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算计
毅毛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过气老人的算计。
一、烈士公园
长沙烈士公园最美的季节在秋季,公园内最美的地方应属湖边。虽然年嘉湖东角的荷花已经凋残,但湖边的红杉、银杏、香樟都显出了自己的本色,红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的装点着浏阳河旁这一小片清净的土地。梧桐学着柳树的样把一半黄一半绿的枝叶伸向湖心,好引起野鸭的注意,而垂柳的枝条已足够长的可以触碰到水面,划出阵阵涟漪。湖中心红柱黄瓦的风雨廊桥与南面仅一墙之隔的几幢红楼遥相呼应,那是省委的机关大院,整个这片区域构成了长沙的一块风水宝地。
环湖路是一条6米宽的沥青路,很适合市民们散步休闲和锻炼身体,因此这里成了40岁以后的于朝阳每天打卡必到的地方。
今天早晨,别在于朝阳胳膊上的手机响了。一般情况下陌生号码这位设计公司的老总都是比较抗拒的,对于来自首都的电话他更是避之不及,因为总有人喜欢打着部里的旗号挂羊头卖狗肉般的招摇撞骗,一旦接上话茬就连脱身都非要下一番功夫不可,所以还是不闻其声的好。
眼下这个陌生电话,系统显示它来自北京,如果按上述原则处理的话,于朝阳只需让电话铃自由的唱响下去,直到电话那头的人失去耐心从而放弃抵抗为止,那么一切都将万事大吉,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再有发生了。
不过这个电话打来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正好发生在周末的早晨,在年龄上已深度步入中年的于朝阳(在心态上并非如此)正在为阻止腹部的肿胀而竭力绕湖奔跑了两圈之后,这意味着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情已基本完成,剩下的都只是些人浮于事的调剂了。
另一方面机构的那帮年轻人是绝不会在早上7点半钟用打电话的方式去骚扰一个在职老总的,就这点而言他们还是有同情心的,当然这个时候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还没有起床,连自己都打搅不到。这个判断的依据可以从下面的一句江湖术语中得到印证:放别人一马,等于放自己一马。
“如果不是机构,那么这个电话极有可能来自北京的一家设计单位。”于朝阳踏着法国梧桐巨大的落叶伴着铃声飞快的思忖着。
他当然知道省里许多高速公路的建设都是由央企或大型国企承接,设计项目也不例外,而且很多设计单位的总部都设在北京。
像茶常高速的初步设计就是由北京交科院承担的,他在这个项目的咨询审查环节被赋予了桥梁审核组组长的头衔。根据以往的经验,业主对项目的进度要求通常都比较激进,说不定北交科的一个技术员迫于交图的时限,选择一大早来电话沟通方案也是可能发生的情形之一。
于是在手机铃响过5遍之后于朝阳接通了电话。此时他正好走到湖西面的一棵喜马拉雅雪松前,这棵硕大的雪松与正西方向的烈士塔以及湖中心的小拱桥恰好处于同一直线上。于朝阳面向湖水,前方有几个麻石方柱用粗铁链拴着,铁链自然下垂弯成漂亮的悬索线形,与湖面的光影交相辉映。
“要是把铁链的形状倒过来,不正是拱圈最合理的线形吗?”于朝阳心想。
二、理工大学
“喂,是朝阳吗?”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微弱、迟缓且略带沙哑,像是从废墟底下发出的呼唤。但对于朝阳来说这声音带来的震撼力却是巨大的,他不仅识得它,而且烂记于心。
这声音第一次进入于朝阳的耳朵是在24年前。那是1996年5月的一个午后,位于长沙理工大学教学大楼正西方向二楼的阶梯教室里,一位身材矮胖、头发花白谈不上发型的老工程师正在给土木专业的毕业生做专题报告,窗外正对的是理工大的标志性建筑——“少女之心”,是一座表现和平为主题的全铜雕塑:一个少女双手托举着一只和平鸽,裙䙓随风飘扬到最佳角度,高高隆起的胸部被特意打磨得光洁锃亮。正因为有了这个亮点的吸引,才不至于使教室里听课的大学生们无聊到昏昏欲睡。可是今天唯一能够吸他们注意力的是讲台上的这个老头。
