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爱情无关(长篇的计划最终化成短篇)
和爱情无关
1
二楼的李锵这几天整晚赖在一楼张度的宿舍,商讨新居的设计方案。
下学期,他们和同班的十几位同学将一起荣升为“校园三害”之一的博士生。作博士生的好处有二----至少李锵和张度这么认为----一是可以继续混在校园,不必为生活琐事操心,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二是六人间的宿舍改为二人间,生存空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比住进总统套房还让人兴奋。
由于学校规定可以自由选择室友,那些将为博士生的同学便开始频繁相互走动、试探,物色合适的“同居”对象。李锵和张度被公认为是“天生的一对”,他们都有抽烟、喝酒、几星期不洗澡等坏习惯,而且都是夜猫子,不到睁不开眼绝不肯安心上床。他们之间也似乎早有了默契,录取消息一下来,他们就开始张罗着设计新居的摆设和格调,而且常常就某个细节煞有介事地讨论到深夜,打造毕业论文时可从没见他们有这股热情和认真劲。
在他们对“美丽新生活”的理想规划中,热水器、茶几、深色的窗帘是三项不可或缺的元素。他们从不打水,但又喜欢喝茶,每天起床后,他们都要泡一杯茶,点一支烟,这是他们的“一日之计”,如果缺了这个步骤,比如遇上考试或被女生叫走,他们会有丢了魂似的感觉,一整天提不起劲,所以他们意见空前一致地把热水器列为新居的首要元素。在学生宿舍摆上旧式茶几也是他们多年来的梦想,这是“闲适精神”的外在显现,也便于摆放茶杯和烟灰缸,一伸手就可以弹烟灰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窗帘,尤其是深色的窗帘,当然也不可少,他们常常一觉睡到食堂开午饭的时分,没有深色窗帘的遮掩,这一枕通天彻地的黄粱梦岂能尽兴?以前,他们对“人民作家”路遥并不看好,私下议论以为此人资质平平,但自从看了他那篇《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杰作后,他们翻然悔悟,并将他引为平生第一知己,苏东坡也只好排在第二位了。
在以上“三大件”之外,他们还考虑过配个小冰箱。深夜聊天或是玩电脑游戏,又或是聚众看球,如有一罐冰镇啤酒在手,岂非人生至乐?可是限量供电的电闸未必肯配合,保卫科的检查员们也未必能理解他们的闲情逸致,所以他们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一异想天开的计划。
在易稿数十次之后,他们的新居设计终于有了定案。
张度长吁一口气,摊在床头,感叹道:这回算是明白曹雪芹老爷子“披阅十载,增删十次”的个中滋味了。李锵不理他,只顾找烟抽,却发现桌上的两盒烟全他妈是空的,就向张度要,张度摸出烟盒,幸好还剩了一支,就掐成两截,一截扔给李锵,李锵点了烟,走到窗口,居然看到一地的月光。
2
天光一点点暗下去,邻家的屋里飘来杂着菜香的油烟味,刘端和郑昊的那盘没有下完的棋,却还在继续。
郑昊是刘端的同乡,是化工专业硕士,他的体态虽然已经有些发福,但还算一表人才。听说他的老婆是河东狮吼型的人物,睡觉时鼾声如雷,一有不如意,不是破口大骂,就是猛揪郑昊的耳朵。她的父辈是八旗子弟的后裔,她们一家都有点好吃懒作,还大爷气十足。北京市井里把这类人称作二逼,既牛逼,又傻逼。郑昊不愿作二逼,更不愿受二逼的气,因此成天泡在实验室里。这一年多来,他一直在忙着研制一种能够将水与酒精分离开来的薄膜,但一直没有重大突破,往往经过分离处理后,水中仍然有很高比例的酒精,酒精中也仍然有很多水份。这多少有点像性欲与爱情的关系,圣人们总是试图将两者分离开来,但总是徒劳无功。男女之间真得可以有爱无性吗?照郑昊的看法,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太低,简直比成功分离水与酒精的可能性还要小。
