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流水落花
一
我喜欢四处游荡,从西向东,自北而南慢无边际地游荡,一年的大半时间总是做别人的客人。我没有主人,也没有仆人。我替我的祖宗做主,定期或不定期地变卖他们的书画。我的祖宗可能是元代的高官,明代的员外,清代的舍人,民国时期的隐士,到我父母这辈就只能当工人。文革破四旧,家谱被母亲一把火烧了。这件事父亲说过,问及母亲,她和蔼地笑着说:“都过去了,能忘的就忘了吧,不能忘的就只当祖上给咱积了点阴德。”文革伊始,母亲把一部分字画捐给博物馆,自称全部捐献,报上还发了消息。红卫兵走家串户翻到我家,母亲已响应国家的经减号召,回安徽老家务农了。红卫兵什么也没翻着。父亲拿出报纸让他们看,郑重其事地指着“全部捐献”的字样。
现存字画是母亲回老家支援农业建设时带走的,后又带回来。虽说只有三十来卷,可每幅均有“微堂心鉴”的印记。母亲信这个,认为凡钤有此印就是值钱的东西,因为不知哪一朝先人说过:“有此印,盖知不谬赏矣,当珍而宝之。”很难想象母亲当时背着这么多字画挤火车的情形。我现在每去卖一幅,必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严实了,乘飞机到某地,登记两家宾馆住宿。拿到钱后,通过银行汇进我的帐户,方敢松口气。凡事都得小心。我有一个倒股的朋友提着一箱钱去南方,刚住下就被打死了。你有钱有什么用,别人有枪!而且有枪的人你看不出来。
家里的摆设极普通,一应什物以实用为准则。看到别人家装空调,父亲才说:“我们也装一台吧,但不要进口的。”别人家买大画面的电视机,母亲说:“十六比九的就不要买了,索尼单枪的就不错。”可说到吃,父母可谓不遗余力。母亲已经退休,父亲还有两年。每天下班,父亲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直冲菜市场,开始他的疯狂采购。家里人爱吃河蟹。于是从淡季的一百四十元一斤吃到旺季的九十元一斤。爱吃茄子,从夏天的一毛三吃到冬天的二十三。父亲甚至去酒店买苏眉和龙虾,和大厨交朋友。总之家里现在有的是钱,那些手扬移动电话招摇过市的家伙,父亲根本不屑一顾。短短三四年时间,我们家变样了,变得如母亲所说:“能忘的就忘了吧……”
当初大学毕业,我分配到一家企业搞文秘。两年后企业体制改革,全员销售,当年我仅卖出一台搅拌机,得不上奖金不说,工资只发百分之七十。经理徐迈在职工大会上公然宣称:“搞销售,小学程度就行。看看今年的销售成绩,脑体倒挂……”这一番话引起公司几个大学生的义愤,一星期后毅然辞职。我把单位发生的事告诉父母。母亲说:“你也辞呗,给国营企业干活就是没意思。”我说不干活靠什么养活自己。父母相视而笑。母亲说:“你给咱家赚钱吧,那些字画值不少钱。”我说那可是家宝,哪能说卖就卖的。母亲说:“不卖留给谁?趁现在政策好,卖一幅是一幅,换成钱,好吃好喝的,别等下一次运动来了人家拿走。”父亲也说:“这玩意对国家来讲是文化遗产,在咱家就纯属遗产。我和你妈这么多年护着它们过日子,还不知哪天就护不住了。你能护得住?你妹妹能护得住?我们想开了。”父母态度坚定。妹妹在一旁朗诵起普希金的诗句:“忧郁的日子即将过去,快乐的日子即将来临,而那过去了的,即将变成美好的回忆。”想到自己忙碌一年才卖了一台搅拌机,想到父母辛劳一生抚养我和妹妹,想到妹妹上大学要自费,我甘当这个败家子。
有钱是幸福的。单位那个小学毕业的业务员,年终奖金得了三万二千元,还优先分给他住房。他从徐迈手里接过奖金激动地半天说不出话,好象经理是他的再生父母。徐迈说:“讲讲吧,你是我们的功臣,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好同志来建功立业。”他泪如泉涌地说:“过去我不光没有房子住,而且连住的房子也没有。”没人笑他,因为他是企业的功臣。我起草的营销简报,每每被主任删减得如风残的柳条,干巴巴的。他们讨厌状语、补语及有关修饰辞,他们拒绝文质彬彬,因为利润就是他们的状语和补语。有钱真的很幸福。
第一幅画是在北京卖出的。临行前父母打扮我,让我别一枚北京名牌大学的校徽,背一个泛白的帆布袋子,内装一个用煎饼包裹好的蜡纸筒,蜡纸筒里是一卷石涛的山水画。我的身份是一名暑期返校的大学生。后经证实这绝不是最好的主意,特别是那枚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校徽给我带来很多麻烦。父亲在我走前的晚上,借了一盘录像带和一台录像机,一家四口认真地从头看到尾。图像极不清晰,片名是《翡翠麻将》,一部国产侦破片。现在还记得当时全家人的脸色,似乎一时间停止了呼吸,空气也凝固了。我感到使命重大,不容马乎。母亲长叹一声打破沉寂:“如果真抢,别等人家拔刀拔枪的,你给人家。”父亲说:“咱们还有。”妹妹说:“你说你是穷学生,犯不着跟你玩命。”
东去的列车载着一家人的希望,奔向遥远的北京。朝阳似火红的糖丸,在地平线上欢蹦乱跳。也许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喜欢四处游荡,最终成了家人无法理解的浪人。这种游荡让我振奋,也让我消沉,使我清醒,也使我糊涂。在外人看来,我是一个游客,但我决不是一个普通游客。我外表的轻松并不意味愉快,我凝蹙的双眉也许正表达着惊喜。我能从千百个游人的眼中找到我的同类,那种眼神是走入自然界的普通人所不具有的。它是一束尖刻的光……
太阳在戈壁滩上高高地升起,驱走清凉,涌起阵阵酷热。我从身上解下帆布背包,放在腿上。邻坐的人狐疑地看着我,我很紧张,掏出书来看,从余光里发现他们还在盯我。慢慢才知道,他们是看我的校徽,一行模糊不清的名牌字迹。我心里塌实了,脸上浮现出虚无的骄傲。
可是好景不长,西安停车时上来一位戴有同样校徽的女孩,坐在我斜对面。她冲我笑,我不搭理她。她说:“老师,返校呀。”我嗯了一声便把目光投向窗外,心想,她怎么叫我老师呢?其实原因还出在校徽上。她的校徽颜色鲜红,而我的却是蓝色,虽说已经脱色,但斑驳的蓝漆还是与她的不同。大概全国高校均有这种区别,我上的那所普通大学就是这样分的。我背着包去餐车,她也跟来,并主动要求一块吃,还说:“老师买两个菜,我买两个,这样我们能吃四样菜。”我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又要了两瓶啤酒。她自我介绍,说她叫王芸,是新闻系的,开学上大四,本来特别想上中文,不知怎的,却上了新闻。我说新闻好,学中文没用。她准是觉得我的话没道理,和我激烈地争论。因为我学的就是汉语言文学,在校期间自我陶醉,毕业后吃尽苦头,没想到今天还有人对它心驰神往。她问我在哪个系,我说在历史系考古研究所。她说她父亲是西大的考古学教授,问我认识不认识。我说当然认识,中国搞考古研究的就那么几个人。她说回校会来拜访我。我忙说经常不在学校,要外出。她说是不是不欢迎她。我说哪里哪里……谈话至此已陷入无聊,而我最怕的是露陷儿。再不能继续了,可恶的校徽。
入夜,车灯昏暗。王芸依然有说不完的话题,幸好扯得很远,离开校园。她的样子比白天好看许多,尤其是那双眼睛,在暗夜里煞是怡人。谈到个人生活,她有些惆怅。她说爱上了她的老师,一个充满活力的人,但却在一场飞来横祸中死了。“他浑身都是枪眼儿,血汩汨地冒着,把他染得鲜红。”她这样描述。我说能忘就忘了吧。她说还有不能忘的。我说那不能忘的…… 当时我说了些什么现在已记不清,但我肯定说了,否则王芸不可能对我产生好感,后来我也不可能与她发生种种意想不到的感情纠葛。
出了北京站,我说你自己回校吧,我得去看一个朋友。王芸说:“你朋友住哪儿?弄不好顺路。”我说不顺路,正好相反。“相反?再反就出北京了,该不是女朋友吧?”王芸狡黠地挤了挤眼。我说他是男的。“是不是由你,有空我去看你。”说完,噔噔噔地跑向汽车站。我拦辆出租车,问司机哪有卖文房四宝的地方。司机说多啦,哪儿都有,秀水大街、大栅栏、琉璃厂……我说就琉璃厂。司机问:“卖古董?”我说看古董。他扫了眼我胸前的校徽说:“行家。”我摘下校徽,扔出窗外。远远看见一架横街的天桥,司机说就这儿啦。
我沿街走去,分不清两排红墙绿瓦的店铺哪家是国营的,哪家是私营的,而我得按母亲的吩咐找私营的。母亲说:“国营的都不景气,弄不好打白条子还不给钱,私人虽说灵活,可千万记住,不见兔子不撒鹰。”末了我找了家小店铺,同时还因为“思宝斋”三个字写得格外难看,使人起鸡皮疙瘩。
柜台后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摆弄一副水晶眼镜。我问老板是谁。他说他就是。我问收购古画吗?他问谁的。我说石涛的。他扑哧一声乐了,仰脖冲后面喊:“又有人送石涛的画来喽。”一阵嘎嘎嘎的母鸭笑声随帘子的掀动来到近前,挺漂亮的一个女人,和我年纪相仿。她上下打量我问:“你有石涛的画?”我说有,你们买不买?“当然买了,”中年汉子站起来,和我握手,“我是思宝斋的经理,复姓司马,名皓,这是我夫人,孙庆。敢问先生贵姓?”我说姓马。司马皓说:“有缘啊有缘,司者管也,你的事这条街恐怕没人管了。把画拿来看看吧。”我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看到钱再说。“不看怎知真假?”司马皓摊开两手,“你要钱,一两万我可以给你看。”我说少来这一套,三十万,一分也不能少,画是九十八乘五十六公分,你可以请鉴定师,我点钱,你们看画。司马皓认真起来,说:“我请鉴定师,如果画是假的,一千元的鉴定费你可要掏。”我说没问题,但少一分钱,不管真假,看都不许看。“一言为定!”他一巴掌拍到柜台上。我们约好第三天上午十点钟碰面。
北京真大,大得想看看天安门也得走半天。第一次来北京,兜里装着家里给的两千块钱,这顶我一年的工资。想着后天就能拿到三十万,我边走边换算:一百五十年!我得工作一百五十年!到那时我都有孙子的孙子了!
