的曾外婆,伊哥儿心里陡地升起了一股豪情:不就是玩儿“滑板”么,自己就真的怕成了那个样子?还像个男子汉吗?他甩一甩头发,往上一挽曾外婆,高叫道:“再来!”率先往上纵去。不等“滑板”翻回水面,又往上一挽曾外婆,叫着:“再来!”。“滑板”在空中划了大半个圈时,他又紧接着叫:“再来!”……就这样边飞行,边转风车般连着翻个不停。老巫婆任他带动着,起先斜着眼睛看着他,终于赞许地点了一下头,又一次开心地“嘎嘎”大笑起来。

    转眼间,“滑板”在大湖上来来往往兜了好几个圈子。平静的湖面被这样一折腾,仿佛开了锅一般,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鱼虾惊恐地穿飞蹦跃着。而伊哥儿兀自在那里翻个不停,口中仍一个劲地叫着:“再来!再来……”

    突然,曾外婆一托他的腰,二人又跃回竹海之上,几个起落,已回到老屋前。伊哥儿意犹未尽,喘着气叫道:“曾外婆,怎么不翻了?”

    曾外婆“嘎”地笑了一声,将另一只袖子一抖,甩下一大堆活蹦乱跳的鱼来。原来伊哥儿带着她翻斤斗的时候,她一点都没闲着,不知不觉间捉了这么多鱼。她诡异地冲着伊哥儿笑了笑,折了一枝空竹管,插进一条活鱼的身体内,美美地吸了起来。倾刻之间,这条鱼就被她吸瘪了。她又捡起第二条、第三条……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地上的鱼儿都让她吸食一空。而她皮肤的颜色也眼看着越来越淡,最后转为那种很浅很浅的淡黄,嘴唇则变成了一种淡青色。伊哥儿直瞧得心旌摇荡。曾外婆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把死鱼扫进一个废坑里,对伊哥儿温和地笑了笑,嘎声嘎气地说:“我得给人治病去了!”不等伊哥儿说话,踏上那块看不见的“滑板”,嗖地飞上竹海,眨眼不见了。

    伊哥儿急忙招手大叫:“曾外婆!曾外婆!”可是哪里有用?现在就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老屋前了。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山间的夜又来得特别快,暮色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围拢过来,吞掉了山,吞掉了湖,吞掉了林,吞掉了屋,最后把伊哥儿也一口吞掉了。沁凉的夜气先是浸凉了伊哥儿的肢体,慢慢又凉进他的心里。从来没感觉过这样的静,粗重的呼吸仿佛有节奏的刮风声,而心跳则打鼓般的响亮、沉重。

  三、会呼吸的铜板板

    伊哥儿就这样一直呆在原地,没敢进屋,更不敢入林。他估计一入林,多半还会跟来时一样,不上不下地悬浮在那儿,那还不如呆在这儿。而这座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老屋,谁知道它里面又有什么稀奇古怪?说不定那黑洞洞的屋门就是一张口,就等他进去,好一口把他吞下去呢!伊哥儿起先还抱着曾外婆突然返回的奢望,然而眼看着月牙儿都几竿子高了,照往常的估算,起码九点多了,她肯定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他本来就算不上孤胆英雄,现在越等,心里越毛。想叫,又不敢,怕招来了山中野兽什么的。鼻窝里酸酸的,真哭吧,又不好意思,都十三岁的小伙子了。肚子又咕咕叫起来,中午只啃了半块面包,喝了大半瓶矿泉水,到现在都快十个钟头了。这该死的老巫婆,到底上哪儿去了呢?怎么就没有一点良心呢?我到底还是不是她的曾外孙呀?你就算真的要走,也给我安排个住处,给我弄点吃的呀!

    正胡思乱想着,竹林里传来扑啦扑啦的响声。循声望去,只见林子深处出现了一点黄豆大的昏黄亮光。伊哥儿心中先是一紧,夜深人静的,谁?随即心里又是一喜,该不会是曾外婆回来了吧?他使劲瞪大眼睛盯着。灯光越来越近,渐渐看清那是一枝蜡烛,被什么东西拿着?哦,好像是一只什么鸟衔着。奇怪,这会儿凉风拂面,竹林里的风肯定也不会小,而且鸟拍着翅膀往前飞,也会带起点风,可是这烛火居然丝毫也不摇曳。那东西再近了点,伊哥儿不禁朝后退了一步,呼吸都暂时停止了。天哪,那是一只什么鸟?浑身光溜溜的,没有一根羽毛,皮肉焦黄,闪着油光,好象一只烤得十分出色的烤鸡,还随风飘来了一股诱人的香味。更近了一点,终于看清了,那真是一只烤鸡,它闭着眼睛,缓缓地拍动着翅膀,不紧不慢地飞行着。照理说,没有羽毛的翅膀是飞不起来的,可这鸡就是不掉下来。它飞过伊哥儿面前的时候,在空中停了停,冲他稍稍点了下头,缓缓朝屋里飞去。

    伊哥儿整个人都看傻了,心里却立刻明白过来,它要我跟它进去,很可能就是老巫婆打发它来给我填肚子的!尽管双腿都不听他使唤了,但还是使劲儿挪动着,深一脚浅一脚跟进了屋。