老工程师的演讲很精彩,声音虽有些沙哑但极具感召力。他先从虎门大桥的设计缺陷谈起,再扩展到自己创立的零弯矩法和大直径空心桩理论。他不仅介绍了桥梁设计的各种方法,还着重讲解了缆索吊装、移动模架等桥梁的施工方法。他的演讲虽以技术问题为主,但绝不仅限于技术问题,当他眉飞色舞的说起各个利益集团的博弈时,那脸上的表情就和一个小孩在与同伴的争斗中胜出后所表现的样子一样可爱。在一个半小时的演讲中老工程师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但他却一刻未停,始终保持饱满的热情,因为他无法把自己三十多年的工作经历和所见所闻在如此有限的时间内全盘托出,但这已经足够了。
从未经历过工程实践的后浪们完全被这次演讲给惊艳到了,不仅睡意全无,还兴奋的高声喝彩。23岁的于朝阳也同样如此,坐在第一排的他被老工程师沙哑且充满魔性的声音完全吸引,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在他内心的白纸上已悍然出现了四个大字——“桥梁设计”,并且充斥着整个版面。
三、设计公司
那次演讲后,于朝阳便向老工程师所在的“创路设计公司”投送了简历,老工程师是公司的创始人,叫司徒秋,大家都称他为“秋总”。
长沙有很多以“塘”来命名的地名,比如东塘、候家塘、左家塘、扫把塘等等。原来是真有池塘的,随着城市建设的扩展,这些池塘大都已被填平,唯有清水塘的池塘被保留了下来,因为这里是杨开慧的故居。现在故居已更名为长沙市党史博物馆,博物馆正门往里大约100米的位置矗立着一座 的铜像,从正门前的八一路上一眼就能望到。于朝阳专门拿这座雕像与岳麓山脚下的那座做过比较:这一座 是举着右手的,而另一座 背着手一只都没有举。
与博物馆东面一墙之隔的是湖南省公路管理局,现已更名为湖南省公路事务中心。创路设计公司的原址就在这幢旧式建筑的5楼。从周边的环境可以断定在这里上班是不可能产生什么朝气的,但也绝不会被小瞧,毕竟有伟人的庇佑,因正统而产生的优越感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很快于朝阳得到了可以入职的回复。他和另外两个应届生第一次来到公司的时候,秋总把他们领到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办公室层高很高,窗户朝南很通透,符合旧式建筑的布局。几个旧书柜将整个房间一分为二,只在靠窗的位置留下一个过道。秋总指着书柜说:
“我给你们准备了钢丝床,这里加班比较多,晚上回去嫌麻烦的话就睡这后面好了。”
接下来从1996年7月到1999年12月共计3年半的时间里,三个年轻人就基本以办公室为家了,他们像苦行僧一样过着清苦的生活,朋友和快乐渐渐离他们远去,不离不弃的只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始终萦绕在耳边,一刻都不曾停歇。
不过这声音也逐渐的失去了它的魔力,取而代之的便是恐惧和不安的陡增。于朝阳和两个同事变成了惊弓之鸟,这声音开始令他们害怕了。
原因大体如下:司徒秋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和工作狂,因此在他的领导下,所有人都成了工作狂和笨蛋!大家熬夜加班干出来的东西经常到了第二天就被那声音给完全否定。倒不是因为他们做的不好,而是老工程师的善变和好高骛远让他们的工作成了废纸,老板无休止的否定便成了员工提心吊胆的心病。倘若谁大胆提出质疑,那么得到的一定是劈面而来歇斯底里的咆哮:
“这样做怎么能节约成本!”
“我搞的是科研,不是套标准!”
“谁要是套标准,就请离开创路。”
“我要的是世界第一,第一!”
