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公路上的阳光(转朋友的随笔)(转载)
旧公路上的阳光
赵 原
沉思的女人
1 “沉思时/她的乳房沉重/在镜子中”。这是乔治#8226;塞菲里斯的诗歌。这首诗写的是沉思中的女人。在诗中,“乳房”处于一种多重性的中心点上。性和性别。肉体。以及肉体的延伸。“镜子”是什么?意识?精神?自我的苏醒?或者就是一面镜子。镜子也是诗和“沉思”的边界。这首诗就象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肖像画。你甚至能够从诗中读出画面在布局上使用的精确的黄金分割律,光线打入的角度,以及层次分明的暗色调的背景。诗的趣味在于它的唯美色彩,和技艺、语词上的言而不尽。
沉思的女人总是让我想到杜拉、波夫瓦、伍尔芙、张爱玲、西尔维亚、茨维塔耶娃,以及玛格丽特#8226;阿特伍德,等等这样一些名字。“沉思的女人”更象一个被文学化了的女性主义的命题。在诗歌中,“她的乳房沉重”是一种事态,它使“沉思”有了可靠的意义。但是这句诗又限制在下一句中,诗中的“她”因而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后背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没有这个细节,沉思的女人就只能算是镜子前的裸女。但是在这首诗中真正起提示作用的,不是“沉思”,而是肉体。
关于女性的肉体,玛格丽特#8226;阿特伍德有很多精彩的描述。
“基本的女性肉体是伴随下列附属物而来的:吊袜带,紧身衬裤带,硬衬布衬裙,背心式内衣,衬垫,奶罩,三角胸衣,无袖宽内衣,处女区,细高跟,鼻环,面纱,羊皮手套,网眼袜,三角形薄围巾,束发带,“快乐寡妇”,服丧佩带物,贴颈短项圈,发夹,手镯,珠串项链,长柄眼镜,羽毛围巾,黑色眼影膏,随身粉盒,镶有适中饰条的‘莱克拉’弹性连衣裤泳装,名牌晨衣,法兰绒睡衣,花边连裤内衣,床,头。”
“女性肉体是透明塑料做的,一接上电源就亮起来。你按一个按钮去照亮不同的系统。”
“女性肉体有很多用途。它被用作门环,拔塞器,腹部嘀嘀嗒嗒的挂钟,灯罩的支撑物,轧碎坚果的钳子……”
“她是一种自然资源,非常幸运是一种可以更新的自然资源……”
“每个女性肉体都包含一个女性头脑。方便。能办事。刺激一下它你就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旧流行曲。短路。恶梦。”
“(女性肉体)它在阴暗中闪耀,在前面很远的地方,一个完整、成熟的幻象,像一个巨大的甜瓜,像一个苹果,像一本低劣色情小说中‘乳房’的隐喻;它闪耀如一个汽球,像一个浓雾弥漫的正午,一轮水汪汪的月亮,在它那发光的鸡蛋中微微发亮。
抓住它。把它放进西葫芦里,高塔里,大院里,寝室里,屋子里,房间里。快点,拿一条皮带系住它,一条链,一些痛苦,把它安整下来,这样它就再也不会离你而去。”
等等。
这样详尽、细致、不胜其烦的描述肯定是有意义的。那么,玛格丽特#8226;阿特伍德到底想说什么呢?她仅仅是在描述一种东西、一个问题——女性肉体吗?她使用了大量的词汇,短语,句群,带引号和不带引号的、直喻和隐喻的、所指和能指的,毫不夸饰的字、词、符号、修辞格,她想说明的仅仅是女性肉体的“用途”、“附属物”、引申义,和自然色彩吗?
