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程序员(转载)
冬日，夕阳下的街边，陈旭坐在小板凳上等着。面前地上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MMO客户端主程。
这条街边已经坐满了人。原先是“木工“，“漆工“，“水工“，“电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美工“。现在，陈旭也加入这个队伍了。
游戏行业在中国已经发展了十多年，最初大家都认为是金矿，资本一拥而上。某山西煤老板投资研发网游“你有世界“，宣传口号是“我有你有全都有“，落户松江，竟然弄得松江房价大幅上涨。
陈旭在另一家公司。那时候陈旭虽然买不起房子，可是毫不担心。一旦游戏上市，公司承诺给他一百万暴币立刻就能变成真金白银，立刻什么都可以有。这是老板给他的承诺。
老板是信得过的。八十年代科大少年班毕业，号称在美国微软干过，回国之后担任过银河公司的CTO,领衔开发了国内第一款网游；银河上市之后，老板就把手上的股票换成了现钱，自己开公司做游戏。老板的愿望是要做中国的暴雪、育碧，因此给公司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暴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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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笔者根据陈旭的口述，记录整理而成。笔者并不熟悉游戏行业，对于陈旭所说的内容，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难免有各种错误；如果无意之中侵犯了您的知识产权，请来信告知(笔者并不知道网络为何物，更没有电子邮箱)。
不用去想以前，眼面前的生计还是得维持的。陈旭的房租交了半年，还有三个月到期。身上只有一千来块钱了，能撑多久撑多久吧。实在不行，最后的两
百块是绝对不能动用的，得留作回家的路费。
现在通货膨胀厉害，街对面原本五块钱的盒饭涨价到十块了，米饭也不给随便添了，说是米价涨了。不过，吃饭的钱还是有的，只是一直没有收入，总让人心发慌，坐吃山空总不是个事。
说来也让人不敢相信，当初风风火火的暴碧，怎么就一下子不行了呢？有人说是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可说这话的人，不仅是事后诸葛亮，而且还极其迷信。老板起这个名字是很有道理的，老板的道理，陈旭至今还是非常认同。老板说："暴碧让人联想到"暴毙",这我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咱们做游戏，靠的并不是起个吉利的名字就能招财进宝。我在游戏行业这么多年，游戏开发就这么回事，我明白得很。大家做出来的东西都差不多；靠什么脱颖而出？"
“靠的就是名字。”下面有人小声说，不过还是清楚的传到大家耳中。大家相顾愕然，一时间鸦雀无声，等着老板发怒。
"谁说的？请举手!" 老板总能保持优雅的风度。"哦，郑栋啊。"
“对，靠的就是名字！”老板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暴碧这个名字，绝对吸引眼球，可以成为绝好的炒作话题。光这个名字，就可以省掉多少宣传费用？我们这样的小公司，从此就可以在很多场合跟暴雪、育碧相提并论！"
那时候郑栋刚来一个月，是一个很有想法的策划。这次脱口而出，本来颇有些后悔，但从老板的口气来看，反而对他相当赏识。过了两个星期，郑栋被提拔为主策划。
光从这些细节上看，陈旭也认为，老板有相当的水平，和自己以前遇到的老板有天壤之别。虽然开会时老板的语气中已经流露出对郑栋的赏识，可是老板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真正提拔郑栋，是两周之后。这两周中，想必老板已经对郑栋有了详尽的考察。而事实上，郑栋也确实颇有别出心裁的想法，是行业里难得的创意人才。
这样的老板带领着这样的公司，居然真的如老板起的名字一般"暴毙"了，当时确实出乎大家的意料，可是现在却传为业界的笑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也许如果暴碧成功了，就会成为经典的营销案例吧。
其实整个行业的大势所趋，也不算是老板的错。游戏行业已经风光了十年之久，众多游戏学院纷纷涌现，为游戏行业培养大量人才。到后来，加入游戏培训大军的已经不只是美孚教育、樱花日语这些大牌培训机构，连对面温州洗头房上面的阿海电脑培训也开了一个"非现实5"游戏开发培训班。