等等诸如此类的话令人不适到无法呼吸。同事中有个叫阿铭的忍受不住煎熬找了个关系调走了,于朝阳开始明白老板的追求和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同一个东西,他感到前路一片漆黑,毫无希望可言。
四、洞庭湖
隧道的尽头不会无休止的黑暗下去,死结终于在千禧年的开端出现了松动。
湖南是个多山的省份,但在湘北偏东地区有一片广阔的冲积平原,这里诞生了中国的第二大内陆湖泊——洞庭湖。
洞庭湖烟波浩渺景色宜人,古有“云梦”之称。这里不仅水产丰富,而且土地肥沃,是著名的“鱼米之乡”。
不过洞庭湖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各类沟壑密如蛛网,其发达的水系也给这片区域带来了一个大问题——老百姓的出行。
上世纪90年代之前,常德安乡、汉寿等地、益阳南县、沅江等地、以及岳阳华容、君山等地的居民出行基本都要靠摆渡,不仅耗费时间长而且很不安全,渡船倾覆事件时有发生。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和我国建桥技术的迅猛发展,90年代湖南省委省政府痛下决心,掀起了湘北地区改渡建桥的浪潮。在此背景下,许多大桥、特大桥拔地而起,而创路设计公司乘着改革的东风也参与了其中几座的设计工作。
洞庭湖区域从地质学上说属于盆地构造,它的东面为幕阜山隆起,西面为武陵隆起,北面为华容隆起,南西有雪峰隆起,因而泥沙容易在此淤积,形成软土地基,这对建桥十分的不利。桥梁基础因为找不到岩层而只能采用摩擦桩,由于一根桩基提供的摩擦力有限,所以一般采用群桩基础,这么多桩聚在一起需要有一个装置让它们联合受力,这就需要在水中做一个承台把所有的桩基都锚入其中。由于承台尺寸庞大,且不说大体积混凝土的浇筑是个问题,就是水中钢套箱的封水难度,都常常给建桥带来不小的麻烦。
可司徒秋并不打算认命,这个有着三十多年建桥经验的湖大高材生有一个特点,他喜欢蹲在现场从不脱离实际的潜心钻研,大自然的灵感总是会先照顾那些勤勉的人。
司徒秋想到了一个简单可行的方法来解决湖区基础施工的问题。他将群桩改为单根大直径空心桩,大直径可以增大桩的表面积,从而增大摩阻力;而空心就是将桩基中部挖空,只保留一定壁厚,这样就减轻了桩的自重,不会使桩周提供的摩阻力被桩基的自重吃掉。而且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取消了承台。
他将他的方法用到了那几座由自己公司设计的大桥上,其中有5座取得了不错的效果,但石牛山大桥的一个主墩出现了严重的沉降。由于这次事故以及一些桥梁因新工艺新材料运用上的冒进而产生的开裂问题,司徒秋深陷到了一场巨大的纷争之中。
五、防洪大堤
2000年3月20日下午5点左右,在津市与安乡交界处的保河堤镇附近,由十几辆三菱吉普组成的车队从澧水河右岸的防洪大堤上疾驰而过,掀起的尘土仿佛有种遮天蔽日的狂妄。跟在车队最后的是一辆白色面包车,扬起的灰尘大都落在了它身上,令它灰头土脸的毫无生气。
“结束了张师傅,不用跟了,掉头吧,我们另外找条路回家。”司徒秋指挥着白色面包车缓缓停下。
张劲辉把车头掉过以后就冲进堤坡下的野草堆里放水去了,司徒秋也下了车。不远处是一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地,无数的小黄花沐浴在春风里摇头晃脑的,仿佛在得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秋总深吐了一口气,一脸轻松的跟着踏进了野草堆。
于朝阳此时仍坐在面包车里惊魂未定,他还在想着几天来厅检查组对湘北干线在建桥梁展开的调查行动。
检查组由马副厅长带队,厅总工蒋德民任专家组长,他们向每一座由创路设计公司设计的桥梁发难,尤其是那些采用了新工艺新材料的实验桥。他们带着放大镜,把所有的问题都尽可能的放到最大,矛头直指司徒秋,说他冒进,不讲科学。而秋总真可以称得上真的猛士,他不仅不逃避而且勇敢直面,凡事针对他的所有指控,他都予以坚决的回击。他大声喊道:
“我是国家级桥梁专家,你们算什么?湖南省交通系统除了我司徒秋,还有谁在搞科研!”
