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工厂笔记
【阅读提示:这是一篇深情的小说,作者以民间色彩的、生活气息的、幽默俏皮的、宽容悲悯的文字,描述了发生在上个世纪工厂里的那些人和事。作者用他那支满怀深情的笔,塑造出了水泥厂栩栩如生的八个男工和四个女工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他们或许是虚构的,但为什么我们又似乎觉得似曾相识?因为它真实!那些人和事曾经在我们身边发生过。如果你有过工厂工作和生活经历,一定会倍感亲切和真实。作者就是当年水泥厂的小秀才,他用爱慕的眼光注视过这些漂亮女工和工人大老粗。当他们花容失色青春不再,他怀着爱与惆怅用笔墨描画他们曾有的花样年华,一唱而三叹,低徊不已。】
第一章 离厂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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掐指算来,如果庄癲子二十年前不离厂出走,如果庄癲子还健在,如果石牛水泥厂还没有倒闭,他已经光荣退休颐养天年了。
庄癲子原是省师大美术系高材生,却两度退学,第一次是因为用功过度,脑子出了问题,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老迷路,如果没有家长和同学护送,随时都有可能一去不复返。严重的时候,上厕所都迷路,有几次居然迷到女厕所,惊起一滩鸥鹭,有耍流氓倾向,为防患于未然,校方不得不忍痛劝其退学。
一年后,庄癲子康复并复学,似乎矫枉过正,方向感特别强,无论多大多陌生多偏僻的小巷,只要留下他的足迹,只要那地方没有拆迁,若干年之后,如果他打算故地重游,十有八九能成功。
庄癲子复学不久,发生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他父亲弃暗投明之前是国军团长,不可避免地被红卫兵打倒在地并踏上好几只脚,被革掉了老命。母亲受不住这个沉重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便弃明投暗到另一个世界, 和丈夫团聚去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孬种儿混蛋,混蛋的庄癲子先是被打成白专标兵,随后下放到本省的“北大荒”——北部县城郊区一个名为石牛的小村庄。
石牛水泥厂就坐落在石牛村旁,离县城不到两里地,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县城的不断扩张,石牛村已经成了石牛小区,石牛水泥厂生活区划归石牛小区管辖。
这时候,庄癲子并没有癲。
其实,到了广阔而偏僻的农村天地之后,庄癲子的各项生理和精神指标都挺正常,既没有脱光衣裤屌儿啷当在村子里裸奔,也没有迷路到女厕所乐不思蜀,更没有疯言疯语和颠三倒四的生活习惯,除了不爱说话,该吃的时候吃,该拉的时候拉,该睡的时候睡,该洗澡的时候洗澡,该结婚的时候结婚,与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大有作为谈不上,绘画水平却大有长进,尤其头像素描功夫,更是突飞猛进,村子里不少人家的镜框里,至今珍藏庄癲子给他们画的肖像。
在广阔而偏僻的石牛村,庄癫子认识了四川妹子杨小柳。
杨小柳是房东的远房亲戚,老家在四川的重重大山里,梦一般遥远,穷得耗子都不拉屎,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来闽北投靠亲戚的,想在这边找个老实可靠、吃公家饭的男人成家立业。
杨小柳有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只可惜她目不识丁,连“杨小柳”都不认识,平时说话细声细气,发起火来却黄河般咆哮,连灭火器也无济于事,碰上庄癫子这个八磅大锤都砸不出闷屁的家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拍即合。当庄癫子仅用十五分钟就将她的光辉形象跃然纸上时,她高兴得孩子般欢呼雀跃。
不久,一个美妙的黄昏,在随风飘荡的芦苇深处,庄癫子势如破竹地开垦了杨小柳。
如果把杨小柳的身体比作土地,无疑是一块地表坚实地层松软的沃土,一旦突破地表,庄癫子便整个人都种进了地层,那地层不仅松软,而且泥泞,沼泽般泥泞,泥泞得他难以自拔,不想自拔。
“我是个穷光蛋,你跟着我注定要受苦的。”庄癫子躺在她身旁,喃喃自语道。幸福来得如此简单轻松,他有些受之有愧。
杨小柳似乎没有听见,胸脯波浪起伏,猛地一个侧身,重新将庄癫子拥入怀里,用她轰轰烈烈的青春将他的肉体搓得如火如荼。
“噢!”
庄癫子叫了起来,惊起一群飞鸟。
三个月后,当杨小柳附在庄癫子耳边说“她有了”的时候,庄癫子又惊又喜:“这么快?”
“我们结婚吧!”