    那烤鸡飞到一张桌子上面,嘴一松,蜡烛叭唧掉下来,直直地竖在那儿,生了根般纹丝不动。烤鸡自己则扇着翅膀缓缓下降——那桌上正好有一只空盘子,它稳稳地落在盘子中间,翅膀收拢,挟在胁下,脖子左转,藏在翅下,便再也不动了——那造型,跟店里出售的烤鸡一模一样。

    伊哥儿使劲拧了拧自己的大腿,没错,不是在做梦,这满屋子不都是烤鸡香吗?他努力做了几下深呼吸,想使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用力抚了抚自己的前胸,想使自己的心别乱蹦乱跳得跟要出国似的。管它,既然来了,就吃呗,先填饱肚子再说。往前一跨,在凳子上坐下来,伸手就要去撕鸡腿。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香喷喷的熟鸡竟然昂起头来,烤得油光锃亮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了人的声音:

    “听着,吃完了,你就睡在西屋的铺上,明天一早就滚回去,曾外婆是不会教你巫术的,那样会给你带来灾难!”

    伊哥儿惊得一屁股坐到地上。那烤鸡嘴巴还在一开一合说着话,声音跟刀片刮在玻璃上一般难听。

    “你要是一天不走,曾外婆就一天不会回来。你带来的东西,还放在竹林里,你还带回去,曾外婆不需要这些。要是你哪天断了学巫术的念头,曾外婆天天欢迎你来玩。”

    烤鸡说完,又垂下脑袋,照原样伏好,屋中又恢复了寂静。伊哥儿兀自坐在地上,动弹不得。过了好一阵,他才又回归了一点胆量,抖抖索索往起爬,想看看那只烤鸡怎么样了。刚挣起半个身子,盘子里扑啦啦一响,那只鸡扑扇着翅膀,又飞了起来,在伊哥儿面前飞上飞下,声音陡地提高了几个八度,直冲着伊哥儿气势汹汹地嚷:

    “哈,原来是个胆小鬼呀!连吃只鸡都不敢,还是个男子汉呢,干脆去做变性手术,变成女孩子去吧!就算有一天你侥幸成为巫师,也是世界上最胆小的巫师……”

    伊哥儿起先给骂得不知所措,继而怒气渐生。心想,吃就吃,不就是吃只鸡吗?一个大活人,胆子还不如一只鸡?再说了,不吃它,难道还真饿一夜肚子?他尖叫一声,挺身站起,扑楞一下捉住还在眼前飞上飞下的鸡,吭哧一口撕咬下一块鸡肉,都没怎么嚼,脖子一伸就囫囵吞了下去,根本没辨出什么滋味,跟着又去咬第二口。这鸡倒也好,耸拉着脖子,任凭伊哥儿撕咬,仿佛它终于找到了最后的归宿。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在伊哥儿抱着鸡身啃第四口的时候,那垂着的、已经给撕咬掉半边皮肉的鸡脖子居然又昂了起来,紧贴着伊哥儿耳朵轻声道:“忘了跟你说,竹林里已经没有魔法了,明天你尽管放心走就是了。”说完,脖子一歪,又不动了。

    伊哥儿低头啃咬的动作完全凝固了,心跳也一时停止了,胃里的东西却一个劲往上涌。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底狂喊着:“不怕它!不怕它!吃掉它!吃掉它!”他拼命压下胃里翻上来的东西,用尽全力抱紧烤鸡,两片嘴唇贴紧鸡身,推土机一样飞快地啃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吃掉它!吃掉它……也就三、四分钟的功夫,一只肥硕的烤鸡被他啃得就剩下一副光光的骨架。他嘴里塞满鸡肉,噎得直伸脖子。还不解恨,又一把扯下啃光的鸡脖子,狠狠地摔出门外,含糊不清地尖叫着:“滚吧你!我不怕你!”

    消灭了这只死鸡,伊哥儿仿佛觉得胆子一下子壮了许多。照刚才那死鸡的话,现在该去西屋睡觉了。可是睡醒了以后又怎么办呢?睡醒了以后就得离开这个地方,难道真的这样两手空空无功而返?

    桌上的烛火啪地跳了一下,也燃起了伊哥儿内心强烈的欲望。不行,不能就这么离开。老巫婆不教我学巫术,我就不会自己找么?说不定能找到一本《巫术秘笈》之类的书呢!这座足有几百岁的神秘老屋里,不藏着几件神奇宝贝,那才怪呢!最不济,找到那枚碰碰钱也好。主意打定,便拿起桌上的蜡烛,一间屋、一间屋地搜寻起来。

    四下里静极了,衬得脚步异常地响,跟打击乐似的。

    先来到东屋。东屋是厨房,里面除了锅台,没有别的杂物。伊哥儿吃惊地发现,锅台上积了足有两寸厚的灰,肯定有几十年没动它了。看来传说曾外婆不食人间烟火是真的,要不她干吗生吸活鱼汁呢?

    这个地方是定然找不出个结果来的。去西屋看看。途经中间堂屋的时候,闪烁的烛光映射在墙上的钟馗画上,那钟馗张牙舞爪的,好似要扑下来一般。伊哥儿不禁心里一紧,这毕竟是在做贼呀!转念一想,真要找到了什么《巫术秘笈》,带出去复印一下,仍旧还回来就是了,那也算不上偷,顶多算是——盗版吧。

    然而西屋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那只死鸡就是叫自己睡在这里的。

    看来最后的希望就在南边那间屋里了,那可是最后一间屋了。伊哥儿有点急躁起来,要是那间屋里也找不出什么,那他这一趟的罪真是白受了!