沙哑的声音仿佛更具穿透力,马副厅长被这样的硬杠刺的哑口无言。不过检查组在最后一天对石牛山大桥的检查中态度有所缓和,没有再咄咄逼人,而秋总也沉默了不少,于朝阳觉得有些不对劲,感觉彼此间突然多了一份默契。
“难道是一场更大战争前的回光返照?”于朝阳胡思乱想着。
白色面包车重新启动,司徒秋终于对坐在后排的这只菜鸟说出了心里话:
“四航设计院那边邀请我过去当总工,我已经答应了,过几天就会去广东,现在看来还是广东的环境比较适合我。”他苦笑了一声继续说:
“要说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们几个,把你们招进来,没带出个名堂就走了。不过这是目前对公司最好的做法,我走了,你们才能活。我们就各自珍重,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闭上眼四仰八叉的躺下了。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于朝阳震惊了,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老工程师成了小孩子打架输掉的一方,而他的下属们昨天还在为受到束缚而苦苦挣扎,今天突然就成了迷失在云梦中的孤儿,没有了依靠。
就这样缱绻在于朝阳耳边的那标志性的嗓音如苍蝇一般的消失了。
六 凤凰古城
当然这声音并非绝对的销声匿迹,每隔一段时间时不时的还会冒出来,就像小孩子放鞭炮会把人吓一跳。
湘西凤凰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沈从文曾这样介绍他的家乡:凤凰古城绵亘逶迤于武陵山脉深处,倚山而筑,环以石墙,濒临沱江,群山环抱,河溪萦回,关隘雄奇……
新西兰作家路易·艾黎也曾到过凤凰,她称这是中国最美丽的小城,没有之一。
沱江是凤凰古城的母亲河,虽发源于四川,但长途跋涉千余公里后才将它的魅力发挥到极致。宁静的河水就像一幅悠长的画卷,一排排吊脚楼背靠着群山,偶尔一叶扁舟从石拱下经过,清晨的薄雾氤氲,夜里的灯火阑珊,都为这幅作品增添了绚烂动人的色彩。
试问谁又舍得打破这样的柔美和恬静呢?不幸的是万一的事还是来了。2007年8月13日古城边的沱江上一座在建的大型石拱桥发生了坍塌,63位农民工被压在一堆乱石之下成了冤魂。根据国务院调查组的结论,这次事故主要原因在于出现了严重的施工质量问题,施工单位负主要责任。相关责任人判刑的判刑,撤职的撤职,悲悯惨状令人唏嘘。不知沱江静谧无声的背后还有多少这样血色悲壮的故事。
兔死狐悲,创路设计公司即将退休的技术负责人林建斌看到了风险,立即辞去了总工职务,而刚满35岁的于朝阳抓住了这次机会成功坐上了这个看似光鲜实则鸡肋一般的位置。
同年10月的某天,于朝阳正在自己办公室翻阅图纸,司徒秋背着个帆布书包突然出现在面前,把他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老工程师从帆布书包里拿出一垛草图激动的说:
“凤凰大桥垮塌的主要原因是设计,是规范,是构造上的不合理造成的,施工质量只是次要原因,这下好看了。”
于朝阳盯着眼前这位刚从凤凰桥遗址风尘仆仆赶回的用嘶哑到几近失语的嗓音叫喊的老头,心里一阵酸楚。
七 司徒桥
司徒秋离开设计公司后分别在广东、江西、江苏等地待过一段时间,基本上他到了哪儿,那里就会翻出些浪花。中山大桥的顶推、苏通大桥的群桩基础、井冈山大桥的波形钢腹板、矮寨大桥的钢桁梁等都出现过他的身影。不过最近几年他好像消停了不少,也许是老了的缘故吧。
二十多年一晃而过,于朝阳也老了不少,现在连他都用不着自己冲锋陷阵了。只不过有时会和设计同僚们一样犯同样的毛病,做些涉及到垮桥的噩梦,常常惊出一身冷汗。在他的梦里时常会出现秋总那短小精干的身影,有时是在训斥他,有时则是在默默凝望着他,让他头皮发麻。而今天他做梦都没想到耳边竟又响起这熟悉的声音:
“喂,是朝阳吗?”