“那就结吧。”
从相识到结婚,不到半年时间。
结婚那年,庄癫子已三十六岁高龄。
庄癲子之所以成为庄癲子,是因为公元一九八五年初夏的某一天,突然提出辞职,火车头都拉不回。
一九八五年,四十出头的庄癲子已是具有八年厂龄、六年婚龄的工人老大哥,事业虽然算不上有成,。
石牛水泥厂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厂,历史悠久,但规模很小,高峰期产量也不过八万吨,还不如大城市面粉厂的产量,职工千把人,但在县里,乃至整个地区同行业之中,却是大企业,产品供不应求。
一九八五年,正是石牛水泥厂最红火的时候,水泥比面粉还畅销,一个月发两次奖金,县里不少干部想方设法把子女往石牛水泥厂塞,当然不是往车间、而是往办公室塞。
一九八五年前后,辞职还是个非常陌生十分另类的词语,每个水泥工人都毫不怀疑他们手中那个饭碗的含铁量。我就是在一九八三年顶替父亲进厂的,第一个月就拿了二十元奖金,把我乐的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在我看来,成为水泥工人是我人生的重大转折,岂止端上铁饭碗,简直就是钢饭碗,而且是不锈钢。
庄癲子这时候辞职,无异于蹈海跳楼,每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他不正常,这种人不是癲子不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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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是什么促使庄癲子突然做出如此不可思议的决定呢?夫妻不和还是专业不对口?抑或妻子与别人乱搞被他撞见,受不了这个刺激,一怒之下仰天大笑出门而去?在闹离婚和辞职的那段日子里,沉默的庄癲子异常活跃,动不动就发出江湖豪杰般的大笑,仿佛离婚辞职是一件比打家劫舍杀富济贫还快意的事情。
杨小柳小庄癲子十岁,是个有着一双美丽大眼睛辫子粗又长的村姑、临时工和文盲。庄癲子不过是个臭老九,那年头,臭老九的脑袋都是公共厕所,女人不往里面扔月经带就算人道了。她是风儿他是沙,他是牛屎她是鲜花,她是豆腐他是豆渣,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还有什么话说。至于专业,确实不对口,刚进厂时,庄癲子的工种是电工,后来调换成物检员,物检员可以说是全厂乃至全国最舒服的工种。由于它的特殊性,每天只需在上午上半天班,业余时间多得像大老板口袋里的钱,还可以随时与同事调班,连续上几天班后再连续休息几天,灵活而机动。
当物检员的那些年,庄癲子背着画夹,走遍和写遍了吉印通二百公里之内的山山水水。庄癲子专业虽然不对口,创作时间却和专业人员一样充足。闹辞职的时候,厂领导尤其党支部书记操德发,做了大量细致深入的思想工作,甚至答应,只要不辞职,不仅可以把他调进政工科,尽量让他专业对口;还可以考虑把她妻子转为正式工。
庄癲子还是不屈不挠,厂长火了,拍着桌子说道:“我们已经仁义至尽,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既然要走你就走吧,石牛水泥厂没有你,转得更快。不过,辞职要办理一系列的复杂手续,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你要耐心等待。”
庄癲子知道厂领导故意为难他,索性不辞而别。他一天也不能在石牛水泥厂呆下去了,否则真会发癲的。此时的庄癫子,好比即将刑满释放的囚犯,恨不得剩下的日子每天只有一个小时。人就是这样,身在苦海度日如年,即将脱离苦海却度日如十年。
不错,杨小柳确实年轻漂亮,但是,庄癲子和她没有共同语言,一个标点都没有。庄癲子的本地话和杨小柳的普通话一样,说得比婊子还烂,因此,即使他们有共同语言,也无法沟通。还有,女儿出生后,庄癲子不知为何做了结扎手术,或许是医疗事故,或许是心理作用,反正手术之后,庄癲子的生殖器就处于昏睡状态,偶尔醒来,也像半夜唤醒的孩子,揉了半天眼睛仍然找不着北,面对杨小柳近在咫尺的福地,它居然南辕北辙。
杨小柳正当青春年壮,丰满风骚得像一头发情的小母牛,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散发着诱人的性息,乘他外出写生时,和供销科长有了很粗的一腿。庄癲子对这一腿并非一无所知,但自己便秘就没资格怪厕所不卫生,只好装聋作哑寄情山水,眼不见为净,除了工作,几乎把所有精力放在画画上,画画能够使他忘记一切。
庄癲子外出,全部自费,因为他根本没有出差的机会,收入基本花在“不务正业”上,工资奖金一到手,或饿狼般扑进吉印通书店,或急不可耐买一张车票外出写生,一去就是两三天。待他抱着一摞书从书店出来,或风尘仆仆从外面归来,身上已经所剩无几。
庄癲子从不过问生活资料,而作为临时工的杨小柳是没有奖金的,那些年,石牛水泥厂虽然红火,他们的生活却水深火热。与这样的男人生活,还不如打光棍,不让他做乌龟简直天理难容。如果不是那年头离婚成本太高,早就一刀两断了。
其实,杨小柳和供销科长以腿相待,固然有生理上的需求,生活上的需求也不容忽视。供销科长比厂长更具备腐败条件,她虽然享受不到企业的奖金,却能从供销科长那里获得高额补偿。
