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归
【序】
仁德四年,春。京城。
我是 。
某次我微服私访,伪装成一名杂牌将军,混迹于市坊之间。
有一个奇怪的女人碰到了我,问我从军这么多年,有没有见过真正的英雄。
我想了想,告诉她英雄我没见过,倒是见识过一名真正的侠客,在一个下雪天,一个悬崖边。硬气到令人生厌的那种。
女人似笑非笑,告诉我她也知道一个侠客,很硬气的那种。
我觉得有些有趣,女人看上去年方二十,腰间却斜挎着一把奇长的刀。刀和女人我都觉得眼熟,但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我心里轻叹,果然人上了年纪后,脑子没那么灵光了。
她请我喝酒,让我听她讲关于那个侠客的故事。
【1】
古道西风,树叶枯黄。
农历十月已然入冬,松柏苍劲,寒风顺着峡谷呼啸而过,万物沉眠。一支镖队穿行其中。
大镖头一骑当先,手按于刀柄之上,环顾四周。
陆任之是一名刀客。他受聘暂当一名镖师。如今他正在押镖。
他抱着刀,低头盘膝坐在货物之上,像是睡着了。
马车咕噜噜的前行,风吹草低,镖队中没有一人说话。山谷内陷入诡异的沉寂。
杀机四伏。
铮——
清越的拔刀声此起彼伏,无数黑衣人突然冒出来,将镖队团团围住。大镖头面露惊色,当先的一名黑衣人一刀劈来,挥刀快若惊鸿,大镖头只来得及略微侧过身。
噗哧一下闷响,大镖头便见一条手臂横飞而去。
其余的黑衣人也扑过来,镖师们不堪一击,几个回合下来便被杀的一干二净。
陆任之仍旧盘膝坐在装货的大箱子之上。浓重的血腥味传来,他微抬眼眸,眼珠毫无生气的四顾了一圈。
黑衣人一拥而上,刀光凛凛,沉默而肃杀。
陆任之的刀动了。谁也没看清,等回过神来,刀已入鞘。
十几颗人头突然落地,脖颈血液喷溅。
唯有远处一名黑衣人堪堪避过,但其一条手臂连同半个肩胛骨都被削掉。黑衣人惊惧之下,甩出一枚暗器,击中了装货的箱子后,猛然爆炸,箱子被炸出一个大窟窿。
陆任之幽幽睁眼,心中有些意外。他看着黑衣人跑远,并未起身去追。
地上传来微弱的呻吟,竟是断了一条手臂的大镖头大难不死。他此时脸色灰白,挣扎着用布条绑住伤口试图止血。
陆任之低头一瞥箱子上的窟窿,一只胳膊从里面滑落出来。
胳膊突然动了动,猛地缩了回去。
陆任之一惊,再次用刀柄敲箱子,道:“活着?”
箱子里传来闷闷的回声:“嗯。还活着。”
“这个活人是货?”大镖头失声惊叫。
镖局规矩,官家货物不得过问。所以他先前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死的,”陆任之皱眉,“没呼吸,没心跳。”
大镖头一愣,只见一个女人从那个窟窿里钻出来,眼睛微阖,从容不迫的拍拍身上的灰尘。
女人眉目修长,嘴角如勾。容貌得可以说是倾国倾城,但却不妖不媚,让人看到了只觉得此人邪魅。
她伸了个懒腰,转身欲走。
陆任之道:“回箱子里。”
女人步伐一僵,笑道:“如果我说不呢?”
“把骨头打碎了,”陆任之声调平淡,“装回去。”
“别,”女人乖乖钻进箱子里,“我自己进去,不劳您动手。”
大镖头松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仰头吞了下去。随后他瘫倒在地,颓废道:“在下失血过多,恐怕暂时不能押镖了……还请陆兄出手把我扶到马车上,赶一阵子路,在前面小镇客栈歇脚。”
陆任之闭着眼睛,敲敲箱子,“你去把他扶上车。”
箱子里的女人不情愿,陆任之猛地发力,刀鞘直接插进箱子里,还差一寸就碰到女人鼻尖。
半响,女人咬牙切齿的钻出来,一边扶着大镖头,一边低声骂道:“有几把子力气了不起啊,仗势欺人,臭不要脸……”
陆任之破天荒的笑了笑。
一个时辰后,小镇里。
邪魅的女人鼻青脸肿的赶着马车停在客栈前。
客栈老板慌忙上去招呼,转头吩咐小二道,“轻点轻点,快抬去看大夫。”随后他突然对着大镖头在袖底偷偷画了个圆。
“不用了,”大镖头笑容变得有点僵硬,道:“打扰了。在下就不劳烦店家,先去看郎中,回来再住下。”
“好嘞,您慢走!”
马车咕噜噜转头,街市车水马龙,各路小贩高声吆喝着。女人好奇的东看西看。
大镖头嘴唇微动,细声道:“别乱看,有人跟着我们。”
女人一惊,立马坐直了,目不斜视。
大镖头道:“客栈有问题,掌柜的暗示我们客栈有人埋伏了,不能住。我们去镖局私家的房子,那里有个守屋的人。”
大镖头给女人指路,马车东转西转进了个死胡同。大镖头说:“把那些堆着的柴火搬开,后面有一扇门。”
女人嘟嘟囔囔,显然是不大情愿,可她感受到了陆任之泄出的丝丝杀意,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搬柴火。
她搬到一半时,就感觉木材在往外拱。
门从里面打开了,木材哗哗散落在地,一名长衫男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他看到女人,一愣。
大镖头面色古怪:“赵秉文,你怎么从这里出来了?”