躺在十二块钱一晚的床上,想着家里还有傅山、王铎、赵之谦、任伯年甚至苏轼的字画。这些书画到底值多少钱?石涛这幅画卖三十万亏不亏?还有王芸,再见面我该送她什么礼物?她会和我结婚吗?王芸的形象渐渐清晰,她朝我走来,一件一件地脱衣服……我还没有女朋友。
时间转眼就到。司马皓急着问:“东西带来了?”我说先看钱。他带我去隔间,里面坐着一个老头,正给一只长毛狗喂巧克力,见我进来,端起茶杯走出去。司马皓隔着帘子恭敬地说:“朱老,您随便看,看有什么可心的玩意您给孙庆言语一声。”说罢从桌子底下抽出一个皮箱,打开推到我面前说:“你可以点了,共两层,每层十五个。”我镇定地翻着每沓钱。他一声不吭,像个等待聆训的小学生。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打鼓。“不会有假,我这儿有验钞机,”他耐不住性子,摊开两只大巴掌,耸了耸肩,最后干脆两手撑在墙上。侧眼看他,挺像规范的俯卧撑动作。我说:“随便验一沓吧。”他无可奈何地拿来验钞机,扔到桌上。我头回见这东西,不会用。于是他教我怎么看水纹,怎么看荧光。孙庆在外面咕哝:“土老冒。”我装作没听见,一口气验了七沓。司马皓把钱码回箱里,锁好说:“该你了。”我拿出画,没等他回过神,我已把外面的薄煎饼敲碎,从蜡纸筒里倒出卷轴,慢慢展开。
那老头进来,戴上老花镜,看得很仔细。孙庆也挤到跟前,说这画看起来挺旧。我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石涛的画呀,小心外面有人拿你东西。老头脸上泛起红晕,头也不抬地问我:“你母亲该不会姓马?”这一问吓我一跳。我说不光母亲姓马,父亲也姓马。“微堂啊,你又出现了。”朱老自言自语,用放大镜对着那方绛红色的“微堂心鉴”印。我感到他的手微微发颤。孙庆悄然递我一杯热茶。我说你想烫死我呀。“你母亲现在可好?”老头慈祥地望着我。我说好,父亲也好。我喝着茶,盯着角落里的钱箱,茶并不烫。“唉~”老头长叹一声,“流水落花春去也。”说罢,从衣袋里翻出一张名片给我,说了句“再到北京可以找我”,便悠悠晃晃出了门。名片是手写的,他的全名叫朱柏烟,考古学教授,令人感兴趣的是在王芸那所大学任教。如果王芸找我,弄不好会问到他。王芸这两天不会找我吧?我寻思着,站在那里发呆。
孙庆送朱柏烟回来说:“朱老有意思,说他饱眼福了。”司马皓问:“这画是真的?”孙庆嗔怪道:“假的朱老能不收鉴定费?你说假的还是真的?”司马皓举着双手满屋子乱转,感叹着:“石涛,天啊!我有石涛了,天啊!”他像突然想起我,说:“马先生,您在何处下榻,今晚我请您吃饭。天啊!”我拎起钱箱就走。他赶出来,“马先生马先生”地叫个不停。我说咱们的交易结束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递张名片说:“我老婆傻逼,不知您是大家之后。另外不瞒您说,我这儿有十几个人来过,都说有石涛的画,最好一幅您猜怎么的?是张大千的摹本。所以后来我们一听谁说有石涛的画就乐。您看,其中原委我都跟您说清楚了,您要不方便就算了,要是您在北京有什么事,尽管言语。”北京人就是客气,我心想。转眼间,不见他的影子。走到路口,一辆出租车在我身边停住。司马皓从车里钻出来,扒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别提着钱溜达,坐车回宾馆,在大堂把钱寄存了,手头的钱够用就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坐到车里,大声说:“好吧,有空来玩啊。”我有点感激他了,虽然搞不清这幅画他能挣多少,起码还关心一点我的安全。
我选了一家楼层较高的宾馆,按司马皓的吩咐寄存了钱,便给父亲打电话。父亲还没下班,车间何师傅接的电话,半晌才听到父亲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说:“画卖了三十万。”父亲说:“你吵什么,你当我听不见,你再小声说一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着。话筒里传来父亲情不自禁地窃笑:“七尖八圆,蟹黄满满。公蟹马上就进入交配期了,最壮,有营养,今天买一斤,不,买三斤。你妈、我、你妹一人一斤。明天买河虾,瘦是瘦一点,可是鲜哪,我们买几斤……”父亲越说声音越小,连我都跟着咽了几次口水。我觉得鼻了发酸。父亲说:“在北京多玩几天吧,去天安门、紫禁城、人民英雄纪念碑,还有毛 纪念堂、颐和圆、长安街转转吧,家里没事,我得把存款取出来,买螃蟹。”他顿了顿又说:“明天叫你妈到邮局给你打电话。”我说不用,明天下午六点让妈去你单位不就得了。父亲一边说“好好”,一边匆匆挂了电话。我能想象到他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直奔菜市场的样子,就像以前刚发工资就买到死田螺一样地激动。
在宾馆呆了两天,摆弄房间的机关按钮,饿了便打服务电话订餐。我不习惯在餐厅吃饭,一大群服务员围着几桌稀奇古怪的客人。刚喝口茶,她们过来给你添满,上一盘菜便说“先生您慢用”,结果什么也用不好。还是在房间狼吞虎咽的痛快,吃完打个电话让人把餐车推走,我好看MTV。看累了再搬把椅子坐在阳台上,数深夜里飞驰的小轿车。北京人都忙什么?深更半夜这么多车,还尽是进口轿车。我曾多次目睹十几辆奔驰车像箭一样穿过夜幕,那阵容在电视上也没见过。这些人是怎样生活的?他们是否像神话或科幻故事中的超人?如果有钱,这一切能办到吗?
