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风云(小说)——第九章 短兵相接
第九章 短兵相接
(1)挑拨离间
北京孔教会设在一座宽敞的祠堂里。严冬季节,寒风呼啸,祠堂里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几十名弟子,跟在一位身穿紫色缎皮袍的老夫子身后,面朝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首礼。礼成,众生回到座位上,恭候老夫子宣讲古文。
老夫子今年六十七岁,姓林,名纾,字琴南,号畏庐,福州人氏。此人三十一岁中举人,此后运气不佳,连考数年不中,只好用心苦读经书。所幸天道酬勤,林纾科场失意,文场却一帆风顺。他精通古文和绘画,尽管不懂外语,依靠口译帮手协助,居然成为翻译名家。十八年来,他先后翻译文言小说一百八十多种,其中《茶花女》、《迦茵小传》、《黑奴吁天录》等最负盛名。康有为尊他“译才并世称严林”。这里的严林,一个指严复,一个指林纾。
林纾最近心情不好,显得十分疲惫。他面目清癯,灰发长辮,眼窩深陷,眼圈发黑,胡子拉渣,满脸皱纹。这不仅因为孔子的伦理纲常受到批判,令他痛心疾首﹔更因为北大一帮新派人物,大肆鼓吹文学革命,横扫“选学妖孽”、“桐堿谬种”,把复古文人一杆子捣翻在地。林纾也难逃厄运。
林纾心里忧愤,很难克制自己。他依旧我行我素,坚持以桐城派宗师姚鼐的《古文辞类纂》为范本,选取其中名篇,到孔教会举办古文讲座。老夫子决心逆流而上,和反对尊孔读经,提倡白话文的陈独秀、胡适等人决一雌雄。
林纾缓步走上堂中讲台,端坐太师椅上,手撚山羊胡须,万般感慨道﹕“主张新文学者,本非弃书不读之人。皆因被报馆文章所误,时时掺入东洋新名词,到处炫耀自己。其实,新名词何尝没有出处?‘顽固’二字出自《南史》﹔‘进步’二字出自《陆象山文集》。古文不可废弃,弃之犹如牲畜。年轻人受其煽惑,高喊革命,菲薄传统,游谈无根,浮浅不学。长此下去,今世危矣!乌呼,天高难问沧桑局,事去宁灰犬马心。”说罢,揺头叹息,泪眼模糊。
此时,从大门外进来一个人,圆头戴顶灰呢暖帽,身穿肥短皮袍,腋下夹个文件包,径直走上前台,对林纾鞠躬道﹕“老师,您气色不佳,请稍事休息如何?我有要事禀告。”
林纾一看,是门生纪成蒙,欣然道﹕“好的,我心里实在难受,讲不下去了,休息一下也好。”他高声嘱咐年轻弟子们﹕“诸位温习功课。”众生心中暗喜,纷纷离开座位,放任自流去了。
林纾和纪成蒙来到侧房客厅,在太师椅上坐定。纪成蒙打开皮包,从里面掏出厚厚一叠杂志,说道﹕“这是北大新近出版的几种刊物,有《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国民》,还有刘师培、黄侃先生主编的《国故》。”
林纾拿起《国故》,翻了翻,露出一絲微笑,点头道﹕“刘先生总算打破沉默,开口说话了。”他指着另外几本说﹕“这些杂志从未见过,是哪里来的?”
纪成蒙答﹕“《每周评论》,是陈独秀和李大钊新办的刋物,揚言要输入新思想,提倡新文学,伸张公理,反对强权。他们对政治感兴趣喽。”
“好嘛!尔等胃口不小,反对孔孟犹嫌不够,还想对抗政府。”
纪成蒙说﹕“这《新潮》和《国民》,是北大一帮子激进学生办的刊物。今年1月1日出版,这是第一期。”
林纾惊讶道﹕“什么?学生办的刊物?这些娃娃懂个屁,他们也配办刊物?真是日出西山,马长角!”
“您老可别小看这帮子人,他们有蔡元培、陈独秀撑腰,年青气盛,思想偏激,文章老辣,阴毒无比。不信您看……”
“我不看!什么狗屁文章,污我慧眼,乱我清思。”
纪成蒙指着《新青年》上的一篇文章﹕“老师,这是北大教员钱玄同托名王敬轩,写给《新青年》编者的信。信中模仿守旧文人的口气,大骂白话文学乃‘荡妇所为’,‘狂吠之谈’。刘半农则以记者名义,写了《复王敬轩书》,肆意嘲弄您翻译的小说。”
“他们嘲弄我什么?”
“嘲弄您翻译的小说,‘信笔删改,面目全非,笑话百出’。还说您‘不学无术,顽固胡闹’。”
林纾强压怒火,追问道﹕“他们还骂我什么?”
“骂您翻译的《香钩情眼》,驴唇不对马嘴。”
“呀呀呸!此书何来不对?”
“他们说,外国女人并不缠脚,这‘钩’形之脚从何而来?先生既没闻过,又怎知它是‘香’的?”
林纾恼羞成怒﹕“钱玄同、刘半农欺人太甚!竟敢如此戏弄老夫!陈独秀幕后操纵,助纣为虐,来来来,我和尔等拚了!”林纾气得两手发抖。
纪成蒙慌忙扶着他,宽慰道﹕“老师休要生气,否则有伤贵体。只怪我不该提起这破事儿,惹您大发雷霆。”纪成蒙心中窃喜,却装得悲悲戚戚。
林纾余怒未消,恨恨道﹕“我廉颇虽老,尚能挽五石之弓。来而不往非礼也,到时候,让尔等尝尝我的厉害。哈哈哈哈……”
“您老有何打算,说来听听,看晚生能否帮上忙?”
“老夫要用小说和尔等作战,骂他个狗血淋头!”
“好极!好极!我叫亦群替您广为宣传,挫挫他们的锐气。”
“哈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
(2)被迫应战
林纾说到做到,不多久,他的小说《荆生》,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第二天,报纸送到北大,文学院一下子热闹起来。红楼二层的陈独秀办公室里,刘半农边踱步边讲“故事”。钱玄同和胡适坐在沙发上,听得耐心又仔细。惟有陈独秀只顾趴在桌上写文章,似乎只当耳边风。
刘半农的声音抑扬顿挫,不急不慢﹕“话说有三位朋友,其中安徽人叫田其美,浙江人叫金心异,从美国归来教哲学的,名叫狄莫。有一天,三个人相约游山玩水,来到陶然亭里。他们备好酒菜,有说有笑,举杯暢饮。田其美说﹕‘中国之亡,在于误信孔子。’狄莫闻言大笑﹕‘这全是文字造的孽!’只见田其美拍案道﹕‘死文字,焉能产生活文学?一定要打倒孔孟,灭绝人伦!’狄莫说﹕‘我主张先废古文,代之以白话。……于是三人高高兴兴,结为兄弟,全力打倒孔子。这就是《荆生》前一段的大概内容。”
钱玄同挪挪发胖的身躯,抬手示意﹕“等一等。这小说里的三个人是谁?明眼人一看便知,金心异指的是我。‘钱’与‘金’同义﹔‘异’和‘同’相反,且为浙江人,不是我是谁?”