也许是这样的。女性——肉体——在这里似乎是一个在被使用、被理解、被消费、被性管理学和作为“自然资源”被支配的层面上提出的问题。一个被描述到了几乎失去节制的问题。可是对于玛格丽特#8226;阿特伍德来说,事情的真相就在这里。就在这些琐碎之物中,女性肉体不仅仅是可描述和有用途的,也不仅仅是被大量的附属物所包裹的“自然资源”。
“一个加一个等于另一个。在女性身上,快乐不是一种需求。雌鹅求偶更强烈。我们不是在谈论爱情,我们是在谈论生殖学。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
这段话的意思是什么?是性吗?是的,好象是。性是什么?是身体的快乐?或者说,是生殖学的可以反复使用的折叠平台?“雌鹅求偶更强烈“,但是雌鹅没有生殖学。“我们是在谈论生殖学”。难道生殖学是一门专门为性而建立的学问吗?或者说,生殖学是一种消费观念?它的学术基础是建立在名牌内衣店和无上装T型台上吗?
所以在这里,唯一可以被追问的就是性,和身体。性和身体不是一种简单的逻辑关系。性是身体的使用说明书,是身体的横向的管理学,“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
尼采曾经说过,“身体是比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对身体的信仰始终胜于对精神的信仰”。在尼采看来,身体不仅是哲学中一个稳固的存在范畴,而且只有身体,才真正具有对世界的形而上学意义上的追问和批判。在尼采哲学的论域内再看玛格丽特#8226;阿特伍德的“女性肉体”。在尼采哲学中,对“身体”的判定,多少都还沾染着一些理性和知识的病菌。而玛格丽特#8226;阿特伍德的“女性肉体”不是一个哲学术语。对女性肉体进行管理的不是理性和知识,也不是生命,而是一些琐碎之物。是“吊袜带,紧身衬裤带,硬衬布衬裙,背心式内衣,衬垫,奶罩,三角胸衣……”如此等等。正是在这种管理学中,“身体是比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才真正地凸现出来了。也正是在这些琐碎之物中,身体不再是一种遮蔽和被遮蔽,身体的亲在和亲密被揭露出来了。身体不仅是装载生命的陶土罐子,不仅是灵魂、思想、和精神的发生学,身体还包含了更为积极、热烈的物理学、化学、热力学、解剖学、生理医学……。如此等等。“我们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因为我们的身体在这里。“这里”,不是指哲学史,也不是思想史,“这里”,是身体的空间史。
身体信仰不是尼采的发明。对身体的信仰是一种古老神秘的观念。这种观念是一切宗教、神学公式和自然社会学科的世俗根源。对身体的信仰产生过这样一些东西:动物神、半神、戏剧、绘画、雕塑、生殖崇拜、丧葬礼仪、圣体餐、木乃伊、炼丹术、奥运会、君主制、舞蹈、明星写真集、克隆技术。如此等等。对身体的信仰是身体的延伸,是指称性的,知识化的,和功用的。
玛格丽特#8226;阿特伍德的“女性肉体”是对被知识化和艺术化了的身体信仰的批判和冲击。为什么这么说呢?请看二者在认知谱系上的差别:身体信仰是从身体(肉体)——信仰(知识化、艺术化、理性化)——物(指称性、功用性、世界)。女性肉体是从物(世界、形而上学)——意识(性、非理性、身体)——女性肉体。这是一个从自虐到悲伤,到快乐的过程。女性肉体拒绝任何文化学和符号学的转移、指认。钟表不是时间,钟表就是钟表。这是一个道理。搞清楚这个道理是很重要的。“它被用作门环,拔塞器,腹部嘀嘀嗒嗒的挂钟,灯罩的支撑物,轧碎坚果的钳子……”。如此等等。这不是身体的信仰和延伸。这是亲在、亲密和亲历的身体——女性肉体。女性肉体在这里也不是一个特殊的词,而是一个日常用语。当我们用手去触摸女性肉体,我们已经在最难以启齿的生活场景中无所怀疑了。这就是女性肉体所揭示的。