就在第十一个年头，噩耗传来。先是某著名公司的非现实5引擎开发的大作"神器"上线即惨遭失败；然后是另一公司模仿美国暴雪的著名游戏魔兽世界开发的"人妖世界"项目夭折，项目负责人出走；导致美国资本市场对中国游戏概念股不看好，全线大跌；而后，裁员风暴从几大公司开始，席卷了整个游戏行业。才短短两个月，股东撤资，资金链断裂，暴碧一夜之间破产。
021yin.com 去看看有没有新的工作机会，投投简历。找工作这事急不来，每天都去网吧太花钱了，自己积蓄有限。那天逛到这里，看到路边有这么多人坐个小板凳等雇主来找，陈旭突然想起一句话："不用辛辛苦苦找好工作，等好工作自己来找你！"
陈旭脑中灵光一闪，觉得自己刹那间开窍了。于是就弄了块硬纸板，上面写了几个字:MMO客户端主程。
刚开始，陈旭满怀着希望。路边人来人往，不时有人急匆匆过来，往牌子上看一眼，看到合适的就开口问："我家里下水道堵了，帮我解决一下吧？多少钱？""你家住哪里？去看了才知道多少钱"。自己身边的打短工的人们每天总有个一两件活，至少两三天总能拉上一个活。可是自己坐了一个星期了，就是从来没人来找过自己。偶尔也有人目光在牌子上扫过，但从来没有人开口询问。
"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啊？"旁边板凳上一位大婶跟陈旭打招呼。
"我？我是做游戏的。"
“做游戏？幼儿园啊？要不去肯德基试试看啊，常看到有小姑娘带小朋友跳舞的啊。不过你这个样子，不像的啊...”
"不不,是做网络游戏的。你看那些网吧里面，很多人在玩的，网络游戏。"
"哦，原来是这样啊。看你在这边傻坐了几天了啊，阿姨跟你讲啊，你牌子上直接写"网络游戏"就行了啊，你弄几个英文字母写在上面，旁人拎不清的啊。"
"啊？阿姨说得对，谢谢阿姨。" 对呀，写个MMO客户端主程，不做网游的谁看得懂？难道面前经过的都是各大公司的HR，制作人，专门挑做过MMO,RPG, Console, video game, 懂Unreal, Gamebryo, Ogre, dx9,OpenGL, 擅长写Shader的高手？陈旭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花了很多年努力钻研，引以为傲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会一文不值。得换到浅显的角度，别人才能理解。赶快重新弄了块牌子, 就照阿姨所说：“网络游戏开发”。
换了牌子，还真就来了生意。
"小伙子，你会弄网络游戏？"
陈旭面前出现一双旧皮鞋，空气中闻到一股烟味。抬头，看到一个高瘦的中年人，嘴巴干瘪，一口黄牙。原来是对面的网吧老板老李。
"是啊，李老板。"陈旭也不知道该怎么谈生意，补上一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嗯，是这样啊，我们网吧里呢有个游戏装不上去，想找你帮忙，不知道你行不行啊。"
有生意，陈旭兴奋起来，也没谈价钱，就起身跟着老板走了。
网吧在二楼，从一条阴暗狭窄的楼梯上去，掀开门口厚厚的塑料帘子，浑浊的空气夹着刺鼻的烟味扑面而来。门楣上挂钟指着四点五十。门内五排桌子倒是宽敞，电脑也很新；结账处的电脑倒是破旧不堪。
021yin.com 有啥新的工作机会。以前是做程序的，陈旭对计算机，对键盘有着特别的感情。可是毕竟前途不知道如何，钱得省一点是一点，每周只敢一个小时。以后有了钱，能每天都来就好了。写程序的，怎么能没有电脑呢。没有电脑也就算了，怎么能每周才摸一次电脑呢。好，今天有了一个多摸一次的机会了。
原来是一款叫做飞车的赛车游戏，因为有客人要玩，问了好几次了，网吧的网管小王好几天了也没搞定，装好了就是运行不了。对陈旭来说，这些都是他驾轻就熟的东西。打开文件夹，一运行游戏，就弹出一个对话框报错。报错信息没看出来什么，陈旭去找报错的日志文件. 上网搜了搜，是缺少某个动态链接库。飞车是一个太老的游戏了，需要的运行环境也比较古老。
老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一支接着一支的抽着烟。"小王，去拿两瓶矿泉水来,康师傅的！"。小王拿了水过来，老板接过，开了盖子，轻轻放在陈旭旁边。小王正准备走，老板又开口了,"忙什么，站在旁边看着，学习学习！"
两个小时不到，终于不再弹出对话框报错，屏幕一黑，几秒之后出现粗糙的画面，游戏可以正常跑了。
"Oh yeah!" 小王一声欢呼，李老板脸上的皱纹中漾出笑容。收银的小MM投来一个眼神，陈旭收到，脸有些发热。
成功的喜悦还没过去，老板拉着陈旭到楼梯口。陈旭嗓子一阵干，不知道怎么谈价。
老板猛抽一口烟。"小伙子，现在做生意真不容易啊。像我们开个网吧吧，政府规定要这么大的营业面积，要50台以上的电脑，还得保证最新的配置；可是学生还不让来，还得实名登记，过了12点还不能营业，妈的我这不是开网吧了，我这是开妓院了我!"