乍一走出宾馆,很难适应热浪的袭扰。盛夏的北京热气腾腾,人群就像燃烧的火焰,一簇簇的,四下里涌动。我叫车去中国美术馆。昨天从客房送的报纸看到一则展览广告,说有法国某某组织的一个画展,已于昨天开幕。
中国美术馆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高大,与我住的宾馆相比,更像一座民用住宅。里面同时举办几个展览。陕西名宿的书画展和一位青年雕刻家的人像木刻极为精采,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但又能突兀于视界之外的震憾力。法国画展却没有出人意料的地方,该写实的写实,该印象的印象,并不代表当今西方绘画的潮流。只有一幅画引起我的兴趣,画的是舞台大幕徐徐关闭之际,面带忧郁走下舞台的歌女。画家对画布的纹理加以应用,以轻质颜料喷涂幕布,使得本来已经很细的画布显示出丝绸般的效果。正当我探头看画名时,一只手从我侧面伸向画面。我说别动,小心沾上指纹。那只手停在我眼前,晃了晃,握紧,由拳头里挑出大姆指……
两年后我遇见王芸,认真地说:你是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女人。可那次王芸突然出现在中国美术馆,我却有种不可掩饰的激动。我握住那只手,引来周围好奇的目光。“你还没外出?”王芸问,并不急于抽出被我攥紧的手。你找过我?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找过,就在昨天。”我松开她的手,没了精神。我说不是成心想骗你。“不出差还不好?我可以去找你了。”她反倒挺高兴。到哪找我?“到系里啊。”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人。“我就知道你和朱教授闹矛盾了。”朱教授?“朱柏烟呀。”朱柏烟!?“他好象拿你没有办法,”她拉我出了美术馆,“我说了你的名字,问你在哪住,你猜他怎么说:‘住宾馆,或者远走高飞了。’我问:‘他就不回来了?’你猜他怎么说:‘回来也不到我这儿。’再问,老头子丢下一句‘败家子’不理我了。”阴差阳错,我哭笑不得!王芸问:“说真的,这几天你住哪儿?”我说住宾馆。“这老头真神,还猜对了,”她用雪糕点着我的鼻尖,“不过,得让我看看你住的什么宾馆。”我说没什么好看的。一时间,我感到她是真实的,而我是假的,是虚幻中的人物。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意想不到的荒诞拉长了。假如在火车上我就告诉她此行的真正目的和我的身份,而她今天还能站在我面前活泼快乐,我将是另一番心态。这种心态是正常的,不存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差错。“就让我看一看嘛,”她骞地抓住我的手说,“也许你过的不好,系里容不下你,可再怎么也不能住到一个破地方折磨自已呀。” 她面带焦虑,真诚的目光像箭一样穿透我的心。我说好吧,看了你会明白我过得还不错。
“的确是败家子,”王芸用我的电磁房卡开门关门,兴趣十足。我说别玩了,快进来吧。王芸进来,甩掉鞋子走到阳台,“才十九层,看下面的人就这么小。”我说小心别人从你裙子底下看到什么。她退后两步。其实下面的人根本看不见,我试过,尤其是白天,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封闭玻璃。“你过的不错,搞考古的人都挺有钱。”王芸审慎地望着我。我猜测着问,就像你爸爸?“是啊,他到乡下收集几个盆盆罐罐,就有人掏两三万买走。”王芸说,“你卖了几个罐子?”我说十个。王芸乐不可支地说:“你是大款了,火车上我怎么没看出来。”我也乐了,说在火车上还不是,到了北京才当上的。“所以你和朱柏烟闹别扭,是不是把他的罐子也卖了?”王芸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不过你也别当真。我爸爸有次找了个花瓶,研究来研究去,判定是赝品就扔进垃圾箱,结果他的学生捡出来卖了,而且卖得还挺高,气得老头差点没让那个学生毕业。”提起朱柏烟让我感到惭愧。我说我真不在你们学校工作,我是古董贩子。“不当老师了?”我说本来就不是老师。“你这人挺逗,或许是不善于带学生,”王芸一本正经地说,“现在学生听老师讲课都那么回事。”我不知道她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可又不想把事情往透里说,就好比一个人对某个事物下了定义,而旁观者明知是错的却偏要重新定义一样。“不想聊了,我下午还有课。”王芸显得有些疲乏,“我能在你这儿躺一会儿吗?”我建议她吃了饭再休息。“不了,趁有空调,好好睡一觉,”王芸侧身躺在床上,背对我细声说,“天真热,晚上都睡不好。”我一时无事可干,进卫生间冲个澡,出来想看电视,又怕吵醒她,望着她酣睡的姿式出了半天神。她裸露的小腿交织在一起,泛出健康的橄榄色,没穿袜子的脚趾习惯性地翘着,像要勾住某种东西。裙子有些脏,被汗水打湿的衬衣,隐隐现出乳罩的轮廓。如果能和这样的肉体接触,会是什么感觉?我竭力冥想:拥抱、抚摸、接吻,然后还能干什么?我的脸发烧,心像要跳出来,连喝了几杯茶水也抑制不住。我得给她写点什么。
我用服务夹中的信纸写道:“王芸:不知你怎么想,我觉得已经爱上你了。你可以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认为我们可以在现有交往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请于晚上或者明天给我来电话。名不具。”我放在她的床头,出门前又把名不具三个字涂改成我的大名,这样更真诚些。
复兴门外大街笔直悠长,我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边走边看公共汽车站的站牌,到木樨地我已挥汗如雨了。这个名字耳熟,好象王芸在火车上提过。我四下巡视,没有发现那种常绿灌木,想来也是故名沿用至今。两年后的九月,杭州城桂花飘香,我和司马皓夜游桂花厅,主人端来两盏龙井茶。我说放几朵鲜木樨吧。主人问:“木樨是什么?”我和司马皓面面相觑。如今,以学名命名的木樨地却看不见木樨,更闻不到馥郁芬芳,到处是人,洋溢着汗味。这是个盛产矿泉水和汗水的季节。为减少汗水产量,我钻进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去老外爱去的地方。司机说老外爱去的地方多了,我说你随便吧。不知不觉中,我又看到琉璃厂那座石雕拱桥。后来我又试过几回,出租车还是开到琉璃厂,好像商量好一样。在中国书店,我买了一堆有关文物鉴定的书藉,让书店寄回家,这叫吃什么学什么。我想起司马皓,既然来了,何不去看看。
孙庆拿着一柄拂尘,正手舞足蹈地给两个老外比划。老外茫然地耸耸肩。孙庆在他们肩上掸了掸,老外还是耸肩。孙庆弯下腰,用拂尘掸他们脏兮兮的旅游鞋。老外惊恐万状,连连摆手,逃也似地离开了。孙庆咕哝一句:“土老冒。”见我来了,孙庆殷勤地倒水递烟。我说你甭忙乎,我找司马皓。孙庆说他出远门了,大概十天才能回来。我噢了一声,扭头就走。孙庆追出来,问我住哪儿。我说你甭管。孙庆说司马皓说了,如果我找他,让她请我吃顿饭。我说你甭管。孙庆说司马皓特想和我交个朋友,说我够哥们儿。我说走着瞧呗。孙庆说司马皓去上海处理我那画儿,借人买画儿的钱不能不还。我问有赚头吗?孙庆嘻嘻笑说没什么赚头。我只顾走,不再理睬她。孙庆收住脚,在背后大声说:“你北京话说的不错,走好您哪!”