    走进南屋,伊哥儿不由得心头一喜,因为这里面的家俱多了一些:迎面是一张红得发黑的旧书桌,靠里墙立着一张同样年纪的楠木大衣柜,最里面摆着一张老式梨木雕花床。这里面总不会什么都见不到吧?一个念头没转完,伊哥儿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到了靠书桌的墙壁上挂着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这不正是一枚碰碰钱吗?看它那磨得发亮的表面,不知被多少代人使过了。他欣喜若狂地抢上几步,小心地摘下来,仔细看看,似乎就是去年见到的曾外婆使用过的那枚。好,总算不虚此行,再找到一张“使用指南”之类的说明书就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应该是一种呼吸声,心中猛地一紧。是谁?是曾外婆回来了?转过身来,哪里有什么人影?

    肯定是自己听错了,也说不定是外面风声呢。伊哥儿暗笑自己过于神经质了。可这时又传来两声呼吸声——肯定不是什么风声,而且比刚才更沉重了些,似乎进气出气很是吃力。伊哥儿猛地转过身,四下里搜寻,房间里空荡荡的,别说是人,连一只猫狗也没有。伊哥儿浑身汗毛竖了起来,想也没想,拔腿出了房门,两条腿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外面似乎更可怕,到处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一阵风吹来,蜡烛都差点弄灭了。他只好赶紧又回到屋内。

    该不会是贼吧?混蛋,管他是什么,只要是个人,就不怕。再说,三更半夜深山老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就是怕也没用,狭路相逢勇者胜!伊哥儿顺手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柄桃木剑,蹑手蹑脚返回南屋内。

    然而那神秘的呼吸声又没了。伊哥儿屏息凝神,举着桃木剑,一个角落一个角落仔细地搜过去——其实也没什么角落,床底下空的,书桌里不可能藏身,那么,就只有这张黑黢黢的大衣柜了!

    伊哥儿紧握桃木剑,跨步拧腰摆了个架式,一边看好退路,一边厉声喝道:“呔!毛贼,我已经报警了,我带了手机,你赶快出来!”其实他哪有什么手机,虚张声势罢了。退路不能不看好,万一贼持着刀,狗急跳墙,行凶杀人,他可不想傻乎乎地等死。

    等了半天,柜子里毫无动静。伊哥儿鼓起勇气,悄悄靠近衣柜,高举桃木剑,猛地拉开柜门,同时大喝一声:

    “辟邪剑法!你死——”

    下面一个“定”字愣是生生咽进肚内,柜子里空空如也,仅在底部叠着几件衣服,旁边紧挨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旧布包。

    真是活见鬼了。伊哥儿松了一口气,丢掉桃木剑,伸手去关衣柜的门。可就在这个时候,几声沉重的呼吸声清清楚楚地迎面飘了过来,无疑就是从这衣柜里传出来的。

    伊哥儿不禁惊恐地后退一步,差点没叫出声。这柜子里明明没藏什么呀,然而这呼吸声还在时断时续、时轻时重地传送过来。对,就是这衣柜里,肯定就这里面,听这声音的出处,很可能,很可能……就在这只旧布包里!

    看这包,跟一只钱包差不多大小,怎么可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呢?听这声音,肯定不是一个小孩。要不,里面藏着一只老鼠?一只蛐蛐?亦或是其他什么怪物?

    好奇心终究战胜了恐惧感。伊哥儿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上前一步,飞快地提了一下那只小包,什么反应也没有,呼吸声照旧。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先放好蜡烛,搓搓手,小心翼翼地捧住包的两边,把它抱了出来,犹如抱着一只随时会轰然而起的马蜂窝,扭头看见书桌上面空着,便轻轻地放了上去。

    这只旧布包是用早时的家织粗布做成的,摸上去很糙。从外面按了按,可以感觉到里面是个硬物,似乎又带了点儿韧性。当手按住布包的时候,里面的呼吸声停了,手一松,呼吸声又起。

    轻轻解开外层的粗布,里面露出一个明黄色的缎子包袱,原来这包袱还不止一层。这缎子黄得那么明丽,比电影电视上的皇袍还要耀眼。包得比外层的旧布还要严密,绷得紧紧的,不留丝毫缝隙。缎子面异常光滑,以至伊哥儿的手指滑脱了几回,都无法抽开那两个蝴蝶结。他在裤腿上擦擦手汗,捏紧两只“黄蝴蝶”,一点一点抽着。

    随着伊哥儿的动作,一个褐黄色的东西露出了一点点。伊哥儿不敢再往下解了,一回身握起刚才丢掉的桃木剑,又摆出个“辟邪剑法”的架势,警惕地注视着它。等了半天,毫无动静。便用桃木剑轻轻拨开黄缎子。等包袱完全打开时,伊哥儿也完全惊呆了。这不就是一枚碰碰钱么?跟墙上挂的那只比起来,只是大上两三倍、厚上一点、纹路有些不同而已。然而那呼吸声是从哪儿来的呢?刚才还那么响亮,这会儿却又什么也听不到了。包袱里也再无其他什么了。他低头仔细瞧那枚碰碰钱上的纹路,就在他低头的时候,一阵十分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从碰碰钱里面传进耳朵里来。他的心顿时缩成一团,难道,难道这呼吸声,这跟人一模一样的呼吸声,竟然是这只看上去十分普通的铜钱发出的?