让庄癲子发癲的,其实是个女人,这个女人叫戴佳。
一九八四年年底,化验室有一趟到无锡的差事。年底了,谁也不愿去,这没人去的差事对庄癲子而言却是美差,平时根本轮不到他。庄癲子先取道杭州,然后由杭州乘船去无锡,在船上,他认识了同座的戴佳。
戴佳曾就读于西南某大学美术系,一九八二年毕业后分配在家乡昆明某校执教,她是来无锡看姥姥的。从人生到绘画从绘画到文学,两人越谈越投机,最后谈到了爱情。其实庄癲子根本不懂什么爱情,在戴佳面前,充其量爱情空谈家而已,但是,他的旁征博引高谈阔论深深地折服了戴佳,尤其那一手炉火纯青的肖像速描功夫,简直把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下船后,难舍难分的戴佳居然陪他一起到旅馆登记房间,住了一夜才去姥姥家。当然,除了彻夜长谈,那神秘而浪漫的一夜他们什么也没干,再说庄癲子什么也干不了。
那是个浪漫而又纯情的时代,不像现在,男男女女早上见面晚上就上床,第二天就分手。爱情已经不需要语言,大家都不会爱了,只会做爱。那天夜里,庄癲子把积压四十余年的心里话统统倒了出来,飞流直下三千尺,把戴佳感动得泪流满面香汗淋漓。
戴佳表示,如果愿意,她可以设法把他调到云南,她的父亲在省政府工作,这点忙还是帮得上的。她觉得他特别适合云南那片神奇的红土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尽管庄癫子年过四十,如果下决心把自己的后半生寄养在地灵的彩云之南,一定会成为人杰的。戴佳还特别向他讲起了神奇的泸沽湖。泸沽湖位于云南省宁蒗县和四川省盐源县的交界处,像一颗晶莹的宝石,闪耀在滇西北高原的万山丛中。那里还保留着国内外罕见的母系氏族公社特点的民族风情,给这翡翠般的世界,涂上一层古老而神秘的色彩。
英国作家毛姆在其长篇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中写下这样一段话:
有时一个人偶然到了一个地方,会神秘地感觉到这正是自己栖身之所,是他一直在寻找的家园。于是他就在这些从未寓目的景物里,从不相识的人群中定居下来,倒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稔熟的一样,他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宁静。
庄癫子读过并且非常喜欢这部小说,该小说以法国画家保罗#8226;高更为原形,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为了奔向自己梦寐以求的艺术天堂not;not;not;not;———南太平洋上的法国殖民地、处于原始风貌的塔希堤岛,不惜抛弃巴黎的荣华富贵妻子儿女。虽然庄癫子关没有到过泸沽湖,而且是第一次从戴佳口中听说,却一下就爱上了泸沽湖,就像他一下就爱上了戴佳一样。如果说戴佳是他梦寐以求的艺术女神,那么泸沽湖就是他苦苦追寻的艺术天堂。
这番话说得庄癲子热血沸腾。
分手之后,两人开始了频繁的两地书,庄癲子几乎每天都要到我办公室等信。我当时是厂里的通讯员,兼管收发,一来二去,成了忘年交。无论戴佳写给他还是他写给戴佳的信,都让我一睹为快。此外,庄癫子还让我看了戴佳的许多照片。当时我还不懂得欣赏女人,可戴佳确实美得让我振奋,那种美不是凡间的美,是天上的美,尤其她的微笑,蒙娜丽莎一般。
与戴佳相比,庄癲子妻子不过稻草而已,难怪他神魂颠倒。
然而,就在庄癫子决定辞职前不久,戴佳突然中断了联系。庄癫子一连去了五、六封信都没有回音。
这对庄癫子无疑是个沉重打击,然而庄癫子去意已决,他已经常常深深地爱上了戴佳和泸沽湖,欲罢不能,他要到昆明去找戴佳。戴佳突然和她中断联系,一定遇到什么阻力和困难,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要去不顾一切地去帮助她,爱她。
在认识庄癲子的所有人当中,我是惟一认为他正常的正常人,这么一来,我在正常人眼中也变得有些不正常了。可惜,我未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和他进一步深交。一九八五年五月,庄癲子成为本厂乃至本县第一个辞职者(未遂),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离厂出走,奔赴遥远而陌生的红土高原。
庄癲子这一去四年多没有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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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0年年初,春节前夕,突然收到庄癲子来信,他在信中写道:
“贵平小弟,你挚爱写作,这很好,但写作必需行万里路。你一定知道流浪文豪艾芜吧?当年他曾流浪昆明街头,后又漂泊到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写下轰动一时的《南行记》。正如契诃夫曾告诫青年作者所说的:‘您得到一千俄里、两千、三千俄里以外去……您会知道多少事,您会带回多少短篇小说啊!您会看见人民的生活,会在偏僻的驿站上和农民的草房里过夜,完全像是在普希金时代……要是您打算做个作家的话,那您明天就买车票到尼日尼去,从那儿您顺着伏尔加河,顺着卡玛河去旅行吧……’那么,你明天也来昆明吧!你会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我想我总有一天要灰飞烟灭的,不如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座危险的独木桥。所以我尽管向远处去,深处去,向一个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赌一注看看,由我自己支配命运更好些?如好即一切都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的问题明天可望解决,那我就赢了。如不好,我还是要向一个陌生的远方跑去,终于有一天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阴沟里,那我就输了,认了。因为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这封信大大激发了我的流浪情绪。接信的第三天,二十岁的我拍拍身上的灰尘,腰挂随身听,在崔健《一无所有》的歌声中登上西去的列车。我是偷跑去昆明的,父亲如果知道我跑去和庄癲子叙旧,会打断我的狗腿。年底了,列车拥挤得像抽干水的鱼塘,二天三夜的路程几乎是站到昆明的,实在抗不住,就狗一样钻进别人座位底下躺一会。那是我一生中最残酷最难忘的乘车。奇怪的是,在交通越来越便利的今天,我却没有了出门的欲望。
庄癲子骑着一辆三轮车到车站接我,他住在市效一座三层楼房的楼梯间里,除了床和桌子,再也放不下任何大件物品。我原以为他已经和戴佳有情人终成眷属,早已成名成家大富大贵,没想到处境如此艰难生活这般寒酸,捡破烂为生。
庄癫子流着泪告诉我,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和戴佳的第一次见面竟是最后一面。
一九八五年五月,当抵达昆明的庄癫子凭着信封上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戴佳的学校时,却再也无法见到他日思夜想的佳人了。半年前,戴佳外出写生,不幸跌入山涧身亡。如果说戴佳突然失去联系,对庄癫子的打击不啻于晴天霹雳,那么戴佳的死,带给他的震撼则不啻于六月飘雪。他的想象力再丰富,也想不到会是这种结局。庄癫子大病一场,待他从简陋的旅馆里恢复过来,身上的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只得找到戴佳父亲,向他求助。
戴佳房间的墙上,还挂着庄癫子为她画的肖像:乌溜溜的大眼睛,仿佛包含着无限柔情,似乎在察看他的心;轻飘飘的秀发,像无数只丘比特的神箭,穿透了他的胸膛;沉甸甸的嘴唇抿着动人的微笑,好像在欢迎他的到来……这是他最为满意的一副肖像作品,是他的顶峰之作,从那以后,他的肖像作品没有一幅能够超越此作。
征得戴佳父亲同意,庄癫子把这幅肖像收归已有。
戴佳的父亲对庄癫子的到来非常震惊,震惊之余,又感动不已。在他的大力帮助下,庄癫子当上了美术教师,而且就在戴佳原来任教的那所学校,也算是继承了她的遗志。睹物思人,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一年之后,有了一定积蓄的庄癫子离开了学校,奔向他梦魂牵绕的塔希堤not;not;——泸沽湖。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泸沽湖毕竟不是十九世纪初叶的塔希堤,现代文明已经进入泸沽湖,想在泸沽湖画画为生是不可能的。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个美丽的湖泊正在变“坏”变“脏”,湖边一些酒店的污水直接排入湖里,到处都是垃圾,有的酒店居然打着走婚的旗号,公然行“男女同浴”之实,败坏清新的民俗民风。在泸沽湖呆了几个月,庄癫子又开始了他的流浪。不过,他的流浪范围从来没有超越云南,整整十年,他踩着雨踩着雪踩着风霜踩着泥泞,几乎走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画遍了云南的山山水水。他曾经肚子瘪瘪地晕倒在阴沟里,曾经发着高烧躺在荒郊等死,曾经被野兽追得走投无路,然而,每次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他的怀里始终揣着戴佳的肖像,他坚信,是戴佳在冥冥之中保佑他,是戴佳赐予他无穷的能量和智慧。
“隆重”接待过我之后,庄癲子就身无分文了。再过三天就是春节,我们却在为路费发愁。春节过后,庄癲子要到贵州流浪。
庄癲子决定上街卖春联,他的书法不错,一天下来竟然挣了三百多元。那时春联主要靠手工书写,不像现在,什么都可以印刷,春节一近,大街上物美价廉的春联印刷品铺天盖地,就是漂亮的女书法家赤膊上阵,也卖不了几副。
这么好的生意,庄癲子第二天却不肯干了,说什么如果不是为我着想,昨天绝不会上街出丑的。我真想打掉他一颗门牙,他将我身上的钱左五块右十元地支出,反倒摆出一幅救世主的面孔来。
我气得一夜未睡。