回到宾馆,王芸已离去。我写的东西被揉成一团,扔在垃圾袋里,说明她看过了。我开始焦灼地等待,到第二天晚上还没有她的消息,我向总台订了两天后的机票。等待的心情是脆弱的,听不得任何意外的声响。服务员的电话和门铃就像军令一般,能使我从房间的不同角落弹向发声地。我厌恶她们那种公务腔调,讨厌北京话中不着边际的卷舌音。
上大学时,班里几个女生普通话讲得极标准,加上她们出身于高干家庭,对我们这些来自普通工人和农村家庭的学生来说,自然高不可攀。我喜欢她们的气味和优雅轻松的仪态。逢年过节,我们互相串门。她们总是很客气地给我们削好苹果,让我们吃这吃那,到了我们家却很少动筷子。我嫌母亲做菜太俗。母亲说:“该她们享福了,谁也不是天生的龙种凤胎,转世什么人都得做一回。”班上有个女孩叫邓蓉,长得苗条。我英语不好,她主动帮我补习。不少男生借口英语一塌糊涂,加入我们的行列,其实是想和她多一点接触机会,我心里有数。后来全校发起“互帮互学献爱心”活动,她在全班演讲,说我是应该帮助的对象。她甚至连我母亲单位发不出工资的情况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激烈地抨击一小撮农村学生拥有全额助学金的丑行,她说:“农村本没有什么工资可言,一年的收入谁去按月统计申报呢?而城市工人的工资是实打实的。现在大中型企业的效益不好,有的家庭年收入不及农村收入的十分之一。我们常能看到在食堂吃饭的学生中,农村学生吃肉,而城市学生吃菜的现象。”说完她用锐利的目光巡视台下,不少农村学生低下头。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晶莹而透彻。她介绍了我的家境,我的伙食标准,指着我一年四季穿的一件单薄外衣,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欲言又止,然后冲台下时而看看我,时而望望她的学生和班主任深鞠一躬。我的眼睛潮湿了,我觉得她是那么美丽,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女神,直到有天我说出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她漠然的看着我,当我是怪物。我反反复复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她打断我说:“你想到哪去了,同学,你怎么能把同情和爱情混为一谈呢?”我说我相信爱情。她说:“我也相信,但不可能和你,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我说能不能试一试。她轻蔑而坚定地摇着头说:“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你将来不过是个小科员,而我有自己的事业,我的事业不在中国。”果然,毕业那年未见她参加任何出国人员的考试便去了法国。几年后,我们在上海南京路一家大酒店不期而遇。那时的她,没了傲气,只有哭泣。
服务员送来报纸,我胡乱翻着。先看报纸的中缝,再看各版的标题。有一则消息是关于朱柏烟的,说他从明朝吴琚的书迹中找到米黻的几幅真迹,而当前人们一直认为是吴琚的。由于清代一些收藏家的相互题跋,结果以讹传讹,使今人信以为真。看来朱柏烟确有过人之处,他还了解我的祖上。我祖上是何许人?正当我考虑下次来是否拜访他时,听见门铃响,我跑去开门。
王芸一身蓝装站在我面前。淡蓝色的衬衫,淡蓝色的牛仔裤。未等开口,我的脸先红了。王芸给自己倒了杯水,像把玩一件瓷器似地转动着水杯。我深吸一口气,问我写的东西看过没有。她点点头,目光停在地毯上,若有所思。我说可以请你吃饭吗?她不置可否,从包里拿出 递给我说:“回到家再看,好吗?”我说听你的。她露出笑容,很美,只是眼神游疑,像有什么心事。我说刚才的请求你还没有回答。她说:“行,有人请吃饭是好事呀。”
我们聊到傍晚,她已恢复平时的朝气。在二楼餐厅,她要了两扎啤酒,我点了几道昂贵的菜。她说:“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应该畅饮。”我说为咱们俩人庆祝。她更正说:“是纪念,不光你和我,还有远在天边的人。”说完泪水潸然而下。我以为她想起以前的男友,便不支声。她用餐巾试干眼泪,用一种恍惚的声调说:“马老师,你真爱我吗,一个穷学生?”我弯曲食指和中指,作跪倒状,在洁白的桌布上轻敲两下。“来,咱们干杯,”她高举酒杯说,“为了我爱你,马老师。”她一气喝下半扎,扬起筷子吃菜。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好象几天没吃饭似的。她吃得越多,我越高兴,因为不能吃饭的女人身体不好,而当众不吃却在背后饕餮的女人又虚伪可憎。酒足饭饱,我写下家里的通讯地址,请她有空给我写信。她把纸条塞进包里说:“咱们回房间吧。”见我犹豫,又说:“我有礼物送给你。”
我们手挽手上了电梯。楼层服务员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俩。王芸朝我要了磁卡,在门把手的磁迹识别槽里轻轻一刷,门“哔”的一声开了。“这门真好,看似同样的磁卡却打不开所有的门。”她反手关上门,拉我到穿衣镜前。在镜灯的照明下,两张红扑扑的脸似笑非笑。“这一刻已成历史,”她说,“下一刻马上开始。”她慢慢地解开衬衣钮扣,专注地盯着自己每个动作,像是自我欣赏,又像是开启一扇扇从未见过的门。最后她脱掉内裤,脸上浮现出平静的笑容。她转向我说:“我像不像一幅画?”我说像……我本来想说像《破壶》,又觉得不妥。“你看了我的画,我也得看看你的。”她乜着眼说。我手忙脚乱地脱衣服,可裤子上的拉链怎么也拉不开,急得我出了一身汗。她咯咯笑着,轻盈地走过来,挪开我的手,轻轻拉开拉链。当我和她的肉体接触的一刹那,我觉得脑子里坠满铅块,沉重得使我不能保持平衡。我感到一股灼热便松懈了。她清醒地望着我,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一边清理我的秽物一边说:“休息一会儿吧。”她拍拍床,自己先躺下。我躺在她身边,看她起伏的双乳。我说你是一个小女孩。她哧哧笑着说:“你是说我的乳房小,可你也是一个孩子呀。”我?“你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说过去有过女朋友。“小学三年级?”我说也是上大学的时候。她笑得滚来滚去,笑出了眼泪,突然扑到我身上,嗔怪说:“你是个不懂事的老男孩。”我下面又有了动静,我们扭抱在一起。我顺着她热流的发源地探寻,随着她一声剌耳的尖叫,天地骞然开阔。她五官变形,四肢抽搐。我像回到那颠簸摇摆的火车,我想喊,又喊不出,最后好象天塌下来,把我压成了肉饼。“疼死我了,”她蹙着眉,显得万般痛苦。我心里歉疚,说不知道是这样,真的。她吸溜吸溜吸着气,一瘸一拐进了卫生间。床上一滩血迹,滴滴拉拉跟着她。我怕她出什么事,也跟了进去。她脸色煞白,怒声喝斥:“出去!”我不知所措,喏喏退出。她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抚摸自己的脸颊,表情生动,像刚从事完一项神圣的事业。我说我会给你写信,或者来看你。“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匆匆扫我一眼,迅速收拾好东西说,“我明年毕业,还不知分配到哪儿。”我说不管你到哪儿,我都爱你。“我也是。”她背起包,眼里透出一种含混的悲悯。这种眼光似曾相识,令人胆怯。她草草吻了我,风风火火地出了门。房间很凉,我从卫生间收集了几根她脱落的青丝,夹进一本《明清瓷器鉴定》的书里。这本书据说发行很少。
天竟是这般蓝,蓝得澄净,蓝得凝重。幼年记忆中的天空又回到现实,像是久别重逢。第一次坐飞机就有这种感觉,以后再坐也逃不出这种理解。三天三夜的火车路程,三个小时便到家了。父母和妹妹到机场迎我。妹妹献上一束鲜花,像迎接凯旋的功臣。父亲歪戴一顶工作时的帆布帽,上面星星点点地沾着机床上的废机油。他见我拎着一个秘码箱,便问:“这箱子多少钱?”我说不花钱。“不花钱也能买到这玩意儿?”他觉得奇怪,接过来提了提说:“尽装些好吃的。”母亲抢过箱子,埋怨说:“光知道吃吃的,也不见你长二两肉。”妹妹接过话茬说:“爸爸好几天不敢吃蟹了。”我问原因,妹妹不说,父亲只顾嘿嘿笑。回到两室一厅的家里,母亲不一会儿便端上一盆热气腾腾的螃蟹。父亲要拿,母亲打他的手,只给他盛了一碗榨菜肉丝面。我掰开一个黄多的给父亲,说以后咱家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叫你别吃就别吃。”母亲夺过父亲手中螃蟹,可父亲还是搁进嘴里一块蟹黄。母亲说:“不叫别人说,你自觉点呀。”饭后妹妹悄悄告诉我,父亲听说我卖画有了钱,连吃了四天螃蟹,上班时突然觉得小腹剧痛,要上厕所已来不及,拉裤了。大夫问他最近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父亲说他吃了七八斤蟹,大夫说你们不想过日子了,便让他住院打吊针,说是急性肠炎,还有胃寒,近期只能吃些温热的素食。
我们家成了有钱人。母亲定下分配原则:卖画钱的三分之一归我,包含我的车马费,剩下三分之二由家里统一管理支出,妹妹出嫁再从这三分之二中取走三分之一。我和妹妹一致反对。我说画是母亲的,我不能从中拿钱,至于出外卖画,是我的责任义务。妹妹说她毕业后靠工资养活自己,不拿父母的钱。母亲否决说:“我们都有百年之后,不希望死后你们之间发生遗产争端,这既是现在的分配方案,也是我们的遗嘱。老头子,你说呢?”父亲笑眯眯地点头称是。
我想装修家里的房子,父母不同意,说公家的房了就算了,最后同意装部电话和传真,说对我的工作有用。母亲还催促我尽快卖画,说卖了画我可以买自己的房子,盖办公楼,开公司,画总有卖完的时候,得找个适合自己的实业。我对家藏的字画逐一拍照,编成图录,什么时候卖,先用照片恰谈。我粗略算了算,仅按现在私下交易的最低价出售,就是一笔庞大的收入。一天我看晚报,看到本市今年轻工业生产总值,不禁窃笑,因为这个数字与我对家里字画的估价完全吻合。
我给司马皓通电话,表示有四五幅字画要卖。司马皓满口答应,兴奋得要命。我寄去照片,很快得到答复,要我速去北京。走前家里气氛欢快,一家人在大酒店胡吃乱喝一通。父亲发现新大陆,开始对野生保护动物产生兴趣。母亲和妹妹争抢话筒,又唱又跳,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但我不能忘记,我此行的另一目的是找王芸。她可以毁灭自己,但决不能侮辱我的感情。世界上还有用自己的贞操侮辱人的行径吗?
