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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继续《爱国罪》

富乐瑶3年前 (2021-10-26)问答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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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药厂不是源园地 栽诬棍棒一起来

  就在陈嘉山去办公室拿介绍信回街道的时候,办公室突然通知他留下,他不知道这留下的事情是吉是凶,然而他必须留下。这正是一九六六年文革《十六条》下达的第六天。《十六条》中,指责批判了那些对开展文化大革命不理解不得力的人,要反“顽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党内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小彭德怀”等等。药厂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要以“三忠于”高度落实伟大的《十六条》。厂里研究,没有活靶子就没有了热烈生动的运动。因此以作为斗争的活靶子才留下了陈嘉山。孟药师从地区机关也知道了风云突变,对陈嘉山的不利,所以她对陈嘉山刚刚放开了的内疚心情又紧缩了起来,露出的无自责的友谊的笑容又收敛了,又自责了,代之而生的是满面阴雾,忧色重重。

  果然,陈嘉山很快地又被推上了险恶的风头浪尖。

  地区公安处专署办公室保卫科科长钱树维,被打成了“顽固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分子,和“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其罪过之一,是他曾经受赵佑民的请求,为陈嘉山写过证明信,教陈嘉山当过小学教师。而中级法院院长、地区检察院检察长的儿子都被陈嘉山教过,而且破坏了邮件。因此钱树维被揪出来了,也就带出了赵佑民和陈嘉山。于是陈嘉山就成了背后有大顽固执行资产阶级路线的当权派的孝子贤孙,是与中央对抗的死硬分子,必须打倒。而孟药师又多次褒奖了陈嘉山,她又是大资产阶级的孝女贤孙女,于是也与陈嘉山并列为活靶子揪斗起来。

  可怜这师徒两被弄得狼狈不堪!孟药师好在还是地区机关的人。被斗了两次,就被地区要走了。剩下的陈嘉山是没有靠山和保护单位的,就像是旷野里一只小兔,一个孤鬼,听天由命,任凭霜风雪雨的淋刮了。

  镇里批斗赵佑民也牵连着陈嘉山。这一天,镇里开批斗大会,把陈嘉山押了走。他一进羁押走资派的大屋,就看见迎面蹲着的一个人,正是李老五李正言。陈嘉山一愣,就走到李老五一边蹲了下来,说:

   “老李,你是个走资派?”

   “你呢?”老李反问道。

  陈嘉山听了,一笑。是呀,这么多年了,哪里有一件真实的事呀,不都是全凭着掌实权人的文革受惠者一句话吗?他又低声问道:

   “还没有与黄华同志联系上吗?”

   “更坏事了!”李老五说,“黄华同志给咱专区写了证明信。可是他本人已经受到了冲击,所以我也就更倒霉了!”

  陈嘉山听了,想到与自己的遭遇一样,于是无言以慰,心如刀割。他并非只是为了黄华、李老五,而更是为了这了世道!世道,世道!世道在哪里呢?

  陈嘉山虽然挨斗、挨批,有时候还要挨打。可是他却心中感不到像从前那么痛苦了。他把这些看成了是打筋熬骨,将会练成一身武艺的被动方式的运动。他不怕像从前那样去与白兔争食,去与老鼠夺饭了。他现在由药厂发着工资,可以买供应粮充饥了。工作呢,就是锻炼筋骨。

  唉,这个书呆子,在这种人生的大海里,陡然间冒出了这么大的灾害面前,他却逍遥自在地享受起快乐的人生来了。真叫人啼笑皆非。

  那个时候批斗就是打。陈嘉山李老五等,又挨了一顿打,算是又过了一关。

  陈嘉山不能回他的图书室大棚里去了,被押在药厂的一座空屋里。同室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后来的印刷室的制版师刘钧,是国民党时候印刷厂的厂长;一个是弘祥钱庄资本家的儿子,也是后来的广告设计师闫兴真;另一个是有男女关系的青年人。

  他们四个人不能外出,饭由家里送。几年前,陈嘉山被押去上毛泽东思想大学的时候,也是不准外出,而家里无人来送饭,他只好托人代买饭吃。这一次更惨,家里的父亲去世了,母亲到姐姐家去了,只有一个弟弟,又是市日报社的社长,何能不是个当权派呢!妹妹又在外地。可怜,陈嘉山从前想想家里还有人在,而如今想想却是大棚凉风,冷冷清清,怎不叫他心伤意楚啊!

  这一天,吃中午饭的时候,药厂工人们都不敢再替他买饭了,他看着别人家里送来的饭,人家吃着多香甜呀,可是他,只好眼里看着,嘴里直咽口水,去浇灭他腹中嘟嘟冒烟的饥饿的烈火。因为他的供应不在药厂,伙房里不卖饭给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去管谁呢?他正在饿得浑身发抖、头上冒汗的时候,突然门外有人喊:

   “陈嘉山,你家里有人送饭来了!”

  他应声抬头一看,见门口外走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提着个网兜,里面有两个纸包,他的眼睛一亮,认出了是周荀的女儿小玲玲。只听见小玲玲喊:

   “陈叔叔!”

  孩子喊完了之后,两眼乱搜索,看来小玲玲还认不准陈嘉山。陈嘉山忙应声道:

   “唉,小玲玲!”他站了起来,忙走过去接过玲玲手中的提兜,“玲玲,你一个人来的?”

   “大妈妈把我送到这个大门口。”小玲玲说,“你吃饭吧。”小玲玲站在一边,没有走。

   陈嘉山问:

   “玲玲,你等着拿着网兜吗?”

   “不是。”小玲玲说“妈妈嘱咐我,好上看着你喜欢吃什么,回去告诉她呢!”

  陈嘉山听了,差点儿淌出泪来,他咽了口唾沫说:

   “小玲玲,你陈叔叔是属羊的,什么都爱吃。你送的东西都好吃,你看,你看!”说罢,他就狼吞虎咽起来。饭菜在嘴里和着泪水一起咽进了肚子里。哭泣并不潇洒。但是刘备哭出了一个大汉江山,陈嘉山也许能哭出一个崭新的快乐时代!