由于实验不顺利,又懒得回家领教二逼嘴脸,郑昊这段日子成天找刘端下围棋。今天的这盘棋从午后就开始杀起,临天黑还未收兵,真把自己当专业棋手了。
李锵也关心围棋,像李昌镐、曹熏铉、马晓春、小林光一等传奇杀手的名字也常常供在他的嘴边。对于韩国围棋目前独霸天下的局面,他也有一番高论:围棋这玩意,说到底是体力活,杀到最后比拼的不是棋艺,而是体力与意志。中国棋手都是些文人,下棋下到一定段位,就开始风花雪月,风流自赏了,日子一久,不但棋力不长,体力也跟着衰退。我可以打包票,如果李昌镐哪天也学会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了,中日棋手的苦日子就算熬出头了。奇怪的是,小日本本来有剖腹的传统,也算是一个有自虐精神的民族,照理说,他们在棋盘上和敢于剁手指的韩国人大有一拼,怎么也搞得一败涂地?大约小日本过了几十年富日子,野蛮人的习性慢慢打磨掉了,也越来越文人了。
听李锵谈起围棋,似乎是满腹经纶,但天知道,他有生以来只下过一盘棋。某天,他和林凡在宿舍里下了几盘五子棋后,觉得很不过瘾,就拉来张度作顾问,开始试着下围棋。结果,他输了三十多目还愣是不知道自己输了,还怯怯的问张度,谁赢了?
每逢刘端和郑昊对奕,他就扑到电脑前独自切“红警”,但玩多了也没劲。再说,刘端和郑昊今天的这盘棋也下得实在太磨蹭。他不耐烦了,你们还有完没完?
快了,快了,你再玩一把“红警”吧。刘端头也不抬。
李锵坐回电脑前,点开游戏,横竖提不起兴致,就把键盘重重一推,重又站起身,回头瞥了刘端和郑昊一眼,耸耸肩,走出门去。
门外是一片泥地,无花无草,靠门有一棵半枯的槐树,晃着几丛半黄不绿的树叶。泥地的另一头,靠着一条弧形的柏油马路,来来往往的,多是黄壳子的面的。
虽说刘端现在等于住在都市里的乡村,但以他目前的财力,能租到这种开门见路而不是开门见墙的平房,也算满不错了。刘端本来是计划毕业后进世界粮食组织作翻译的,无奈救济发展中国家是发达国家的专利和特权,他费尽心血却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捞着,等到他回头联系上了一家外语学校教书,他亲爱的母校却说他延误了统一分配的时间,硬是卡住他的档案不放,所以他现在就只能混在北京,靠给一些外贸公司作些翻译维持生计。
李锵在泥地上走了几圈,踱回槐树下,正准备伸手从裤袋里掏烟,手机忽然响了。
3
李锵从刘端房内推出他那部豹纹变速自行车,连开两把锁,这才上了车。
他本来最瞧不起这种守车如玉的车奴,但经不起接连被偷走八辆车的打击,只好乖乖作了车奴。
李锵刚才接到小宛的电话,要他去陪她散心。小宛属于胸围发达、头脑简单的那一类,她最大的生活愿望就是出国留学,至于为什么要出国留学,她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好呗,大家不都想出国?
李锵是在一次校园舞会上邂逅小宛的。对李锵来说,舞会邂逅是最寻常也是最理想的相互勾引的方式,因为这种方式更直接,也更感性化,两个人在初次相识的瞬间,就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对方面前,眉眼,气质,谈吐,身体的感觉,甚至还有体味。任何矫饰伪装,其实都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虽说舞池灯光幽暗,人群起伏如鬼影蹁跹,但他和她一旦在电光火石间照见对方,并相约共舞,就有如两条绵延无尽的并行线,忽然交错在一起。在这种零距离的接触中,一方有没有化妆,有没有抹香水,有没有口臭,根本就逃不过对方感官的自动审察。
不过,他虽然看重身体感觉,但也从不轻视精神的力量。他的求欢哲学是:想和女人做爱,先陪女人做梦。
多梦是年轻女人的魅力所在,也是她们的致命弱点。就好比理想主义是青年学子的不同流俗之处,但也是他们经不起煽动、容易被人当枪使的诱因和祸源。
小宛就是无数多梦少女中的一位。当他第一次挽住小宛流线般的身段起舞的时候,就铭记住了通过手与腰的接触所感受到的弹性和质感。
小宛在闲聊中告诉他,她在圆明园附近的一个画家村租了一间房,专攻托福。李锵不能不佩服她的勇气,你这不是住进狼窝了吗?