老板越说越激动，陈旭越听心越凉。这明摆着就是讨价还价么，还真狠，先发制人，说得自己都开不了口。这不，之前没谈好价钱，现在弄都弄好了，还能怎么样，拷来的文件再删了？那不成，小王都在旁边看着呢，知道怎么弄。再说了，也算不上帮人家多大的忙，不过就是一个很老很偏的游戏，玩家本来就很少。憋不住了，陈旭开价:"老板，我都理解，给我20，行不？好歹我也忙活了半天了。再少也说不过去了。"
老板喷出一口烟，"小伙子，你是个有本事的人，将来一定有前途，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你就叫我老李好了，你贵姓？"
"我叫陈旭，你就叫我小陈吧。"
"嗯，小陈，"一支烟抽完，老板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这样吧，", 老板开始掏右边的外套口袋，掏出一张新的百元大钞，递给陈旭。“就给你这么多，多了我也给不起。快收起来，别让小王看到。”
“这么多？”陈旭有点犹豫。
"给你你就收下。我老李开网吧不容易，你也不容易啊。以后我还有常要你帮忙的地方，到时候再找你啊。"
“嗯嗯，随叫随到，随叫随到。”这个意外的惊喜让陈旭有点语无伦次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陈旭抬头看了一眼挂钟:"不好，六点半了，我得赶紧走了。"
跟老板打了招呼，陈旭急匆匆离开了网吧，穿过街道上的车流，回到自己的小板凳上。
陈旭回来，是想看她一眼。
旁边是74路公交车站。每天晚上六点四十左右，陈旭都能看到她从74路公交车上下来，再沿着虹莘路往前赶。陈旭会目送她一路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晚上不大可能有什么生意上门，到了这个时候，陈旭就收拾起板凳一路逛回家，路上找一家吉祥馄饨或者鸭血粉丝汤之类的填饱肚子。
可是今天，她却没有来。
六点半，六点四十，六点五十...一直到七点半，记不得来了多少辆74路了，可是一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出现。陈旭已经饥肠辘辘了。
嗯，走吧。今天得了一百块，可以好好吃一顿。快到顾戴路口有一家桂林米粉，陈旭进去点了一碗麻辣牛肚粉，加了一个荷包蛋。
到家之后，陈旭坐在床边，不停的按着电视遥控器换频道，心不在焉。没看到她，有点失落；不过今天兜里居然多了一百块钱。多了一百块钱，总不能只是加了一个荷包蛋而已吧？
陈旭出来，关上门下了楼，手插在裤袋里，摸着那张新的一百元，沿着小区门口的龙茗路往前走。过了十字路口是一排洗头房，玻璃门上映出粉红的灯光，昏暗暧昧。陈旭故作轻松的继续迈着步子，保持均匀的步速；假装毫不在乎的一边走一边张望。屋内，粉红的灯光下，几个女子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玩弄着涂得鲜红的指甲。有的女子坐在门边，隔着落地玻璃往外看着过往的人群。被她们目光扫到，陈旭就赶忙慌乱的躲开。
又到了一个红绿灯，陈旭不再往前走了，在人行道上转着圈子。冬天的晚上，风挺大，陈旭竖起夹克的衣领，挡住半边脸。隔着一层玻璃，里面的女子穿着黑色的紧身吊带衫，露出白嫩的肩。外面这么大的风，她怎么不觉得冷呢？看来里面一定相当的暖和。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进去吧，外面太冷了！进去暖和暖和吧！"
陈旭的手仍旧插在裤子口袋里，摸着他的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
陈旭犹豫着，努力理清思绪：外面这么冷，我在干嘛呢？要不回去吧，开着电视，坐在被窝里在明亮的日光灯下看书，看累了就睡一觉；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还赚了一百块钱呢，再拿出来摸摸，居然还在！相当的有成就感！嗯，那就回去吧！