   “嘻嘻嘻,”小玲玲在一边笑了。她笑得是那般可爱。“我走了,陈叔叔,大妈妈在大门外等着我呢!”

  “啊,你等一下,”陈嘉山突然想到下午饭谁给送?不如请大妈妈去代买些能吃的东西来垫饥才好。面食是买不到的,可是买什么呢?他想了一下,说,“街上有卖胡罗卜的。请妈妈给我买些来。我这里有钱。”他说着就摸出钱来,向小玲玲递去。

  小玲玲向后退了两步,说:

   “不。妈妈对我说过,你给什么也不要,一小张字条也不要。下午有个阿姨来给你送饭。”

   “啊?!”陈嘉山从玲玲的嘴里知道,周荀这次送饭是背着牟忠冒着特大危险干的,连一字半语都不能教牟忠知道。他又想到下午会是谁来送饭呢?他看了看小玲玲,说,“玲玲你走吧,对你妈妈说我很好。”

   “唉。”小玲玲答应一声,就走了出去。

  陈嘉山看着小玲玲的背影,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唉,人生好苦呀!

  陈嘉山把饭只吃了一半,也只是吃了个大半饱。他要留下一点饭,下午万一无人来送饭,也好再应付一顿。

  下午,果然有人来给陈嘉山送饭。原来是李秀曼。她带来了一大包白面馒头和白面锅饼、咸菜疙瘩,还有一大纸包炒面。李秀曼对陈嘉山说:

   “这是慕友托我给你做的。她不便亲自来。我也不可能常来看你。那样会给你和我都会有不便之处。这些东西你用完了,请求他们给我捎个信,我再来送。对了,这里有个刘心实,你叫他捎信就可以了。”

   “我明白,你和慕友的苦心,谢谢。”陈嘉山说,“上午小玲玲来看我了。”

   “我知道。”李秀曼说,“我走了。一切你好自为之吧。”李秀曼说罢,两个眼圈一红,转身走了。

  陈嘉山知道还有人在关心着他,不免心中更加沉重起来。他想到自己一直是个受苦情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有能力去关心别人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不为人地诸天灭!”他这样念叨着。忽然他又想到弟弟,弟弟也有人关心吗?“唉,弟弟呀,弟弟,咱兄弟俩彼此见不了面,你如何吃饭呢?”陈嘉山就这样在心里想着弟弟陈嘉秋。陈嘉秋没有来看他,他料定弟弟也受到了冲击。唉: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药厂也不是块桃园地,无情的整人损人事事有。这样的时代还有个了吗?

  几个月过去了。那些羁押的所谓“走资派”、“顽固派”、“修正主义分子”、“小彭德怀”等等,渐渐地被释放回家了。陈嘉山也在释放之列。几个月的软禁生活,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坏,气血两亏,常常头晕眼花,四肢无力,腰腿脚胳膊处处痛。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泥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风光化去似的。但是他的精神很好。这种精神是有着远大理想,时时刻刻挂念着为别人而活着的人特有的,并非是健康人人人皆有的那种精神。他被释放了。可是他在药厂的一切也跟着‘释放’了。他又丢了饭碗,又变成了野鬼孤魂,求食寻物的乞丐。只有精神财富何用?他从办公室里拿着辞退信和解除羁押证,一边向民主街走着,一边心里凄凄憷憷、空空荡荡地难受着。

   四十八,拉车只为肚子饱 兄弟谈心论人才

  民主街赵佑民一个月前就已经被释放了,回街道工作了。原来是在他的请求下,陈嘉山才得以解脱的。赵佑民见到了陈嘉山又回来了,就愁苦惋惜而又无可奈何地高声叫道:

   “我的老天爷呀,我算是服了你了,陈嘉山!凭着你这么个好青年,怎么凡是坏事都有你的份儿呢?”

  陈嘉山不笑也不哭,不愁也不忧地坐在一张连椅上,一声不吭。

  赵佑民又问:

   “陈嘉山,你倒沉得住气。今后你怎么办?”

  这时候陈嘉山苦苦地一笑。他觉得人生无望,报国无门,唯一感到值得告慰的,是他永远怀着的那颗执著的,要实现理想的金子般的心。然而这颗忠于他的心似乎是太重太重了,不仅不能帮助他渡向光辉的彼岸,反倒把他向人生的海底拽去,使他与他的理想和信念越沉也就越深了。

   “你怎么不说话?我在问你呢?”赵佑民看见陈嘉山一直那么愣着,就又问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会计张柏青正在沏茶,听见赵佑民高声大嗓地说话,听清了是陈嘉山回来了。于是他就端着一杯茶来到了办公室里,见了陈嘉山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可是陈嘉山看见张柏青端着一杯茶,可能是条件反射,他直觉得喉咙里干渴难忍,他就对张柏青说:

   “张伯,请给我一杯热茶。”

   “热茶?!”张柏青说,“你是不愿意喝热茶的呢!”

   “嗐,你不知道,我对我自己的命运,感到心都凉透了!”陈嘉山这样说。

   “我就来,我就来!”张柏青一边说一边回头就走。一会儿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陈嘉山问,“又发生了什么衅端?”

  陈嘉山接杯在手,怨恨地说:

   “我的命运极端邪恶,不断折磨着我,真真是不可理喻!”

   “哈哈,敢情是自己狠起自己来了!”张柏青说,但是非常同情。

  陈嘉山在喝茶。赵佑民说道:

   “好了好了,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再想办法吧!”

  张柏青知道陈嘉山又没有工作了,就对赵佑民说:

   “我有个主意,不知道守着陈嘉山能不能说?”

   “说吧。”赵佑民回答,“陈嘉山是个老实人。”

   “嗯,”张柏青说道,“暂时让陈嘉山到运输队记账去吧。那里正缺个记账的人。”

   “对,这倒是个好主意。”赵佑民笑了,转身对陈嘉山说,“行吗?”