这帮所谓的画家他以前接触过一些,不是痞子就是骗子,他们套在身上的艺术家外壳,实足是皇帝的新衣。其中一个叫张小千的最神。有一次招来一帮美联社、路透社的记者,说是要进行一次颠覆东方审美传统的行为艺术表演。对着各国记者的镜头,他脱光全身衣服,赤条条跳进一个积满脓水的烂泥潭,然后裹着满身污水走上岸,一大群绿头苍蝇扑过来,粘在他身体上的各个部位。张小千说,这就叫“极端体验”,这就叫“挑战身体的极限”,蒙得那帮老外一愣一愣的,还真就发了通稿。张小千也就成了画家村中第一个脱颖而出的名人。
自从小宛住进画家村后,张小千有事没事就和她套磁,还常常感叹说,中国的女人都太保守,这是中国人体绘画艺术赶不上世界潮流的根本原因。然后就问小宛愿不愿意作他的裸体模特。
“你不会上了他的当吧,这可就真是为艺术献身了。”
“你当我是傻瓜?”
李锵不语,把升到喉咙的笑压下去。
李锵虽然有些瞧不起小宛的世俗味,但还是喜欢她的。喜欢和爱不是一回事,就像性和爱不是一回事。性是下半身的火焰,说着就着了,和擦一根火材那么简单,来得快,去得也快,剩下那点灰烬还不够一阵风吹的。爱是灵魂的火焰,由盲目的命运所操纵,等待灵魂之火的燃烧,就像等待火山爆发,也许就在明天,也许要等到来世。
叶赛宁在一首诗中说,我爱你三个字太容易说了,比擦一根火柴还容易。他的意思其实是说,做爱是件容易的事。和一个人做爱确实比爱一个人简单多了。想和人做爱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欲念。但李锵从此就有些瞧不起叶赛宁,想操就直接点嘛,拿爱作幌子就太虚伪了。他也连带着瞧不起昆德拉,性就是性,政治就是政治,把性当作对抗意识形态的手段,分明是在给自己的好色涂脂抹粉。这种以反叛姿态遮掩性冲动或者以反叛为名赋予性行为以正当性和崇高性的包装术,他见惯了,也烦透了。
李锵还真有自己的原则,他轻易不说我爱你,最多只说我喜欢你。小宛就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和一个女人做爱,起码总得喜欢她,否则就只是泄欲,那是嫖客的勾当了。
4
午夜时分,四处巡游的警察在完成抓野鸡的指标后,早就收了工,洗洗睡了。
卖羊肉串的摊贩纷纷出来值夜班,每隔几个路口,就横着一两副烤肉架,劣质的炭火滋得羊肉和孜然混杂的香味满街乱窜,一阵阵灰烟扬起来,裹住了路灯,灯光洒下来,泛着肉晕。三三两两的闲人围着烤肉架,或蹲或站,一手攥着十几串羊肉,一手攥着一瓶啤酒,边吃边大声聊天。
西瓜贩子也早就在路边扎起营寨,白炽灯打在案上,案上摆着切开的西瓜,红瓤中嵌着黑子,油油地招人。
李锵忽然觉得有了胃口,蹬踏的气力也多了几分。
他拐过几条小巷,又穿过一条沉浸在荒凉中的长长的乡间小路,停在一所小四合院的门前。
门关得很紧,月光印在门环上。
他拨了一个手机号。五分钟后,门开了。
小宛穿着拖鞋走出来,身上套了一条短裙,在郊野的凉风中,微微起伏些涟漪。
他们一起进了门。小院已沉入梦乡,只有小宛的房间还暗暗地亮着灯。
接下来发生的事,读者可以凭着自己的想象力来推演。
按照我有限的“生活体验”和阅读各类小说的二手经验,我以为至少有五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性是李锵进了小宛的房间,两人立即拥吻在一起,然后李锵把小宛抱到床上,开始行 “云雨之欢”;