“为什么男人如此悲伤?为什么他们感到如此隔绝?为什么他们认为自己是被抛弃的孤儿?在深深的空虚中到处闲逛,无依无靠。什么是空虚?她问道。你在说什么呀?宇宙的空虚,他说。而她叫一声天呀,向窗外望去,试图掌握它,但不顶用,树叶中有太多的沙沙响,太多的声音,于是她说,你要不要来一件芝士三文治,一件蛋糕,一杯茶?而他因为她不理解而咬紧牙关,心思恍惚,不只是孤独,而是很孤独……”
这就是女性肉体。从一定意义上说,女性肉体是消极的。但它也是积极的。女性肉体不是为了说明一个什么问题。事实上它不是问题,而是一种自在本源。理想的女性肉体总是会用消极的方式嘲弄生殖学,性,和知识。它甚至会嘲弄爱情。
“沉思时/她的乳房沉重/在镜子中”。这是意识到了身体的一刻。沉思的女人是女性肉体的真正的携带者。她在镜子中,但她随时都会打碎这面镜子。
2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女性主义的小说精妙绝伦,让人不忍释卷。《女人的小说》是她关于女人的小说的一篇短文。
“男人的小说是关于男人的。女人的小说也是关于男人的。男人的小说里可以没有女人,但女人的小说里却不能没有男人。女人通常不写男人喜欢的那种小说,但男人是以写女人喜欢的小说而闻名的。”
“我喜欢读这种小说:女主角的服装在她的乳房上面谨慎地沙沙响;或者谨慎的乳房在她的服装下面沙沙响着——总之必须有一套服装,一些乳房,一些沙沙响,还有就是要处处谨慎。露出什么?我认为无关紧要。一点也无关紧要。”
“男人喜欢强硬的男主角:对男人强,对女人硬。有时候男主角对某个女人心软了,但这永远是一个错误。”
“单音节词都是男性的,仍然占主导地位但正在迅速下沉,缠在唇音多音节词章鱼状的怀中,用蜘蛛网状的温雅低语着:亲爱的,亲爱的。”
“有人认为一个女人的小说绝不会包含政治。有人认为全是各种关系的纠缠。有人认为全是些不会向你提供我们现时代的全景的东西。至于我嘛,我只想要一些你可以放心留在咖啡桌上,不必太担忧孩子们会去拿的东西。”
“‘她有野鸟般慑人心魄的眼睛’。这种句子使我疯狂。我但愿我能写出这种句子而不尴尬。我但愿我能念出这种句子而不感到难堪。”
如果我们承认,在小说的分类学上,确实存在着一种“女人的小说”,那么我想,我们没有理由不喜欢这样的小说。它幽默,风趣,充满智慧,灵感,和内心的力量。玛格丽特#8226;阿特伍德的小说,基本上具有这些特性。
“谨慎的乳房在她的服装下面沙沙响着”。伍尔芙和张爱玲也喜欢这样写。而杜拉不是这样的。她更喜欢写沉痛的东西。“与你年青时的容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也没有办法不喜欢这种文笔。
废弃的旧公路
对于一段被废弃的旧公路,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它。我不会对它说:跑起来吧!猎豹!我甚至不知道,它曾经穿越了怎样的风景,和种种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以及它无法言说的沦落。等等。虽然,在某些时候看来,知道这些是很有必要的。假如你执意要在这段旧公路上停留,说话,或者做点什么。
事实上很少有人会对一条旧公路罗嗦什么。除非他是一个疯子。梵高画过一条著名的旧公路,在修道院或者疗养院的墙外。但是梵高也画过向日葵和其它的东西。这说明不了什么。列宾也画过一条旧公路。一辆运草车在那里,石头或其它的什么东西使它停下来了。那条路很长,麦田外阴沉的天空预示着一个严酷时代的到来。列宾压抑的画笔似乎还不够表达心情。至于卢梭散步和沉思过的那条路,它只会使我对植物学产生警惕。如果思想毫无乐趣可言,我宁愿先守护好我的愚昧,和对虚假时尚的爱好。