下了决心，陈旭往回走了。
既然下了决心，陈旭觉得很坦然，回来的路上，离那些店更近了一些。
满眼是红色的灯光。吊带衫。短裙。
隔着玻璃，里面是红灯，吊带衫，短裙。还有丝袜。有豹纹丝袜，网眼丝袜；丝袜包着修长的小腿，小腿上面是大腿，再往上是短裙。
不好，陈旭宽松的牛仔裤顶了起来，心跳越来越厉害。不，这个样子被人看到怎么行？陈旭缓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稍微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嗯，好了，这样可以了，可以自如的走路了，松了一口气。又走了一段，离家不远了。嗯，很好，今天表现不错，没多远就到家了，下一个红绿灯就可以拐弯了，已经到了洗头房的最后一家了，门口灯箱的白底上写着红色的隶书"美美发屋"。陈旭再深深地吸一口气，右手还放在裤子口袋里，走上前去，左手拉开了玻璃门。
红色的沙发上坐着三个女人，其中一个略显丰满的迎了上来，V字领开口很大，露出黑色文胸的蕾丝花边，被往外撑成弧形。脸上薄薄的一层白色，看不到皱纹，也看不到真实的表情。
"小弟，敲个背？" 女人脸上浮出笑容。
敲背？既兴奋又紧张的陈旭心底产生了疑问。"哦，敲背？不要敲背..."
"那做点别的？"
"嗯嗯，我要理个发。" 陈旭不知道怎么冒出这句。
"我们这里没有理发的，理发师不在。"
"那...洗个头吧。"
女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也不提供洗头的。"
"那不好意思，我换一家了。头比较痒，想洗一下。"陈旭说着，转身逃离了美美发屋，顾不得去想女人的表情；匆忙中听到谁轻蔑的一声笑。
一夜醒来，陈旭觉得很开心；袋子里的一百块钱完好无缺。
冬日的阳光洒在被子上，虽然外面挺冷，木格子的窗户周围早就被陈旭用透明胶带密封起来，屋内挺暖和。
陈旭在床上多躺一会儿，想想事情。
虽然有了第一笔收入，不过这个总不是长久之计。陈旭是做程序员的，说真的也不能真的指望坐在街头跟人家一样打短工。
陈旭毕业不过一年。一毕业，就到了那家小公司:暴碧，参与一款大型网游的开发，担任一个客户端程序员。大家说，陈旭天生就是写程序的料，连名字都叫"程序"。
陈旭也真的很热爱写程序。家里没有电脑，陈旭天天泡在公司，吃完晚饭还去公司，最早也要十点以后才回来。陈旭对开发游戏的各种技术非常入迷，尤其是3D方面；Direct X, OpenGL, Ogre... 公司用的是Ogre, 开源的3D引擎。网上的英文资料很多，陈旭起劲的学习。两三个月，陈旭就实现了很炫的粒子特效，解决了别人很久没解决的一个绘画顺序的问题。很快，陈旭就被大家认为是最有前途的技术人员。半年之后，原来的客户端主程离职另谋高就了，公司本打算另招一个，但项目负责人老张一力主张让陈旭升任，老板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同意了，但是不给加薪。接下来，陈旭果然没有辜负老张的期望，成了客户端开发的主力。不过天有不测风云，暴碧突然关门，陈旭不得不另谋出路了。
陈旭并不喜欢玩网游；陈旭喜欢开发网游，这是对程序员来说极大的挑战。网游综合了软件科学里面的众多顶尖技术：网络通信，大规模数据库，并发控制，脚本语言虚拟机，人工智能，...当然，客户端最核心的还是3D技术。
其实确切的说，陈旭并不非常关心他们的网游产品是否能做完，是否能赚钱；这些有老板去考虑，有郑栋这样的策划去考虑。其实陈旭的梦想是，做出一款像unreal那样的游戏引擎。这个时代到处都是机会，只要肯努力，提高自己的技术实力，做出一个引擎，把自己掌握的各种技术都运用上去，然后卖给那些做游戏的公司，要养活自己，要在上海买房子，一定没有问题，只是迟早的事情。