第二种可能性也是李锵进了小宛的房间,两人也是立即拥吻在一起,然后也是李锵把小宛抱到床上,区别在于,就在李锵准备进入的那一刻,小宛忽然推开李锵说,我们先洗个澡吧。然后就是李锵洗了澡,靠在床头想像凉水流过小宛身体的感觉。然后是小宛一身沐浴露清香地走出来,然后才是“云雨之欢”。最近看到一些小说,每当写到男欢女爱,就很喜欢插入美人浴中的细节作为前奏曲;
第三种可能性是李锵和小宛点起蜡烛,一边喝红酒,一边听小夜曲,情到浓时,才行“云雨之欢”;
第四种可能性是两人在灯下玩跳棋,就像海明威笔下的亨利和凯瑟林,然后“凯瑟林”说,我们不玩跳棋了,你来玩我(play me)吧;
第五种可能性是两人玩了一回跳棋,或在蜡烛光下喝了一回红酒,然后李锵用自行车载了小宛,穿过那条沉浸在荒凉中的长长的乡间小路,找了家通宵电影院看电影录像,天快亮的时候,李锵又用自行车载了小宛,穿过那条沉浸在荒凉中的长长的乡间小路,回到小宛的房中,然后李锵在地铺上死猪似地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午后。小宛已不在屋里。李锵到四合院外找了片野地撒了尿,然后用小宛剩在脸盆里的水胡乱擦了把脸,点了颗烟靠在床头。然后小宛回来了,手上拎着一袋水果、熟食(可能有李锵最喜欢的冷牛肉和酱鸭舌),还有一瓶啤酒(自然不会是一葫芦冷酒了)。
以上五种可能性到底哪一种才是事实,我也说不上来。我只知道大致可以排除第二种,因为李锵最讨厌做爱前洗澡,他认为这是现代文明对原始野性的践踏,或者干脆就是一种异化。但这种可能性也不能绝对排除,谁知道李锵到了那个节骨眼,还能不能挡得住文明的诱惑?
5
我从朦胧中睁开眼,天光没遮拦地扎过来,好一阵才恢复视觉。张度已不见了,这厮难得早起一回,大概又去网友聚会了。昨晚打地铺的刘端也没等我请他下馆子就消失了,多半是找他的红颜知己去了。真是可怜见的,千辛万苦把妞泡到手,对方却只认自己是红颜知己,听着倒挺浪漫,实则透着生份。
我想不出起床的理由,就先拿座垫往后背靠了,然后取烟,点火,吸烟,重复每天醒转后的仪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有人睡前必读一段《红楼梦》,有人午饭时喜听说书,有人不洗澡就不能安睡,有人自习前喜欢先看体育新闻。这些生活习惯看似微不足道,但却有如固定的仪式,使人安心,也使人从虚无中获得一个落脚点。对我来说,每天醒来后的抽烟仪式,就是我的精神落脚点。
我一边吸着烟,一边漫无目的地捡起出一本书来翻,没想到掉出一张照片,我拿起来一看,原来是董玉的生活照(注:并非艺术照)。前些日子,我为了找这张照片还翻箱倒柜了一回,没想到它竟躲到书里去了。这张照片是证明我和董玉相识的唯一线索。
照片里的董玉穿着及膝黑绸连衣裙,头发往上梳,并挽了髻,明摆着要扮成熟。董玉是公司文员,才大学毕业,还没有固定男朋友,却非要作少妇状。我有一次嘲弄她,街头的妓女都忙着扮清纯,你干嘛老往风骚了打扮。董玉居然毫无幽默感的回敬道,如果你念念不忘清纯少女,干嘛还老缠着我?
门口忽然有响动,然后是推门声,脚步声,我顺手把照片搁在枕头旁,头也没回地招呼道,这么早就回来了?