当然,也很少有人象我这样,无所是事,除了“闲谈和豪迈”(奥登语),只剩下胡思乱想。我在这段旧公路上走走停停地有好几个月了。每天都是这样。我骑着自行车,或者说,某种心情象一辆旧自行车,驮着我,来到这里。也许仅仅是为了打发掉时间,为了“无所是事”。也许什么都不为。每一天都是这样。走走停停,游游逛逛。每一天都是对前一天的返回。前一天也总是“无所是事”的。我觉得事情的真相也许就在这里:我喜欢“无所是事”。我喜欢站在一条旧公路上,做一个无所是事的人,做一个胡思乱想的人。
太阳很暖和。太阳照在路上。太阳的手,抚慰着大地万物。和那些“有所事”的人相比,我并没有少晒一点太阳。我认为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我在这条旧公路上走。我推着我的旧自行车。我用我的两只脚,它用它的两个轮子。我们无所是事地走,看到了很多东西。石头、树、枯草、癞蛤蟆、废电池、破鞋、圆珠笔芯、塑料袋、烟盒、萝卜、竹根、水牛、黄牛、旧轮胎、纸箱、书报、猪毛、玻璃、酒瓶子、瓶盖、避孕套、花布、老鼠、死老鼠、蛇、麦苗、铁丝、木框、瓷片、打火机、破水箱、铃铛、羊角、电线、屎、铜镜框、玩具、理发推子、计算器、表带、帽檐、烂白菜、狗、中学课本、带着石灰块的半截砖头、输液管、口琴、废汽罐、止血钳。等等。我看到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好象天生就该在那里,就是那样。“鱼作为鱼而游泳/桃作为桃而结果”(奥登《在战争时期》)。我停下来。我不会把这些东西想象成一个热闹的庆典。我不会移动它们。我站在路上,站在风中。难闻的气味一阵一阵地飘过来。我知道如果我再停留一分钟,我的自行车马上就会生锈,停留三分钟,狄更斯小说中的那些鬼魂附体的人,就会从草根下钻出来。
但是我没有走开。我只是后退了一步,两步。然后我看到了远一点的地方,那边有几棵高大的杨树,已经落光了叶子,银灰色的树皮泛着点点白光。这条路在那里,拐了一个弯,缓缓消失在一个山坡的后面。山坡上开满了耀眼的黄花。再近一点,我看到有一座垮塌了的建筑物,一面残墙斜倒在一大堆石头上。原来是屋舍的地方,长满了茂盛的野草。很显然,曾经有人在那里住过。一个人,或者一家人。出于某种不可探知的原因,那个人,或者那家人,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值得惊讶和探究。这条路从一遍荒废了的地方穿过,和它有关的事物不会比我描述过的更多。我用笔画下了这一切。这样做是很有意思的。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喧闹的,所有的东西都放弃了动作、语言、意义、方向、行为,和功用。只有形态,放松的,消极的,不再回答、解释、使用、待命、给予、拿取、收紧、预设,和构成了。这条路也仅仅只是一条路。一种从公共交通中解放出来了的路的形态。它从前是什么样子的,它出现在这里,曾经把怎样的人和事,收税人、骗子、盗贼、妓女、村长、老头子、旅行者、政协委员、歌星、行为艺术家、僧徒、商贩、私奔的情侣、自杀者、虐待狂,等等,连接在一起。它的起点在哪里?一条河,一座旧桥,一群群灰头灰脑的、可疑的人物?或者一个被大遍光秃秃的丘陵环围的城镇?也即是那种琐碎而让人倍感无奈的“生活的地方”?可是转过身,我又感到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你看到了什么,它就是什么。我转过身,走开,一次次地走开。那些连绵不绝的山丘,萧索的草木,覆照大地的明亮的天空,似乎在不断地向远处荡开,荡开……。