庄癲子一大早醒来,问我去不去看画展。我刚迷迷糊糊入睡,不想去,他便独自走了。等我醒来时,头重脚轻,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口腔乏味,还流着鼻血,挣扎了一会,又昏昏沉沉睡去。再次睁开眼睛,已是下午三点多,还不见庄癲子人影。又恨又悔之际,庄癲子拎着一大包食物推门进来,背上的画夹鼓鼓的。
庄癲子摸了摸我的额头,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出门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庄癲子带来一个医生。他一连跑了几家私人诊所,不是关门就是医生不肯来,最后花了一百元高价才用三轮车“绑架”来一个。
打了一针,第二天,我的病就好了,这天正是马年春节。
庄癲子大包大包地采购年货,我感到不妙,问他还剩多少钱。他将装钱的破书包扔给我:“我也不知道,你点点看。”
一点,心都寒了,不到二百块,还要去石林、玉龙雪山呢。我顾不得体面:“钱还是放在我身上保管,不然什么时候被你花光都不知道。”
庄癲子花钱的态度让我吃惊,随地吐痰一般。
大年初一,我们去了石林,然后向玉龙雪山进发。为了省钱,我们风餐露宿,尽量不乘车。庄癲子的脚力令我望尘莫及。红土高原的壮美景色让我激动不已。
半个月后,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云南。列车进入贵州境内,正下着鹅毛大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白雪掩盖不了峥嵘的贵州山川,我尽情地欣赏着窗外的无限风光。
庄癲子正忙着给旅客画像赚取路费。
在贵阳前站安顺下车已是黎明,顺路游览了黄果树大瀑布。冬日的黄果树瀑布,虽然不如想象中那般惊心动魄,但在一派冰天雪地里反而更加盛气凌人,不由想起了庄癲子在玉龙雪山说过的一段话:
一个人只要在纯净的湖水边,神圣的雪山脚下,茫茫草原站上甚至跪上一分钟,沉思一分钟,那么,即使他历尽世上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当晚又从安顺上车,经过贵阳,再过一个小时,庄癲子就到站了,我们又将天各一方,能否再见,只能跟着感觉走了。庄癲子给我买了一些食品,自己只剩下1元2角。
列车进站了,庄癲子猛地抓住我的手:“兄弟,珍重!别说再见。”说罢,下了车,朝我挥挥手,很快消失在陌生的茫茫夜色之中。
我带上耳机,摁下随身听,醉倒在离别的无限惆怅之中: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我还将到很远的地方去,如果你看到我疲惫的样子,请不要劝我就此放弃……如果你看到我忧郁的样子,请不要问我的归期……
从此一别,久无庄癲子的消息。
6
一九九八年,下岗后,我像一条饥饿的狗,蹿到福州寻找生活的骨头。寻寻觅觅了半年,一根肉骨头也没啃到,只找到几根鱼刺。于是买了台二手电脑,愤而为家,当起自由撰稿人。
这天,我正坐在电脑前面冥思苦想,电话突然想了。枯坐了大半天的我,抽了大半包香烟,喝了大半壶茶,上了不下十趟厕所,脑子里一个字影也没有。这会儿,乱得像农贸市场的脑子,好不容易理出点头绪,迸发出一丝灵感,就这样被铃声吓跑了。就像一个钓手在河边等了半天,终于有一条小鱼咬钩了,这时一个朋友突然跑到你身边,向你大声问好,把鱼给吓跑了,你说,你能不恼火吗?
反正我对这个电话是恼火透了,就是话筒里钻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女来,我也不想接。它这么一响,我今天可能颗粒无收。写作为生以来,我每天强迫自己最少写一千字,今天一个字没写,意味明天要写二千字。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已经连续半月没有收到稿费,这是很不正常的,一般情况下,每隔两三天甚至每天都能收到稿费,如果连续一周没收到稿费,我就会惶惶不可终日,写作的积极性和自信心大大下降,肾功能也随之下降。这半个月来,我曾经连续三天绝产一个字没写,连续五天难产每天五百字以下,巨大的压力把我折磨得吃啥啥不香,喝啥啥无味,神经紊乱,大小便不调。
对方好像长了千里眼,看见我在家,不依不挠,隔几分钟就拨一次,就在我准备拔掉线头的时候,脑袋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不会是编辑约稿或者用稿电话吧?编辑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想到这里,连忙调整心态,拿起话筒,像等客上床的妓女,声情并茂地“喂”了一声。
“请问,你是邱贵平吗?”
“是的,请问您是?”我仿佛嗅到了稿费的味道。
“你猜猜?”
我一连猜了几个,都没猜出,对方却催我开动脑筋“再猜猜”。虽然没猜出是谁,但我敢肯定他不是编辑,火了:“妈的,你这人烦不烦,我真的猜不出,再不说你是谁,我就挂了。”
“连我都听不出?气死我了,我是庄丹青。”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右耳,赶紧把话筒贴到左耳:“庄癫子,你还健在呀?我还以为你已经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阴沟里了呢?”