胡适理理长袍,双手胸前交叉,接着考证﹕“夷狄者,胡人也,以‘莫’代‘适’,是根据《论语》中‘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而来。且从美国归来教哲学,这狄莫自然是指我了。田其美暗指陈先生。‘美’者‘秀’也,‘田氏’乃‘陈氏’的分支,且为安徽人,不是陈先生是谁?”
陈独秀停下笔,抬起头来,不屑道﹕“这林纾太没水平,不会讲理,不敢讲理,只好借助小说指桑骂槐,发泄心头怨愤。他呀,只配当‘小儿科’主任。”
“‘小儿科’主任得有好脾气。林老夫子性情暴烈,动不动就含沙射影,搞人身攻击,倒像是屠夫出生。”胡适愤愤然道。
刘半农说﹕“胡先生猜对了,林纾真的想找个屠夫,替他出口恶气。”
钱玄同扶扶玳瑁眼镜,说道﹕“半农,请把故事讲完,看看下文如何。”
“好的,我继续往下讲。没想到三个人的谈话,被隔壁的伟丈夫荆生听见了。他愤恨不已,破壁而出,掀翻食案,指着三人大喊﹕‘中国四千余年,以伦理立国,尔等为何要破坏它?’接下来便大骂不止。骂完了,田其美想争辩几句,伟丈夫伸出两指,按在他头上,使之脑痛如锥刺。伟丈夫还不解气,用脚踩狄莫,使他腰痛欲裂。金心异被摘掉眼镜,扔在地上,像刺猬一样趴着不动。这就是林纾蝎子撒尿,毒液四溅的歪小说——《荆生》。”
钱玄同从沙发上弹起来,哈哈大笑﹕“我何时被他吓得不敢动弹?真是痴人说梦话!武大郎看飞机(眼界太低)!哈哈哈哈!”
胡适倒转话头,埋怨道﹕“恕我直言,林纾如此骂人,也是出于无奈。谁叫玄同和半农两位仁兄,写‘双簧信’挖苦他呢?不刺激他,不就没事啦!”
钱玄同有些生气,直言道﹕“你适之什么都好,就是太软。老兄的思想我一向佩服,但有一点,却不以为然。对于千年腐朽的旧社会、旧思想、旧道德,你未免太同它周旋!对那些腐臭文人,就应该旗帜鲜明,针锋相对,何必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陈独秀大发议论﹕“在林纾他们看来,我们是犯有滔天大罪的人。他们非难我们的,无非是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旧道德,破坏旧伦理,破坏旧宗教(鬼神),破坏旧文学,等等。只因为我们拥护德(民主)先生和赛(科学)先生,便不得不反对这些旧古董。我们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才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思想上、道德上的一切黑暗!如果我们拥护这两位先生,便遭到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林纾的辱骂,即便断头流血,也决不推辞!”
胡适没有说话。是内疚?是自责?是后悔?还是不服气?似乎都有一点,但又不全是。他对陈独秀打心眼里佩服,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报之一笑。
刘半农道﹕“林纾想借刀杀之,其恶不可宽恕,我们应当回击!”
“半农言之有理,是该反击了!”钱玄同说。
陈独秀点点头﹕“我看可以。下来后,我和大钊商量一下,拟在《每周评论》上全文转载《荆生》,再逐段点评批驳。请诸位写成文章,惠赐于我。”
“好的,好的,我们下来就办。”大家约稿完备,和陈独秀拱手告别。
(*)唇枪唇箭
残冬未尽,寒风阵阵,鸡叫二遍,黎明初显。林纾起床出门,他身穿白色夹层短打衣,走到院内空地上,开始练习连环拳。这拳,他年轻时常常练习,如今已荒废三十多年。他边练边寻找年轻时的感觉,震脚弓步,左右击掌,上架蹬踢,马步冲拳。他刚练几个回合,便气喘吁吁,浑身酸疼。他叹了口气﹕“哎,岁月不饶人啦,不服不行啊!”仔细一想,既然服输了,干吗还起这么早?难道真的和热被窩过不去?非得早起喝西北风?罢罢罢!为了挽狂澜于既倒,永续纲常名教,养精蓄锐,同田生、狄生论战,老夫豁出去了。练吧,练!于是震脚弓步,左右击掌又开始了……
林纾迷迷糊糊,不知道啥时候被家里人从地上搀扶起来,迈进暖烘烘的堂屋,穿上毛绒绒的皮衫,在老伴儿和儿女们的埋怨和关爱声中,慢慢地吃完嫩冬冬的荷包鸡蛋。像漏电瓶充电不足,他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来到隔壁的大书房里。这里是他安身立命之所,两张油光鋥亮的大案桌,被人戏称为两部印鈔机。里面那张三斗大书桌,曾经十多年如一日陪伴他翻译写作,令人羡慕的高额稿酬,流水般滚滚而来。外面那张大画案,似乎风头更健,“印钞”的速度决不比“书桌兄”稍慢!林纾善画,山水传神,门庭若市,求画者接踵而来,于是幅值数十金,纸绢塞屋的印钞景象尤为壮观。最近因“战火”蔓延,林纾的“印钞厂”几乎瘫瘓。这能怪谁呢?要怪就怪自己太“孤忠”,太固执﹔其次就怪刚刚走进书房的纪成蒙。他的到来,总是让老夫子忙得团团转。
纪成蒙来做什么?他带来了《每周评论》批驳《荆生》的文章,还带来谭秘书请他转交的 函。纪成蒙向林纾鞠躬道﹕“老师好,这是蔡元培写给您的信,该不会向您下战书吧。”
林纾接过信函,看完道﹕“蔡元培请我替刘应秋先生遗著题词。我和蔡先生有八年时间不通音讯。借此机会,给他回 ,请他好好管教田生、狄生。不要纵容尔等为非作歹!”
“老师英明。是该让蔡元培管一管陈独秀那帮子人了。蔡元培要不做他们的保护伞,陈独秀之流,哪能那么嚣张?”纪成蒙煽风点火。
“我这就写。你到里面找阿哥阿弟说说话,等我写完叫你。”
“好的。您老是快枪手,立马可待。我先磨墨,磨好就去。”
林纾展纸闰墨,奋笔疾书,不到一个时辰,近两千字的长信就写好了。他感到有些头晕,急忙揉揉太阳穴,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清醒一点。恰好纪成蒙走了回来。林纾道﹕“成蒙来得正好,我有些累了,眼发花,头发晕,你替我检查一遍,看看有无写错的地方?”
“好的,您老休息。我来检查。”纪成蒙拿过信稿,坐在红木椅上阅读。他看得很细,看到得意处,便摇头晃脑念起来﹕“于是乎,更进一步,必覆孔孟,尽铲伦常,并以此为快。为何贤者有叛亲蔑伦之言?此得自西人乎?他人所授乎?若尽废古书,容土语为文字,则引车卖浆之徒,其所操之语,皆有文法,则京津小贩,皆可为教授矣。近来,有所谓新道德者,斥父母于己无恩。不料竟聘为讲学者,人头畜鸣,不屑一辩,置之可也。今全国父老以其子弟托公,愿公格外留意,以遵从常规为是。”
纪成蒙念完后击掌﹕“说得好极了!痛快!痛快!老师一气呵成,文通透底,不改一字,令人佩服。我把信转交蔡元培。”
“不!此信无须交给他。你直接送到《公言报》发表。我要看看蔡先生有何反应?”林纾出人意料的决定,让纪成蒙大吃一惊。他有些不相信自已的耳朵,再问一句﹕“老师,您的回信要公开发表吗?”