有一天下午,我背着画板离开了路。我走了四十多分钟,在一道坡坎下,一条小溪流出现在我面前。浑浊的小溪,水流得很急。我在溪边坐下,打开画板,但是我的心里充满了疑虑。我突然发现我不在这里了。也就是说,我打开画板,突然意识不到自己了。天边有一些云彩,云朵上撒满了颗粒粗大的阳光。云朵在慢慢移动。我感到身体中有一股暖流在游移。有一些细小的粉尘落在手掌上。溪对面的草丛中,长着一棵孤单的麦子,细长的麦芒微微弯曲。一定有什么原因,使它生长在这里。一定有一种力量,使它区别于更多的植物,并且成就了它的孤单。我感到身体中的那股暖流,流到了某个不明的地方,身体好象轻了许多。空洞的光线从事物们的体表上一点点暗下去了,但我还是坐在那儿,直到太阳落山。
还有一次,我在路上闲逛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兵。看样子是一个入伍不久的新兵,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挂着一些迷茫。我和他交谈了一会儿。我很想了解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请他抽一支烟。但是他似乎对我没有什么兴趣。在交谈中,他连续三次向我很神气地行军礼,而我只能报以暧昧的微笑。一个无所是事的人和一个兵的故事,就这样索然无趣地结束了。我看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越走越远。我坐在路边,衰落的野草正在把一个狂热的秋天引向我的脚下。
“转过身,我感到这一切都无关紧要”。是这样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都是短暂的。我骑着我的自行车,就象骑着某种心情。无聊的快乐就象风一样,吹拂着身体。我感到我就要飞起来了。在转弯的地方,在下坡的地方,在那几棵杨树落光了叶子的地方,加速度和空气动力学使我离开了地面,很短暂。然后我就驶进村子里了。
孤独的小村子,诗歌中居住着蟋蟀和鬼的小村子。有一些孩子坐在屋檐下,有几块干牛粪被碾碎在村路上,有几根电线松松垮垮地晃荡在屋顶之间,有一间无人光顾的理发店,贴着明星头像的窗户迎着村路敞开着,有两个很老的男人,穿着不大合体的旧制服,在村路上字斟句酌地闲逛。他们走得很慢,他们已经老得对什么东西都不在乎了。不在乎地球,不在乎电线,不在乎理发师和明星,也不在乎鬼和神灵。他们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他们已经老得让自己都感到不耐烦了。而同样老的女人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她们成群结队地到处乱跑,看戏、喝酒、打麻将、聊天、吵闹、甚至偷东西。老女人的活力有时候是非常惊人的。我曾经认识过一个老女人,她年青的时候爱上了一个村干部,她跟他结了婚,生了四个孩子。可是在她年老后,突然发现自己又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她被这晚年的爱情吓坏了,从此变成了一个愤怒的巫师。她对自己的老而疯狂无力自圆其说,因而不再相信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和她的乡土学问了。现在她仍然悲愤得要命地活在她的干瘪的身体里。对于生活,对于爱情,她绝望到了只剩下喘气的力气。
这个小村子和这段废弃的旧公路把许多东西都毫不含糊地分开了。对于几公里外的那条新建成的交通要道来说,它们是世界的另一极。一种真正的下放、解散、松懈,和自在。时间久了,我相信我和它们之间也产生了某种联系。
问题是我厌烦做人
问题是我走进裁缝铺和电影院
憔悴 不露声色 如同毡制的天鹅
飘浮在生生灭灭的水面
理发馆的气味让我想放声大哭。
我只想休息 就象石块和毛毡
只要不见机关 单位 公园
不见商品 眼镜 电梯就行
问题是我厌烦我的脚和指甲
厌烦我的头发 身影和一切。
问题是我厌烦做人。
尽管如此 如果能用一朵剪下的百合
去恐吓一个公证员 或者揪耳朵