陈旭当然忘不了自己的理想。可是现在，连电脑都没有，都没有机会摸，更不用说写程序了；自己的理想也只能搁在一边。昨天刚刚挣了一百块钱，掏出来摸一摸，还是很有幸福的感觉；今天不用忙着去街边坐冷板凳了，出去逛逛，放松放松心情吧。
已经过了九点了，虽然是冬天，路上也非常热闹。做早点的摊位摆在路边，挤占着本来就不宽的道路；几辆摩托车停在路旁等着生意。
人行道上，两个老人摆了几张凳在下象棋；旁边两个人低头看着，偶尔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一番。
虽然不怎么会下象棋，陈旭也走到棋局旁边站了下来。
三张一样高的木头凳子并排放着，中间的凳子上摆着一张比凳子大了一圈的木头棋盘，上面用绿色的油漆歪歪扭扭的画了格子。木头棋子有些已经开裂，表面被磨得光滑，上面的字有些奇怪：红方的车、马、士多了单人旁，而黑方的炮写成了"包"。执红的老人头发花白，长脸，颧骨很高；对面执黑的老人比较胖，头上只有很稀疏的几根头发，抬起头来往陈旭这边看了一眼。
对局已到中盘，红方的处境紧急。被黑棋摆了当头炮，士和象都支起来了；车在自己底线还没来得及出去，现下不得不守着底线，没有机会出去了。花白头发的老人双眉紧锁，紧闭着嘴唇，一只手撑着下巴，默不作声。
许久，老人拿起红方的马，走到对方的象眼上。
光头老人拿起黑方的马，突然被旁边旁观的中年人打断了:"车要被吃了!" 中年人突然伸手过来，抢过马放回去，然后拿起黑车，往上放了一格："上来抓马！" 中年人手上戴着一枚粗大的方形戒指。
"侬瞎讲！马跳过来将军，命没得了！" 一位穿红色夹克的旁观者开了口，见大家没反应过来，也伸出手来比划。
“你们不要吵了，我心里有数，”光头老人摆摆手，拿回黑车放在原位，"我心里有数，心里有数的。" 然后重新拿起黑马，重重的在棋盘上一敲:"将军!" 差点把棋盘掀翻在地。白发老人忙伸手把棋盘和凳子扶稳。
沉吟了几秒钟，白发老人开口认输，伸手抹乱了棋子,"重来！"
陈旭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转身离开了。没有网络，也不用电脑，更没有3D技术，这不也是游戏吗，而下棋的人完全沉浸其中，真是奇怪。要是郑栋注意到这一幕，也许会有所启发吧。不过陈旭是程序员，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其中的奥妙。
拐角的地方，一个留着平头的年轻人坐着木头板凳，左手扶着绿色的画板，右手横拿着碳棒，在那里画画。
陈旭站在几步之后看着，不由得看得入了神。
一幅女孩的半身像，微侧着半边脸。头发还只是粗线条的框架，脸部的已经勾勒出完美的弧线。街头画家正在刻画眼睛的细部。睫毛微微外翘，柔和的鼻梁旁加重了阴影，凸显出立体的轮廓。
怎么看着这么眼熟？怎么有点像她？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纸上的女孩一步一步鲜活起来，嘴角上扬，露出灿烂的表情。真的是她！陈旭越发肯定。
大功告成的时候，街头画家转头往四周看了看。看到陈旭，礼貌的微笑了一下。
陈旭随即回了一个微笑。画家显然心情很好，拉过面前的小椅子，让陈旭坐下。两个年轻人聊了起来。聊了几句，发现居然还是同行！
街头画家名叫马梁，原本在游戏行业做原画。三个月前，因为实在无法和策划协调工作，一怒之下辞职。辞职之后，马梁倒是很快就想好了临时的出路：旁边是九星装饰市场，来来往往的多是刚买房的业主；马梁在路边摆了一张小板凳，给自己做了一个很漂亮的牌子做广告，专给装修的新房墙上画画。马梁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的油画专业，做这个也是本行了。虽然来找他的客人不多，但是买房子花了上百万，装修花个十几万，在墙上画画自然出手也不会小气，因此马梁倒也收入颇丰。