她的信是这样写的:“马老师:你不能怪我,我根本就不爱你。今天晚上我会给你一件礼物,相信你能喜欢,同时也作为对已故男友的祭奠,因为他也是老师,一个俊迈神奇的人。昨天我父亲去世,我那毒蛇心肠的继母将侵吞他的所有财产。父亲是被她害死的,我比谁都清楚。我和你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说来好笑,本以为你是一个值得同情的老师,像我死去的男友,没想到你那么有钱,反倒我是个可怜虫。我恨钱,恨世界上一切有钱的人,也恨你,你将成为我今天祭奠仪式的一个道具。你对此心情如何?可别说你还爱我。如果你坚持,请打开灯看看自己的尊容吧!你能为钱放弃事业,我能为不清白放弃贞洁。我的同学都知道我的身心是他的,可我的肉体却从未被他拥有过。因为他说‘不’,他要和我等到结婚的一天。我相信你决说不出那个极其普通的‘不’字,因为你有钱。好了,恕不赘言,祝你继续发财。王芸。”
二
剩余价值学说中关于资本家剥削工人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剥削工人剩余劳动时间,一种是剥削剩余劳动产品。我的祖上肯定不懂这种学说。他们不管书画家创作出的作品剩余不剩余,只要他们喜欢的就尽力搜刮。到我母亲这一辈已经没有能力去做祖上文取豪夺的事业,这些书画产品完全变成剩余的,而我又是让这些产品发挥余热的商人。我再也不会像我祖上那样,为一幅画或一幅字挖空心思地去获得,我只是想怎么才能处理掉,并能处理一个好价钱。感谢时代,有那么多的人像我祖上当年那样热衷书画,使价格扶摇直上,让我没有卖出去的字画驴打滚地增值。母亲再三督促,快把剩下的都卖了吧,但我明显放慢了销售进度。迄今为止,我还有一半没有卖出。那幅卖给司马皓的石涛山水,今年在北京拍卖到四百多万!司马皓抱着大脑袋呼天抢地。我说你丫挺发了。司马皓哭丧着脸说:“我卖给‘香港脚’才四十万港币!我操他瞎大爷!”
钱多了烧手。我买房、买车,还买了一块几千平米的地,留待有空盖楼。给父母装空调时,邻居张大妈啧啧惊叹:“这玩意安得起,用不起。”母亲忙说:“托儿子的福,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张大妈问:“你儿子干啥发的财?”母亲说:“发啥财呀,就干干电脑,搞点开发。”张大妈幽幽地说:“这玩意,满街都是,看来是比卖电视机赚钱。”父亲厂里的赵工程师过春节拜年,见一桌南方时令菜蔬,生猛海鲜,野味异禽,便说:“这家伙,大酒店也没这么全。”父亲忙说:“儿子孝敬的。”赵工又问:“贵公子做什么赚的钱?”父亲说:“嗨,赚什么钱,搞点农产品,贩些山货,一年四季瞎忙活。”妹妹的同学见她三天两头买衣服,领导时装潮流,问她:“你哪来这么多钱?”“我哥给的。”妹妹一脸骄傲。“你哥是大款,介绍认识认识,毕业后到你哥那工作。”同学羡慕地说。妹妹眨巴眨巴眼,难为情地说:“他干的工作特复杂,属于国家机密。”
的确,我渴望干一番事业,就像报纸上宣传报道的白手起家的风云人物。我买地,圈内人士一致认为我会盖别墅,搞房地产。但他们错了,千真万确地错了!我要盖一座新闻大楼,出版新闻月刊《风云》,以图片为主,文字为辅,并每年评选图片新闻大奖。司马皓极力赞成。因为他爱好摄影,可以联系全国的摄影发烧友,在各地建立记者站,图片文字择优录用。按他的话就是:“玩摄影的都赔钱。越玩越赔,越赔越玩。你要给他稿费,他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立马长成葱,不当蒜了。”但由于种种原因,我的想法不能实现。想起宣传部一位资深的干事所说:“这是新闻,你当儿戏?哪有老百姓办新闻的,快回去盖几栋别墅,卖了了事。”可我就是想搞新闻,想得入谜。手头几本《世界知识画报》,这恐怕是国内图片最多的期刊了,可有什么新闻呢?其实人家根本就不想搞新闻,而是让咱长知识,而且是世界上的知识。凡事离得远些,怎么都好说,越近越难讲。
地买了两年,光秃秃地晒着太阳。闲时我开车在地里兜风,卷起漫天尘土,弄得周围已经入住别墅的大款们高声叫骂,朝我扔鸡蛋和香蕉。我交了土地闲置费,土地局的同志说明年不盖还得交。我说交吧,不管多少我都交。我没说我要盖新闻大楼,跟他们说没用,他们也不懂,他们不懂我的梦。
第二次去北京,找王芸和卖画一样重要。如果不是那封信,我可以为她去北京,而不去卖画。我登记了两家宾馆,把画留在五星级的,自己住四星级。我给司马皓打电话说我到了,他撂下电话十分钟便站到我面前,埋怨我:“到前也不言语一声,我好接你。”继而拍拍脑袋,像明白了什么,摊开两个大巴掌说:“兄弟,你丫儿成熟了。”我说画没带,只带了照片。他沮丧地说:“你丫儿成熟过分了,别人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说画不会有假,不行还可以请朱柏烟到场,另外这回我不要现金,我找个信用社开户,请他们领导做公证,佣金我出,你们必须先把钱入到我帐上,如果觉得不妥,可以请你和你的合伙人所开户银行的负责人共同监管。“你不带画来怎么成交?”他急了。我说画有专人送来,不必担心。他直愣愣地盯我半晌,好像从未见过我这个人似的。“马先生您……”他欲言又止。我学着北京话说,你丫也没必要叫我先生先生的,其实你丫比我先生出来。他笑了,摊着大手腼腆地说:“我只是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这一套我还得跟你学。”我把照片交给他,共五张。他翻着,在王铎的行草和董其昌的花鸟立轴上凝视良久。他看看照片后面我标出的尺寸,对我笑道:“该你丫儿请客了。”我说还没有吃过你的饭呢。“我帮你多拿回五十万,你不请客?”他得意地说,“以往代明朝式装裱,像你这次带来的其它几幅,额裱和底裱都算内容,再加上两个内框,无形中多出一尺,而这两幅是普通装裱,实际内容又多出一尺以上。董香光给你四十万,王觉斯给你十万。你丫儿请客吧,今晚上非‘三刀一斧’不去。”他越说越激动,吐沫星子飞到我脸上。我觉得挺舒服,又感到纳闷:这五十万为什么他不要呢?慢慢我明白,他是怕我觉得他黑,再找别人卖画,那样他就赚不到钱了。
所谓“三刀一斧”是北京人给四家外资餐饮酒店取的绰号,在当时的北京城以宰客著称,若在今天,这“三刀一斧”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当晚我们先从“一斧”吃起,孙庆和她的妹妹孙梅坐陪。我悄悄对司马皓说,孙梅长得不像她姐姐。司马皓也悄悄说:“我也觉得不像,可她们确实是亲姐妹。人家说小姨子是姐夫的半个屁股,这个屁股我不要,给你吧。”我说我也不要,我宁可要那个蜂腰的女领班的屁股。司马皓说:“那个屁股好,我就冲她的屁股来的。”孙庆用啤酒杯礅着桌子说:“嘀咕什么呀,让我们姐俩听听。”我还是不理她,倒是孙梅开口问我:“马先生来北京做什么生意呀?”我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但又不能不回答,便说做台球生意。孙梅一愣,我用筷子做了个打台球的动作,她还是不理解。司马皓扑哧一下乐得喷出半个碎鱼丸。孙庆恨恨地说:“弄一桌子,让人家马先生怎么吃。”我也忍俊不住地从鼻子里喷出一段绿鼻涕,刚好落进自己的汤碗。俩姐妹看得一清二楚,齐齐咧嘴。我用调羹搅拌着,说北京的汤比我们那里淡。说罢喝了一口,端起酒杯和孙梅碰杯。孙梅怎么也不肯。孙庆举着酒杯讪笑说:“马先生,咱们来碰。”我说土老冒自己喝吧。孙庆一拍脑门子说:“嗬,马先生还记我的仇呢。”司马皓说:“我也记起来了,你是这么说过,应该道歉才是。”孙庆说:“这还不容易,我也是土老冒就完了呗。”我笑了笑,心想这还差不多,喝尽杯中酒。孙庆误以为我还生气,主动请缨说:“要不,我对积水潭大喊三声‘我是土老冒’还不成?”我说算了,我知情了。司马皓来了劲儿,说:“我老婆以前是唱京戏的,好长时间没听她吊嗓子,今天让积水潭人民饱饱耳福。”我要结帐,司马皓不让,抢着交了款。出门孙庆要打的,司马皓捏着她的脖后根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喊!”我说算了,大家都是开玩笑。司马皓不依不饶。孙庆在他手里像个乍着膀子的小母鸡,边说“我喊我喊”,边想挣脱司马皓的大手。积水潭,黑黢黢的。孙庆扯着嗓子喊了三声“我是土老冒”,我才看清潭中有水,水影对面是久富盛名的积水潭医院。
趁司马皓和画商讨价还价的几天,我在一家城市信用社开了户。信用社的周主任很爽快,表示全力协助。我也该意思的都意思了,做到仁至义尽。接下来是找王芸。我按朱柏烟的地址找到大学。
这所大学我仰慕已久,当年因为分数不够与它失之交臂。如今漫步在冬日的校园里,思想着和这个学校的某个女生演出了一场慌乱的爱情戏,竟觉得是上天安排,而且这场戏在我看来还没有结束。王芸宿舍里一个古怪的女孩接待了我。她说现在放寒假,王芸回家了,问我是她什么人。我说是男朋友。她大惊小怪地“噢”了一声,声音拖得曲里拐弯。她问我叫什么。我说这不重要,并烦请她给王芸捎话,说我开学后再来。她惊异的神色让我担忧:王芸到底怎么了?