“是啊,秋总,我是朝阳,您又换了号码吧?”对于自己缜密的思维遭到的算计,于朝阳只得暗暗叫苦,但他必须知道原因。
“这是司徒桥的电话。你听好了朝阳,我有话要跟你说。”司徒秋清了清嗓子好像即将开始一场演说。
司徒桥是老工程师的儿子,在北京从事互联网行业。秋总曾经还在公司的时候偶尔会提起“桥”,说儿子没有继承父亲的事业,枉费了这个名字。
这个回答虽然很合逻辑,但于朝阳认为他还是遭到了算计,尽管老工程师现在已是耄耋之年,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到他的机敏。既然是算计,就会有代价,于朝阳叹了一口气,举着电话朝着公园外迎宾路口的包子铺缓缓走去。
八 迎宾路
迎宾路的两旁排列着一棵棵的梧桐,中央绿化带上分布着香樟、丹桂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从树干的粗细和斑驳的程度可以判断出这条老街的年龄。尽管整条街长度不足600米,但它曾经是连接省委和省政府的交通要道,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省政府已经搬走,但省军区一直在这条街上,几乎占据着沿线的半壁江山。街的另一侧则分布着省统战部、老交通厅、老煤炭厅等曾经的权力部门。而于朝阳每天买早餐的包子铺则坐落在迎宾路与八一路交汇的西北角,与烈士公园南门相距不过300来米。
于朝阳放缓了脚步,期待着在到达包子铺以前能够结束通话。好在一进入正题,老工程师的精气神就被激发出来,他加快了语速,也有了热情:
“下周三,在江西南昌会举办一届土木工程赣江学术论坛,主办单位是华东交大。我是他们的客座教授,这你是知道的,届时我会在论坛上代表主办方发表一篇论文,标题叫《中国石拱桥的传承与发展》,参编单位可以列4个,每个单位可以报一到两个名字。如果你同意,我准备把“创路设计公司”排到第二位,并把你的名字报上去。这个论坛你们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派人参加,听一听总是有好处的嘛。这是第一件事。”
老工程师说的第一件事听上去还不错,但基于对这位前辈的了解,于朝阳认为这很可能是一个圈套,或者说一个局。
司徒秋并没有等于朝阳回答,而是继续说道:
“上周我碰到省公路局陈局长,他对湘西和张家界的石拱桥很感兴趣,还专门提到了乌巢河桥和凤凰桥。乌槽河哪里是田云设计的,他只是湘西的一个土专家,大学都没上过。当时他带着图纸来找我,是我把石板拱改成了石肋拱,还帮他从头到尾的算了一遍,这才有了世界上最大跨度的石拱桥。后来自治州向省里报奖,为了解决老田的高级职称问题才填报了他的名字,事实上大家都搞错了,可老田自己是清楚的,只可惜他18年就走掉了。”
听着老工程师的唠叨,不知不觉中于朝阳已走过了统战部门前的石狮子,距离老交通厅门前的石狮子还有不足百米的路程;而距离包子铺也不过150米左右。他意识到如果不对这位老人发散的思维进行干预的话,电话很可能会讲到明天早上也不一定。毕竟于朝阳不是机关门口的石狮子能对此保持无动于衷,于是他插话道:
“秋总,那省局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呢?”