    看看背面,也就是一些繁杂的花纹而已。耳朵贴到上面听了听,呼吸声的的确确是它发出的。

    伊哥儿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难道说,这只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铜钱,竟然跟活人一样,是有生命的?伊哥儿手举铜钱,耳听着那有起有落、均匀有致的呼吸声,沉浸在惊骇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觉得这间老屋诡谲四陈,再也不敢久留。他想把这只怪异的铜钱放回原处。便按照原来的样子,把铜钱放回黄缎布包内,仔仔细细地包起来。当黄缎子的四角收拢,铜钱全部被覆盖住的时候,伊哥儿明显听到铜钱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且有长有短,粗细不一。咦,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他心里一动,把黄缎子打开一道缝,露出一点铜钱,呼吸声明显轻了许多,不注意的话还听不出来。露出的体积越大,呼吸声越轻、越均匀。当铜钱完全露出以后,铜钱的呼吸声就变得非常轻微了,且说不出的舒畅、均匀,跟睡着的婴儿一样。

    莫非问题就在这块漂亮的黄缎布上?伊哥儿又照样子重试了一回,结果完全证实了他的想法,就是这块黄布使得铜钱呼吸不畅、断断续续。这可真是奇了,这究竟是一块什么样的布呀?为什么要用它包这枚铜钱呢?莫不是要把它活活憋死?是谁这么残忍呢?是曾外婆吗?伊哥儿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

    伊哥儿心里突地蹦出一个念头:把这枚怪异的铜板连同这两块布带走!

    这个念头一生,他自己首先吓了一跳,刚才还想着盗版,这回可真的是偷了。曾外婆回来后知道了怎么办?犹豫了一阵,还是要带走的念头大大占了上风。给曾外婆留张条子不就行了吗?就算是借回去研究几天,等研究完了,再还回来就是了。她再生气,也不见得把自己怎么样,毕竟我是她嫡嫡亲的曾外孙嘛!

    四下里却找不到纸笔。突然想起东屋里的那座锅台,对,弄点锅灰,掺点水一调,不就是墨水吗?心里想着,便拿着蜡烛来到东屋。

    这锅台跟许多乡下人家的锅台一样,灶门上都用一块铁皮板盖着,那是为了更好地朝烟囱内拔风。曾外婆家的这块铁板比一般人家要厚得多,还用一根拇指粗的钢筋别死了,似乎还封得密不透风。这是干吗呀?难道这里面也藏着什么好东西?如果真是这样,今天的收获就大了!伊哥儿心里兴奋地想着,握着钢筋用力一拔,就听里面哗地一响,还真掉下一堆东西来。伊哥儿吓了一跳。借着昏暗的烛光一看,大失所望,那些东西黑乎乎的,原来是一堆碳疙瘩,而灶膛里面更多。曾外婆还真会节约空间,把碳疙瘩都搁这儿了。他顾不得多想,撮了一点灰,就地取了一支小草棒,来到了堂屋。他不知道,当他站起身的时候,一只大“碳疙瘩”的一只利爪恰巧钩在了他上衣后襟上,这只大“碳疙瘩”瘦得皮包骨头,身体缩成一团,所以没什么分量。加上伊哥儿心情紧张,根本没有察觉。

    他又在堂屋里撕了块包香的纸,调了点水,用一支小草棒蘸着写道:“亲爱的曾外婆,我来找您学习巫术,您不肯教我,又不知去向。我把您衣柜里的‘碰碰钱’借走了,保证不损坏,过几天就还给您。您的曾外孙伊戈。”

    本来他想把纸条放在书桌上。转念一想,如果放在书桌上,外婆一回来,不就发现碰碰钱没了?万一她立刻追过来讨回去,那不根本没时间玩了?想了想,还是把纸条放在柜子里原来放包袱的地方,把柜门原样关好,这样她哪一天找到那个地方,哪一天才会发现。

    他把那枚碰碰钱草草地包了一下,为了不让它憋着,留了一道很大的缝。小心地抱起包袱,犹如抱着一个娇嫩的婴儿,出了屋子,向黑黢黢的竹林中走去,那只大“碳疙瘩”轻轻地挂在他的衣襟上晃荡着,犹如一片枯叶。他决定,连夜离开这个地方,回家去,哪怕前面有虎狼挡道也要走。再在这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呆下去,他就要疯了!

    一到竹林边,他不由得立刻停住脚步。真的这么一脚跨进去?放眼望去,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好像什么也没有,可谁晓得哪里会突然冒出个什么?虽然那只死鸡说,林子中已经没有魔法了,可万一一踏进去,又跟刚来时那样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怎么办?

    犹豫了半天,还是返回老屋的念头占了上风。再怎么样,那里毕竟还是一座屋子呀。就在他要移动脚步的时候,只觉得怀中抱着的包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一捏,那枚会呼吸的碰碰钱不见了!他以为是掉在地上了,急忙弯下腰伸手去地上乱摸,眼前却不经意地升起一个发着橙色光芒的圆东西,酒杯口大小,飘飘悠悠地就在跟前浮动,这不正是那枚碰碰钱么?怎么它……它会飞呢?