让一个修女毙命 那一定滑稽有趣
如果手持一把寒光的匕首逛街
一路呐喊到冻死 那一定美妙无比
(巴勃罗#8226;聂鲁达《在附近走走》)
是的,站在或走在一段废弃的旧公路上的感觉,真的美妙无比。
孤儿的快乐
“现在我跟母亲一块儿睡在父亲的床上了……。这几天我不上学。这几天我什么书也不看。我甚至不做祷告,不在唱歌班里唱歌。”这个快乐的(可怜的)孩子说。因为他父亲,领唱者毕西,在五旬节的第一天死了。“我真幸运。我是一个孤儿。”
孤儿的故事从这里就开始了。这是犹太作家肖洛姆-阿莱汉姆的一篇小说。我真幸运——我是个孤儿。这篇小说得到了高尔基的赞扬。在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中,高尔基说:读过后,我笑了,也哭了。高尔基也写到过孤儿,或者就是他自己。
我真幸运。我是一个孤儿。小说中的孤儿后来走上了大街。轻飘飘的玉米芯孩子,在集市上飞快地跑。喊叫。他迫不急待地告诉每一个人。“我是一个孤儿。”
“我真幸运。我是一个孤儿。”这句话在小说中反复出现。当然,一连串让人愉快的事情也开始发生了。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都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肮脏而快乐”的事情。而“父亲”始终没有出场。“父亲”成了一个被孤儿反复敲打的可疑的词。
读过后,我笑了,也哭了。高尔基说。可是这个故事还有完。孤儿走上了大街,到处流浪和胡闹。肖洛姆-阿莱汉姆后来设想让孤儿到纽约去,“揭露西方和资本主义”。当然,这是可笑的,也是非常有趣的。
他是一个孤儿了。当你反复琢磨这句话时,内心中会产生一些微妙的东西。“孤儿”从来就不是一个单纯的词。“孤儿”是一种生活,你不会不理解它的含义。在十九世纪的文学中,“孤儿”还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
大卫#8226;科波菲尔也是个孤儿。在父亲去世六个月后,“我带着一层胎膜降生。这一张胎膜,以十五基尼的低价,在报纸上登广告出卖……十年以后,那个胎膜由当地五十个人抽彩,每人出半克朗,抽中的人出五先令。我自己也在场,象那样处置我自己身体的一部份,我记得,我觉得很不安,很难堪。我记得,那个胎膜由一个带提篮的老太太抽到手,她很勉强地从篮子里拿出规定的五先令,都是半便士的铜币,还短少两个半便士——虽然用了一大段时间和一大篇算学向她证明这一点,但是并没发生任何效果。”
世上还有谁会这样用狡黠、反讽的语调谈论和出卖自己的胎膜?这个自渎的孤儿,带着不安和难堪,站在五十个人中间,看着他们为一张风干的胎膜抽彩,其实心里发笑得要命。这一段让我想起米兰#8226;昆德拉在《幽默的发明》中的那一段:格朗古歇太太有孕,吃太多的大肠,多到了别人只好给她吃收敛药的地步;胎儿太壮实,使胎盘叶松弛,卡冈杜埃滑进一条动脉,爬上去,从他妈妈的耳朵里出来了。
这样的小说就象巫术一样,让人着迷。
吉尔#8226;布拉斯十七岁就长成了一头“发情的花牛”,去体验“投石党运动”中的社会闹剧和在国王的土地上冒险。他遭遇了许多让人捧腹大乐的奇闻异事。。
“我爹名叫布拉斯#8226;#8226;#8226;德#8226;山悌良那,多年在西班牙王国的军队里当兵。他退伍回乡,娶了小市民家的一个青春已过的女人。十个月以后,我就出世了。他们随后搬到奥维都。两口子没法过活,都得出去帮佣:我妈当了女佣人,我爹做了侍从。他们除了工钱之外,一无所有。”
除了用这种简约而轻蔑的语气谈论自己的父母之外,吉尔还更讽刺地挖苦了他的干爹,也是他的舅舅,培养他的人,一个靠给修女们拉皮条而做上司铎的,世上最不学无术的神职人员。这个冷漠得可怕的孤儿,同样也博学得惊人。当然,只不过都是一些无用的知识罢了。孤儿的事业就是流浪,去经历种种匪夷所思的笑话和乐事。而他父亲直到在小说的第十卷第二章才睁着眼睛咽气。孤儿象一个寓言家一样回到故乡,轻描淡写地说,我没有略尽子职,尤其懊悔。