“哈哈,我暂时还活着。”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这真是个好消息。”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
“不不不,我是巴不得你出名,我还等着给你写传记呢。”
“我还有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呢。”
“你先别告诉我,让我猜猜,是不是开画展了?”
“这算什么好消息?”
“老天爷,不会是你的画展引起轰动,一时洛阳纸贵,一幅画卖到一万元以上吧?兄长,苟富贵,勿相忘呀!”
“不是,都不是,我要结婚了。”
这下,我不敢相信我的左耳了,迅速把话筒贴近右耳:“结婚?我靠,这算什么好消息?”
“如果结婚都不算好消息,那这个世界就没有好消息了。”
“唉,那就算好消息吧,不过,你要是向我借钱,那就是绝对的坏消息。”庄癫子曾经多次向我借钱,从来不还。事到如今,我不得不防。
“你放心,我不会向你借钱的,我只是想让你帮个小忙。”
所谓的小忙,就是让我给他打一张已经离婚尚未结婚的证明。庄癫子现在西双版纳一家宾馆当美工,未婚妻是这家宾馆的服务员,小他二十二岁,做他的女儿都绰绰有余。老牛吃嫩草,这没什么,问题是岳父岳母居然小庄癫子七、八岁,年轻得可以当他的师弟师妹,如此一来,这老家伙就老得有些不道德了。
我说,庄癫子,你都一大把年纪了,除了几根老骨头,什么都硬不起来,要钱没钱,要名没名,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没有生育能力,你这不是害人家吗,你不会老糊涂了吧。这个姑娘也真是,嫁谁不好,偏要嫁你这么个流浪汉。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老实告诉我,她不会有什么生理缺陷或者精神病灶吧?
自从当上自由撰稿人、尤其转型时评写作以来,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刻薄恶毒,越来越刻薄,好像谁都欠了我稿费似的,写作水平不见长,心理却越来越阴暗,凡事一心只往坏处想,凡人总以成败论英雄。时至今日,我已经有点看不起曾经让我仰视的庄癫子,自己越清醒,就越觉得庄癫子不正常。
好在庄癫子不在乎,他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六十而耳顺。
庄癫子对我说,我也不想结婚啊,可是她硬要往火炕里跳,我也没办法呀。她的生理和精神都挺正常,虽然谈不天姿国色,但也有几分漂亮,英雄难过美人关,狗熊就更难过美人关了。你我兄弟一场,你就帮我这个忙,否则我们有情人就难成眷属了。
看来庄癫子的艳福是命中注定的,否则怎么解释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桃花运?我心里酸酸的,向他表示“衷心的祝贺和嫉妒”之后,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已经是下午*点多种,邮递员该来了。
我忐忑不安地下楼打开邮箱,里面居然躺着八张汇款单,一共二千一百八十元五角。庄癫子的电话给我带来了财运,我一点也不嫉妒他了,只想着尽快帮他把证明开好,让他早日进洞房,老夫聊发少年狂。
居委会和公安局都有朋友,我买了两条香烟,两位朋友各送一条,非常顺利地开好了证明,用快件寄给了庄癫子。本想寄点钱给他,转念一想,两条香烟再加上邮资,我已经差不多花了三百元,权当贺礼吧。下岗尤其写作为生以来,我的心理日趋阴暗的同时,对金钱也日趋敏感,虽不至于堕落到一分钱看得比足球还大的地步,但十块钱绝对看得比报纸还大。
快件寄出后,庄癫子连个回音都没有。我忍了一个多月,还是忍无可忍,给他写了封信,大骂他不够朋友,痛苦的时候,想起我;快乐的时候,忘记我。再这样下去,我就翻脸不认人了。
半个月后,我收到庄癫子的回信。
庄癫子在信中告诉我,未婚妻起码求了他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他才答应和她结婚,也许是眼看自己就要当新娘了,未婚妻乐极生悲,当晚和他做爱以示庆贺的时候,心脏病突发,香魂一缕随风逝。庄癫子和未婚妻认识的时候,就知道她有心脏病,一来同是天涯沦落人;二来他乡遇故知,庄癫子和我在贵阳火车站分手后,来到了贵州龙里县,在那里当了几年的美术教师,没混出什么名堂,又转辗来到了西双版纳,而他的未婚妻正是龙里县人,虽然庄癫子在龙里的时候双方并不认识,但还是感到亲切;三来庄癫子懂得一点中医,在他的精心调理下,三年过后,未婚妻的心脏病大有好转,与此同时,庄癫子的性功能也奇迹般恢复。庄癫子根本没打算和她结婚,倒不是怕她拖累自己,而是怕自己害了她。可未婚妻非他莫嫁,未婚妻父母非但不反对,反而极力促成此事,庄癫子只好顺应民心。龙里是个以洞穴和贫困人口多而闻名的地方。未婚妻父母也是下岗工人,靠到洞穴里敲钟乳石卖给游客为生。那里交通不便,旅游设施相当落后,游客不多,只能勉强混碗饭吃。