“是的!我要公开发表。难道我说得不清楚吗?”
“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我这就去。”纪成蒙庆幸捡了金元宝,高兴得心花怒放。他表面装做啥事儿没有,侍候老夫子写好信封,把信装上。他向老夫子鞠躬完毕,转过身去,像笑头和尚似的,走出书房……
红楼会议室里,北大评议会正在开会。参加的评议员有陈独秀、温宗禹、王建祖﹔还有胡适、李大钊、沈尹默、马寅初等人。蔡元培主持会议。他语气平和,开宗明义,摆出议题﹕“下面讨论《新潮》杂志的补助问题。由于《新潮》得到学校资助,常常受到一些人的刁难。有的人要新办刊物,要求学校同样补助。这样一来,学校不堪重负。这就提出一个问题,《新潮》今后的补贴,到底还给不给?请大家谈谈看法。”
胡适第一个发言﹕“我担任《新潮》的指导,谈点个人意見。《新潮》紧跟时代潮流,主张民主自由、妇女解放;反对社会陋习、封建家族制﹔强调民族独立,反对独裁专制﹔采用白话文写作,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欢迎。第一期杂志早已卖光,再版已达一万多册。眼下,《新潮》己经出版两期,第三期正在印刷中。前两期的书款尚未收回,如果学校断了补贴,第四期就要停顿下来。只有等《新潮》有了盈利,能够自己维持,学校方可‘断奶’。所以,还请学校按照先前的约定办理。”
陈独秀打开话匣子﹕“我同意胡先生的看法。我认为,《新潮》是继《新青年》之后的又一面旗帜。这面旗帜,由北大的一批青年学生扛起来,意义非同一般。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不能因为有人非议,就要取消补贴,眼睁睁看她半路腰折。要是学校不给补贴,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要打它的主意。事实上,已经有人愿意出钱,只要刊物变个颜色。要是这样,北大就要名誉扫地!我的话决非危言耸听,不信去问问编辑主任傅斯年。”
陈独秀的发言,引起会场小小的骚动,大家议论纷纷。
会场响起李大钊的宏亮声音﹕“两位先生说得有理。凡是学校同意的事情,只要没有大的难处,总要照办才好。《新潮》和《国故》,是依靠学校资助办成功的﹔《国民》没有学校的补贴,只是个人筹集和社会募捐,也成功了。由此可见,两种办杂志的路子,都是通的;两种方法,都是成功的。只不过第二种困难大一些,人数少了不行,能力差了不行,出钱少了也不行。那些非难《新潮》的人,如果真有能耐,为何不学一学《国民》的做法,何必逼学校搞平均主义?”
接下来,沈尹默发言﹕“两种办法的确可行。要是让人挑选,谁都愿意挑第一种。因为别人出钱,我办杂志,成功了不说,失败了不担责任。没有担保,没有风险,没有压力,也没有责任。不是有人想办刊物吗?是否这样规定,経济上必须有三名教授担保,只能垫款半年。到时还不了钱的,从担保人工资中扣除,这样可免儿戏。话又说回来,学校毕竟不是银行,哪能垫那么多钱?想办杂志,有第三条路可走,找银行贷款!”沈尹默自觉好笑,闭上嘴,会心者笑出声来。
会议已经开得差不多,没有新的建议和意见。蔡元培小结道﹕“大家集思广益,谈得很好。我看可以结论如下﹕一,原先答应《新潮》的资助条件不变,先垫付半年,赢利后分期还款。二,学校不是银行,不是钱庄,不可能为所有办杂志的人提供垫款,否则学校就会破产。《新潮》、《国故》仅是个别孤例,不能以此为由,統統要求补助。希望大家谅解。三,我们提倡学习《国民》办刊的精神,自助自强,艰苦奋斗。我们也祝贺《新潮》旗开得胜,一路顺风。如果没有别的意见,请举手表决!”与会人员举手通过,会议圆满结束。
蔡元培前脚走进办公室,谭秘书后脚跟了进来,不待坐定,高声道﹕“蔡公,林纾收到您的信以后,没有回信,却在《公言报》上刊登公开信,指责您支持一些人‘覆孔孟,铲伦常’。这是今天刊登这封信的报纸。”他走到办公桌旁,指一指摊开的文章。
蔡元培走近细看,文章的题目是:《请看北京大学思潮变迁之近状》。蔡元培坦然道﹕“让我看看内容是些啥,再讨论一下如何处理。您请坐。”
蔡元培坐在办公椅上,认真阅读起来。谭秘书给他泡上绿茶,动手整理桌上的文件。蔡元培看得很快,不时用红铅笔划上重点符号。末了,他冷冷道﹕“林纾不顾事实,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蔡公,尽人皆知,这《公言报》是安福俱乐部的机关报,林纾选它发表公开信,到底是何用意?”
蔡元培道﹕“皖系军阀和政客,是安福俱乐部的后台。他们是一群旧思想,旧道德的维护者。《公言报》是武人徐树铮主办的,他是林纾的得意门生。林纾在上面发表公开信,可谓一石二鸟。”
“何为一石二鸟?”
“一是显示林纾卫道的决心,要我改‘错’,向他看齐﹔二是暗示我,要是一意孤行,‘荆生’式的伟丈夫们,将用武力解决。”
“林纾指责您支持一些人‘覆孔孟,铲伦常’?他有什么依据?”
蔡元培愤愤不平﹕“是呀,我也想问这个问题!试问,我校哪位教员,曾发表‘铲伦常’的言论?曾在哪本书,哪本杂志上,主张不仁、不义、不智、不信、不讲礼法?有哪位教员,曾在哪本书,哪本杂志上,主张父子无别,兄弟不和,夫妻反目,朋友不义?林纾引用几位古人的狂妄之语,企图嫁禍于人。试问,我校哪位教员,曾在哪本书,哪本杂志上,表示过赞赏之意?林纾能举例证明吗?”
谭玉才摇摇头﹕“我看无法证明。不过,他说的‘覆孔孟’倒有所指。陈独秀先生,不正是打倒‘孔家店’的主将吗?”
“是的。陈先生在《新青年》上批判孔孟,是针对孔教会假借孔子之名,肆意攻击新学说而言。他们反对旧的封建伦理道德,并不反对好的传统观念。这和全盘否定孔孟毫不相干。再说,他们在校外出版刊物,言论自由,与北大无关,难道这也要学校负责吗?”