  还没等陈嘉山回答,就听见外边有人喊:

   “赵街长!我找着人了!”跟着那粗大响亮的声音,进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五大三粗,两目炯炯有神。

   “你找着什么人了?喳喳呼呼的!”赵佑民问。

   “会计!车队的会计!”那人说。

   “呕吭!”赵佑民像是输了一盘棋似的,把脸一长,看着陈嘉山。那意思是说,“你瞧,你的命运多好哇!”

  陈嘉山领会地笑了笑。

  张柏青也是自嘲地说:

   “好,好,太好了!好得很呢!是谁呀?”

   “二居委的秦宝青的儿子,高中毕业。”那来人说。

  张柏青指着来人对陈嘉山说:

   “这是咱街运输队的刘侃喜队长。”

   “刘队长!”陈嘉山笑笑说,“熟悉,熟悉。可不知道你现在是队长了。”

   “嗐,陈文书!我是个粗人,不好接近像你这样的文人。所以咱们光见面却没说上几句话。”

   “现在说了。”陈嘉山说。

   “现在说了。哈哈哈哈。”刘侃喜大笑起来。

  赵佑民在一旁看了,忙回头看陈嘉山说:

   “你能拉地排车吗?”

   “能!”陈嘉山回答,未加思考。

   “不不,再想办法吧。”张柏青忙上前拦阻地说。他拿起了陈嘉山那只空杯子,向会计室走去。

  刘侃喜瞪大了眼睛,看着赵佑民说:

   “你是想让陈文书到我们队拉地排车?!”

   “是呀。可以吗?”赵佑民说。

   “不行,不行,不行!”刘侃喜急忙说,“拉车是我们粗人干的活儿,哪有大学问家拉车的道理!再说,你看看他跟瘦八仙一样,能玩转地排车吗?”

   “现在有学问的人倒号了!”赵佑民说,“你看多少有学问的人不是在干粗活?有的还要强迫抬土方呢!一是为了吃饭,二是为了改造。陈嘉山现在没有工作,要是闲着,有心人又会说他游手好闲,好逸恶劳了,说不定又会想出什么点子来强迫他去劳动。身瘦无力怕什么,让他到你们大队里先应着身子再说吧。”

  这是一个矛盾的时代。有活儿先给贫下中农干,五类分子靠边站。而翻过来又把那些无事可干的人们看成是流氓擎吃坐穿的资产阶级分子,又要对其强制劳动改造,而多数是要进监狱的。真是叫一部分人难以应付时代给他们带来的麻烦。就是刘侃喜也深深了解这一点。所以他听了赵佑民的话,白了白眼,看了看陈嘉山,对赵佑民说:

   “赵街长,那就由你决定吧!”

  赵佑民笑了笑说:

   “那好。就让陈嘉山去你们队里。不过,有件事你得帮他解决。”

   “什么事?”刘侃喜说,“给他说媳妇?”

   “不是说媳妇。”赵佑民笑了,说,“你帮他解决地排车的问题。”

   “地排车?!”刘侃喜又瞪大了眼睛,看着赵佑民说,“赵街长,你饶了我吧。你就是要我去偷也没地方去偷呀!别说地排车,就是一条地排车带你也没处买!我们的车带十有八九都用皮条把破带绑在外面用的。经常打炮。”

   “我知道,我知道。”赵佑民说,“你先别哭穷。我问你,你院子里有没有一辆旧地排车?”

   “有。可不是一辆,是两辆。”刘侃喜说,“那是不能用的破车!”

   “这不就得了!”赵佑民说,“你先整理一下,借给陈嘉山用着。等他挣了钱我再想办法给他买新的。”

  刘侃喜说:

   “那破车修好了也载不了多重。”

   “载三百斤行吗?”赵佑民问。

   “笑话!五百斤也压不坏!”刘侃喜说。

  赵佑民又笑了,说:

   “刚才你还说你是个粗人,陈嘉山是个大学问家。你认为他能拉动多少?”

   “嘿嘿嘿嘿,”刘侃喜笑了,说,“顶多拉五六百斤。”

   “对呀!至多教他拉三百斤,别的你们代劳,听见没有!”赵佑民说,“说定了,限三天,你把车修好!”

   “是!”刘侃喜非常高兴,一把握住了陈嘉山的手说,“我们车队里有圣人了,走路也不怕鬼了!”

  张柏青已经走到门口,听到他们的对话,他又退了回来。听到最后,他向陈嘉山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同情、怜悯和无可奈何的神意。

  陈嘉山就这样进了运输队。到运输队里干活是没有攀伴的人,也没有人产生妒忌心。因为在运输队里干活的人,首先要用自己的工具——车辆。这车辆就一般家庭来说是买不起的,要用一百五十元钱到一百八十元钱才能买到。并且很缺货,要走后门,要有批条;其次,拉车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是所有的生产工种中最累的一项;第三,要经常出远门,风餐露宿,冬冷夏热,不比厂子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舒服;最后是吃得多。出大力就得多吃饭。吃饭粮食哪里来?所以有如此种种困难,因此没有人不让陈嘉山干。但此时的陈嘉山并不了解这项工作的辛苦。

  陈嘉秋到北京开报社社长会议。会议期间,他常常想到了哥哥的处境。正巧,会议中的一项讨论题,就是关于前次的关押百分之五的坏人事件,说明地方对中央精神领会的偏差,对中国政治的影响。果然这不是中央的指示和命令,而是几个地方上自己搞起来的。大家对此发表了各自的看法。就这样煞住了那场糟蹋国家人力和财力的歪风邪气。当然,不能公开明朗大张旗鼓的反对或制止,而是无风暗火地不了了之了拉倒。

  陈嘉秋回到报社的当天下午,他就来到了哥哥的住处。哥哥还没有回来,他就在院子里散步。无意中他想起了哥哥的那只母鸡。他注意了一下,却没有发现。他抿着嘴唤了唤也不见鸡影。他想:丢了?被什么野物衔了去?他一边寻思一边在院子里找。突然间他看见了那堆土,前边还立着一块砖头。他走过去仔细一看,砖上刻着三个字:爱鸡墓。他笑了。他心里说:“我哥哥真有意思!童心很强。”

  陈嘉山向他的破落王国走去。远远地看见一个高个儿人站在王国大门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人,一边向前走。他描摹着那是自己的弟弟的模样。寻思间,见那人向自己走来,近了,他看清了那果然是自己的弟弟。

   “哥哥!”陈嘉秋老远地就喊。

   “弟弟!”陈嘉山喊。

  他们兄弟俩走到了一起。陈嘉山不敢直接问弟弟是不是也被批判了,而是用了吉利的话问道:

   “这些日子又出发了?”