我沿着憩亭一路走下去,走到败荷腐枝的荷塘。偌大个校园,空阔寂寥。既然来了,拜访拜访那个让王芸认定我是考古系老师的朱柏烟吧,他不是说我不会找他吗?
我按名片上的门牌号摸到朱家,一家人正举行家庭聚会。三代同堂,围着一个大八仙桌。朱柏烟见我并不显得意外,拉我坐到身边,问长问短。家里人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态度冷淡,直到朱柏烟说:“这就是我跟你们常说的‘败家子’,你们今天也有幸见他一面。”气氛顿时缓和。先是儿子敬酒,老伴夹菜,后是女儿递烟,女婿点烟,我成了朱家的座上客。想起母亲说的阴德,我就偷着乐。若说朱家关心我,不如说朱家关心我的祖宗。我后悔没买什么礼物,就在人家白吃白喝,手摸到口袋里,摸到那块小时候被我摔成四半的歙砚。这方歙砚本身不大,我装在口袋里的那块就更小,只是觉得颜色灿烂,摸着舒服,平时便一直揣在身上。
我拿出砚石,说朱老,初次登门造访,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您,这方砚石虽然碎了,但毕竟是祖上的玩意儿,留您做个纪念。朱柏烟嘴里说着“不敢收不敢收”,手已接了。他唤孙子拿来老花镜戴上,仔细观瞧。不大一会儿,朱柏烟拍案称奇:“绝品啊绝品,只是可惜了。”我说小时候扣麻雀不小心摔碎了。朱柏烟遗憾地说:“不足方寸,竟有三颗金星,且有罗纹玉带相衬。”我说还有四颗在砚堂里。朱柏烟哆嗦着沾酒在桌上点出另外四颗的位置。我点点头,望着他由红转白的面孔,心中诧异。朱柏烟端起酒杯,冲我晃了晃,一饮而尽,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我也干了杯中酒,等待他的下文。他说:“如果世上没有第二方的话,这方便是宋朝方腊的‘斗星砚’。此砚据说能呼风唤雨,使义军连下六州五十二县,方腊死后散佚民间,留给后人一个传说。想不到七百年后我能见到,幸甚幸甚!”他自斟自饮,连喝三杯。老伴劝也劝不住。他瞪着紫红的眼珠打量我,带有几分怨恨。我谦恭地问他,如果不打碎,这砚值多少钱?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价值连城啊,连城之宝啊。”他晃悠着由老伴搀扶进了里屋。本想问问祖上的事情也问不成了。
有回我问母亲,北京有个叫朱柏烟的人好象对我们家很熟,你认不认识?母亲笑嗬嗬地说:“哪能认识那些高人呢,他们也只认识咱祖上一些人。他说我姓马,不错,你问他我的名字,他屁也不清楚。”我说他可清楚咱祖上。母亲不耐烦地说:“清不清楚由他们,他们靠这个吃闲饭,我们靠这个讨生活。”
回到房间,见留言灯亮着,便问总机。总机说一个叫司马皓的人来电话,请我回来立即与他联系。司马皓在电话另一头急切地说:“明天明天就明天,他们看画付钱,你赶快让人把画送来。”我说一个电话就来,明天中午的飞机。他说:“你现在下楼,我们接你一起吃饭。”
我故意磨蹭,洗完澡,躺在床上看电视。司马皓急匆匆地按门铃、砸门、踢门。我说你急着投胎呀。他说:“比投胎还急,人家是大客户,一出手就好几百万,让人等着不像话。”果然,门厅前一辆加长林肯牌轿车乌光光地挡住所有车的去路。上了车,司马皓相互介绍一番。那个下巴长着一颗大痦子的叫区良海,香港人,司马皓背后称他“香港脚”;还有两个上海人,一个叫蔡钰,一个叫仇叔夫,都是文物商人。司马皓常把他们并称为“蔡钰仇叔夫”。挨区良海坐的是一个香气扑鼻的妖娆女人,寒冬腊月地只穿一件貂皮大衣,露出低开口的白胸和油腻的大腿。
车兜了一小圈,在一家宾馆门口停下,也就是我放字画的那家宾馆。这里的餐厅场面壮大,食客稀少,琴台上一个打着蝴蝶结的小子迷惘地弹着钢琴。区良海操着生疏的普通话说:“马先生想吃什么随便点啦。”我说客随主便。他招呼服务生,点了三斤鸡围虾、一盘炒羊腰、一盘炒猪腰、一个例盘的红烧牛尾,另外每人一蛊皇帝羹,其实就是西洋参炖狗鞭和狗蛋。点完菜,他得意地说:“马先生可以试试我点的菜,都是对身体有好处的。我们香港有‘男不吃蟹,女不吃虾’的说法,很有道理。”他身边的“女妖”翻他一眼,血红的大嘴吐出一缕青烟。我问钱是否已入到我帐上。他傲慢地说:“不就是几百万啦,明天你查一查,我付的是港币。蔡、仇二位先生付没付我不知道啦。”蔡钰、仇叔夫连声说“付过了付过了”。区良海又说:“司马先生用店铺作保画是真的,如果是假的,你的店铺可不值这么多钱啦。”司马皓嘿嘿笑着说:“蔡、仇二位先生是行家,我骗得过他们?”我说可以请朱柏烟鉴定,他是权威。蔡钰说:“没有必要,这行当我干了十多年,出不了错,况且仇先生还是朱老的门生,朱柏烟那一套不见得比他精。”仇叔夫微笑着,显得信心十足。两年后,我和父母转琉璃厂时遇见朱柏烟。我羡慕地提起仇叔夫的学问,不料朱柏烟愤然骂道:“这个败类,文物败类!卖国贼!”这一骂弄得我好大不自在,我隐约觉得败类与败家子似乎有某些异曲同工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信用社,周主任拉我进办公室,关上门后问:“这些钱你都带走?”我说当然了。他沉吟片刻说:“带走就带走吧。”我问出了什么事。他笑着说:“哪能出什么事,我只是想请您帮个忙,又不好意思开口。”我说都是朋友,请直说吧。他问:“您有没有兴趣融资入股?”我说不懂,真的不懂。他于是讲,信用社有一些客户和港澳地区做生意,需要大量港币,而信用社的外币又严重不足,特别是现金。如果我的港币存入信用社,可按股东利息分红。月息千分之十四点五,年息百分之十八。我满口答应。周主任握着我的手说:“马先生真爽快,这下可帮我们大忙了。”他拿出股东合同,当场签字盖章,一式两份。
我揣着合同出了门,周主任的小车早已停在门口。司机小李说:“马先生,今天我可侍候您了,主任说您到哪我到哪。”我说我要钻被窝呢?小李说:“我也钻。反正主任吩咐了,对您要贴身服务。”我打量他一番,不敢深想,挺恶心的。
成交地点改在区良海的下塌处,我挺高兴。司马皓骂道:“‘香港脚’这个老狐狸,怕我这儿不安全。我这儿怎么了?人来人往,光天化日,谁敢怎么样。”我说他那儿挺好,离我住的近。他问:“时间快到了,你丫儿画还不来?”我说已经让小李去接了。“丫挺,真他妈大爷,才来几天就找个专职司机。”司马皓咕哝着。我说你丫别不服气,有本事也雇一个。这时,蔡钰、仇叔夫来电话,说他们到了。我和司马皓下楼,步行五分钟便到了区良海住的宾馆。三个人见我空手,先是一愣,接着拿眼瞧司马皓,司马皓又看我。我说从机场到市区四十多公里路,快也得半个小时,等吧。同时心想,小李的电话怎么还不来?