谭玉才也愤愤然﹕“林纾指责北大尽废古书,采用白话,这也太没道理。”
“是没道理。北大惟一采用白话文的著作,是胡适先生的《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其引文多是古文,并非全是白话。教员的讲义都用文言,一旦讲课,则用白话阐释说明,从古至今,概莫能外。《天演论》、《原富》、《法意》原本白话,严复译成文言﹔小仲马、狄更斯的小说也是白话,林纾翻为文言。难道两人的译文,都比原文的白话高明?我看不见得!如果内容浅薄,即便采用文言,也不如言之有物的白话妥贴。玉才君,您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儿。”谭玉才道。
蔡元培兴致很好,侃侃而谈﹕“我是一贯主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我校教员中,有拖长辮而持复辟论的辜鸿铭﹔有发起筹安会,被指有罪的刘师培,因其所授课程与政治无关,所以不加干涉。我校教员中,有喜作艳词,纳妾挟妓,小赌消遣者,只要不荒课业,不引学生墮落,则宽容待之。如今人才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很难成立。林纾译有《茶花女》、《迦茵小传》、《红礁画桨录》,也曾在各校讲授古文和伦理学。假如有人指责他,以上述小说为题材讲授文学,以挟妓、通奸、争有夫之妇讲伦理,且不令人喷饭?话说回来,革新派偶有过激言论,若与讲课无关,又何必归罪于学校?”
蔡元培口若悬河,风趣幽默,让谭玉才笑出声来。
“蔡公,您把刚才的话整理成文,一定是篇好文章。林纾看了,既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正所谓,打不出喷嚏!”
“好的,我趁热打铁,这就写。”说罢,展纸提笔,写了起来。
林纾看了《每周评论》批驳《荆生》的文章,恨得牙齿痒痒。他迫不及待,不等蔡元培回信,又开始新一轮“骂战”。一篇取名《妖梦》的小说,在他脑海里构思完毕。小说的故事很奇特,说的是书生郑思康,梦里跟隨长髯老人游历阴曹地府。他们来到广场上,只见高屋重门,上书“白话学堂”(北京大学)。头道门贴有对联﹕“白话通神……﹔古文该死……”二道门高悬“毙孔堂”字匾,门联写道﹕“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校长元绪(蔡元培)、教务长田恒(陈独秀)、副教务长秦二世(胡适)喜迎客人。秦二世对郑思康说﹕“足下思康,是在思念郑康成(东汉经学家)吗?孔丘尚且废物,何况郑玄(东汉经学家)?”田恒说﹕“郑玄作的死文字,不及活文字好。如果不是我等提倡,吉印通将被腐儒毁掉。五伦五常尤为可恨,既束缚手脚,又妨碍自由!”郑思康追问﹕“伦常既不可用,何人可以为师?”田恒道﹕“武则天圣主、冯道(后周人氏,一生事奉四姓十君,无操守,人所不齿)贤相、卓文君可以为人师表。”元绪站在一旁点头,表示十分赞赏。
林纾仔细思量,如何结尾才好?惩罚当然难免,薄惩也不妥当,那样太过仁慈,难解心头之恨。必须严惩不贷!食肉寝皮最好。忽见一道金光闪亮,罗睺罗王从天而降。牠张开血盆大口,直扑白话学堂,虜人而食,积粪如山,臭不可挡。林纾想到这里,心里感觉好爽!对手彻底完蛋,伦理纲常保全。故事虽说老套,毫无新意可言。结尾俗而不雅,这些无关痛痒。只要灭我所恨,管它是否黄腔!
话说孟言华、纪成蒙、郑亦群三人,结伴同行探望林纾。当他们向林夫人请过安,走进书房时,竟发现老夫子靠在太师椅上打盹儿。孟言华、郑亦群侍立一旁,纪成蒙趋前轻声道﹕“老师,您快醒醒,小心受凉。”
林纾猛吃一惊,似醒非醒,喃喃自语﹕“罗睺罗王!罗睺罗王!”
纪成蒙惊问﹕“老师,什么笼猴笼网?您怎么啦?”
林纾清醒过来﹕“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白话学堂’完蛋啦!”
“老师,哪来的‘白话学堂’?”
“你教书的地方呀。”
“啊!原来如此……好梦吉祥,好梦吉祥!”纪成蒙一点就通。
林纾道﹕“刚才我写完《妖梦》,困得不行,打起盹儿来。你替我看看文稿,有没错漏的地方?”
“好的。”纪成蒙接过稿子,大屁股慢慢挪到八仙桌旁的红木椅上,瞇缝着小眼,手撚八字胡,仔细阅读起来。轮到孟言华、郑亦群两位后生请安,一齐鞠躬道﹕“林老好!晚生有礼了。”
林纾看看他们,高兴道﹕“你们来多久啦?”“晚生刚来一会。”
“小孟,你有好些日子没来喽,今天给老夫带来什么喜讯?”
孟言华恭敬道﹕“我干爹嘱咐我拜望您老人家,他恭祝您老当益壮,立马横枪,所向披靡,旗开得胜啦!”
“哈哈哈哈!谢谢,谢谢。回去代问你干爹好。他最近忙些什么?”
“最近边境不太安宁,他整天忙于军务,很少回到北京。”
“是呀,你干爹军务在身,为国操劳,殊堪赞佩。你们请坐。”
“谢谢林老。”孟言华退到八仙桌旁,坐到纪成蒙侧面。郑亦群仍乖乖侍立一旁,等候老夫子问话。林纾高声呼喊﹕“阿芝,看茶!”
丫环阿芝走了进来,先给两位座上客敬茶,又端了一碗送给郑亦群。郑亦群偷瞧一眼,接过茶来,“嘿嘿”一笑,轻轻放在桌上。他不敢就坐,依然侍立一旁。阿芝给林纾换了碗新的,柔声道﹕“老爷,请慢用。”说罢,各自退下。
林纾道﹕“小郑,最近北京大学有何动向?”
郑亦群灵机一动,信口道﹕“启禀林老,最近北大传闻不少,听说陈独秀、胡适、刘半农等人,受到政府干涉,意志低沉,态度消积。陈独秀己有辞职之意。”
“是吗?为何他们在《每周评论》上,火力还那么凶猛?”
“那是他们垂死挣扎,负隅顽抗,兔子尾巴,长不了的。”
“你说陈独秀要辞职,那是为什么?”
“陈独秀闹了点桃色新闻,名声很坏,想溜之大吉。”
“是吗?这桃色新闻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郑亦群未曾料老夫子问得这么细,现炒现卖道﹕“听说他在妓院里和人争风吃醋,拉拉扯扯,把小妓的乳房抓破了。”
“是吗?谁看见的?消息可靠吗?成蒙,你听说过这段新闻吗?”
纪成蒙不想捅破窗户纸,点头道﹕“听人说过,好像如此。”
林纾开心一笑﹕“这消息真有意思,不过,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定是你们编出来的。哈哈哈哈!”
郑亦群心领神会﹕“您老人家放心,这消息不关您的事儿,由我们处理好了。总之,黃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隔了一会儿,纪成蒙看完稿子,击掌道﹕“小说写得好。就像有人在红楼大门上画了个大乌龟,再撒上一泡尿,晦气得很!”
“是吗?有这种感觉可不好,是否显得我小气?”
纪成蒙慌忙解释﹕“不不不!是我眼拙嘴笨,表达不准。这小说有的放矢,尖锐深刻,形象生动,耐人寻味。是扎进田生、狄生心头的匕首!”