被唤作赵秉文的男子看到了大镖头的断臂,脸色唰的变得惨白,急促道:“快!有事进屋说!”
里面是一座标准的四合院。赵秉文把他们领进偏房,随后急匆匆的跑去拿金创药,又给陆任之和女人各沏了一杯茶。
赵秉文一边忙碌着一边说道:“大镖头不来我也正要找你们呢,有个坏消息得告诉大镖头,城西的铁锁桥断了。”
大镖头一愣。
小镇南北靠山,山峰险峻,难以翻越。镇内地势西高东低。东边是一条峡谷,那是他们的来路。如果他们想继续前行,就得经过西边的断崖。如今西边断崖唯一一条铁锁桥断了,他们只能往回走。
大镖头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桥是万年玄铁铸成,这断的时机如此恰巧,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铁锁桥每日都有重兵把手,背后下手之人绝不可能只是土匪,有可能是权势熏天的官家所为。
大镖头斜眼瞟向那一身邪气的女人。这女人来历太过诡异。
大镖头挤出笑容,说:“这位姑娘,敢问芳名?”
女人低头啜饮苦茶,笑的邪魅:“任瑕。”
陆任之的刀一颤。
“在下姓王,单名裘字。”大镖头道,“在下与姑娘不甚相熟,心中有些疑问,想求姑娘解答。”
任瑕吹散袅袅茶香,道:“王镖头心中疑虑我也可猜出一二。但有件事我得给大镖头点明,我是镖,你是镖头,这趟路你没有回头的余地,其余的多说无益。”
王裘脸色很难看。
任瑕话锋一转,道:“王镖头也不必太过忧心,我们这不有陆兄在么。”
王裘面色稍霁,可还是有些忧虑:“陆兄确实武功盖世,但……”
仁瑕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便见陆任之睁眼了。
随后他的刀动了,凭空响起一阵清越的刀与鞘的摩擦之声。
门外纸窗之上,溅上三尺鲜血。
“哟,隔空剑气,挺厉害的啊,”仁瑕似笑非笑,“你的刀上好像有字。”
王裘和赵秉文大惊失色。赵秉文跑出去察看。门外躺着一具尸体,身穿黑衣,也不知是谁派来的。
“刀身上好像雕着“天下”什么的,”仁瑕继续道,“难不成是天下第一?”
“眼睛挺尖的。”陆任之道。
仁瑕笑。
王裘有如惊弓之鸟,看着门外那具尸体,结巴道:“要……要不,咱们原路返回吧?”
仁瑕邪笑道:“山谷里这会八成埋伏了一大波死士杀手,就等着王镖头往里钻了。”
王裘愕然。
任瑕问赵秉文道:“铁锁桥要多久才能修好?”
赵秉文被吓着了,两腿颤颤,回答道:“最……最快也要两三个月。”
任瑕眼波流转,说:“那我们就在这住两三个月好了。”
王裘脸色阴晴不定,“也只好如此了。”
几人商量好后,赵秉文收拾出几间空房,就这么暂住下来。
【2】
翌日,几人坐在厅堂里。
任瑕百无聊赖,王裘躺在床上养伤,陆任之仍旧抱着刀假寐,赵秉文伏案在写东西。
任瑕瘫在藤椅上,翻了个身,看到赵秉文正咬着笔苦苦思索,不由得好奇心大起,蹑手蹑脚的跑到赵秉文背后偷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任瑕念道。
赵秉文吓了一跳,满脸通红的把纸捂住。
“哟,写情书呢?”
赵秉文脸红到耳根子了,一下把纸捏成纸团,结巴道:“哪……哪有……我只是诗兴大发……”
任瑕眯眼笑,“老实交代,哪家的姑娘?”
赵秉文支支吾吾。
任瑕正要调侃两句,突然屋外传来喊声:“赵大哥!赵大哥在吗?”
赵秉文噌的一下蹿起来,急匆匆跑向屋外,口里还喊着在的来了来了。
任瑕觉得有猫腻,跟着跑出去瞧热闹,出去时还壮着胆子把陆任之一起给拉出来了。
门外站着一名妙龄少妇,身姿卓越气质婉约,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娃。
任瑕心说就是她了,赵秉文的心上人。
任瑕望着两人站在门口寒暄,侧身对着陆任之嘀咕道:“怎么这女的还牵着个孩子?有夫之妇?”
“寡妇。”陆任之说。
任瑕嬉皮笑脸,“我觉得他俩很有希望,就差临门一脚了。”
“哦?”陆任之不置可否。
任瑕突然跑过去,十分热情的把那少妇拉进门,然后猛地把门一关,邪笑道:“姑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少妇被这一身邪气的女人吓着了,护着女儿,结巴道:“什……什么事?”
“喏,”任瑕指着赵秉文,“这位公子钟情于……”
赵秉文手快,扑过去捂住任瑕的嘴,干笑道:“钟情于诗书棋画。”
陆任之不知何时站到了赵秉文后面,他把刀柄往赵秉文腰窝上一戳,赵秉文惊痛之下松了手。任瑕立马急促道:“赵秉文钟情于你!”
赵秉文大惊失色。
任瑕给陆任之比了个眼神,意思是赞赏他的助攻。
少妇脸红道:“妾身是个寡妇,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少屁话,”任瑕打断道,“你就说你从不从吧!”