接司马皓时,我说待会儿把我们送到宾馆,你就回吧。小李说:“主任让我陪您一天,香山、北海咱有车随便转一转。”我说真的有事,玩不了,不过得麻烦你一件事。小李说:“尽管吩咐。”我说中午两点半,你买两条中华烟送到我房间,你自己留一条,如果我不在,你把烟留在服务台,给我打个电话,电话里只说一句话:“东西给你放到服务台了。”我给他留了区良海的电话号码。
快三点了,电话还没来。一屋人默默看电视,“女妖”什么时候进来我都不知道。她削了一个蛇果,咔哧咔哧地咬着。电话终于响了。区良海接听,嘴里说“他在”,把电话递给我。小李抱歉地说:“路上堵车……”我怕他说出不该说的,忙问东西带来了没有?“东西带来了,给你放到服务台了。”我说你回去休息吧,谢谢你了。我挂了电话,冲一屋人摆摆手,说万事大吉,你们稍等,我去去就来。我下到五楼,开了房门取了画,又下到一楼,在大厅里喝了杯可乐,才慢悠悠地上了六楼。区良海与我放画的房间只差一层,我的画静悄悄地陪他睡了好几个晚上。
仇叔夫是行家,自然由他评定。他像朱柏烟一样,又带老花镜,又用放大镜。大家秉住呼吸任他一幅幅地鉴定。最后他收起家什,环视四周说:“精品,百分之百的精品。”他和蔡钰击掌大笑。屋里荡漾着胜利者的喜悦。区良海说:“我请过客啦,该二位同仁意思意思啦。”蔡钰不阴不阳地说:“你发达了,一下买了三幅。”区良海嘲讽地说:“这就叫实力啦,有些人明明知道东西好,又没有好胃口,我明天送你一盒三九胃泰啦。”我说饭就不吃了,我还有事,先告退了。区良海拉住我说:“他们小气我请客啦,我今天陪小弟好好爽一爽。如果你去香港,我请你屌香港最漂亮的妞。哇,你看看这个。”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龙虎豹》杂志,翻到后几页说:“哇,这些家伙不得了,你看丽莎的。”一个女人全身赤裸,做着各种勾引调情的姿势,每张画面都暴露着会阴。那个叫丽莎的“女妖”坐在床沿,冲我舔着腥红的嘴唇。蔡钰说:“区兄别有所长,除了卖画还能拉皮条。”区良海哈哈笑道:“别看我五十多岁,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你敢和我打比赛吗?”我见闹得不像话,偷偷溜出房间。从那一刻起,丽莎的容颜时常在我脑海跳动,那些画面形成一个个连惯的动作,使我夜里辗转反侧。
我买了西安的机票,司马皓觉得奇怪。我讲了和王芸之间的云雨情。司马皓不屑地说:“大学生干这一行的多大发了,你还当真。”我说她不是。他鄙夷地冷笑说:“我找个来‘大姨妈’的鸡给你表演一下就明白了。”我说你丫混蛋,不许侮辱她。他说:“你个性内向,容易执迷不悟。也好,碰几次南墙就回来了。”临上飞机,他给我一块精美的坤表,说:“本来买了想送老婆的,先给你吧,你送给弟妹。”我推脱不过只好收下。他嘻皮笑脸地说:“男人给喜欢的女人送表,是表达一种情份。女人送男人皮带,是表示已经爱上你了,想束缚你。这时你再给她买鞋,是让她不要乱走,尤其不要走到别人床上。”我说你丫真贫。
坐在从咸阳机场到西安的车上,我心绪很乱。我似乎能感到王芸的心跳,这种跳动在一步步地拉近,就像两个在人群中相逢的熟人,一边翘首相望,一边拔开纷乱的人群。
王芸家的住房拥挤狭小,满堂字画和瓷器古玩使得房间壅塞不通。王芸的继母一头银发,清癯的脸上挂着饱经沧桑的皱纹,与王芸的形容大相径庭。她说:“听小芸说过你,你挺有钱,待她也好。可你知不知道,她又有男朋友了。”我说不知道。她愁苦地说:“我劝她,她对我笑,笑得我害怕。她说:‘我听你的,妈妈。’她父亲在世时她只叫我阿姨。她今天带回一个说是她男朋友,明天带回另一个也说是她男朋友。我问她倒底喜欢谁?她说喜欢马老师。我的心都快碎了。”眼泪沿她两颊淌出。我想说几句安慰话。她用手势制止我,接着说:“她以为我拿了她父亲的财产,我把她父亲在世时的存折给她。她说:‘妈妈,就这么点儿?’我说:‘你父亲就剩这七万块钱,不信你可以去银行查对。’她说:‘狡兔三窟嘛,这我还不清楚。’我无话可说。她说:‘好妈妈,别难过,这点钱我先替你花着。’我说:‘你拿走吧,只求你以后别再叫我妈妈。’她说:‘好妈妈哪能不叫呢。’我教学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狠心的学生。我劝过她父亲,劝他身前把古董和卖古董的钱捐献给国家。她父亲不听我的话,说:‘现在物价这么贵,多少也得给你们母女留些积蓄。’我说:‘只怕这会影响和小芸的感情。’她父亲说:‘不会,小芸是个懂事的孩子。’不成想我的话如今成了现实。法律上没有和死人离婚的说法,如果有我就离婚,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些瓶瓶罐罐和这个狠心的继女。”她眼里冒火,周身颤抖。我一时分不清谁是谁非,只好坐等。她看出我的心思,说:“她不会回来了,她经常夜不归宿。”我站在书架前,翻阅有关考古学的书藉。
傍晚时分,她下了两碗挂面,我吃了一碗,寡盐少水,没什么滋味。她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键盘。楼道里传来一男一女的嘻笑声,王芸和一个染成黄发的青年闯进来。王芸见先我迟疑了一下,继而搂着青年的脖子介绍我:“这是我前任男朋友,也是我的老师。”青年友好地伸出手说:“您好,马老师,听芸芸提起过您。”我捧着一本张彦远的《法书要录》,直勾勾地盯着王芸。青年伸在半空的手尴尬地缩回,对她说了声“你们谈,我走了”, 转身出了门。我说你言行不一,开玩笑也得有个尺度吧。她冷笑着说:“对你是最后一次,从此我言行一致。”我说你就不惭愧?“惭愧?”她高声朗笑,“我妈妈最知道什么是惭愧。妈妈,你听,有人说我呢。”我说你没有权力说你妈,即便她不是你的继母。“不,她是我妈,”她眼里噙着泪水,“ 她是我的好妈妈。”键盘的打击声时断时续,显得有气无力。我说看到你这样我也死心了。她恶狠狠地说:“你早该死心了,你看看你的尊容,哪点配做我的男朋友!”我说我该走了,结束这场错爱吧。一时间我相信了司马皓的说法。我掏出那块精致绝伦的手表,放在桌上,说男人给女人送表,是表达一种情份。
在楼下,王芸追上我说:“马老师,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我说知道。她又说:“我知道你想我,今天晚上我陪你去住。”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愤怒地咆哮,滚你个婊子,你这个千人日万人操的臭逼!她不理解地看着我。我左右开弓,抽她两记响亮的耳光。她没叫,也没哭,一手捂着脸一手擦嘴角的血丝。她苦涩地说:“马老师,我开始爱你了。”我说有个鸡婆在等我,你想看表演吗?我宁可和她欢爱十次,也不愿看见你那玩意,你烂了,从逼烂到心!我招手叫了辆出租车,麻利地钻进去。司机问我去哪儿?我说随便。