"那你画的是?" 陈旭小心翼翼的问。
"一个我常看到的女孩，每天晚上在这路上走过。因为印象比较深，拿来练练手。许久不画肖像，很容易生疏的。" 马梁解释道。
"画得真有神韵!" 陈旭不禁赞叹。但是，陈旭又提出了疑问:"那你怎么不专门给人家画像呢? 旁边不远就是七宝老街，游客很多，应该挺赚钱的。"
"呵呵，那需要的是另一种能力，我可不行。" 马梁很干脆的回答。
"怎么不行？不只是外貌；表情，神态，气质，都画出来了！" 陈旭很疑惑。
"你看看，我这一幅画花了多久？两个多小时了。" 马梁进一步解释,"给游客画像，谁有耐心坐着等两个多小时? 就算他愿意等，两个半小时我又能收他多少钱？"
"嗯，这倒是，" 陈旭以前还没想过这些道理；看来马梁这个"美工"出现在街边，完全是深思熟虑过的理性的选择；而自己，照样子摆个板凳坐在路旁，现在看来只是走投无路的时候的病急乱投医罢了。
"其实说真的，让我给陌生人画像，我也画不来，真的没这本事。" 马梁接着说，"我只能给熟悉的人画像，因为长时间的观察接触，对方的气质，神态，习惯，我都有了深入的了解，画起来笔下才有感觉。我的感觉并不敏锐，对我来说，初次见面，和熟悉之后，在我心中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陈旭觉得也有同感。这一番道理，也是陈旭以前从没想过的；以前他只关心技术方面的事。不过另一件事，陈旭只是想在心里，没有开口问:"能画出如此的神采，你对一定她相当熟悉了吧?" 陈旭只敢把对她的感觉深深埋藏在心底。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陈旭都在到处游荡中度过。对自己这一行来说，现在看来坐在路边等生意并不是很好的办法；自己做一个引擎的梦想先搁在一边，职业生涯的发展也暂且不谈，问题是，如何接到下一笔生意？而且，很久不写程序，陈旭也担心自己的技术日渐荒废。
六点钟的时候，陈旭还是早早的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等着她的身影出现。
六点四十二分，过来一辆绿白相间的74路。折叠的车门开了，下车的人流中有一个皮肤白皙的长发女孩，左肩背着一个红白相间垂直细条纹的小皮包，身穿一件粉红色的羽绒马甲，脚上一双深灰色的粗笨的长靴，显得小腿偏细。灰色的百褶短裙下搭配着淡绿色的长袜。
女孩跨下车，伸手理了一下头发，往四周看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很放松的笑容，嘴角凹下两个酒涡。
有一刹那，陈旭几乎以为她是在对自己微笑；不过这当然是幻觉。
接下来的白天，陈旭还去找马梁聊天。陈旭觉得马梁比他成熟得多，跟他聊天，对自己很有启发。他们谈谈对游戏的理解，对研发的理解；可是基本上是各说各的，陈旭很难理解马梁的想法，而陈旭所说的关于开发引擎的理想，马梁也完全没有共鸣。
"要做引擎干什么？游戏其实根本就用不着3D." 马梁的观点让陈旭大吃一惊。
"3D的表现力多强啊！我们本来就生活在三维的世界啊，二维的游戏能做成什么样呢，表现力就弱太多了", 陈旭反驳说。
"谁说的，二维的表现力才强，3d的表现力非常之差! 你看，以前的游戏，天使帝国，炎龙骑士团，嗯，不说生僻的，就说你知道的好了，大航海时代, 三国志系列---你也不知道？那么侍魂，拳皇你总知道吧？哪一个是三维的？" 马梁说起来滔滔不绝。
"这只能算是特例吧？魔兽世界不是三维的吗? 你说的那都是日本游戏，可是日本游戏中也有最终幻想这样的3D大作啊。"虽然玩的不多，毕竟在这个行业做过，陈旭对游戏还是知道不少的。
"成功的侧重点不同罢了。二维的游戏，可以充分发挥想象力，利用各种美术技法，描绘出我们心目中的东西。而三维的游戏，就不得不先建模，一定要把所有的东西都通过三角形来表现，就局限了很多。很多优美的场景根本无法表现，如果是2d,只要能画出来，就能放到游戏里面。" 马梁从另一个角度来阐述表现力的问题。