转眼到了二00二年,这一年庄癫子五十九岁。
这天,庄癫子打来电话,表示要回来一趟,想把社保转过去。他工作的那家宾馆老板挺不错的,处处以人为本,凡宾馆员工,工龄满一年以上的,都享受养老金。庄癫子在这家宾馆工作了五年,按照规定,他只要再续上至少十年的工龄,并一次性补缴满十年的养老金,退休之后,就可以拿到当地最低生活保障标准的退休工资。
我劝庄癫子先别急着回来,我先去打听打听情况,看能不能办,如果不能办,回来就没有多大意义,又不是荣归故里,大老远的,来回一趟挺花钱的。我当然不是怕他花钱,而是怕自己花钱,有朋自远方来,不花点钱,那是难以乐乎的。可是,我的稿费不见增长,物价却不断上涨,老婆身体每况愈下,每个月的药费再加上营养费,不少于五百,残酷的现实已经把我逼得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
听庄癫子那口气,如果能办,他要向同学朋友集资购买明天,把那十年欠缴的社保一次性补上。庄癫子每月工资不到五百,只能勉强解决温饱,一分存款也没有,同学朋友如果见死不救,那他很快就要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阴沟里了。作为最好的朋友,他一旦来了,不表示表示,那是说不过去的。
其实,我心里是希望这事办不成的。
一打听,果然办不成。庄癫子当年不辞而别,没有办任何手续,等于自动除名,从他出走那天起,石牛水泥厂便不再为他计算工龄。更要命的是,社保公司根本找不到他的人事档案,至于哪个环节出了错漏,只有天知道。石牛水泥厂倒闭之后,同时被多家公司租用,最后一骨脑儿卖给一家生产石板材的浙江老板,办公楼里的纸制品统统被销毁,包括庄癫子这类杳无音讯、情况特殊的职工的原始档案。当年负责档案管理的劳资人员死得死,走得走,想问都无从问起。
父亲死前曾经告诉我,无论英雄好汉还是乌龟王八蛋,人越老越贪财,越老越怕死。父亲的话不仅在他自己身上应验,也在母亲、岳父岳母、养父养母身上应验了。说父亲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也许夸张;放之周围而皆准,基本没有异议。步入老年的庄癫子,如果不是害怕“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子下的阴沟里”,何苦三千里迢迢回来办理社保?而且是在明知不可能的前提下。这恰恰说明庄癫子贪财,社保办不成,至少可以办社保为借口,向同学朋友要一笔钱。可惜,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回福州厚着脸皮找了二十几个同学朋友,才集资到一千多块钱,一个他寄予厚望、极有市场的著名画家、家业超过千万的老同学,只赞助了他区区五百元,大部分同学朋友一到两百不等,有几个别说饭,连茶都没请他吃一杯。
我也让他大失所望,才赞助他三百元。
庄癫子原以为二十年未见,石牛水泥厂的老工人会笑问他“客从何处来”,一边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放,一边大发感慨,如果还嫌不过瘾,则拉他到家里“把酒放桑麻”。结果呢,从天而降的庄癫子就像一粒鸟屎射进湖里,水波不惊,许多人连招呼都没同他打一个。
我还以为他们没认出来,连忙介绍:“这是庄癫子,庄癫子回来了。”
还是没什么反应。
倒是当年坚决反对庄癫子辞职的操德发书记,请他吃了一顿饭。
操德发这时已经身患肺癌,大多时间都窝居在家里,那天天气不错,操德发拄着拐杖蹒跚下楼,身子靠在墙壁上,两只手掌交叉层叠在拐杖头上,一边张开大嘴呼吸新鲜空气,一边眯着眼打量过往行人。
不一会儿,从社保公司无功而返的我和庄癫子进入他的视线。操德发呀地一声,居然甩掉拐杖,回光返照一般,伸出手快步上前:“老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庄癫子却把右手往后缩:“你是?”
“我是操德发啊,怎么,认不出来了?”