   “是的。”弟弟回答,“到北京开会去了。今天刚回来。”

  陈嘉山又问:

   “去北京开会之前呢?”

  陈嘉秋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啊,”陈嘉山笑笑,心中明白了,见弟弟没有大碍,就暗暗祈祷上苍:阿弥陀佛!“走,回家吧。”

  弟弟听了他说的家那么亲切动人,心中一阵难过。他说:

   “到报社去吧。你还没吃饭吧?去报社食堂吃吧。”他说完转身就走。那意思是教哥哥无条件地跟他去。

  陈嘉山在后,陈嘉秋在前,吉印通向报社走去了。

  饭后,陈嘉秋领哥哥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去喝茶。

  陈嘉山多年不到文人的办公室一类的地方去了。今日一见弟弟的办公室,心中豁然开朗,只觉得一种无名的希望,和一种说不清的伟大的成就,就在不远的前头大放光芒。他静了静心,坐在一只长沙发上。陈嘉秋坐在单沙发上。不一会儿,有人送来了茶壶茶杯和暖瓶。这些都没引起陈嘉山的兴趣,他一直在看着满屋的图书,和弟弟桌子上的那一叠一叠的稿纸。

  弟弟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却理也没理地站了起来,向左边的书架走去。弟弟在后边笑了笑,摇了摇头。

  陈嘉山绕着屋子浏览了一圈图书,最后他坐在了弟弟办公的软椅上。办公桌上有近几天的报纸,还有明日要出版的文稿清样。他翻看着新报纸。突然,他眼睛一亮,报纸上一张女子的大照片,吓了他一跳,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看见那好像是一个熟悉姑娘,但又拿不准,反正是面善得很。他忙去看一边的文字介绍。那正是他见过面的慕友。文字是这样写的:

   “女高音歌唱家慕友为贫下中农歌唱《社会主义好》”。

  他的心差一点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看着好像在出神。

  陈嘉秋的眼睛一直盯着哥哥转悠。他知道哥哥爱读书,爱书胜于爱命。他在欣赏哥哥看见书那种忘我的神情。此时他忽然看见哥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报纸的一处动也不动。他知道,一定有一个新鲜的问题,吸引着哥哥去思考。他想了一下桌子上的一些文章,并没有什么能引起哥哥兴趣的篇章呀,哥哥在想什么?他不愿意干扰了哥哥的沉思,他等待着哥哥找他说话。他慢慢地喝着茶。

  陈嘉山慢慢地站了起来,离开了弟弟的办公桌,回到那只长沙发上坐下。弟弟递给他一杯热茶。这次他端起了茶杯,慢慢地喝着。

   “哥哥,药厂的生产就绪了?”陈嘉秋问。这是开场白,也就是诗中的兴,而不是他要说的正题。

   “就绪了。”陈嘉山回答。他朝弟弟笑了笑,说,“我又被开销了,回到了民主街。”

   “啊,”陈嘉秋听了,也没有意外地亮了一下眼睛。他也早就预料到这一事实了。

   “我要去拉车了。”陈嘉山说,“赵街长与车队上说好了,等旧车修好了我就去拉车了。”

   “拉车?拉地排车?!”陈嘉秋说,看着哥哥那颀长而细瘦的身架,心中十分难受,“你不能拉车。你干不了。”

   “试一试吧。”陈嘉山说,“俗语说:八十的老妈妈没被狼追着,狼追着了她也会跑得很快的。别的没得干。轻活我找不到,人家也不让我干。拉车是没有人争的。”

  陈嘉秋听了哥哥的话,低下了头。

   “噢,弟弟,我告诉你一件事。”陈嘉山高兴起来,“那百分之五的事情政府不再提了,你放心吧。”

  陈嘉秋抬起头来看着哥哥,说:

   “所以,他们才辞退了你。”

  陈嘉山听了,一下子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又被推出药厂来的了。

  陈嘉秋又说:

   “对这个问题,你分析得很对。”

   “这叫作诸葛亮能识东风面。”陈嘉山说。停了停他问弟弟,“你认识慕友吗?”

   “认识。”陈嘉秋没有引起注意地说,“她上来的时候经常见面,却没说过话。她好像在有意地躲避着我。”陈嘉秋回答,看着哥哥, “你也认识她?我是说你们互相认识?”

  陈嘉山点了点头,说:

   “只相见过一次面,还没敢看看人家的脸。”

  陈嘉秋笑了笑,怪不得刚才哥哥在办公桌那里对着报纸发愣呢,敢情是看见了穆友的照片。

  陈嘉山就把第一次见到慕友的过程说了一遍。又把以后的情况讲了讲。最主要的是讲了慕友送鸡的事和鸡死后,他对慕友的感情。

  陈嘉秋听了哥哥的叙述,说:

   “原来如此。我看到了那座鸡墓。”停了停,他又问哥哥,“哥哥,你的意思呢?”