    伊哥儿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碰碰钱轻巧地一闪,伊哥儿抓了个空。再抓,它又一闪,又抓了个空。伊哥儿看准它浮动的方向,双手包抄猛地一捞,碰碰钱却顽皮地一沉,钻过他腿间,绕过他的后脑勺,又飘到前面来了。伊哥儿双手撞击得生疼,心中却响起一个明明白白的声音:“走,走,跟我走!”感觉告诉伊哥儿,这声音就是眼前这枚碰碰钱发出来的。可是耳朵里明明没听见什么呀,难道它会心灵感应?

    碰碰钱不紧不慢地朝竹林里飞去,伊哥儿不由得也跟着一抬腿,跨入竹林中。好得很,并没有跟来时那样,一下子给悬在半空。他高兴地迈开步子,跟在碰碰钱后面往前赶,却不防脚下一绊,摔了个狗抢屎,原来是绊着了一根横躺着的竹子。伊哥儿疼得一时爬不起来,那碰碰钱却也停在原地,像是在等他。

    过了一阵,疼痛缓和了一点,他爬起身,揉着摔痛的膝盖,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走。这一个跟头,居然没有把身后挂的那个大“碳疙瘩”摔掉,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依旧在他腰间轻轻晃荡着。

    这时,碰碰钱已经不在前面飞了,而是落下来,紧贴着地面朝着滚动着,离伊哥儿仅一米多一点。这样一来,哪里有横躺的竹子,哪里有个小坑,伊哥儿一目了然,再也不会摔着。

    走着走着,碰碰钱却又突然飞起来 ,借着它的亮光,伊哥儿清楚地看见,前面两米外的半空中,横着一根粗壮的毛竹。 要不是碰碰钱飞起来,他非撞个鼻青眼肿不可。伊哥儿心里突然明白过来,这枚神秘的碰碰钱是在特意为他引路呢!好,总算有个伴了!

    他们越走越快,不长时间,三、四里路就给甩在后面了。照这样下去,走出这片竹林不是什么难事。

    一片淙淙的流水声从前面传过来。不一会,他们来到一道溪流边。来时因为是在竹林上面踩着“滑板”过来的,所以不知道下面还有这么一道水流呢。伊哥儿不得不停往脚步,因为碰碰钱已经停在了那儿,它似乎在考虑如何渡过这条溪流。

    其实这道溪流好过得很,借着碰碰钱的亮光,可以看到水流至多两三米宽,捡起一根竹枝探了探,最浅的地方只有两尺深。伊哥儿刚挽起裤管,碰碰钱的声音已经在他心里响起:“别急,坐船。”

    伊哥儿四下望了望,哪里有什么船?正一肚子问号,碰碰钱飞到不远处的一棵直径足有一米五的老松树旁,浑身突然迸发出碗口大小的光芒,飞速旋转着,犹如一把锋利的电锯,直朝老松树的根部切去。一眨眼的功夫,老松树就应声而倒。碰碰钱一点也不停歇,嚓嚓几下,切下一段三米多长的树干。又三下五除二,去掉多余的树枝。尔后又嚓地竖着扎入取下的树身,闪电般地绕了几下,毫不费力地掏出一个大槽,一只漂亮的独木舟就这样形成了。做完这一切仅用了三五秒的时间,伊哥儿都看傻了。

    碰碰钱又恢复原状,告诉伊哥儿:“上船,上船!”

    好,坐船就坐船。伊哥儿一纵身,跳上了就要离岸的船。在他跳跃之际,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挂在腰后的那只“碳疙瘩”晃荡得过于厉害,终于脱开了他的衣襟,却也随着往前的一股惯性,啪地一下,不偏不倚,恰好落入独木舟内。

    啊,还是坐船好。不坐下不晓得,一坐下,才发觉刚才走了那么多路,脚都走酸了。

    碰碰钱也跟着飞上了船,在他眼前上上下下浮动着,好似要跟他亲昵的意思。他伸出手,它便乖乖地停留在他的手中。不过伊哥儿可不敢跟它过份亲昵,他的心中满是敬畏。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呀?以前只听说碰碰钱可以用来相命,可没听说过有这些本领。怪不得曾外婆神乎其神,原来是有着这样一枚神奇的碰碰钱!

    他脑中又陡地产生一个疑虑:这枚碰碰钱既然这样神奇,显然是自己控制不了的,它会不会丢下自己,一个人跑了呢?这个念头刚产生,碰碰钱的声音就在自己心底响起:“不会的,不会的,我是你救出来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主人,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还怕你丢下我呢!”随着心底的声音,碰碰钱在他手掌心着急地跳上跳下。

    伊哥儿大吃一惊:它居然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天哪,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不过,它刚才说什么?以后我就是它的主人?是我救它出来的?明白了,它不是一直被曾外婆包在那个黄缎布中呼吸困难吗,肯定是曾外婆用这块奇怪的布囚住了它。自己把它放出包袱,畅快呼吸,自由行动,可不就是救了它吗?怪不得它也急着要离开这里呢,它更怕给曾外婆捉回去呀!好,得到这样一枚碰碰钱,比什么都强,说不定它的本事比那什么《指环王》里的魔戒还棒呢!这可真是比天还要大的意外呀。他高兴地在独木舟里翻了一个跟头,大声对他的奴仆发号施令:“‘涩涩伊哥儿号’开船啰!”碰碰钱却没什么反应。伊哥儿攸地明白过来,哑然失笑:自己还没告诉它涩涩伊哥儿是哪一个呢。

    “不知道涩涩伊哥儿是谁吧?我叫伊戈,伊哥儿是承蒙同学们厚爱,送我的雅号。我是十三中初一(1)班的学生,今年十三岁。我的梦想是组建本市第一支少年业余滑板运动队,名字就叫做‘涩涩伊哥儿组合’。现在我就把‘涩涩伊哥儿’的大号暂时借给我们这条独木舟用用!”