“啊?”少妇愣了。
一直左顾右盼的小女娃突然高兴的呼喊:“哇!我要有爹啦!”
“瞎说什么呢!”少妇羞赧的训斥女儿。
任瑕不等她回答,直接把她往屋子里推,“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赵秉文急了,但不等他说什么,就被陆任之拿刀压着去拜堂。
少妇一脸娇羞,终于放下心里那点芥蒂,点了头答应了。
两人在屋里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小女娃丢给任瑕照顾。
女孩咬着手指,眼睛扑闪扑闪,脸圆圆的,像个团子。
任瑕抱着她逗弄,女孩咯咯直笑。任瑕对陆任之道:“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心狠手辣之辈。”
陆任之也不争辩,“本来就心狠手辣。”
“话说,你的刀上为什么雕字?”任瑕道,“刀身讲求平滑,这样摩擦力更小……”
“习惯了。”
“哦。”任瑕转头,逗女孩道,“这个叔叔是天下第一的大侠哦!”
女孩很吃惊,问道:“叔叔很厉害嘛?”
“对哦,特别厉害,一个打几百个呢!”
女孩一脸崇拜的看着陆任之。
【3】
少妇叫孙家梅。女孩叫赵晓晓,乳名叫小小。
本来赵秉文还强撑着不答应,说是他现在处境不安全,不能连累了她们。不料孙家梅异常坚决的表示愿意与他共进退,把赵秉文给感动的涕泗横流,发誓今生非她不娶了。
两人都是孤家寡人,平时也没什么深交的好友,就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左邻右舍,拜了牌位,成了亲。
赵秉文是真心喜欢孙家梅,而孙家梅也是芳心暗许。赵秉文成亲时全程在傻笑,不管干什么都是一步三回头,生怕孙家梅跑了一样。
当晚他们洞房,小小跟任瑕他们一起睡偏房。小小瘪着小嘴吵了一宿,说爹爹抢走了她的娘亲。
翌日,两人都满面红光。
在孙家梅看到躺在床上昏睡的王裘之后,她就不淡定了。
赵秉文轻声细语给她解释,这只是镖队在这里住宿,要不了几月就走。
孙家梅虽说心有不安,但也没说什么。
当晚,赵秉文在孙家梅睡熟之后,拎着一壶酒跑到偏房找陆任之。
“陆兄,在下有事相求,能进去吗?”
良久,里面传来一个字,“进。”
赵秉文推门而入。屋里没点灯,他拿打火石点亮了蜡烛,回头便见陆任之端正的坐在椅子上。
陆任之面无表情,目光生冷。赵秉文此时觉得他有些渗人。
赵秉文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道:“陆兄,在下有一事相求……”
陆任之目光冷的吓人,“是想让我出手照应孙家梅么?”
“是……是的。”
赵秉文捏酒壶的手在抖。陆任之白天里虽说像木头一样,但至少能感觉到他的善心,可现在的陆任之生冷如刀,凌厉刺心。赵秉文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差。
“我发过誓,”陆任之道,“从此一生,谁也不帮。”
赵秉文道:“可你之前明明帮了我……”
“那叫玩耍,不叫帮你。”
赵秉文的脸蓦然惨白。
他咬牙道:“我是担心刺客牵连到她们,只是希望……”
“死了就死了,”陆任之道,“难道就你的妻儿是人,那些刺客不是人?他们死得,你们死不得?”
赵秉文全身在抖。
“我赵秉文没什么可以报答您,就连这条命都是镖局的,只能说来世给陆兄做牛做马……”
“我不稀罕。”
赵秉文普通一下跪下了,重重的磕头,“算我求求陆兄了!”
赵秉文身子在抖,一个五尺大丈夫,居然红着眼眶跪在地上。
陆任之略有动容。
半响,他说:“不行。”
随后陆任之起身,回到内房。
赵秉文跪了一宿,清晨时回到正房,在孙家梅睡醒前躺好假寐。起床后他看起来若无其事。
任瑕和小小两个人玩了一整天,任瑕装坏人,小小拿木棍装大侠,学陆任之盘膝坐着,两个人假模假式的打斗。
小小年龄小,玩了一天特别累,黄昏时就洗洗睡了。任瑕仍旧叼着根狗尾巴草到处晃荡。
天色混波,黑云压城,看样子暴雨将至。孙家梅在收衣服,赵秉文在看书。
轰隆——
天上雷鸣电闪,紫电如狂蛇般在云层中翻滚。暴雨倾盆。
王裘醒了,神色萎靡。
陆任之屋子有些漏雨,便到王裘房内借宿,任瑕为了凑热闹,也跑了过来。
自任瑕进来之后,王裘脸色便阴晴不定。
半响,王裘说:“任姑娘,希望你能跟在下透个底,追杀你的到底是哪一拨人……”
“你真想知道?”任瑕眯眼。
王裘点点头。
“当今太子。”
王裘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他问道:“太子为何要追杀你?”
“也不算是追杀。宰相派你们把我送给皇帝,而太子想劫走我,就这么简单。”
“那太子为什么要劫走你?”
“这个嘛……”任瑕似笑非笑,字若惊雷道,“因为吃了我,长生不老。”
王裘傻眼了,陆任之也愣住了。
任瑕道:“听说过刀魂剑魄么?”