这个逛遍了世界各地的混混儿居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象模象样的人话,除了让我笑得打跌,还让我惊叹,这才是真正的小说的艺术。
拉兹也是一个孤儿。有一段时间,《拉兹之歌》风靡一时。“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大街上出现了很多穿花格衬衫的国产“拉兹”。住在我家对面的弹花匠,是个浙江人,也喜欢一边弹棉花,一边“嗡嗡”地锤着花弓,一边唱。“到处流浪,到处流浪……”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到深圳去,“到处流浪”。有一天在公园里又听到了这支歌。是一个印度女人,用汉语唱的。她唱的很好,汉语也算流畅。听着听着,我听出了一点异样。她唱的不是“到处流浪”,而是“到处逛荡”。
“到处逛荡,到处逛荡……”印度女人坐在草坪上,用沙哑,欢快的嗓音唱。我从她身后走过。走出很远之后,我突然明白了,这里原本就该是“到处逛荡”才对。
“流浪”是忧伤的,灰暗的,在精神上对应着父性生活,在行为上具有修正和自恋的倾向。而“逛荡”是欢乐的,明亮的,精神上是边缘化的,其行为更为自主,因而也更具批判性。
不论是小说还是电影,“孤儿的快乐”总是比“孤儿的悲惨生活”更真实,更具有表演性和认识深度。在十九世纪的文学中,如果没有“孤儿”这个主题,许多大师都不会出场。后来到了现代派。
“我对别扭的东西特别感兴趣。”唐纳德#8226;巴塞尔姆说。他描述的是“父亲”。
“这双眼有一种深浅不同的蓝色,吉达尼斯牌纸烟盒上的那种蓝色。这个头从来不动。瞪着眼有几十年。容貌是高贵的、善良的基督,还有什么呢?宽广与高贵。而且宁静,当然,他是死了的,如果不宁静那还能有什么呢?从他那个样子美好鼻孔精致的鼻尖到地上,有五米半长,长短是用三角测量出来的。头发花白,但是白得年青。……下颚的轮廓可以比之于一座石砌的构造。这一伟大的颚部,长了三十二颗牙齿,二十八颗白得象是标准浴池里的固定装置,四颗变了颜色,后者是由于嗜好烟草的结果,根据传说,这灰褐色的四颗可以在下颚的中央找到。他不是十全十美的,为了这个该感谢上帝……”
这确实是一个“大头爸爸”。“从他那样子美好鼻孔精致的鼻尖到地上,有五米半长”。这样精确的测量,无疑是打上了后文明的烙印的。现代派艺术的浪漫是非常深刻的。在小说中,二十三个男女遇到的麻烦是“父亲的复活”。他们用电缆拖着他的身体,在人群中跋涉。“我们想要亡父死去。我们噙着泪水坐在那儿盼望亡父死去——同时却用我们的双手做着奇妙的事情。”《儿子手册》在这里插入只是为了得出一个结论。消灭父亲的必要性。最后父亲被埋葬了。为了哄着他安心入土,一个女儿不得不脱下裙子,高高地举起来。这是一个象征。按照巴塞尔姆的说法,女人的裙子底下,才是真正的“生命所在地”。
这篇小说的第一节就吸引了我。兄妹俩在“安妮皇后”的纱巾后面调情,乱伦,而“亡父”却挣脱了电缆,在公路边一口气杀死了九十多个音乐家。“然后亡父一边收剑入鞘一边从裤裆里拔出他古老的阳具对着死去的音乐家的身上撒起尿来,向几个或成群的尸体上,用尽力气往上浇——四分钟,也就是一品脱。”
“九十多个音乐家”是我从小说中统计出来的。这些音乐家来自世界各地,美国的,欧洲的,南非的,还有日本,印度,前苏联和中国的。“亡父”杀死了这些音乐家,还浇上“一品脱”尿。现代派文学要解决的问题好象总带有很强烈的父性色彩。小说中出现了暴力、音乐家、复活、电缆,如此等等。这样的小说不再是表现快乐的了。
狄更斯的孤儿卖掉了他出生时的胎膜之后,就上街了。而现代派的孤儿们却要反复地埋葬父亲。孤儿的文学成了解决问题的“白皮书”,小说也就成了“大说”。