    话音未落,心底就响起碰碰钱急促的声音:“低头!”伊哥儿应声把头一低,一根横过溪流的毛竹刷地贴着后脑勺过去了。不知不觉间,流水的速度加快了,并且越来越急,哗哗的水流声那么响亮。再过一阵,流水声变成了如雷的轰鸣。船行得飞快,虽然看不清两岸的竹子、山石,但可以感觉到它们正争先恐后地朝后飞跑。一个恐惧的念头在他心头升起:莫不是前面有一道瀑布吧?可别又弄得跟白天滑“滑板”那样,再来一次一落千丈跌落悬崖!他大叫道:

    “停下!停下!”

    碰碰钱却在他心里轻轻松松地说:

    “睡下!睡下!”

    伊哥儿有心跳上岸去,可船行得这样快,水流得这样急,四周又黑咕隆咚的,他哪儿敢?几个念头转换之间,船已经行到一个断裂处,虽然看不清,可听声音不就是一道瀑布吗?妈呀,这该死的碰碰钱,它也学老巫婆那一套了!现在哭都来不及了,伊哥儿只好依着碰碰钱的话,仰面朝下一躺,生死由命了!陡然之间,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什么都在飞速下降,一颗心砰砰狂跳着,都快蹿出嗓子眼了。去年寒假伊哥儿在“心跳蹦蹦蹦”中玩过一次蹦极,就是这样的感觉。跟玩蹦极不同的是,蹦极时还有一根绳子系着,这独木舟上可什么也没有!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这艘沉重的独木舟才跟一枚大导弹似的平平跌落水面,溅起的水花足有十几米高,水没来得及把它淹没,奔腾的浪涛就把它冲出几里外。妈呀,平安无事!

    伊哥儿长长地透了口气。只听身边巨浪咆哮,水花四溅,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碰碰钱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长江。”

    长江?伊哥儿吓得又差点坐起,滔滔大江,区区一条巴掌大的独木舟,又是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那些暗礁险滩……我的妈咪呀,这,这,这这这该死的碰碰钱怎么带着自己走上了这么一条路呢!转念一想,心里又踏实了。算了,从那么高的瀑布上飞落下来,都没伤着自己一根毫毛,江水再急,也急不过瀑布吧?还是碰碰钱老兄说得对,睡,自己还是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得相信人家的本事,用不着杞人忧天。想到这里,把一条腿跷起,两手交叉枕到脑后,拖长腔调叫道:

    “小钱子!”

    一个声音贴着耳朵,温顺地应道:“在!”

    “给我把船行稳了!”

    “是!”

    如果这家伙长成个人形的话,肯定跟电视上的那些小太监一样俯首贴耳,恨不得去亲吻自己的大拇脚趾哩。

    伊哥儿心中又陡地回味过一件事:刚才那几句答话,可都是用耳朵听见的。看来这家伙会像人一样说呀,它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一阵喧嚣声把伊哥儿从梦中惊醒。他正做着一个可怕的梦,梦见独木舟不见了,碰碰钱也不见了,他正蹲在一根小竹竿上,在咆哮的江涛中沉浮,他拼命忍住不发出尖叫,却憋不住想尿裤子。

    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蓝天、白云,然后是夹河两岸的垂柳、高高低低的建筑物,再就是两边无数张好奇的面孔。天,这不就是他们家后面的那条玉带河吗?小钱子居然把他带到了这个地方,亏它找得到那条连接长江的支流。不过,有一点也充分证实了他的胆量:在那么凶险的惊涛骇浪中,他居然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香,虽然在梦中他一个劲儿想尿裤子。

    两岸的喊声轰然而起:

    “啊,眼睛睁开了,醒了!醒了!”

    还夹杂着不少其他的声音:

    “没死呀,我还以为是个死人呢!”

    “这艘独木舟是从哪儿来的呢?”

    “快打电话给电视台,提供新闻线索有奖呢!”

    在这些纷纷议论中,一声凄厉的尖叫陡然从左侧的四楼后窗口传来:“伊哥儿——”

    伊哥儿不用看就知道,这肯定是他的鞋拔子脸老妈。她看见儿子这么躺着一动不动,肯定以为他死了。侧眼望去,窗口已没了人影,不用说,肯定是跌跌撞撞冲下楼来了。伊哥儿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到吹牛去体验生活,回来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此情此景。转眼间老妈已冲到河边,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外交部女发言人”的风度,头发披散着,大概是下了早班刚睡醒,眼角上还沾着眼屎。细粉条眼瞪得老大——这回不是大肉丸子,而是两只大号的网球,而且还在继续膨胀着,让人看了害怕。

    “伊戈,儿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在这里?你说话呀!”

    伊哥儿醒过神来,一骨碌从独木舟里坐起:

    “老妈,我没事。您别害怕,我没死,我眼睛睁着呢,您看!”