陆任之和王裘都是江湖中人,这个传说自然听过。
相传在上古之时,用秘术将生人溶于刀剑之中,便可使刀剑削铁如泥,灵性异常。这种刀剑吸取了日月精华之后,甚至可以修炼成人形。由于锻造之法太过血腥,成功率也是低的可怜,这种秘术久而久之就失传了。
任瑕道:“我就是刀魂。”
顿了顿后,她又道:“本体是一把刀,但因为一些原因,那把刀不在我身边。朝廷方士有言,烹刀魂,炼之成丹,食之长生不老。所以皇上和太子都不顾一切想要抢到我。”
任瑕说完后,屋内死寂,落针可闻。
王裘喉结滚动,“真的……假的啊?”
任瑕说:“谁知道呢。”
陆任之问道:“那姑娘为何不逃?”
任瑕一摊手,“跑不掉啊,屋外不知道有多少太子的人马盯着咱呢!我又不会法术,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屋内又陷入沉默。任瑕觉得无聊,就回屋睡觉去了。陆任之继续抱着刀睡觉,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王裘有些忧虑,他身上有伤,服了止痛药后很快就睡着了。
夜雨声烦。
檐上雨成线,庭院深深,积水空明。
有人踏水而来。
陆任之睁眼,拉门而出。
来者一身黑衣,拔剑而立,杀气凌穹苍。
陆任之神色凝重。来人是一名高手。宰相能请动陆任之护镖,太子自然也能请动一样的高手劫镖。
陆任之手按在刀柄之上。
嗡——
两人动了。
金属急促震动的声音传出,天地间的雨幕突然炸出了一个真空的圆。
气浪如龙。
陆任之肩膀噗的一下炸开一条血线。
黑衣人齐腰破开一条口子,胃袋和肠子喷溅满地。
一招决生死。
陆任之无意间一瞥,看到赵秉文正站在檐下。
赵秉文提着一个麻袋跑进雨内,颤抖着手,捡起那些肠子往麻袋里装。他满手滑腻,狼狈不堪,不停的干呕。
“你在干嘛?”陆任之问道。
赵秉文挤出了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说:“在收……收尸。我怕吓着家梅她们,趁着下雨清理干净,雨可以把血冲走。”
他转过头,一边抖着手捡,一边道:“陆兄快去疗伤吧,王兄床头就有金创药。”
陆任之没动。
夜太黑,雨太大,赵秉文看不清他的表情。
良久,陆任之道:“你走吧。和她们一起走……”
赵秉文摇头:“我这条命当初就是镖局从马匪手里抢出来的,已经发誓今生是镖局的人了。”
陆任之默然。
随后他转身离开,留赵秉文一人在雨中,他佝偻着背,满手肮脏。
【4】
翌日,一切如常。
孙家梅本打算去集市买菜,赵秉文正好也打算去买些笔墨,两人便带上小小,一家三口一起出门。
任瑕也想出去玩,但又怕被抓走,便跑到陆任之那死缠烂打,央求陆任之一起出门。
本来陆任之不为所动,但听到任瑕劝他去刀匠那里洗刀时,他犹豫了一会,便答应出门了。
王裘还在睡觉,任瑕也没叫醒他,把他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了。
四合院内安静下来。
突然三个黑衣人翻墙而入,闯进屋内,把刀驾在王裘脖子上。
王裘一惊,吓得冷汗直流,“我……我投翔!我愿意效忠你们!”
三个黑衣人对视一眼,给了王裘一包药粉。
其中一名黑衣人声音嘶哑,说道:“把这掺到陆任之的饭水之中,事成之后荣华富贵少不了你的。”
王裘捣蒜一般点头。
任瑕在街上瞎逛悠,买了糖葫芦和桂花糕,一边走一边吃。
他俩到了刀铺,陆任之把刀交给老板洗刀。
年迈的刀匠捧着刀止不住的惊叹:“好刀!小老儿我眼界不高,没见过绝世名刀,但现在算是见识了。能否抽刀一看?”
“请便。”
刀匠抽出刀,刀光四射,煞气扑面。
刀匠惊呼:“怎么有字?”
刀身赫然龙飞凤舞的雕刻着七个字:“斩尽天下不平事”,字迹筋骨具佳,豪气干云。
刀匠面带困惑:“这刀怎么这么长?倒有几分像剑……这刀是展品?”
陆任之道:“实用。快洗吧。”
刀匠不再多言,拿出器皿洗刀。
刀铺外突然吵闹起来,街上远远的围了一圈人。
任瑕拉上陆任之,好奇的跑去看。
她俩挤开人群,看到了一名鲜衣怒马的富家公子、长衫脏乱的赵秉文,和被几个膀大腰圆的仆人按住的孙家梅。
赵秉文愤怒道:“这位公子,为何捉我夫人?”
富家公子笑道:“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本公子当然要抓回去惩治。怎么,你有意见?”
赵秉文脸色难看,道:“不劳公子大驾,请公子放人。”
富家公子下马,走向面色惶恐的孙家梅,邪笑道:“放人?”
他一下扯起孙家梅的头发,把她抓到怀里,道:“你凭什么要我放人?”说着手便往孙家梅内衫伸去。
孙家梅屈辱的流泪,不停的挣扎。赵秉文扑过去想要救她,却被仆人一脚踹开。
富家公子被孙家梅抓疼了,一扯她头发,反手就是一耳光。
赵秉文红了眼,扑过去吼着说:“我跟你们拼了!”