张度竟不置答。
牛逼啥,我嘴里骂着转过头,结果大吃一惊,这不是董玉吗?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那个人绝对是好意。
好意?我暗想,不会是张度这厮暗中导演吧?那就太够哥们了。
你还在睡午觉?
我从昨晚睡到现在。
懒人我见过,没见过你这么懒的。
这你就外行了吧,我们这些文人都喜欢通宵写作,那时候思路最活跃,灵感最丰富,也没有一日三餐之类的杂事打搅,效率其高无比。如果白天还不让我们补足觉,不是太残酷了点。
董玉走到我的床头。
我赶紧起了身,从门背后扯下毛巾往脖子上一挂,就上洗手间洗漱去了。
水房里倒凉快的很,学政治的周大傻又在里间冲冷水澡,正大着嗓门宣布小道消息。
洗完脸,刷完牙,我吹着口哨从洗手间晃出来,走到宿舍门口时,发现门锁上了,便从门上方摸出钥匙,捅开门,屋里漆黑一团,原来窗帘已经拉上了。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电脑椅上挂着从女人身上脱落下来的“一大堆遮掩物”(罗兰巴特语,详见其《神话—大众文化诠释》一书),董玉则裹着我的油腻腻的毯子躺在床上。
董玉见我神色惊惶,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妈的,管她狐仙不狐仙,我一把掀开毯子,靠,真是一丝不挂,整个身体不算丰满,但线条极为柔和,肌肤胜雪,却又透着淡淡的桃红,我伸手就想去摸,董玉急忙用手臂架开。
你不是说你对美的裸体不会有邪念?
错错错,我指的是雕塑,又不是真人。
说着,我又伸手去摸,董玉又用手臂来挡,我暗暗加了点力,心想,这回该缩手了吧,可董玉的阻挡却越来越有力,正僵持间,忽听喀哒一声脆响,董玉的手臂断为两截,血直往我脑门涌。董玉竟然一声未吭,她的断臂也竟然没有渗出一滴鲜血,但她的脸色和全身肌肤却正在由淡红迅速衰变为苍白。我轻摇董玉的肩膀。
董玉的眼睛对着我,却没有看着我,嘴还微微张着,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抓住她肩膀的手越来越凉,到后来就像摸在大理石上一样,不但凉,而且硬。我眨了眨眼睛,想看得真切一些,结果悚然一惊,这哪里是董玉的裸体了,分明是维纳斯的裸体雕像,董玉的那截短臂却已不知所踪。
凝望着横陈在我床上的维纳斯雕像,我平生第一次从美的事物中感受到了恐惧。
猛然回头,却见张度坐在对面床上,翘着腿,衔着烟,乐呵呵地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我看你丫真是抽疯了。
6
张度和林凡又斗上嘴皮了。
这两位仁兄,一个自称虚无主义者,一个颇有理想主义者的气质,想不吵嘴都难。李锵有一次开解劝架不成反受奚落的老木说:“你能指望克林顿和希拉里在莱温斯基的问题上达成共识吗?”
张度外表沉稳,见了外人很少说话,给人讷于言的印象,但在和朋友聊天时,却常常爆出惊人之语。比如他说,学者埋头写书和婊子在街头接客,其实是一回事。一个是为了名,一个是为了钱,说到底都是个人利益的驱动。学者写到一定时候就著作等身、功成名就了,然后就顶着大思想家的头衔到处演讲、开会、剪彩、赴宴,就像婊子赚足了卖身钱后就衣锦还乡,供楼、买车,还捎带着从了良。
林凡反驳说,你真是胡说八道。照你的说法,康德、黑格尔著书立说也都是个人利益的驱动了?他们对人类的终极关怀,他们试图型构一个美好社会秩序的理想,难道可以和婊子从良的愿望相提并论?