陈旭正想反驳，口袋里一阵振动，手机响了。陈旭心情紧张的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请问是陈旭先生吧？" 对方是一个男子的口音。
"是是，您好。" 陈旭连忙答应。
"是这样的。我们是上海飞鱼有限公司，做游戏的，在51work上看到您的简历，想邀请您过来面试一下。"
"好的，请问你们在什么地方？" 陈旭问。
"地址我们等会发条短信给你。请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陈旭跟他们约了下午两点。地方比较远，要换地铁，陈旭告别了马梁，在地铁站旁的肯德基买了一个汉堡，就匆匆动身了。
打算乘坐九号线换八号线，陈旭要赶到杨浦的五角场附近。估计路上至少得花一个半小时左右。短信上写着"翔殷路1021弄4号江华大厦6楼A座",看起来是一个高层的写字楼，还是挺让陈旭向往的。
迈进地铁车厢的时候，陈旭看到一个爆炸头的年轻人，背着一个书包，背靠着门边，两手拿着一个魔方，手指飞快的运动着。没过多久，魔方六面就都复原了。年轻人抬起头不看魔方，把魔方重新打散，然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手指又舞动起来。
这次陈旭也看了一下时间。年轻人的手指飞舞，魔方跟随着手指飞速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咔的声音；陈旭完全看不清楚他的动作。六面都完成的时候，陈旭再看了一下手机：43秒！
陈旭震惊了。自己小时候也玩过魔方，觉得很有意思，非常锻炼脑子。陈旭在班里算是高手了，只能搞定一面。而面前的年轻人竟然能迅速复原六面，当真让陈旭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徐家汇，那个年轻人下了车，接下来的旅程就只是靠着门休息了。到陆家浜路换了八号线，又过了四十多分钟，陈旭下了地铁，走出地铁站3号口，开始寻找翔殷路1021弄4号的江华大厦。
翔殷路并不难找；1021弄是一个很老的住宅小区。不过江华大厦并不好找，给对方打了个电话，陈旭才找到了楼道的入口。
楼道里比较阴暗，空气略有浑浊。水磨石的地面上有些许反光。等电梯的时候，贴在电梯旁的一则告示引起了陈旭的注意。陈旭凑近了看，是打印出来的，内容如下：
告 示
尊敬的物业管理处，居民委员会领导：
11-15特大火灾发生后，全市都在紧急动员，严查彻查各种火灾安全隐患，我们小区也在清理各种占用楼道的私人物品，如电动车，自行车等。但是我们四号楼的外墙，经过我们调查，同样是采用的易燃的保温材料，一旦发生火灾，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多次向各位领导反映，为何总是得不到答复？为何只注意这些表面的细枝末节，而对真正威胁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严重隐患却视而不见？是不是这些都只是走走过场，为了应付上级领导的检查，应付有关部门的检查，而漠视居民的合法权益？我们强烈要求：
请立即更换外墙所有保温材料，并彻底解决其他消防隐患，以保障我们四号楼业主的财产安全！
----四号楼全体业主 2010年11月25日
还好，只是六楼，到时候逃生不会很困难......陈旭安慰自己。
到了六楼，找到了6A。老式的铁管焊接起来的防盗门，周围没有公司的标牌，看起来和普通的民宅没有多大分别。陈旭伸手敲了敲铁管间隙中露出的里面的木门。几秒钟之后，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
"你好，我是来面试的陈旭。"