“哈哈哈哈!这还差不多。”林纾有些陶醉,乐呵呵道﹕“成蒙,这篇小说还是寄《新申报》发表,不收稿费。”“好的,我这就办。”
看看天色已晚,林纾道﹕“大家留在这儿吃晚饭。我让阿芝叫一桌酒席来,你们陪我喝两盅。”
“谢谢老人家。”三人齐声回答,心里痒痒,似乎未饮先醉。
(4)暴露劣根
红楼22号的《新潮》编辑室里,傅斯年、罗家伦、潘绍光正围在傅斯年的办公桌旁,开会讨论第四期组稿內容。傅斯年坐在籐圈椅上,挺直腰板,两肘撑在桌面上,握笔抱拳,慢慢说道﹕“《新潮》前三期,我们刊登了提倡白话文学,汉语拼音化,批判传统学术方面的文章。这一期组稿的重点选题,请两位谈谈想法。”
罗家伦用略带绍兴口音的国语说道﹕“下一期,能否刊登一组关于改造传统国民性的文章?辛亥革命志士邹容等人,曾主张去除国民中的奴隶性格。陈独秀先生,主张中国的新青年、新国民,应当有独立自主意识,摈除迷信、崇拜、依附的人格。《新潮》对此应当亮明观点,有所作为。”
潘绍光打开话匣子,长篇大论﹕“我国国民有多种劣根性,最突出者,莫过于缺乏独立自主精神,缺乏对国家、社会的责任感。往往把个人利益、小团体利益放在前面。缺乏远大理想,只顾眼前利益,不管未来。见风使舵,投机取巧,弄虚作假,马虎凑合,坑人骗人。还有,一盘散沙,乌合之众,窝里打斗,只知盲从、摸仿、抄袭,缺乏创新精神。言必称孔子圣贤,惟上惟大,迷信权威,不敢超越。”一席话,说得昏天黑地,难见光明,却句句实言,令人深思!
罗家伦豪不留情,继续批判﹕“还有,多数国人虚荣心太重,凡事报喜不报忧,爱听恭维话,不听逆耳言。哪怕话没说错,只因不中听,不合胃口,就大发脾气,变脸骂娘,甚至忌恨一辈子,伺机报复。至于不讲卫生,说话带脏,背后嘀咕,搬弄是非,小市民气,更随处可见。如果不改造国民的各种劣根性,我们这个民族,只有越来越劣质,越来越虚弱,被人轻视和欺凌。就像花草树木,即使不被狂风暴雨摧毁,也因先天不足,发育不良,自我凋谢和枯萎。”
傅斯年追根溯源,侃侃而谈﹕“两位说得很有道理。其实,瑕不掩玉,中国人本性忠厚、善良、勤劳、朴实,也不乏好的传統美德。中国人哪来的劣根性?因为中国人长期生活在封建专制下,不允许人有思想自由和理想追求。成天少不得和神龛、庙宇周旋。封建家族制,对人性的摧残显而易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贞节牌坊,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功名利禄,升官发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还有传統消极的遁世观念、享乐主义、为我主义,都是刻制劣根性的雕刀!铸造劣根性的印模!”
正当大家声讨之际,蔡元培走了进来,微笑道﹕“这里好热闹呀。我老远就听见你们谈论国民的劣根性,我给你们送来一位典型,不知欢不欢迎?”
傅斯年请蔡元培沙发上坐,给他沏上茶,顺口道﹕“不知先生说的谁!”
“林纾先生!你们看,够不够格?”
傅斯年大笑不止﹕“哈哈哈哈!林老夫子劣根性不少,当然够典型。”
“林老夫子老虎屁股摸不得,听见不同声音就发火,就骂人。横行霸道,唯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如此不讲道理,世上少见!”罗家伦开炮轰击。
潘绍光大为愤慨﹕“骂一骂也就罢了,还要请出‘伟丈夫’来,施行武力镇压!大有秦火再燃,焚书坑儒的味道。”
傅斯年斥责道﹕“林纾劣根性大暴露,文人如此缺德少行,令人不齿!”
蔡元培神态自若,平静道﹕“尽管林纾不讲道理,指桑骂槐,我们却不可以意气用事,和他对骂一阵。凡事要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妄图靠武力封人嘴巴的,可以封得一时,却封不长久。秦始皇一把火,没有烧光天下书籍,也没有烧死众多儒生,反倒烧垮了自已。这就是专制暴君的下场。我们提倡兼容并包,自由争论,取长补短,服从真理,道理也在这里。”
傅斯年道﹕“先生的教诲,让人终生受益。无论今后我们做学问,办刊物,都会遵照实行的。今天先生给我们送来什么稿件?是不是给林纾的回信?”
“说对了。我给林纾以及答复《公言报》的信函,已寄给《公言报》多时,请他们公开发表。到现在他们仍然拖延不发,明明是害怕真理嘛。”
傅斯年表态﹕“先生的来信,我们全文照登,并且刊在显著位置,让世人了解事实真像,判断谁是谁非。”
“谢谢你们。”蔡元培把文稿递给傅斯年。
“欢迎先生经常来稿,请给多多指导。”傅斯年真情流露。
蔡元培谦逊道﹕“能给你们写稿,是我的荣幸,我会努力的。你们为刊物倾注了满腔热情,受到很好的锻炼。刊物办得很成功,可喜可贺。”末了,向大家拱拱手﹕“不打搅你们了,我走了。”
三人拱手回礼﹕“先生慢走。”蔡元培微笑着,迈步出门。
林纾的《妖梦》一出笼,惹恼北大上千名师生员工。上课之前,魯大山带领一帮同学,拥到蔡元培办公室。谭秘书阻挡不及,同学们不由分说,挤了进去。面对惊疑不解的蔡元培,鲁大山拱手道﹕“蔡先生,恕我冒昧。林纾老二,欺人太甚,竟敢辱骂本校禽兽不如,乃‘毙孔堂’。他要罗睺罗王吃掉我们。没办法,只好先给校长打个招呼,我们立马就到林家去,找他出来辩论!”
蔡元培终于明白过来,起身站立,急切劝慰道﹕“同学们听我说,大家爱护学校声誉,精神十分可佳。对林纾的辱骂,义愤也是应该的。但是,如果以辩论为名,找上门去兴师问罪,实在不妥!”
“请问先生,有何不妥?”
“你们人多势众,拥到林家住宅,如果遭到拒绝,势必情绪激动。一旦局面失控,就会造成不良后果。如果林家指控我校学生,有意骚扰民宅,破坏治安,你们如何面对?”
“如此说来,我们任他辱骂好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们都是读书人,明白事理,办有刋物,为什么不利用手中的纸笔,写文章和他辩论?用事实说话!”
魯大山摇摇头,表示不服﹕“在报刊上和他打口水仗,既浪费笔墨,又不解气,不如当面辩论,气不死林纾,也吓死老匹夫!”
蔡元培拍拍鲁大山肩膀,耐心说服﹕“林纾的问题,是思想认识错误。思想问题,只能说服,不能压服。压而不服,可能动武。动武不服,伤害无辜,到头来,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其实,今日说不服,可以留待以后,留给历史做结论,留给后人去评说,何必争一时长短,既伤肝肺,又障耳目!”