  陈嘉山就把他与马秀秀、周荀的交往和结果讲给弟弟听了,最后好不伤心地说道:

   “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我在我的专业方面有所成就,也不枉为炎黄子孙一场。”

  他避开了对穆友地直接叙述。

  弟弟听了,心情也是十分沉重。他想:由于哥哥对爱情毫无心意的冷酷,已经毁了两个姑娘,而这位慕友又如此痴迷于哥哥,她以后的命运又将如何呢?他想劝说哥哥容纳慕友的爱,可是,哥哥的固执他是知道的,给现在除了书以外他对什么事情都索然无兴趣。但这并非是哥哥过于自私,而是他的抱负,他的理想都被时代狂妄无知地剥去了,这种惩罚和虐治还不够一个学子受的吗?哥哥是在用生命与时代争夺前途,故而也就自然而然的冷落了爱情。

  他听出哥哥的话里,是哥哥一方面珍惜慕友的成就和将近的成功,而另一方面是哥哥又担心再有马秀秀、周荀的遭遇发生在慕友的身上。唉,这种矛盾和忧虑,往往就产生在道德人物的心中。他抬头看了看哥哥,他被哥哥那丰富的道德品行,和优雅的气质所折服。古学派者的影响是道德最高的。哥哥小时候就在举人的手下学习。他又想起小时候哥哥对妹妹的吐抚、照看,他不由得心伤意悲起来。可怜的哥哥,一个好人却落漠到如此的地步,真教铁石心肠的人知道了也会为之哭泣不已的呢!

  陈嘉秋低下头,暗暗地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喝了口热茶,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了那张有慕友相片的报纸,回到沙发上仔细端详着慕友的歌照。过了一大会儿,他对陈嘉山说:

   “哥哥,我怎么帮助你呢?”

  陈嘉山回过头来看着弟弟,说:

   “帮助我什么?是我的爱情,还是我的事业?要是爱情,自古无人能帮别人的忙。事业,你能与时代抗争吗?我却要帮助你一下。那就是你只有专心地把你的事业搞上去,争取在事业上的巨大成功。不要为我而分心。”

  陈嘉秋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

   “哥哥,慕友写的那两句话呢?你还保存着吗?”

   “当然,记在我肚子里。”陈嘉山笑了,念道,“‘一鸡助你补肚圆,竖笔横纸到亮天’。纸条我把它放在一本毛泽东选集中了。”

  陈嘉秋笑了,心想:哥哥做这件事是有意呢,还是无意?红宝书可是与爱情书不是一类的呀!

  陈嘉秋忽然眼睛一亮:慕友对哥哥的期望是相当远大的呢!是的,不要气馁,继续努力,成功就在明天!另有人等待着哥哥,那就是单身一人,暂时寡情孤意的“一鸡”与“一己”,果然是一个深刻蕴意的女性!于是他把他的看法告诉了哥哥。

  陈嘉山听了,也才寻思过来,他吓了一跳,说:

   “但愿与此相反!我的前途和成功,都在镜子里照着,在月牙勾上挂着呢!恐怕是可望而不可及。”

   “对光明失去了信心?”陈嘉秋问哥哥。

   “不。”陈嘉山回答,“纵然死后,那成功希望的魂,也要在学涯中勤勉进取!”

   “固执得过分了就是自私!”陈嘉秋说,“你贬低了慕友的人格。她是用沉默激励着你努力奋斗,争取事业的成功,并非是她的爱情与你的成功挂钩。你的见解太浅,结论太偏颇了。哥哥要反躬自省,千万千万不要第三次失之东隅了。”

  人在矛盾中生活着。认识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也是最复杂、最集中最难解决的顽固的矛盾体,能够认识到本身,这就是了不得的伟大壮举了。这在陈嘉山身上显得尤为明显。他常常以一个失败者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而又在这个世界中,看见了胜利成功的前程;他在这个特殊时代里感到悲凉、无援,而又觉得遭不幸的祖国与他作伴,一起跋涉在这段泥泞坎坷的道路上,他觉得热闹、多助,金子般地珍惜着他的事业。他并没有像一个真正失败者那样的颓废、气馁、焦躁,和破罐子破摔的疯癫情绪,可是他又感受到无限的失了望子成龙的痛苦;他是一个坚强勇敢,胸中怀有大世界的人,可又常为一时的难事哭泣。现在他虽然是时时为生计努力苦苦挣扎着,仿佛是一个每日只为柴米油盐酱醋茶操劳的庸人,却看到了光辉灿烂的明天。你看这不是一个矛盾组织体吗?

  然而不然。什么是真正的人?真正的人是衷心为全人类谋幸福的人,绝不是仅仅为一部分人谋利服务的人;真正的人应当是能首先以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的人。陈嘉山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否则一切人都是哄人的人。

   一般地说,陈嘉山就是一个认识本身,和能认识本身的人。他看了看弟弟,无可奈何地说:

   “傍观者清。也许你说的对。容我思考思考。”

  又过了一会儿,陈嘉秋突然说:

   “哥哥,你搬过来吧。房子还算宽绰。”

   “不。”陈嘉山说,“我爱上那个棚子了。”

   “风雪隆冬就要来了呢!”陈嘉秋说。

   “十月小阳春。早着呢!”陈嘉山仍然固执着。

  兄弟俩促膝谈心到很晚很晚,陈嘉山回去的时候,一轮冷清的明月照亮了他的王国,他那高高的台阶上的棚子宫殿,正与嫦娥的梭罗楼两相辉映,熙熙放射着光芒。

   四十九,身背重车望千里 步步维艰恨东风

  运输队里的人大多数都欢迎陈嘉山。只有几个人怕他累脚而反对他的到来。但是搁不住刘侃喜队长把牛眼一瞪,所有的人也就不再说个不字了。

  头天晚上,陈嘉山把球鞋、袜子、衣物和水壶等等都准备好了,按约定时间他到了约定的地点。刘侃喜把旧车交给了他。

  陈嘉山拉车的第一天活儿,是向清水县城粮站送黄豆。到清水县一百六十公里公路,要求三天一趟。这对常拉车的人不算什么。可是对陈嘉山来说,这不能不是个艰苦的历程。任务是平均每人一吨二,这样五趟则可完成。刘侃喜派活的时候,明确喊出,陈嘉山拉三百公斤。另外的九百公斤分给其他人。这头一天头一趟头一件事,就惹起了许多人对陈嘉山的怨恨。可是谁也不敢在刘侃喜面前发牢骚。刘侃喜一个人多拉了三百公斤。他的车上装了一吨五。另外六个人各多拉了一百公斤。

  车队启动了。刘侃喜打头,依次走着车。陈嘉山被安排在倒数第五。那意思是别让他掉了队,有什么事也好帮帮他。

  车队出了城,太阳才冒出红光来。此时的陈嘉山就已经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又走了十多公里路,他觉得两腿失去了知觉,就如同没有了腿一般,更不知道脚哪里去了,他只感到两条疼痛的火流,从下直疼到他的心里。他理性的知道他是在拉车,拉车挣钱,拉车摆脱手不能提蓝,肩不能担担的资产阶级分子的名称。唉,中国大路上走着一个背时的好学子男儿!