出租车在古城兜来兜去,凹凸的古墙时隐时现,像重复一个古老的记忆。司机问我饿不饿?我说有点儿。司机带我走进深巷,说这里有西安最有名的羊肉泡馍:一个不挡风不挡雨的棚子,几个条凳,一口巨大的铁锅,沸腾着腥膻的蒸气,豁边的瓷碗里盛着饼渣,只待被滚烫的肉汤冲起,便能呼噜呼噜地享受了。坐回车里,司机问我想玩丫头吗?我说不想,只想睡觉。住进一家雕梁画栋的酒店,刚洗完澡,电话铃响。我拿起话筒,里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问:“先生,想打洞吗?”我说不想,只想睡觉。“我也可以陪你睡呀。”那声音说。丽莎的面孔在眼前浮现,一格一格地闪动。我想了想,说你来吧,多带几个安全套。
家里还是老模样。父亲买回一只果子狸不知怎么下手。那东西对他呲牙咧嘴,好象只要一开笼子,便能把父亲吃了。它流着口水,父亲咽着吐沫。母亲磨好菜刀说:“这刀杀鸡还行,对付猫啊狗啊的哺乳动物好象不用这个。”父亲说:“得用两面开刃的匕首。”母亲翻出一把匕首递给父亲。父亲对着笼子比划说:“还应该长点,太短了捅不着。”我说这次回来也没人接我。母亲报歉地说:“看我这记性,你妹妹昨天接你电话,今天一早我和你爸就踅摸到这家伙,我说在酒店宰了吧,你爸偏不干,倒把你这事忘了。”我问妹妹去哪儿了?母亲说:“她没去接你?八成她也忘了。”
晚饭时,妹妹领着一个小伙子回到家里。小伙子浓眉大眼,披肩长发,一副猴脸时时带着吃惊的表情,尤其是那双大眼,像两盏不安分的汽车灯,滴溜溜乱转。我怀疑垃圾筒里的葱皮都逃不出他的视线。妹妹介绍说是她男朋友。小伙子对我深掬一躬说:“大哥您好,我对您从事的高尚事业深表敬意。”妹妹拉他进了自己屋,两人有声有色地谈论起诗歌。我厌恶地盯着他魔鬼似的长发,悄声对母亲说,这小子不是精神不正常就是别有用心。母亲说:“我也看出来了,这家伙走到大街上,手里再拿一个破碗,跟叫花子没什么两样。”我说我上大学那阵,这种妖魔鬼怪见多了。
饭桌上,小伙子依然嘀里咕噜地说着呓语,妹妹神魂颠倒地听着。母亲说:“小伙子,别光顾说话,吃啊。”小伙子夹起一块烧鹅,还没放进嘴里,一线涎水滴到手上。父亲与他展开竞争。如果说小伙子像头猛兽,父亲就更像一名斗士。在这场兵不血刃的战斗中,双方平分秋色。父亲擦着油嘴目光灼灼地欣赏他的对手,而小伙子已显出暴食过度的慵懒。
一家人送走打着呵欠的小伙子,妹妹一股怨气暴发出来:“客人在场还那样吃。”父亲知道说自己,红着脸到一旁喂果子狸。母亲冷冷地说:“哪有和老年人争抢的道理?”妹妹不服气地说:“可人家毕竟是客人呀。”“客人?”母亲冷笑说,“我们家又不是饭馆,何必接待客人,三番五次地像美国兵轰炸越南似的。难道他在你们党校也吃两三个人的饭?”“是啊,”妹妹好象挺奇怪母亲能未卜先知似的,把眼睛睁得溜圆,“他在食堂就吃两份。”母亲语塞。父亲从角落里冒出一句话使母亲吃惊非小:“我喜欢这个家伙,他让我想起自己年青时的样子,只是他说的话我听不懂,一句话还行,两句话加一起就不知什么意思了。”妹妹蹦到父亲身边,亲昵地摇着他的肩膀说:“爸,你是诗人了。这就是诗的不可注解性。”
驾驶训练班十几辆老解放教练车,如果停着不发动,与烂铁无异。训练班的学员多是无业游民,口袋装两包烟,自己抽劣质的,好烟孝敬教练。我的教练是个大胡子,喜欢抽自己卷的莫合烟,当然有人给他递纸烟也抽,边吸边说“没劲没劲”。理论课结束,驾驶课开始,学员们的热情渐渐消失。经济好的学员贿赂教练,家境拮据的只好硬着头皮顶下来。母亲见我瘦了半圈,说:“太累就不要学了,买了车雇个司机不就得了。”我说要自己开。那阵晚上做梦还在挂挡,念道着“二五幺、三四倒”,俩脚一蹬一踩的。
我不行贿,自然小节测验就不及格。不及格就再练,多出的汽油费对我如九牛一毛。我把一部部破车摆弄得像小孩玩具,听声音就知道毛病在哪。野外训练车抛锚,教练喊我:“小马,去看一看。”学员们哗拉拉地跳下车看我表演。有时我竟觉得这一堆堆废铁是我的孩子,只有我才了解他们的脾气。车坏了开不走,仅仅是他们淘气的一种表现。毕业考试我以本期唯一的满分结业。“大胡子”眼角湿润了,他送我两条红塔山说:“你是儿子娃娃,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注:儿子娃娃是西北方言,意思是男子汉。)我说我不是,真的不是。我把烟放回他的驾驶室里,打的回家,取了一张支票,开回一辆崭新的切诺基。
我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母亲看到我的变化说:“快三十岁的人,该找媳妇了。”我说不要。她通过街房邻居领来几个。我看上的看不上我,看不上的却像苍蝇叮屎似的上门纠缠。郑智化的歌里有“过去我选择了别人,现在别人选择我”。十年了,老郑,你在台湾还好吗?
母亲劝我:“还是干一番事业吧。我和你爸碌碌无为一辈子,那是时代不允许。现在时代变了,咱又有钱,干什么不行?人一旦离开集体,肯定不适应,但你可以组织自己的集体,干自己想干的事。”我能干什么?除了卖祖上的字画还能干什么?母亲一天看电视来了灵感:“‘陈大置业集团’靠银行贷款搞房地产,咱也可以搞嘛。咱不要贷款,先搞小的,像别墅之类。”
第二天我去燕南小区买了三千平米地。签合同时,一个脸上皱皱巴巴的女记者给我拍照,我不让,用手摭着脸。我发动汽车,正要起动,她扬手拦住我问:“请问马先生,你和徐部长贪污案有否牵连?美国龙帮洗黑钱的收入是不是转到你名下?北昌导弹基地的军火是你偷运到非洲的吗?……”我说你搞错了,本马先生非彼马先生,如果是彼马先生,能开北京吉普吗?她朗笑着说:“狡兔三窟嘛。”她的脸庞有点像王芸,如果王芸老了会是她这个模样吗?她依旧喋喋不休地问这问那。我说是这样的,海湾战争将结束,泰森会做牢,中国足球进军世界杯没戏了,东北虎需要保护,你满意了吧?没等她反应过来,我一脚油门,像拉力赛车手一般迅速由二档进到三档,发动机怒吼着把速度提到九十,我直接进到五档,车像自由飞翔的大雁,轻快平稳。
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脑海闪现:搞新闻,办杂志。在司马皓的思宝斋,我见过老外丢弃的《时代》周刊和《生活》杂志,还有《泰晤士报》,那新颖的设计和丰富的图片使人耳目一新。为什么中国人办不出如此吸引人的杂志呢?我把想法告诉母亲。母亲疑虑地问:“赚钱吗?”我说短期不会,等打开市场会赚大钱,弄不好我将成为中国的报业巨头。晚上给司马皓通电话。他激动地说:“早看出你丫儿是干大事的人,李大钊写给鲁迅的对联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咱们是同志了。”我说你丫臭美。
这个念头使我夜不能寐。我走访了新闻出版局、党委宣传部、文化厅等等相关部门,结果处处碰壁。我不死心,托人拉关系走后门,还是没用。虽然交了几个新朋友,但朋友归朋友,这件事他们爱莫能助。有三个部门一见我就说:“法盲又来了。”他们搬出《国家新闻出版法》来压我。我说法律最讲公平,这种刊物公家不办,他人迟早会办。母亲说:“不让搞拉倒,咱们盖房子赚钱。那些东西即使搞成了,你能保证它就是真的?”我说不求全真,起码不假。母亲自此不再劝我,不时还鼓励我说:“时代会变的,咱们等。”其实我明白母亲的心,她是怕我重新陷入迷惘和孤独,她能感知到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的经历和我身心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