"欢迎欢迎！" 男人把陈旭领进门，"我是HR. 你先在这边坐一下，把这张表格填一下；我去跟老板说一声。桌上的笔筒里有笔，随便拿。"
陈旭在一张空桌子前坐了下来，打量了一眼周围。这是一套老式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里摆了两排桌子，前面一排桌子上并排放着五台电脑，后面一排桌子上放着四台，都是15寸的CRT显示器。九个年轻人在电脑前全神贯注的工作着。就陈旭坐的这张桌子还空着。前面一排这个位置坐着一个女生，身材瘦小，扎着马尾辫，穿着一件带帽子的紫色毛衣。
陈旭埋头填表。表格很详细，包括英文名，出生地，身高体重，籍贯，父母姓名和工作单位等等;还有从小学开始的教育经历以及工作经历，曾经参加的项目，所用的开发平台，担任的职位，主要贡献，薪资，陈旭填了二十几分钟，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
填好了表，陈旭走到旁边的小房间去找刚才的HR. 房间很小，里面放了两台电脑，看起来是由厨房改造而成。
HR收下了表格，又发给陈旭一套笔试题，给的时间是两个小时。
做完了试题，陈旭只用了一个小时多一点就交卷了。题目并不难，都是基础性的C和C++的语法，不过有些比较生僻。有两条涉及到搜索算法，陈旭用动态规划，很干净利落的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老板的面试。
老板刚开完会，从另一个小房间走了出来，跟陈旭握一下手："小伙子题目做得不错。要不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聊吧。"
陈旭先出门，等了几分钟，老板又让他进来，"我们还是到会议室吧。"
会议室是另一个小房间。老板进来后，小心的关上了门, 然后坐在陈旭对面的椅子上。
"不好意思，地方比较小，不过下个月我们就会搬了，搬到旁边的写字楼里面。先跟你介绍一下我们公司吧。" 老板身体稍微后仰，打算采取主动，"我们公司是一个创业型的公司，目前有将近二十个人吧。"
"二十个人都在这里？" 陈旭问。这么一套老式的住宅里居然能容纳下二十个人办公，真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最佳实践，值得在世博会开辟一个展区。
"嗯，不到二十个人吧，都在这里。因为还是创业阶段，条件比较艰苦一点，但是有前途。搬到那边之后就好多了。我们公司主要在做网页游戏，主打产品是一套网页游戏的引擎，以后还打算加入云渲染的技术。" 老板说。
"网页游戏的引擎，是什么样的呢，有哪些功能？" 听到引擎，陈旭来了兴趣。
"服务器部分是c++,客户端是flash. flash是纯2d的，我们要用来做2.8D的游戏，需要进行大幅度的改造，包括网络方面，渲染方面，以后用来支持我们公司的一系列的游戏。" 老板看来是程序员出身，很懂技术。
"支持哪些游戏呢？都是MMO吗？" 陈旭接着问。
"首先是MMO, 然后是其他各种类型的游戏，比如各种休闲游戏，像热血三国那样的三国策略类游戏。" 老板回答说。
"可是，怎么可能靠一个引擎支持这么多种类的游戏呢？他们的游戏逻辑，渲染框架都是完全不同的啊。" 陈旭觉得很疑惑。
"为什么不可能呢？我们的引擎其实就是一个程序库，不涉及到渲染框架的问题。渲染框架，是每个游戏自己去实现的。" 老板胸有成竹。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们需要我来做些什么呢？" 陈旭有些明白了。
"你题目做得很好，很有水平。我打算让你来做我们公司的首席工程师。" 老板说。
"首席工程师？" 对陈旭来说，这个头衔有点吓人。
"是啊。不过你不用担心，你首先跟着我做，逐步把引擎完善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