仆人一拥而上,按住赵秉文拳打脚踢。孙家梅跪着,嚎啕大哭。
任瑕推着陆任之:“光看着干嘛啊你?快去帮忙啊!”
陆任之冷冷一瞥她,吐出两个字:“不去。”
任瑕一愣。
陆任之拉着她离开。
任瑕扭来扭去,不停的挣扎,她怒道:“见死不救!铁心石肠!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早就说过了,”陆任之面无表情,“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任瑕大叫:“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陆任之停下来了,转头看向任瑕。
任瑕心里咯噔一声,惨了,说漏嘴了。
陆任之眯眼:“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
【5】
当任瑕说出她的本名叫“刃侠”的时候,陆任之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任瑕是刃侠,刃侠是陆任之的刀的名字。
她的本体就是陆任之的那把刀。
刃侠是上古之时流传下来的一把名刀,几经曲折,流落到一个老宗师手中。
当初年仅八岁的陆任之在老宗师门口跪了两天三夜,求老宗师收他为徒,最后在第三天的时候陆任之昏了过去。醒来后他已经被老宗师抬进屋里了。
老宗师板着脸,说:“你资质不高,出生低贱,就算你跟我学有所成,以后又能做什么?”
小陆任之有点害怕,“我想当侠客……”
老宗师一愣。
小陆任之确实是冲着当大侠来的。
老宗师定定的盯着他,问道:“为什么?”
“行侠仗义还要问为什么吗?”他把从村里儒生那学来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为君者自当斩尽天下不平事!”
老宗师怔住了。
陆任之有些没底气,他说:“求求您老一定要收我为徒……我不怕吃苦的……我还会挑水生火……”
老宗师不语。半响,他道:“收你了,磕头吧。”
小陆任之欢天喜地的下床,结果脚一滑摔了一跤,脑袋磕出了个大包。
从此陆任之跟着老宗师学武,寒暑不休。陆任之进境很快,并不是他天资过人,而是他拼了命的磨练自己。
在陆任之十八岁那年,老宗师把刃侠给了他。
那时候刃侠还没有修炼成人形,但早已开了灵智。
她记得当时老宗师跟陆任之说:“做侠,很好。我年轻时天下无敌,也曾想行侠仗义,但后来经历了太多事,人也变得世故了。如今回想起来,觉得不过是一腔热血上头。”
老宗师戳戳陆任之心口,道:“你能有这样的热血是好事,但你这种热血能坚守多久?十年?二十年?你的路还很长,不知道有多少艰难险阻飞来横祸等着你。有时候你要选择,要妥协,要让步,甚至要放弃曾经坚守的侠心,棱角会一点点的被磨掉,你觉得你能撑多久?”
她记得陆任之是这么答的:
“能撑多久是多久。我只要为善一日,就会有人受助。我只是因为自己想去行侠而去行侠,别人怎么样与我无关。”
“我父母是饿死的。我是受人恩惠赏了几碗饭才活了下了。我知道绝望的感觉,也知道有人向你伸手的那一刻的振奋。我要当侠,只因为我曾受人恩惠,希望报之于天下。”
老宗师笑了,道:“那好,我也不多说。刀给你,上面雕着“斩尽天下不平事”,哪天你快撑不住了,就拔刀看看。等到那些字被磨平了的那一天,你就做的够多了,可以退隐了。”
陆任之双手捧刀,郑重道:“弟子必终生奉行!”
任瑕即便只是一把刀,但也觉得热血沸腾。
后来,她见过陆任之在山洪里拼死护着婴儿,见过陆任之被数十个江湖高手围攻,拼死也要护着身后之人杀出重围,见过陆任之一次又一次的挥舞着她,挡在一个又一个人的面前。
春去秋来,数年过去了,陆任之成了闻名遐迩的大侠。
就在任瑕以为自己就这么被一次次挥舞,直到陆任之走到生命尽头时,她突然变成了人形。
那是在陆任之重伤昏迷不醒的时候,任瑕拖着他走了十几里地,脚磨的血肉模糊,把他送到了医馆。看着陆任之被就活的时候,任瑕也有了做大侠的感觉。于是任瑕离开陆任之,独自闯荡江湖。
再见时,他已如此。
曾经的一腔热血都成了冰。
一柱香后。
陆任之已经快走到家门口了。
任瑕一路上不停的央求陆任之去救人,都被陆任之当成耳旁风。
任瑕扯着他骂道:“你难道就忍心眼睁睁看着一个良家妇女被糟蹋么?”
“天下被糟蹋的良家妇女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
“你就不怕赵秉文被打死么?”
“这是劫色,那些纨绔子弟有分寸。”
任瑕忍无可忍,一耳光抽过去,被陆任之轻易挡下。
任瑕歇斯底里的骂道:“曾经的大侠陆任之怎么变成这么个鬼样子了?!”
陆任之动怒了,卡着她的脖子吼道:“去你妈的大侠!”
陆任之如倾洪一般发泄着忍了这么多年的不甘,“你以为行侠仗义别人就会感恩么?你知道这天下人是什么个德性么?他们觉得什么大侠都是他妈的多管闲事的傻子!人人都趋吉避凶,人人都以己为重!”
“你不是问我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的么?我告诉你,我师父被我害死了,就因为我老子去当什么狗屁大侠!”