“哦,对!”老工程师终于又转了回来,接着于朝阳的话说:
“现在省局在湘西成立了一个科普基地,专门研究具有地方特色的新技术新工艺,陈局长答应下一步在张家界也成立一个科普基地,重点是石拱桥的理论研究与创新,明年我想邀“创路”一起,把凤凰桥的垮塌机理再做一个深入的研究,并以此为依托把规范中不合理的条款彻底改掉,这是第二件事。”
于朝阳认为这第二件事是可以做的,自从上回秋总跟他谈起对于凤凰桥垮塌原因的不同看法后,他也深入思考了这个问题。规范中对于三角拱的处理的确过于简单,用油毛毡隔开并不能等同于一个铰,这一点于朝阳在延陵的红星桥上也深有体会。红星桥的第一腹拱就是三铰拱,因为中间铰只是用油毛毡隔开,在长期超载作用下,主拱圈发生了较大变形,这个变形又带动腹拱圈发生变形,结果三铰拱的一半拱圈都差点掉下来。后来于朝阳用了10根精轧螺纹钢把两个半拱串起来才解决了问题。
“这个问题很值得研究,我想公司会很乐意参与其中的。秋总,现在您可以说说您的第三件事了。”于朝阳不想再啰嗦,他知道触及筋骨的事还没出现,所以选择了单刀直入。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钟后,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好像少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在东南大学带了一个研究生,他很爱钻研也很刻苦,他把我提出的石拱桥的平铰计算理论悄悄编成了计算机程序。有了这个程序,石拱桥的内力计算就轻松多了,我们已经用它验算了好几个桥,结果和我手算的非常吻合,所以它的准确性是可以保证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出1万块钱给我的这个学生,他把这个程序卖给你们,并负责教会你们使用,你看怎么样?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三件事。”
包子的香味从蒸笼缝里随着热气扑面而来,让聚精会神听电话的于朝阳为之一振。他已经来到了拐角处的包子铺前,但必须先完成眼下的电话答疑才能干他想干的事,就像小孩子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先写作业一样。
“您还有其他事需要交代吗?”之所以于朝阳发出这样的疑问,是因为他必须知道一项动议的边界。公司是大家的,成本太高的话他一个人就无法决定了。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秋总居然会为了他的一个学生的利益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这只能说明一点:出去混了这么久,这位老工程师还是没有学会利用他的名气去让自己的财富增值,在使用杠杆的问题上,他恐怕仍是个中学生。
“就这三件事,其他的就是我自己的事了,这两天我还须加班把那篇论文给赶出来。”司徒秋快速的答道。
“那好,秋总。”站在包子铺前面的于朝阳脑子转的很快,他已做出了决定:
“您看这样行吗?公司付两万,一万给您的学生,一万给您,不过……”
“一万就够了,我用不着。”老工程师急了,没等于朝阳说完就把话抢了过去。
“您让我把话说完。”于朝阳继续说:
“不过您的那篇论文我想再加3个名字,有几个年轻人马上要评职称了,论文还没有着落。另外给您的一万也不是白给,请您有时间的时候回公司来再给我们讲几堂课,这只是提前预支给您的课时费。”
“讲课没问题啊,我可以信手拈来,什么波形钢腹板、四刚砼正交异形板、平铰拱什么的,都是我的拿手好戏,到时我再准备点资料送给你们。”老工程师显然有些激动。
“还有4个名字。”于朝阳提醒到。
“噢,是的,4个名字,我是委员又是他们的教授,应该没问题的,我现在就给他们打电话……”
“好的,秋总,我会叫桥梁室熊主任来落实具体细节,您多保重身体,改天再来看您,再见!”于朝阳挂掉了电话。
他心里清楚今天一大早就遭到司徒秋的算计,可他并不介意,因为老工程师很在乎他的名誉,如果为了一点小利而有损名誉的话,他是要坚决杜绝的;如果不幸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也是会尽量弥补的,哪怕是自己吃亏,也是可以牺牲而不必犹豫的。
于朝阳摇了摇头,轻叹道:
“不知疲倦的老头!”
九 尾声
“老板,两个鲜肉大包,一杯豆浆。”
于朝阳很喜欢这家店的鲜肉包,觉得味道纯正鲜美。
其实这世上,美不美的,全凭眼光;好不好的,都自在人心,又何必再多费口舌呢。”
来自作品集石头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