    为了表示自己平安无恙,他站了起来。可他没想到,在狭窄的独木舟上睡了一夜,腿都麻了,再加上独木舟的重心不稳,稍一晃荡,他就扑通一声,一头栽进河里。把独木舟带翻了,那个大“碳疙瘩”也跟着掉进了水里,它只被涌起的水流覆盖了一下,就又冒出水面,被紧接而至的水流推走了。岸上的老妈突见儿子落水,魂都飞了,大叫一声:

    “儿子!”

    忘情地往前一纵,也扑进水里。她全然忘了自己不会游泳,而儿子倒是学过游泳的。老妈的脑袋在水中时隐时现,双手拼命乱舞,口中仍旧尖叫着:“孩子!孩子!”

    伊哥儿叫着:“老妈!”猛划几下,向老妈游过去。也就在这个时候,两名闻讯而至的巡警跃入水中,把母子俩都拖到水边。

    两个人犹如两只水淋淋的落汤鸡,相互搀扶着向楼上攀去,楼梯上留下了两行湿漉漉的足印。老妈边抹着头发上淋漓的臭水,边喘吁吁地问:“你怎么坐上这种船了?”

    关于这些问题的答案,伊哥儿早就设计好了:“路上正好看见这条船,就坐着玩玩,坐着坐着,就坐到市里来了。”

    尽管发丝上仍在嘀嘀嗒嗒淌臭水,老妈已经渐渐恢复了“外交部女发言人的”的威严,鞋拔子脸稍稍抬了抬,严肃地问:“你体验生活体验得怎么样?”

    伊哥儿不慌不忙:“一见曾外婆的面,我的灵感就给激发起来了。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做《我的同桌是巫师》。我想好好酝酿酝酿,明年暑假就可以动笔。到时候我就请老妈您作序,老妈可不要推辞哟!”

    “是吗?”鞋拔子脸上泛起了潮红,伊哥儿惭愧得恨不得立刻死去,不过语气上还得不露丝毫破绽,能装多嗲就装多嗲:

    “妈咪吔,您不要对我期望过高吔。写书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万一我写不成,您可不要太失望吔!”

    “不会的,儿子!”妈咪哆哆嗦嗦搂住他的肩,“只要你尽了力,哪怕一个字也写不成,妈妈也绝不会责怪你一声。妈妈是个开明的人,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压力!”

    伊哥儿在心里狠抽了自己十个嘴巴,骂了一百声自己不是东西。可是美丽的谎言已经像射出去的箭,收都收不回来了。

    激动不已的老妈陡地换了种表情,双手扳过伊哥儿的肩,直视着他的眼睛,审慎地问:“曾外婆没教你什么吧?”

    “没呀,她哪儿肯教我什么,恨不得立刻就赶我走!”伊哥儿知道老妈最怕曾外婆教给自己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但他所说的倒是实话。

    “她也没让你带什么回来?”

    “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伊哥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心里却说,带是没带,偷了一样东西回来了,就在口袋里装着呢。

    “哦。”老妈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语重心长地说,“不是妈妈多心呀。曾外婆的身份你是知道的,她搞的那些东西,都是封建迷信,骗钱害人的。你写什么魔——魔幻小说我当然支持,可千万不能把那些东西当真。”

    “我知道吔老妈。我们从小要学习科学,破除迷信,掌握好文化知识,将来成为祖国的栋梁之材。”

    越过三楼的时候,一种电锯般的“嚓嚓”声从他们家所在的那层楼面传来。母子俩对视一眼,眼中都满是惊讶,因为听声音,好像是从他们家传出来的。这是什么呀?

    “老妈,刚才您下楼的时候,门锁上没有?”

    “没,没有。”老妈露出几分恐惧。一到关键时刻,“外交部女发言人”的镇静就跑得无影无踪。

    “那,是老爸回来了?”

    “你爸这会儿还在坦桑尼亚,为非洲人民救死扶伤呢。”

    “该不会是贼吧?”

    “贼?不会吧?我们才下来这么一会儿。”但她心里已经信 了。

    有了在曾外婆家的那段经历,伊哥儿自恃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转身吩咐紧张不已的老妈:“您快下楼,那两个警察还没走,去请他们上来。我上去看看。”

    “不行!”老妈断然拒绝,“要上去一起上去,万一贼带着刀怎么办?”

    母亲俩一起猫着腰、握着拳,蹑手蹑脚地朝楼上攀去。到了四楼,看见他们家的门开着,那声音果真就是从他们家发出的。老妈脸都白了,拉住攀在前头的伊哥儿,牙关打着战,悄声说:“是……是我们家!快去叫警察!”

    其实伊哥儿不用老妈拽,已经停住了脚步,就算老妈想再往前半步,他也万万不肯了。因为他走在前头,所以看得清楚,那声音是从他们家客厅朝门的墙壁上发出的,弄出这声音的,正是那枚神通广大的碰碰钱。它不是明明在自己口袋里吗?下意识地一摸口袋,那两块包碰碰钱的布倒还在,碰碰钱却不见了,敢情它自个儿先到家了。这会儿它正起劲地锯着一只铝合金画框呢!看样子它并非要把画框锯坏,而是想在画框四周锯出一圈精美的花纹。在它的飞快锯动之下,已经有三面完工了,的确是精美绝伦。可是再美,也不能给老妈看到,否则她非把这只来自曾外婆处的、她一听就恨之入骨的碰碰钱丢进火炉不可!

    然而伊哥儿的神态已经引起了老妈的怀疑。她试图从后面探过头去瞧个明白:“你怎么了?看见什么了?”