陆任之当年从一个纨绔子弟手下救出了一个女人,并失手打伤了那纨绔子弟。
那纨绔子弟的父亲是个将军,一怒之下扬言要铲平老宗师一家。
以老宗师的人脉和实力,也不害怕一个普通将军,当下就把将军的威胁当个屁放了。
结果当晚老宗师就死了。被毒死的。下毒的是被陆任之救了的那个女人。
老宗师死后,树倒猕猴散,昔日故交翻脸不认人,老宗师满门被灭,只有陆任之一个人逃了出来。
在逃亡之路上,陆任之见足了人走茶凉,往日那些被他救下的人都把他当瘟神一般避之不及,甚至还有人通风报信。
当陆任之满身血污,厉声质问女人为什么这么做时,女人跪在地上,涕泗横流,说自己是被逼无奈,将军威胁她说若不下毒就杀了她的夫君,她只好屈从。
那晚陆任之第一次杀人。以往他都只是打伤别人,从不结下死仇。
陆任之说:“我师父是人,你夫君也是人,凭什么死我师傅救你夫君?”
女人哭着说:“你不是大侠么?就当做做善事……”
然后陆任之就杀了她。
从此再无陆大侠。
任瑕一阵沉默。
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王裘一脸惊讶的看着他们两人,道:“呀,回来了?去哪了啊,也不打声招呼。”
陆任之没吱声,直径进屋。
任瑕站在屋门口,踌躇不决。
他端了杯茶给陆任之,又道:“喝口茶,消消火,怎么了这是?”
陆任之看了看茶,又瞟了一眼王裘。他鼻子动了动,随后卡着王裘的下巴把那杯茶灌了进去。
王裘不停的挣扎,神色惊恐。他四肢抽搐了几下,七窍流血,死了。
屋里突然冒出四五个黑衣人,挥刀杀向陆任之。
陆任之抽刀,三两下解决了这群杂鱼。
任瑕怔住了。
陆任之冷笑,指着王裘的尸体,道:“活生生的教训。”
他又想起当年那种像蛇钻进胃袋里的恶心感,那种无奈与愤恨几近让他发狂。他提刀的手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集市大街上。
富家公子横着脸,环顾四周,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看热闹的人群作鸟兽散,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本来挤不进人群的小小一下子跑过来了,压在赵秉文身上,哭喊道:“不许你们打我爹!你们这群坏人!”
富家公子冷笑,道:“给我打,大的小的一起打!”
赵秉文一翻身把小小抱住,护在身下。仆人们对着赵秉文一阵拳打脚踢,小小隐隐听到了骨骼的脆响。
“不要!”孙家梅哭喊道,“我跟你走!不要打了!”
猛然间,赵秉文像发了狂一样,抱着小小冲开仆人们的围堵,向胡同里跑去。
富家公子呼号一声,五六个仆人追了过去。
赵秉文抱着小小在巷子里一瘸一拐的跑着,浑身剧痛,骨头跟散架了一样。
前面是个柴房,赵秉文跑进去,把门栓好,然后去开后门,不料后门锁着,他抄起一旁的斧子往门上劈去。
仆人追过来了,不停的撞门。赵秉文像发了疯一样,一次又一次的劈砍。小小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哐当一声,后面被赵秉文劈散架了,与此同时,前面的门栓被撞断。赵秉文扑过去,用身体抵住门。
“走啊!”他尽量的让语气平和,“快回家,爹娘很快就回来。”
小小瘪着小嘴,不动。
就在赵秉文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门外的撞击突然停了下来。
然后赵秉文听见了五六声清晰的拔刀声。
赵秉文脑子嗡的一声,他再也没办法强装温和,对小小吼道:“走啊!傻站着干什么?”
小小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跑过去想要抱抱。
赵秉文一下把她踢开,嘶吼道:“快给老子滚!滚啊!碍手碍脚的!快走啊!”
赵秉文把鞋子甩到她的脸上,骂道:“你娘是个没人要的破鞋,你是个杂种!滚啊!我不要你了!有多远滚多远!”
小小看见赵秉文泪如涌泉。
她委屈的哭,一边哭一边跑了。
门一下被踹开,赵秉文跌倒在地。他狼狈的爬起来,挥舞着斧子扑上去。仆人大惊,一刀砍去,血花四溅。赵秉文颓然的倒在地上。
小小在远处回头。
赵秉文喉咙里涌出血,趴在地上,目眦欲裂,断断续续道:“滚啊!不准……不准回头!”
小小真就不回头了,迈着小腿跑远了。
此后她一生都记得,她有个爹,说她杂种,说不要她,然后爹哭着为她死了。
赵秉文的眼眸渐渐灰白,处于濒死之迹,他自言自语道:“你不走……我怎么敢转身去救你娘啊……”
富家公子匆匆赶来,看见倒在血泊中的赵秉文,叹息一声,“饵坏了,鱼还没咬钩啊……”
他身上的骄奢气质荡然无存,脸上浮现一抹狠戾,看向小小逃离的方向。
【7】
夜半,有人敲门。
陆任之和任瑕一直没睡,等着赵秉文他们回来,一听见敲门声,任瑕蹦起来去开门。
门外是小小。
小小满身鲜血,小脸惨白。她一看见任瑕,哇的一下大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任瑕抱住她,轻轻的拍她的背,拍了两下觉得不对劲,便拉开小小的衣领往背后看了一眼。
触目惊心,血肉模糊。
任瑕大惊失色,赶忙抱住她打算回屋治疗,不料门边阴影处突然伸出一只手,卡住小小的脖子,把小小从任瑕怀里抽走。
是白日里的那个富家公子。
小小不停的挣扎,哭喊道:“陆叔叔!陆叔叔!快去救爹娘!”