蔡元培的宽广胸怀、豁达气度,深深折服了同学们。刚才的一团烈火,化作一盆热炭,不再气势汹汹。
“这事儿到此为止。林纾老二别得意,咱们以后再说!”鲁大山内心不服,余怒未消,另有打算。
谭秘书趁机劝解﹕“同学们要没别的事,就请回去上课、上自习。蔡先生很忙,大家就别再打扰他了。”
“好的,蔡先生您忙。我们走了。”同学们边说,边退出门去。
(*)谒陵号哭
这一天,林纾用完早餐,来到书房拆看信件。他用小刀剖开信皮,抽出信纸观看,原来是张漫画。画里一只老狗,正朝北大校门狂吠,狗主人屠刀滴血,军靴赫然。林纾大吃一惊,急忙拆开第二封信,里面仍是一幅漫画。画里一只老乌龟,正率领一群小龟,向孔子牌位叩头。小龟们有的交头接耳,亮肚挠腮,有的嬉笑打闹,连翻筋斗。那滑稽有趣的祭拜场面,令人啼笑皆非。林纾看罢,一阵气恼,不禁冷笑。他何曾想到,自已的《荆生》和《妖想》,竟招来如此挖苦!且不说许多报刊向他开火,使之腹背受敌,孤军作战。如今又遭漫画辱骂,怎不令人悲伤!林纾又气又恼,真想大哭一场。明日恰好十五,正是皇陵小祭之时。干脆去那里痛哭一场,聊解心中悲苦!掐指一算,这是他笫八次哭陵,自从1*1*年(民国二年)起,他便年年哭祭皇陵,有时一年两哭,几乎从未间断。林纾想到这里,回头吩咐仆人阿旺,赶快准备马车,前往易州崇陵。
林夫人得知消息,气不打一处来。她老态龙钟,莲步摇晃,颤巍巍走到丈夫跟前,好一顿数落﹕“我说老爷子,您哪根筋儿长歪啦?干吗这时候去易州?昨晚咋不打主意,这时候才想走。您就不怕半路上黑灯瞎火,万一遇上打劫的,丢掉老命咋办?全家二、三十号人,还指望您吃饭哩!”
林纾陪着笑脸,好言劝慰﹕“请夫人放心,天色尚早,一百来里路,马车大半天就到了。再说啦,有皇上在天之灵保佑,哪个区区茅贼,竟敢碰我?”
林夫人知道丈夫倔得象头驴,不抽两下不知好歹。她见丈夫说了软话,不再计较,半开玩笑道﹕“去就去吧。这眼泪早晚都要流的,早流总比晚流好。老爷子把银票揣好,年年都要去送点,不送心里憋得慌。这天气阴凉,多带两件衣服,免得路上受凉。”
“好的,叫阿芝把衣物交給阿旺,顺便带两把雨伞。”
阿旺套好马车,从侧门将马车赶进胡同,再拐到院子门口停下。阿芝搀扶林纾坐进廂轿。林夫人叮嘱阿旺,一路上好好照顾老人,不得有误。阿旺满脸堆笑,应承道﹕“请老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老爷的。”待一切准备停当,阿旺坐到车辕左侧,只见他轻轻挥动鞭儿,马蹄“的嗒”作响。黄驃马一溜小跑,穿街过巷,来到广安门外。但见西南郊外绿柳成行,一条大路蜿蜒连绵。阿旺道声﹕“老爷,坐稳啦!”抡起响鞭,马车往易州方向绝尘而去。
林纾风尘仆仆,一路颠跛,抵达易州城,已是掌灯时分。阿旺把车赶到北门大客栈停下来,搀扶林纾下了车。店小二迎上前去,把马车牵到后院安顿。阿旺侍奉林纾住进客房,用过酒饭,洗脸洗脚。林纾车马劳顿,困得直打哈欠,阿旺铺好被褥,扶他慢慢躺下。林纾一觉睡到天亮,阿旺伺候他吃过早饭,又浴沐更衣,见他容光煥发,不禁赞道﹕“老爷子今天特精神,祭陵时,准保哭得感天动地!”这话咋听不顺耳,林纾责骂﹕“奴才不会说话,闭上臭嘴!”
“是,老爷,小的嘴笨,不会说话,该打!”
林纾坐上马车,向梁各庄进发。不一会儿,来到离庄子不远的泰陵镇署。昔日守陵大臣梁鼎芬重病在床,这里暂由琳国公主管。林纾进到署衙大堂,见琳国公满脸褶皱,身材瘦弱,穿一件仙鹤绣饰补服,胸挂琥珀朝珠,头戴珠冠盖帽,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林纾咳嗽一声,惊醒国公大人。林纾上前拜见请安,说明来意,凄然道﹕“琳国公,这祭奠之日,为何如此冷清?”
“林公有所不知,自皇上逊位以后,这里便日渐清冷凄凉。当今皇上,一次也没来过﹔王公大臣,谒陵的一年比一年少。像您这样忠心不二,年年到此祭拜的,就您一个人呀!”
林纾一听,既悲又喜,关切道﹕“国公大人,去年我来时,看见神桥栏杆倒了,崇陵宝顶上长满荒草,不知这些,都收拾好没有?”
“草是除了,桥栏仍然没有修好。林公应该知道,民国政府国库空虚,缺钱少粮,原来答应清帝退位后的优待条件,均未一一兑现。皇室经费拮据,哪有余钱修复栏杆?”
“这修复桥栏大概要多少银两?”
“至少也要千儿八百。没有这个数,哪里修得好?”
林纾从身上摸出两张银票,颤巍巍递给琳国公﹕“我这里有一千两银票。望国公大人收下,尽快雇人把栏杆修好。您看如何?”
琳国公接过银票,感叹道﹕“林公忠心不二,甚是难得。我听说,政府大员徐树铮是您的得意弟子,不知林公能否出面,请他帮忙兑现优待条件?”
“国公吩咐怎敢不从。无奈树铮职守边关,很少回京。我先写信请他转圜,还请国公宽限时日为好。”
“好好好!感谢林公为皇室不辞辛劳。时间不早了,我们开始祭奠吧。”
“好的。”林纾跟在琳国公身后,由两名执事官陪同,出了镇署,往西而去。沿途经过梁各庄、行宮院、永福寺,走进陵道,往西北一拐,不一会儿,便到了崇陵棂星门牌楼跟前。再往北行,经过神道碑亭,便到了三路三孔桥边。林纾看见中桥两侧垮塌的青石望柱和栏板,不禁悲从中来。他强忍泪水,来到隆恩门外。琳国公引他到门楼换上缟素葛衣,走出门楼,往北行,登月台,进到隆恩殿里。只见殿内帐幔缟素,垂挂飘摇;御香袅袅,灯光昏暗;供桌排列,简陋寒酸;没有金碗银盘,没有牛羊禽肉;只有供果糕点,汤饭咸菜。眼前神龛阴森,佛楼恐怖,黑影飘忽,令人发怵。
林纾来到供桌跟前,面对光绪牌位,竟按奈不住鼻子一酸,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拉开嗓门嚎啕大哭,作揖叩头如搗蒜。他边哭边号﹕“皇上,大清布衣林纾,叩见皇上来啦!如今皇室孤危,孔圣遭谴﹔纲纪驰废,伦常败毁﹔新学流毒,邪说横行﹔白话大学,禽兽自语﹔聚死之虫,祸害生灵;老夫哭祈,纲常伦理,世代传习,巍巍圣言,环宇不灭。悖伦毁圣,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林纾边哭边骂,哀恸欲绝,弄得琳国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任由宣泄,力哀而止。果不其然,林纾哭够了,没劲了,琳国公才安慰道﹕“林公疾恶如仇,忠心可鉴,情动山岳,令人赞叹。请自节哀,保重贵体,以待来年。”说罢,搀扶林纾站起身来,垂手侍立一旁。
琳国公拈御香、洒奠酒,慢慢祭祀完毕,把林纾领出隆恩殿,陪他返回镇署。林纾告别琳国公,坐上马车,冒着阵阵凉风,赶往回家的路途。
(6)指鹿为马
辜鸿铭的来访,给林纾家平添了几分热闹。说起林纾和辜鸿铭,不得不提到发生在民国初年的一件事。有一天,严复、林纾和辜鸿铭,应邀到一家酒店赴宴。那时严、林相熟,却不认识辜鸿铭。酒过三巡,辜鸿铭喝得二醺二醺。他当众突发怪论﹕“如果我一朝大权在握,必杀严复和林纾,以谢天下!”