    千均一发之际,伊哥儿一个箭步蹿上去,砰地拉上外门,一回身甩给老妈一个又惊又喜的表情:

    “老妈吔——”

    这异乎寻常的高亢音调,把本来就处于紧张状态的老妈唬出一身鸡疙瘩:“怎、怎、怎、怎么了?”

    “你猜屋里是什么?”

    “是是是是什么?”

    “是一只鸟吔,红嘴巴,绿身子,好漂亮哦!它想往外飞吔,那声音就是它的翅膀扑腾出来的!”

    “哦?不会是鹦鹉吧?”

    “嗯……没看清。老妈,你快去楼下王大爷家借一只鸟笼,我去抓它!”

    直心眼的老妈想都没想,转身就往楼下跑,还边叮嘱:“当心,别给它啄了!”

    等老妈的身影一瞧不见了,伊哥儿马上打开门。那认真负责的“雕刻家”正在进行着最后一道工序——打磨。伊哥儿不由分说,扑上去就去抓它。可是它却顽皮地一缩,从他的手指缝里钻了出来,落在画框上继续不屈不挠地工作。伊哥儿再去抓它,它又故技重演。伊哥儿都急出汗了,因为老妈急促的脚步声已经从下面传了上来,还一路高呼着:“儿子,笼子借来了,鸟抓到没有?”

    伊哥儿真急了,一把摘下画框,嘴里狠狠地低骂道:“你找死呀你,再不躲起来,我老妈得把你剁碎了!”扑楞一下,不偏不倚,把碰碰钱抓个正着。也就在这个关口,老妈一脚踏进了家门。

    “鸟呢?”

    “跑了!”伊哥儿沮丧地说,“都怪我,事先没把门关好!刚才你从下面往上跑,没看见它往哪儿飞吗?”一边说话,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因为碰碰钱在他的手心里不安份地扭动着,他生怕它一下子蹿了出来,那就什么都露馅了。

    “没呀!”老妈焦急地四处张望,“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顾低头爬楼梯来着。”

    “唉——”伊哥儿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真倒霉,这么漂亮的一只鸟吔。”

    “叹什么气呀?不就是一只鸟吗?你要真喜欢,等你爸回来,给你买上一只。”随手把鸟笼放下。就在老妈低头放鸟笼的时候,这枚该死的碰碰钱从伊哥儿的指缝间哧地挤了出来,伊哥儿想抓都抓不住。它在画框上嚓地打磨了一下——因为画框上还剩最后一处地方没有完工。当老妈听到声音抬起头时,它已经跳入伊哥儿口袋中。老妈奇怪地问:

    “什么声音?好像还是那只鸟!”

    伊哥儿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举起手里的画框,语无伦次:“没没没,是我不小心把这个碰在墙上了。”

    “哦。”女发言人瞪着她那双自以为洞察一切的眼睛四处张望,什么也没发觉。

    回到自己房间,伊哥儿的心才放回了一半。他关上房门,掏出碰碰钱,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听着,既然你把我当主人,就得听我的话!到这儿一切都得守规矩,要是你再乱跑乱闹,我还把你包到那块黄布里,让你呼吸不畅快!”

    它沿着伊哥儿的胳膊慢慢朝上滚,滚到伊哥儿的右耳边,吹气似的说:“别生气,别生气……”

    伊哥儿故意斜着眼:“要想我不生气,你得给我办一件事。”

    碰碰钱马上来了劲,刷地蹦到他鼻尖上,仍跟吹气似的说:“什么事?”

    “后天我们考语文第三单元,你想办法把试卷给我找来!”

    碰碰钱一个跟头翻上鼻根,又跟坐滑梯似的滑上鼻尖:“这容易!”打着旋儿,小飞碟似的慢慢悠悠朝窗外飞去。

    伊哥儿急得直喊:“哎,哎——”

    碰碰钱对他亮了一个正面形象,攸忽不见了。伊哥儿心里这个急呀,还没告诉他到哪儿去找呢,它会飞哪儿去。正在端菜上桌的老妈却听到他的喊声,在外间高声问:“伊戈,你跟谁说话呢?”

    伊哥儿敷衍道:“没呀。噢,看书呢,学着书上的人对话呢!”

    “你可别尽看课外书,后天就要考语文了。昨天我还遇到你们盛老师,她说你的语文成绩最近老没起色,你可得当心点。就算你想当作家,也得把语文基础打好了。”

    “嗻,遵旨。”

    “先吃饭吧。吃完饭抓紧复习。”

    “嗻。”

    还是先去吃饭吧,这只死破钱不知到哪只垃圾箱里去淘金了呢。看来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毛毛躁躁,办事之前也不问问清楚。

    他站起身,只往前走了两步就停下来,嘴巴跟眼睛一道慢慢扩大了好几倍。因为他看到东面的整个墙壁上,渐渐显现出文字来,越来越清晰,抬头上写着:十三中初一年级语文第三单元试卷。而那只碰碰钱正在一只羽毛球拍上快乐地弹跳呢!

  伊哥儿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赶紧拿来纸笔,趴在地板上抄了起来。嘴里喊着:“老妈吔,您可别打扰我哦,我把这两道题做好就来,时间宝贵呀!”他抄完一个字,上面就消失一个字,似乎上面每个字都在等着他似的。

  [注:未完。此书已由贝塔斯曼与辽宁教育出版社吉印通推出,共二十三章,二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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