陆任之一愣。
富家公子面带戏谑的看着他,说道:“这小屁孩说有人能救她爹娘,硬是跑了几里路,本公子追的可是腰酸背痛啊。本来跑到郊外我们还真没办法抓到她,不过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她果然又乖乖回来了。”
小小骂道:“坏人!大坏蛋!陆叔叔快打死他!”
陆任之没有动。
现在有个小女孩,深信他是大侠,能够救她爹娘。为此她不惜拼了命的逃跑,像老鼠一样躲藏,满身伤痕累累,带着希望跑到他面前。期间她不知道受了多少惊吓,多少磨难,可她还是奇迹般敲响了这座宅子的大门。
她相信陆任之是侠。
陆任之一瞬间动摇了。但随后他脑中又浮现了老宗师惨死时的悲凉与愧疚,人心背离的愤怒与无奈……他记得当初自己哭着抱着老宗师的尸体低吼对不起……
陆任之的手在抖。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嘴里蹦出四个字:“与我无关。”
任瑕反手一耳光甩去,陆任之没有躲,啪——一声脆响回荡。
小小没有听清,仍旧在哭喊。
“啧,”富家公子道,“真窝囊。”
陆任之冷冷道:“太子何苦刁难于我?”
“哟,”富家公子有些吃惊,“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腰间御赐金牌露了一角。”
富家公子低头:“哪儿?没露啊?”
陆任之眯眼:“原来你真是太子。没想到是太子亲临。”
太子笑道:“居然诈我,陆任之你可真有心机。”
陆任之说:“太子这次恐怕要白跑一趟了。宰相昔年对在下有一饭之恩,救了在下的命。刀魂是绝对不会交给太子的。”
“哦?”太子笑,“你这么冷血的人还重恩?”
陆任之觉得胸中像是塞了一团淤泥,意难平。
“你们走不掉的,”太子胸有成竹,“五万大军围城,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陆任之脸色难看。
小小的哭喊,任瑕的愤怒,太子的鄙夷,赵秉文的骨气……这些人用不同的方式敲击着陆任之的心,他血管里的血在翻涌,握刀的手指关节发白。即便如此,陆任之仍旧没有像昔年一样再次拔刀嘶吼。
“对了,”太子道,“送你样东西。”
太子话音刚落,一个布袋就从墙外丢进来,咕噜噜滚了几下。布袋上面浸满鲜血,轮廓诡异。
陆任之用刀鞘挑开布袋,里面滚出两个东西。一个人头,一条人手。
头是赵秉文的头,手是孙家梅的手。
陆任之的血涌上脑,眼睛赤红。
陆任之想起那个笑的温和的男人,想起他写情书时的羞红,想起他在雨夜里独自面对尸体,想起他迂腐胆小的性格……同在一个屋檐下,正如当年老宗师一般,又有身边之人因他而死。
小小嚎啕大哭,伤心欲绝。
寒风割面,夜色如墨。远处山谷的小河已经结冰,小镇即将迎来第一场冬雪。
天大地大,寰宇八荒。陆任之站在小小的四合院里,突然觉得内心茫然,无处安放。
任瑕敲了敲他的刀,说:“老宗师说过,哪天你快撑不住了,就拔刀看一看。”
陆任之缓缓抽刀,他突然觉得这句“斩尽天下不平事”沉重的要命。
“我只是因为自己想当大侠,别人怎么样与我无关,”任瑕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告诉我你忘了。”
“嗯。”
“救人么?”
“救。”
“救的话会死,你现在把我献给太子还为时不晚。”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哟,突然这么硬气,我还真不习惯。”
“嗯,我也不习惯。”
陆任之拖刀而行。
动若惊雷!
陆任之挥刀,携着赫赫风雷斩向太子,带着斩断一切不可匹敌的气势,一如他以往挥刀行侠。
黑暗中突然冒出三人挡在太子面前,刀剑撞击之间火花蹦射。
太子猛地把小小抛上半空,转身逃跑。陆任之伸手,接住了小小,把她抱给任瑕。
陆任之从怀里摸出个小瓶,道:“这些年没攒下多少银两,但疗伤圣药倒收藏了不少,你去给小小包扎一下。”
任瑕手脚麻利,回房后很快给小小包扎好。小小在半途疼昏了过去。
陆任之气势逼人,说道:“走吧,我们出城。”
冬雪落下,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的雪花把整个世界描的银装素裹。小镇两侧的山脉如少女的腰背,洁白而曼妙。
此时百家不出门。
五万大军把整个小镇围的水泄不通,守军下令全城禁闭,凡是在外游荡者杀无赦。整个小镇陷入一片死寂,压抑而肃杀,只余狂风呼啸之声。
陆任之踩在皑皑白雪中,踟蹰而行。小小被用布袋兜在他胸前,趴在他的怀里,睡的正熟。
任瑕已经回到她的本体里,成了陆任之手里的刀。
刃侠在震动,在蜂鸣,杀气横千里。物有不平则鸣,他的刀意难平。
“站住!”一队身披铁甲的士兵拦在陆任之面前。
陆任之拖刀而行。
士兵持矛冲锋。刀光一闪,十几颗人头落地。
陆任之开始拖刀奔跑。
他越跑越快,到最后他狂奔,风驰电掣有如奔雷,从高空往下看,一条雪线正在翻滚延伸。
他的刀滚烫起来,示意他跑错方向了,前面是万丈悬崖!