闻者大惊失色。严复一笑置之,只顾吃菜﹔林纾也不生气,和颜悦色道﹕“阁下所杀二人,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念在同乡份上,手下留情!”
不料辜氏勃然大怒﹕“严复所译《天演论》,主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于是,国人只知物竞,不知公理,弄得当今社会兵连祸接,民不聊生。林纾所译《茶花女》,勾引小青年自由恋爱,不讲伦常礼教。如果不杀二人,天下且能太平?”
严、林二人默不作声,任由辜氏发泄。从此以后,三人才算相识。直到1*1*年,他们居然变成同一战壕的“战友”,共同反对文学举命,反对白话文。3个人中,林纾有勇少谋,甘当急先锋﹔辜鸿铭为“偏师”,用英语对外作战﹔只有严复打“后卫”,能忍则忍,打一枪就走,从不正面冲锋。
辜鸿铭是林家的稀客,两人见面,少不了请到书房就座,先是阿芝上茶,喝的是福建铁观音,然后你哼我哈,寒暄一番,谈话切入正题。辜鸿铭道﹕“林兄近来单刀赴会,神勇无比,所向无敌,令人钦佩。”
“辜兄谬奖了。如今老夫孤军作战,腹背受敌,日子不好过哟。”
“林兄所言,不知从何说起?至少还有我一旁助战嘛!”
“辜兄的文章发表于何处?我怎么没见!”
“上海的英文《密勒氏评论》,登有我的文章,林兄难道沒看见?”
“辜兄明知我不识英文,何必取笑我。”
“哪里哪里,林兄可别误会。您有口译帮手,何不问问他们?”
“辜兄为何不在中文报刊上写文章,助我一臂之力?”
“谁说我没在中文报刊上写文章?前几天,我化名冬烘先生,写了篇评论,题目叫《北京大学文字风潮解惑论》,登在《公言报》上,难道您没看见?”
“哎哟,我的天!您化名冬烘先生,我哪知道是您呀!文章写了些啥?”
“赞扬蔡先生呀!称他是孔孟旧学大功臣嘛。”
“什么?您这不是指鹿为马,存心和我过不去吗?”
辜鸿铭讪笑道﹕“林兄别那么小气嘛!我赞扬他,自有赞扬的道理!”
“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今有病人患了一种怪病,不吃五谷喜吃泥炭,医生说,他胃有积虫,所以如此。如果强以五谷美味给他吃,病人拒绝食用﹔如果给他下猛药,则会伤他元气。林兄,您说如何办好?”
“我不是医生,不知道如何办,请辜兄赐教。”
“其实,治法很简单,即以秽臭之物,使病人饱食一顿,则病人胃中积虫,群起争食,势必五内作恶,哇哇呕吐,这样,病不就全癒啦。”
“这是哪来的治病方法,我怎么没见过?”
“这叫以毒攻毒,用心良苦。林兄给北京大学治病,只下猛药,蔫能不乱套?而蔡先生的方法,则是以毒攻毒,高人一筹!林兄,难道不该赞扬?”
“辜兄,您说了大半天,愈说愈糊塗,我还是不明白!”
“林兄聪明绝顶,怎么不明白?这么说吧,蔡先生不是给您回信了吗?”
“给我回啦!”
“蔡先生在回信里,不是一个劲儿为北京大学辩护,说它没有‘覆孔孟,铲伦常’吗!林兄,这说明什么呀?”
“说明它没得病!”
“对嘛,这不就结啦!它病都治好了,哪能又得病呢?这不是蔡先生以毒攻毒的结果吗?蔡先生高明,难道不该赞扬吗?”
“辜兄言之有理,我有点明白了!哈哈哈!”林纾忽然开窍,放声大笑。
“哈哈哈……”辜鸿铭也笑了,笑过之后,辜鸿铭道﹕“林兄,恕我直言,您的小说有时骂得太狠,伤人太多,连我都受不了!”
“哈哈哈!辜兄一贯刀枪不入,小弟且能伤您毫毛?”
“您那罗睺罗王太厉害,见人就吃,把我也吃下,变成大粪喽。晦气!”
“您是好人,他哪能吃您呀!逗着玩的,您还当真?”
“林兄何时也变成老玩童了?”
“老玩童说不上,我是真心痛恨陈独秀、胡适那帮子人。蔡先生何苦要保护他们?我看他是真的不想干了!”
“蔡先生要是不干,来个激进派,我和刘师培、黄侃等先生,且不走人?”
“蔡先生下台,我们的人上台,辜兄可就扬眉吐气啦!”
“是吗?我看有点玄!”
“辜先生不信?不信也罢,骑驴看唱本,我们走着瞧!”
林纾一阵大笑。辜鸿铭摇摇头,叹息道﹕“说了半天,林兄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就算啦。我该告辞了,再见!”说罢,拱手而别。
其实,辜先生的“以毒攻毒”论,似是而非,高深莫测,自己却津津乐道,别人如坠五里云外。辜先生聪明,林先生不傻。鸡同鸭讲,怎么也不明白。
(*)毒瘤变异
郑亦群化名“风耳”,在《神州日报》上刊登通讯,谎称﹕“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思想激进,为多方所迫,近有辞职之意。记者前往访询蔡校长,对陈独秀辞职之说,并未否认。”通讯经各报转载,闹得满城风雨。
这一天,杨洪顺和刘三星,在收发室里分捡报纸和信件。刘三星指着一卷《神州日报》说﹕“杨叔,我看这《神州日报》不是啥好东西,专门刊登造谣的狗屁文章。前几天还登了一篇报道,说陈先生要辞职。”
杨洪顺道﹕“这些人吃饱饭没事儿干,尽在那儿瞎鼓捣。”
“杨叔,这陈先生听见谣言,一定很生气的。”
“是很生气。陈先生在《每周评论》上写文章,奉劝那些人,有问题就争论,不要倚靠权势,暗地造谣。”杨洪顺找出那篇文章来,递给刘三星。
刘三星看罢,说﹕“我看这些造谣的,沒准儿就在咱北大!”