  前队已经到达吃饭地点了,车住下休息了,那里是一个集镇头,有三家饭店。陈嘉山连吃奶的力气都费尽了,好不容易才来到了饭店前边,放下了车,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刘侃喜走到他的面前,问:

   “陈嘉山,怎么样?”

  陈嘉山无力地抬起头来,回答说:

   “一乍拉车,总是不会使劲的,慢慢会好的。”他这样说。不这样说又能怎样说呢?他累得只想喝水不想吃饭。

  饭后,车队又开跋了!休息之后的陈嘉山,更觉得疲劳不堪,一步也不想迈。然而,他总得拉着车向前走呀?他突然停了下来,骋望前途,前方是地高天低,烟尘茫茫,光淡云黑。他叹了口气。忽然后边的人喊:

   “快走!差点儿碰着我的腿!”

  陈嘉山苦苦地拽着车,继续无指望地拼命地挣扎着向前走。弓着腰,头那么低,鼻子几乎磨着路面了。背上的车绊死死地勒着他。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就像是把地球一起拉转悠了似的那么沉。沉,沉!他感到了绝望,他暗暗哭泣,泪水和着汗水洒在祖国的大路上。然而,这有何用?半点儿也减轻不了他拉的车的重量!他想到他是一个无用的人,无用到连自己都养活不起的地步。他想到了父亲没有受到他的一点儿孝敬就去世了;他想到母亲,因为他无钱养活母亲,母亲到姐姐家去了;他想到了自己,这样活在世界上到底有什么用?他越想越痛苦,越想越难受,渐渐地,他的力气耗尽了,车一下一下地慢了下来,把后边的四辆车也压住了,与前边的大队拖开了将近两公里的距离。

  到了一个不太陡的上坡前,但坡是很长的路段,后边的高庆生喊:

   “陈嘉山,住下!住下!”

  陈嘉山正累得头晕眼花,巴不得早有人叫他住下。他听见后边的喊声,就马上站住了。他回头看见高庆生放下车绊, 匆匆地走到他的车边,不由分说,把他车上的麻袋抱起了一袋,放到后边的一辆车上,又抱起了一袋,放到自己的车上,然后说:

   “大家都帮帮忙,我看陈嘉山实在走不动了。”

  被多加一包重量的那辆车的拉车人,只是一笑而已。他们互相帮忙,把一辆一辆的车推推拉拉,爬上了坡顶。那是一个曼长岭,光是向上盘车,就用了两个小时。现在陈嘉山车上只有一只麻袋二市斤重了。又是下坡走起来比先前轻快得多了。可是陈嘉山却收不住脚了,也不会迈步了,那时必须用急速快步小步才行。不仅不能拉车,反而要向后斜着身子,两手紧握车把阻止车太快地向前冲了,这种费力劲,不比拉车省力气,要是脚步乱了,一步迈不到拍节上,就会被车冲倒趴下,磕得鼻表脸肿。陈嘉山还正在后边磨蹭呢,别人早已经很快地都飞也似的超过他飞下坡去向前走远了。只有他一个人落在后边。

  来到平路上,车又沉了起来。这样前仰后哈地折腾了一阵子,他就更没有力气了。他拼命拽悠着车,仍然走不动。

  高庆生他们认为陈嘉山减了载,能跟上车队的,所以放心地去了。陈嘉山越落后越远,看不见前车了,他感到像一只离群的马,失散在荒原上那般的孤独凄凉。气喘是他体内的氧气不够用的了,大汗淋漓。他停了下来,手扶着车把向前骋望,前程茫茫不见人影;向后眺看,后边苍苍寂寂没有行人;向周围看去,蓝山黄岭,白气腾腾。他叹了口气,想到:

   “这就是我的人生。与唐三藏取经一样,一路辛苦,一路艰险。越过高山,涉过大川,在大地脊梁上拽悠,何时才能到达西天啊!”

  初冬的太阳轻轻地隐进白云的后方,一片淡淡的阴影飘向他的头顶上。他抬起头看见那日头灰灰白白的,好像蒙着一层白纱。他说:

   “太阳呀,太阳,你见我这般受苦,你是怜悯呢,还是诅咒,为何这般待答不理地躲向暗处去了?如果你愿意见我,我非常不会大惊小怪的,因为我对这些全都习惯了。大部分人都是这般地对待我的呢!那就你自求多福,好自为之吧!我要走了。”

  于是他拉起车又向前走去。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痛苦,却没有太多的抱怨仇恨;他那么样的苦,却常常在痛苦中孩子般得意洋洋。他享受着这种痛苦的快乐,热爱着这种痛苦,漫游在这种痛苦里。这种痛苦的大海洗亮了他的眼睛,他看清了许多世事;这种痛苦的暴雨清醒了他的头脑,更利于他去思考许多问题,和他那人生失败的原因。他原先也是一个浑身闪耀着坦白、活泼、纯真而亲切的光辉的人,现在被时代打磨得锋颖稍钝,诙谐圆滑得多了,只是心还是从前的那颗心。

  那沉重的地排车在后边拖着他。他向前走一步,车向前走一步。他一步不走,车就一动不动,有时还要向后滑去。可怜的陈嘉山,用自己的血肉铺成了他人生前进的道路。他在这条路上,落的太远太远了。

  远远的前头的高庆生忽然想起了后边的陈嘉山。他停了下来向后看去,不见陈嘉山的踪影。他走到路旁一处高凸顶上再度眺望,只见后边路上空无一人。他就对其他几个人说:

   “你们先走吧,我在这里等等陈嘉山。”

  高庆生坐在路边吸着烟。左等右等,等得他心急身酸。他想往回走去迎迎陈嘉山。于是他站了起来,就向后走去。走了不几步,突然看见远远的有个黑影,慢慢蛄蛹着从路的那头蛄蛹而来。他断定是陈嘉山,就站在那里望着。陈嘉山终于像挣命也似的,把车挣到了高庆生的跟前。

  高庆生说:

   “我的爷爷呀,你可赶上来了!给我吧!”高庆生拉过车把,没用车绊,就把车拉到他的车一边。他把车放下,从陈嘉山的车上把那最后一麻包粮食也搬到了自己的车上。看了看陈嘉山,说:

   “拉着把,空车!”他说罢就拉起自己的车径自走了。

  陈嘉山拾起自己的空车把,朝着高庆生的后背说:

   “你不要说这是空车。车上还有空气呢!空气是有重量的!”

  唉,这个书呆子!

  他拉着车向前走着。忽然觉得脚底板像踏在烧红了的热鏊子上似的疼痛,尤其是右脚板教他不敢着地了,像是扎上了针也似的疼痛。他就放下车把,坐在车上,脱下右脚上的鞋来,他一下子发现袜子被血染红了。他轻轻地、慢慢地拽下了袜子一看,天啊!那前脚掌上两个大泡破了,血淋淋的吓人。他没有办法治疗,又不能住下不走,前边的路还远着呢!他忽然想起初到劳改队时,磕破了脚,是用褂子包着脚抬石头的。于是又只好用衣角擦了伤口,把一条擦汗的毛巾从中撕开,好难撕撕呀。他又咬又拽地才把毛巾撕成了两半。他知道左脚也已经不囫囵了。他把两只脚都包好了,穿上袜子和鞋,站起来试了试,仍是疼痛钻心。然而,路是不饶人的,必须一步一步地走完。他向前挪着,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一定的艰辛和痛苦。正像他的人生之路,每向前迈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青春的代价。他仰看着天空,叹道:

   “翅膀是用来扇风的,能带着一颗心贴得青天近近的,唱个小曲儿天也能听到和品味;双脚是踏土的,永远离青天那么遥远。纵然是呼天喊地,天也不会闻声而低头侧目看你一眼的。我的翅膀折断了,只有一双脚,脚现在又磨破了。别没有办法,就让我的这颗心带着我向前飞驰吧!”

  他一咬牙,一狠心,紧拽起车把,就向前走去。然而血肉之躯怎么能与伟大的土地土石之路抗争呢?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走着,终于还是慢了下来。他想坐下休息,可是世界上没有坐地日行八万里的人,终需要用两只脚从头迈到尾才行。他只好强挨着,狠着心,就像这血肉之躯不是他的而是敌人的似的,他不管不顾地向前去,向前去。

  一阵风从东方吹来,他的汗水的脸感受到凉许许的,好像风是在安慰他。他却不领情: “去去去,我恨你,东风!不要装腔作势,在进入冬季的今天,你能吹开我心中的那朵茉莉花吗?呸!”

  高庆生走了一段路,放下车休息,他向后看了看,又不见陈嘉山的身影了。他想:

   “陈嘉山不是做样子,可能真的不胜任这个工作。一个文弱的学子嘛!”

  他坐在路边耐心地等待着。初冬的风从小树林里呼啸着吹了出来,他打了个寒战,忽然站了起来,走进小树林,折了一根一人高而可把粗的树棍,走出了树林,来到了路上,再向后看时,这才看见陈嘉山一点头一哈腰地走着,后边的车尾巴也跟着一撅腚一撅腚地向前纵着。

  陈嘉山远远看见高庆生拿着一根棍子站在路中心朝他看着,他吓了一跳,心想:

   “这个粗人要打我吗?打吧。挨打也不是第一次了。好人挨打是时尚!”

  他拉着车来到了高庆生跟前。那高庆生一步迈到陈嘉山跟前,一把拽过车把来,将木棍朝陈嘉山手中一塞:

   “我的奶奶啊,拄着走!”

  高庆生把陈嘉山的空车系在自己的车尾上,拉起车生气地向前迅速的走去了。

  陈嘉山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高庆生走远了,他这才拄着棍子向前走去。但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空身走路慢,担担走路快。同样的,拉车人走路比空身人走路快。陈嘉山向前走了不到一里路,前面的高庆生就远得不见影儿了。

  高庆生在一道小干沟的对岸又住下等着陈嘉山。当陈嘉山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不容陈嘉山反抗,他就一把将陈嘉山提溜倒在那空车上,把那根棍子也扔了,说:

   “我的亲爹,你在上面躺着吧!”

  他说罢,拉起车来直向前走去。走去,在陈嘉山看来那不是走,那简直是在飞!

  陈嘉山仰躺在车上,眼看着青天向后滑去,他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学生时代那欢乐的学习生活,想起那蓝天上的滑翔,于是不由得伤心起来,暗暗流下了悲凄的泪水。

  前头的车辆在约定的地点早已经吃过了晌午饭了,仍不见高庆生和陈嘉山的踪影。大家都有过经验,知道是陈嘉山累了脚。于是有的埋怨,说不应当接受他入队;有的表示同情,说人总会有上下坎的时候。刘侃喜则牛声牛气地说:

   “都不要吵了,陈嘉山累脚,现在他累脚挡不住以后他还嫌咱累脚呢!”

  又等了很长时间,高庆生拉着陈嘉山赶上来了。

  陈嘉山与高庆生吃完了饭,大家商议,把陈嘉山留在店里,明天回来捎着他一块回城。陈嘉山满心里不乐意,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要是坚持跟着去,必定是仍然连累他人。他思来想去,只好留了下来。他眼看着车队潇潇洒洒远去了,一股孤独的凄凉袭上心来。他又想起了名人的那句话:旅人就怕病倒在旅途中,人生就怕病倒在人生的征途上。而这两点,陈嘉山都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嘉山就在店门前向车队去的方向眺望。那盼望的心情难以言表。他的眼睛都望痛了,仍不见车队的影子,只有茫茫的烟尘白茫茫的一片。

  那男店主走到他的跟前说:

   “他们要来,也得到傍晌。他们常走这条路,我知道。我看你不像个出大力的人,倒像个干部,或是学生吧?你身体这般薄弱,怎么干起这种最累的活来了?莫不是家里有什么非你拉车赚钱不行的事,还是你被人——”

   “不。我不是被迫改造。”陈嘉山笑笑撒谎说,“我是想体验一下拉车的工作。运输工人好辛苦呀!”