陆任之不管不顾,仍旧在狂奔厮杀。
他们遇到了千人士兵。大概太子也想不到他会从悬崖这边突围,所以兵力只布置了千余人。
陆任之冲入千军,宛如一把尖刀,要硬生生切出一条口子。
军中有专门应对武林高手的兵阵,恢弘如同排山倒海,黑色的浪潮疯狂的向陆任之拍涌。
陆任之一次又一次的挥刀,在如雨的热血里咆哮嘶吼,无人匹敌势不可挡!
黑色的狂浪连绵不绝,一次又一次翻滚而来。
他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逐渐寸步难行,深陷于阵内。
噗哧——
一根冷箭射中了陆任之的肩膀。
陆任之踉跄两步,继续厮杀前行。
一只长矛突然从背后插来,陆任之旋身一刀劈死偷袭之人。
他不断的受伤,不断的杀人,不断的前行。
雪花飞,北风悲。
尸山骨海中,陆任之背上插满了箭矢长矛,一瘸一拐的向前走,每走一步,他身上就会有矛与箭的撞击声。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万物一片血红。
千人大军只剩百余人,拦在陆任之面前。
陆任之脚下不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地,努力试着站起来,试了几次后,他干脆跪着挪动前行,留了一条血路。
上百士兵默默的裂开一条通道,陆任之在这条道上挪动。
小小醒了,但被陆任之按在怀里,不让她往外看。
小小弱弱的问道:“娘亲还好吗?”
陆任之道:“嗯,她还好。”
“陆叔叔,你怎么老喘气?”
“走累了。”
“要不陆叔叔放我下来,小小可以自己走的。”
“不用了,你没穿鞋,现在在下雪。”
所有士兵都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默默听着这俩人对话。
“啊?下雪了?”
“嗯。”
“漂亮吗?”
“很漂亮。”
“哦。”
“陆叔叔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问呀,什么问题?”
“陆叔叔没能救你爹……你恨我么?”
“为什么要恨陆叔叔?”
“真不恨么?”
“好吧,有一点点,就一点点哦!”
“是么?”
“对啊。陆叔叔是大侠,一定救过好多人,救不了我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吧。”
陆任之哭的泣不成声,血和泪混着滴落,他咬着牙关不发出任何声音。
到了。陆任之停了下来,他冲破了大军的重围,到了悬崖边,远远的可以眺望到对岸的松柏。
陆任之收刀归鞘,闭眼调息。他左半边身体肉眼可见的枯瘦下来,右半边身体的肌肉迅速隆起,显然是催发了什么秘术。
“小小。”
“嗯?怎么啦?”
“陆叔叔有点事,你接下来和仁姐姐先走一步吧。”
“啊?”
刃侠狂震,宛若哀鸣。
陆任之抚摸着剑鞘,有些不舍。他叹了一口气,右手肌肉群起叠伏,猛的一发力,把刃侠投向对岸。
接着他把小小从身上解开,用布条蒙住她的眼睛,轻声道:“陆叔叔让你玩一个飞起来的游戏好不好?”
小小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停的摇头,哭了起来:“骗人!你们都骗我!爹也是,你也是……”
陆任之没说话,用布袋把她细心包好,留了透气口。
他猛然发力,把小小抛了过去,大吼一声:“接好了!”
任瑕幻化而出,稳稳当当的接住了小小,巨大的惯性把任瑕冲倒在地。
陆任之跪坐在地,抚掌而笑。
任瑕抱着小小,隔崖相望。
悬崖上云雾翻滚,雪花龙卷,罩的对面的陆任之一片朦胧。
任瑕听到了陆任之在高歌。
我辈侠者,
偏居一隅,
心怀天下。
三百里兮山岳低伏,
五千里兮江河翻滚,
八万里兮天下风云,
一寸人心,
气吞山河。
接着她们看到太子气急败坏的出现在陆任之身后,手起刀落,陆任之人头落地。
晓晓嚎啕大哭,“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任瑕抱着晓晓,提着刀大步离开。
晓晓扭来扭去,“不要!我娘还在那里!我要回去!”
“听着,”任瑕道,“你娘八成已经遇害了,就算没有你也救不了她。太子的五万兵马不是那么容易随便调动的,他一直没有派兵入城就是最好的证据,现在是逃跑的良机。你有两条路走,要么躲起来,忘掉这些事平淡的过完这一生;要么去拜师,学成一身武艺回来报仇。”
“那……那你呢?”
“我?我回刀里,你再把刀埋在荒野里。如果你打算报仇,可以二十年之后再把我挖出来。”
晓晓没有问如果她不回来任瑕该怎么办,她只是点了点头,从未考虑过第一条路。
敬仰侠的人,自己也会有一身侠骨。此间事不平,自当皆斩之。
【尾声】
女人讲完,缓缓抽出长刀,刀上龙飞凤舞的雕着七个字。我冷汗直流,坐直了一动不动。
她把刀横在我脖子上。曾经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居然在一个升斗小民刀下颤抖。
四周的侍卫早已被分尸,血液干涸多时。
我瞪大了眼,看到了那七个字。
“斩尽天下不平事。”
刀光一闪,前尘尽断。
仁德四年,春。
皇帝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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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图源自九九八十一王也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