矮墙下的植物
《矮墙下的植物》是我画过的一张素描。一个中午,我吃过饭后,无事可干,偶然到小花园里坐坐。我看到了很多植物。在斑驳的矮墙下,有很多植物。太阳光把矮墙的影子,推倒在这些植物上。夫子说:多识鸟兽草木之名。那么就看看这些植物吧。
挨着墙角,有一溜韮菜兰。散得很开,多数叶条都蔫了,贴着地面。韮菜兰是开花的。白花,黄蕊。花瓣为奇数,五或七,多足纲昆虫喜食,因而丛叶束立,花茎直生,或利于观赏。
蝴蝶兰开花,漆红色,茎、叶都乱得让人心烦。
禾本科植物具有很强的掠夺性。都是野草。
有一种浆草,浆是苦的,兔子最喜欢吃。这种草就是蒲公英。白色、聚伞状花球。风一吹,无数的小伞就张开了。著名的风媒花。种子愿意飘到什么地方就飘到什么地方。在很多诗歌和绘画里,这种植物总是和梦想有关。通过它,最没有想象力的人也能回到童年。
一种叶片象泡泡纱的植物,根是白色的。就象一颗微缩的白菜。这种植物很多,但是我不了解它。我以为它就是野白菜。
大丛的管状茎杆的大丽花,开花时艳丽得惊人。这种奢侈的植物,肯定是凋谢在沙尔#8226;波德莱尔描写过的有雨的夜晚。
蓝点子。很蓝的小花,星星点点地撒在地上,就象动画片中的植物。
油菜花。一株,两株。伞形花序,对生。食用植物。大遍的油菜花可以入诗。“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盘龙松。蔓生,茎叶都纤细得让人心生怜意。鲜红的星状小花,花蜜藏在细长的管状花柄里。它是蝴蝶的易于泼洒的高脚杯。
猪耳草和猫眼草是伴生植物,有宜于昆虫。它们生长的地方,潮湿,有薄薄的腐殖层。
蚂蚁草是大地的网状纹身。
仙人掌类植物不宜亲近。
草莓。可以种在花盆里。还有蛇莓。爱斯基摩人歌唱草莓。
我在山头采莓子
我的心中大伤悲。
日照山头
我心伤悲。
我心伤悲
远见海水——
海水恬静何美好
所欢持桨方就道——
我采莓子于山头
我的心中大伤悲。
(格陵兰的爱斯基摩人《采莓子歌》)
菊花。
可食用的甜蒿。艾蒿。黄蒿。青蒿。白色的狼尾蒿。品尝蒿类,可清热辟邪,百毒不侵。
观音草。不知道为什么叫观音草。
蕨类植物,序叶,对生,钝齿状叶缘。巨大的梁龙和蹼趾类食草兽曾经嚼食过它。蕨类是植物中的遗族。
玉簪花。玉簪花是非常色情的植物。《白雪遗音》中说:玉簪轻刺牡丹娇。所以牡丹又是阴性和肉欲的植物。
丁香花是汉语中的一个修辞格。“丁香花发一徘徊”,是写龚自珍和顾太清的。
苜蓿。紫花地丁。肥田草。
刀豆。谁把刀豆种在这里啊?青光闪闪的刀。植物的刀。“将头临白刃,犹如斩春风”。斩春风的刀豆已经在开花了。还有更多的植物。
铁线草。山椒。竹节草。苍耳和卷耳。都是草。
我喜欢草。把知道的草的名字念出来,亲切,有余味。很有意思。
矮墙的另一边,长着一棵树。卵形小叶,细枝,疏零,错落纷杂。我不知道这棵树的名字。用了一中午的时间,我把它画下来了。春节过后,这棵树开花了。满树的红花。花光香气,神采灼然。这是梅树。冬月开花是冬梅。腊月开花是腊梅。正月开花是春梅。有没有夏梅、秋梅?
梅是一种文化符号。你还记得小顺儿的妈吗?“中等身材…走路,说话,吃饭,作事,都是快的。梳头洗脸擦粉也全是快的,有时候碰巧把粉擦得很匀,她就好看一些;有时候没有擦匀,她就不大顺眼”。因为没有学名,大家都叫她“小顺儿的妈”。可是瑞宣不这样叫。他象“赠送博士学位似的送给她一个名字——韵梅”。韵梅多好!老舍在北京的小胡同里到处寻找韵梅。韵梅!韵梅!有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她的名字叫韵梅。
可是老太爷却不乐意了。他说,“好吗,她一天忙到晚,你还忍心教她去运煤?”
现在是春天了。二月底,三月初,雨水很多。那棵梅树落完了花,又长高了一点。小顺儿的妈又叫韵梅,也是七、八十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