   “啊,我说呢!”那男店家信以为真地说,“看着你不像个出大力的。你是个作家还是个诗人?要不,你是做社会调查的吧?我这店里住过作家,诗人和干部呢!”

   “我不是作家,也不是诗人,更不是干部。”陈嘉山说,“我是体验拉车的工作,想改造地排车的费力问题的。”

   “啊,好啊!”那男店家高兴地说,“那你是个改革家。这比作家诗人都好,现实,现实。”

  陈嘉山心中一震,他被自己的话启发了改革的思维。他想:我要用我的知识去改造这个落后的劳动世界中的笨拙工具!

  果然,太阳偏西了,车队才陆陆续续地来到饭店门前。

  吃过午饭,车队向回走了。这次并不是一个人拉一辆车,而是一个人拉五车辆。车是车把压车腚一排排编起来的。其他人坐在车上。一共排了三排车。陈嘉山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后一辆车上。这样,人与人的距离就近了,闲人也就多了,于是说话也就多了。出大力的人心胸比较起来畅朗,无话不说。他们说咸的道淡的;谈长的啦短的;讲荤的侃素的。笑一阵骂一阵,一路上确实欢乐有趣得很。

  前面来到了漫长岭的上坡了。这时候每一个车段要两个拉车的人了,其它的人甩着手作闲庭散步似的走着。当然陈嘉山仍是稳坐钓鱼台,大家照顾他。到了漫长岭顶上,大家就又吆吆喝喝上了车,要开火车了。开火车是怎么回事呀?陈嘉山不明白。原来是,他们把所有的地排车都是首尾相叠,都坐在自己的车上,最前边一个人用开车棍子当做舵,掌握方向,由着车本身下滑的力,向前走。赵茂峰说:

   “我来开车。”

   “你行吗?你没开过!”刘侃喜问。

   “行,放心吧!”赵茂峰说。又大喊一声:“火车出站喽!——”

  车就这样像一条巨形的蜈蚣,舞起百只脚爪,从岭顶开始向下冲去,放任地让那一行车队自由地向下滑。开始时车的速度很慢,渐渐地就快了起来。越来越快,就像是自由落体,重量加速度那样,到后来车快得简直是在飞驰,就像疾风,就像闪电。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陈嘉山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这冲撞力不下六万公斤力。这要是撞到山岩岭壁上,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批人也真大胆!他此时想下车是下不来了,他两眼一闭:听天由命吧!

  车越来越快,车上的人越来笑声喊声越高。还有人嫌不够刺激,还在高喊着:

   “快,快,再快些!”

  陈嘉山躺在最后的一辆上,好像好一点。他吓得双手拉住两边的车帮,心中直叫苦:

   “天哪,天哪,千万不要出事!”

  忽然车上有人喊:

   “刹着点,刹着点!”

  那车快得到了极限,开始颠簸起来,吉印通虎跃,又如大海狂巨澜。

   “刹车!刹车!刹车!”好几个人一起喊。

  说时迟那时快,失去了控制,车排如同万马奔腾之势,像放龙入海一般,摇头摆尾向岭下冲去,迅速地改变了方向,向路边撞去。此时谁也下不了车。车上人们一片惊慌失措地呼喊,霎那间,“火车”冲上了岭下的一片麦田,冲离了公路五十多米。车翻人倒,麦地里一片哭叫谩骂声。

  刘侃喜的头被车把撞破了,他捂着流血的地方,骂道:

   “赵茂峰,你个混蛋!我说你行不,你说行!你个遭天杀的东西!”

  高庆生瘸着腿,走到刘侃喜面前说:

   “队长,别骂了。赵茂峰不行了!”

  刘侃喜一听,慌忙跑到最前边去看,见赵茂峰脸全部埋在土里,一动不动。刘侃喜吓慌了,双手去抱赵茂峰。他把赵茂峰翻过来一看,只见赵茂峰满面是泥,乱翻白眼,乱呲白牙。刘侃喜挣命地喊:

   “赵茂峰,赵茂峰!我的好兄弟,我不该骂你呀,你死了呀,你死了呀,啊,我不该骂你呀!”

  那些受伤的人正哭的哭,喊的喊,忽然听到刘侃喜这一哭叫,全都住了声。能走的都凑到前边去了。陈嘉山也到前边去了。可是他听见赵茂峰高声说:

   “你才死了来!”他应声坐了起来,他看见刘侃喜头上的血滴滴叭嗒地向下流着,又说,“你再咒骂我,叫你头上的血一个劲地流!”

  刘侃喜这才想起头上正在流血。

  原来那开火车的刹车棍,因冲力过大折断了,无法再刹住车了,才有了这场浩劫。

  只有几个人伤势很轻,可以拉着车走。陈嘉山和重伤号都坐在车上。

  刘侃喜高喊:

   “我是个打了败仗的队长,我不当了了,谁来当?”

   “我当!”赵茂峰坐在前边的车上,听见刘侃喜让贤,就回过头来这样喊。他虽然开火车在最前面,而又抢了个嘴啃泥,可是他奇迹般地伤势最轻。

   “算了吧,你!”高庆生喊,“你开火车差点儿把我们开进阎罗王的丰都城!你要是当队长呀,我们非做鬼不行!”

  东风浩荡,淮水荡漾,青天下出大力的拉车人,一路上埋怨声不断,有多少辛酸茹苦都在欢乐里消散。赵茂峰一路再没说一句话。

  一行残兵败将,就这样向自己的家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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