“难说!光猜没有用,捉贼要拿赃。三星,咱们抓紧把信分完。”
“好的。”刘三星开始分捡信件,捡着捡着,发现一封《神州日报》财务科寄给郑亦群的信,觉得奇怪,心里琢磨,郑亦群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他和《神州日报》,有啥往来?莫非叫他去领钱?刘三星拉一拉杨洪顺衣角﹕“杨叔,快来看,这里有郑某的信。”
杨顺洪接过信来,自言自语﹕“郑亦群收,《神州日报》财务科……该不会叫他领赏的?”他拿起牛皮纸信封,对准窗户照了照,啥也没照出。
刘三星小声道﹕“把信拆了,看看里面装些啥。”
“不行!拆人信是违法的,发现了要受处分。”杨洪顺摇摇头。
“拆坏人的信有啥不对?没准儿还有功哩!”
“万一拆开来没问题,哪咋整?”
“烧掉呗!不给那坏小子。这事儿我来负责,不难为您老人家。”
“还是不行,我从没干过这档子事儿,心里发虚!”杨洪顺直挠头。
刘三星循思道,老人家一辈子忠厚老实,太正统,凡事不能让他担忧,于是话锋一转﹕“好吧,我听老叔的。信就送给那臭小子好啦!”
两人分好信件,刘三星装进背包,道声﹕“老叔,我送信去了。”
“好的,早去早回。”
刘三星送完信,来到红楼底层的厕所里,见四下无人,找个茅坑蹲下,关上小门,悄悄拆开郑亦群的信偷看,只见信纸上写着﹕郑亦群先生,贵稿“北大通讯”已经刊用,稿费十元正。两月有效期内,请持本通知,到财务科领取为盼。刘三星心中大喜,不觉脱口而出﹕“小鳖孙,可把你逮着了!”
他满脸兴奋,走出厕所,穿过走廊,爬上楼梯,来到二楼谭秘书办公室。谭玉才热情道﹕“三星有事儿吗?”
刘三星关上门,神秘兮兮道﹕“告诉您一个消息,造谣的人找到了。”
“他是谁?”“郑亦群。”“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是证据!”说着,把信交给谭玉才。谭玉才看完信,握着刘三星的手﹕“谢谢你!你做了一件不该由你单独做的事情,但毕竟已经捉到坏人,所以还得谢你。回去吧,不要对任何人讲。今后遇见这种事,先报告保卫处,或者找我商量后再行动。”“好的。这次我做得有点不地道,我改正。以后听学校的。”“好的,请慢走。”
谭玉才送走刘三星,来到蔡元培办公室。他把刚才的事情,对蔡元培作了汇报,把信放在桌子上,请示道﹕“蔡公,您看怎么办?”
蔡元培道﹕“别忙,您请坐一坐。”看完信,拿起话筒打电话﹕“仲甫兄吗?我是蔡元培,请到这儿来一下好吗?我有事和您商量,好的。”
过了两分钟,响起敲门声,谭秘书赶紧开门﹕“陈先生请进。”
“谢谢。”陈独秀走进门来,谭秘书把门关上,给客人倒茶。
蔡元培站起身来,陪陈独秀坐到长沙发上﹕“仲甫兄,给您看 。”
陈独秀接信在手,很快看完,惊讶道﹕“原来是这小子干的。我听说,他在下面到处散布谣言,说我作风不好。这回该他说清楚了!”
蔡元培道﹕“是该让他说清楚了。玉才君,把郑亦群找来。”
“好的。”谭玉才走出门去。
蔡元培和陈独秀小声交谈。陈独秀接过信紙,点头称是。
不一会,郑亦群来到办公室。他一见陈独秀的面,奶油脸刷地变红,一双眼珠骨碌碌乱转。他装得若无其事﹕“蔡先生找我,有事吗?”
蔡元培问﹕“《神州日报》上刊登的‘北大通讯’,是你写的吗?”
“不、不是,那和我没、没关系。我可以发誓!”郑亦群结结巴巴。
“不是你写的,你紧张什么?”
“我怕蔡先生误会,影响师生关系。”
陈独秀搭腔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误会的。你那篇通讯,我们派人查了。报社主编承认,通讯是你写的。”
“你、你胡说!不,不不!是主编血口喷人!”郑亦群慌慌张张,语无伦次。
“《神州日报》托我们转给你一张领取稿费的通知单。你想不想看看?”陈独秀手拎单子,在空中抖几下。
郑亦群泄了气,耷拉着脑袋不吭声。突然,他“嗵”地跪在地上,求饶道﹕“蔡校长、陈学长,是我错了!请二位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一定痛改前非!”
蔡元培道﹕“你站起来回话。我问你,陈先生何时有过辞意?你是妄加猜测,还是从哪里听来的?”
郑亦群站起身来,垂着手,低头回答﹕“是我妄加猜测。”
蔡元培继续问﹕“你何时询问过我有关陈先生的事?”
“不曾问过,是我瞎编的。”
“你还编造过哪些流言蜚语,四处散布?”
“除此以外,再沒编过别的谣言。”
蔡元培追问下去﹕“郑亦群,你到处散布陈先生作风不俭点,是你亲眼所见?还是编造的?”
“是我编造的,不!是我听来的。”
“听谁说的?可以当面对质吗?”
“这,这……”郑亦群盲然无措,不知所云,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蔡元培接着问﹕“你为什么要无中生有,捏造事实?”
郑亦群抵赖﹕“我、我想弄两个钱花。只怪我一时胡塗,犯了大错。”
蔡元培揭底﹕“你一向花天酒地,从不缺钱。弄两个钱花,且能搪塞?”
“我真的想弄钱,没别的动机。”
蔡元培反诘﹕“你在同学中散布陈先生的谣言,难道也想弄钱?”
“这个,这个……我对陈先生的文章不太满意,所以就说说怪话。”
谭秘书道﹕“据保安反映,你和纪成蒙三天两头到林纾家去。去干什么?”
郑亦群辩解﹕“我去林师家请教学问,不曾搞阴谋。”
“没搞阴谋,那《荆生》和《妖梦》是如何出笼的?”
“是老爷子自个儿创作的。我等脑瓜蠢笨,哪能想出那些玩意儿!”
蔡元培道﹕“好了。你到秘书室写一份检查,把你造谣的经过和动机交待清楚,听候学校处理。”
郑亦群“嗵”地跪在地上,向蔡元培、陈独秀叩头作揖﹕“请两位先生手下留情,无论如何不要开除我!否则,我的功名全完啦!我求求两位大人,无论如何,高抬贵手,拉学生一把,千万不要赶出校门。”
“好了,跟我写检查去吧。”谭秘书拉起郑亦群,朝门外走去。
等两人走出办公室,陈独秀摇头道﹕“真是无可救药!”
“是啊,像这种害群之马不清除,学校就一天不得安宁!”蔡元培道。
郑亦群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郑亦群被开除学籍之后,在孟言华及其干爹的精心关照下,在第六区警察署,谋了个副署长位子,因署长出缺,又代理上署长了。郑亦群因祸得福,鸡犬升天,那神气哟,活像马蜂翘屁股,谁也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