一听是操德发,庄癫子把左手也缩了起来,环到身后。
操德发绕到庄癫子身后,轻轻将他的手掰开:“老庄,你放心,我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
庄癫子这才配合地伸出右手,狐疑道:“书记大人,你怎么瘦成这样,我都不敢认了,你还好吗?”。
“好个屌,阎王爷已经给我发了帖子,没几天活头了,没想到临死前还能见上你一面,看来,我们还是有缘分呀。”
庄癫子受宠若惊:“书记大人,没想到您还记得我。”
“我经常梦见你呢,人快死了,许多忘记的人,许多过去了事,都慢慢浮上心头,演戏一样。”
操德发握着庄癫子的手不肯放,非要庄癫子到他家吃午饭不可,并力邀我陪同。盛情难却,我捡起拐杖,和庄癫子一左一右,把操德发扶上楼。操德发每上两级台阶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呼吸粗糙得像八级台风,看来他确实不久于人世了。
操德发的老婆倒是一眼认出庄癫子,可能是见他两手空空吧,非常冷漠,皮笑肉不笑地朝他点了个头,得知庄癫子要在她家吃饭,更冷漠了。
午饭非常简单,简单得无从下筷。
五个菜中有两个是剩菜,颜色暧昧,味道古怪。另外三个菜是:一个紫菜蛋汤,一个白菜,一个我最熟悉的辣椒炒无头鱼,惟一的荤菜。这种腌制过的、颜色金黄的无头鱼非常便宜,价格一直徘徊在两、三元一斤左右,体积香肠大小,肉多、刺少、味美。我原来也非常喜欢吃无头鱼,尤其辣椒炒无头鱼,色、香、味俱全。一天,一个朋友到我家吃饭,看见桌上的无头鱼,大惊失色,说这种鱼有毒,不能多吃。鱼贩子为了保鲜和弄个好卖相,腌制过程中加入了敌敌畏和硫磺,偶尔吃吃可以,吃多了会导致慢性中毒,甚至患上癌症。吓得我当场就把那满满一碗无头鱼倒了。不久,我又从报纸上证实了朋友的话。
我本想提醒一下操德发,看他得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对操德发老婆暗示道:“大婶,书记肺不好,不宜吃辛辣和油腻食品,你应当做些新鲜鱼给他吃,最好是清蒸或者熬汤,比如清蒸桂鱼,汤煮鲫鱼,润肺。”
庄癫子这时正准备将一大块无头鱼往嘴里送,听了我话,连忙附和:“贵平说的有道理,肺病患者最容易虚火上升,要多吃清淡的东西。”
操德发老婆猛地把筷子往桌子一拍(庄癫子吓了一跳,即将入嘴的鱼掉到桌上),话是说给操德发听的,眼睛却瞪着庄癫子:“唉,他哪里肯听我的,他要年轻时起就肯听我的,也不会落下这个病。再说,我们也吃不起那么好的鱼啊。红烧肉他是戒了,把胃口全部转移到无头鱼上了,别看无头鱼便宜,天天吃,也吃不起呢。”
我和庄癫子不敢吭声了。
操德发也拍了一下桌子:“活着干,死了算,管那么多干嘛,小邱,老庄,来来来,吃鱼!吃他娘的!”
操德发又把筷子伸向鱼碗。
我只好象征性地夹了一小片鱼,皱着眉头往嘴里塞,然后装着呛着了,乘咳嗽之机吐了出来。
庄癫子则把桌上那块鱼夹起,小心翼翼放进嘴里。
庄癫子滴酒不沾,操德发已经戒酒,没有酒,这饭就更寡味了。
离开操德发家,庄癫子恨不得把吃进去的全部吐出来,操德发醉翁之意不在酒,请他吃饭只是个幌子,真正目的是为了批评教育他。
操德发开门见山道:“老庄啊,你一看见我,就知道我有病,我呢,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混得落了毛……”
得知庄癫子果然混得不好和此行目的,操德发更来劲了:“老庄啊,你后悔了吧,当初你要是听我一句话,也不至于叶子落了没地方归根。水泥厂是一九九八年倒的,一九九八年,你已经五十二岁,按照政策,你是可以提前办内退的,今年是二千零二年,你五十九岁,再过一年,就可以正式退休,安享晚年。可是现在,你什么也享受不到。你在水泥厂过得再不好,好歹能混个退休,你在外头混,把自己的晚年都混没了,死无葬身之地呀……”
操德发很久没这么痛快淋漓地批评教育人了,胃口大开,患病以来,破天荒吃了两碗饭。
想当年,操德发给庄癫子做思想工作的时候,庄癫子要么一脸的不屑,沉默如铁;要么拍案而起,吹胡子瞪眼,指着操德发的鼻子叫嚣“道不同不与为谋”,“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操德发针锋相对:“老子不懂什么道不道谋不谋的,我只知道你这是一条道走到黑,什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放你娘的狗屁,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要是鸿鹄,老子就不操人屄……”操德发虽然没什么文化,对燕雀和鸿鹄这两种飞禽,还是略知一二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言也毒。操德发的话句句击中庄癫子的命门,庄癫子无语凝噎。
妻子很讨厌庄癫子,我也不想让他住在家里,在附近火车站旅馆给他开了一个房间,我只缴了三天的房钱,意图很明显:有事没事早点走人。
第二天中午,我左等右等不见他来吃饭,气急败坏地去旅馆找他,没想到他已不辞而别。店主告诉我,庄癫子是凌晨一点多钟走的。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卑鄙到了极点,滴下几滴鳄鱼眼泪。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庄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