大哲学家有大哲学家的终极关怀,婊子有婊子的终极关怀,大哲学家的终极关怀是光环和荣誉,婊子的终极关怀是一个稳定的归宿,说到底还不都是个人价值的实现?如果大哲学家们真是满足于思考天道与本体,又何必玩命地著书以求扬名立万,传之后世。传之后世也就是青史留名。一个人倘若存了留名的念头,也就是名利之徒,无论他把思考的动机包装得多么崇高和神圣,终不过是名利欲的囚徒,也就和举世滔滔的小人并无实质的区别。我比较佩服苏格拉底,他没有留下一个字的著述,这才是为思考而思考的超人,比那些为荣誉而思考、猴急着想套上神圣光环的世俗哲人高明多了。禅宗主张不立文字,拈花一笑中,尽得风流。不立文字,也就是不求留名,不求世俗的名望,这才是高人、达人的境界。相比之下,我们周围那些耗精耗血忙着出产学术成果以奠定学术威望的专家学者们,不过都是些庸人罢了。
我不否认个人利益对人类行为的驱动作用,恩格斯说,恶是人类发展的杠杆,这句话还是颇有道理的。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许多大哲人的终极关怀确实是超越个人利益之上的人类命运和救赎的希望。当下一些学人把学术当成进身之阶,确实和婊子的追求没有本质的区别,张承志讽刺当代学术已经堕落成了“学中之术”,其实他没有想到,这不过是“学而优则仕”的遗毒,也算是古已有之的传统。但康德、黑格尔的著书立说岂可与这类人相提并论?他们如此精深谨严的思考难道都是出于功利的考虑?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岂能甘于书斋的寂寞?
你看到的不过都是假相而已。你想,如果他们真是为思考而思考,或者像你说的那样,是为了人类的命运和救赎的希望而思考,又何必把精力花在文字篇章的苦心经营之中?大脑里的思想一旦落于文字,就免不了矫饰的成分。矫饰的诱因,无非是修辞的冲动。思想家一旦有了修辞冲动,也就和他们瞧不起的文人没什么两样了。中国文明为什么会没落?还不是因为一批大谈文章道德的真假儒生掌握了文化霸权?鲁迅认为传统文化就是“吃人”二字,我觉得鲁老先生还是没看到本质,传统文化的症结不是“吃人”二字,而是治国之术沦为修辞与教化之术。说白了,那些所谓忧国忧民的君子,其实看重的不过是青史留名,所以哪怕大火烧着屁股了,还要赖在书斋里推敲韵脚、涂抹辞采,孔老二不是说了,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人可以死,但不可以无文名,这就叫饿死事小,名头事大。康德、黑格尔也许不像中国文人那样讲文采,他们的笔头是著名的枯燥,但他们这样热衷于把他们的思想落实到文字篇章之中,还不是为了让世人、让后人都能看到他们的深刻和博学,这背后要没有功名心的唆使才怪了。所以我说你看到的不过都是假相而已。
你这套诡辩术在古希腊时代就过时了。你的逻辑是只要思想落实为文字就不是纯粹的思想,就是功利心的产物。我不否认当前的一些所谓学者确实是靠贩卖思想产品来换取光环和荣誉,但我们不能由此推论所有思想者都是名利之徒,也不能由此推论所有思想者的终极关怀都不过身前身后的荣名。你这是典型而浅陋的以偏概全。
我看你就喜欢在假相中自慰。什么崇高理想啊,什么终极目标啊,什么千年王国啊,什么永恒和平啊,在我看来通通都是假相。假相都是美好的,诱人的,但也是不堪一击、一捅就破的,唯有丑陋的真相和本性是永恒的。古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就是说,情人爱得其实都是对方的假相,所以我认为爱情就是假相与假相之间的相互吸引。为什么约会的时候大家都要梳妆打扮,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有些女人还要用钢丝托起乳房?为什么情人之间说话都比较温柔动听,也喜欢说些爱你一万年之类的套话假话?这说明大家爱得都是假相,也都被一种假相撩拨得意乱情迷,一旦暴露了真相,一切美好的幻觉也就烟消云散了。比如你设想一下,你的情人在花前月下忽然放了一个臭屁,你有什么感觉?再比如,当你终于搞明白,原来你心目中那个如诗如幻的情人也同样要拉屎、撒尿、手淫,你又有什么感觉?
你就一大俗人,没有柏拉图所说的灵魂视力,只能看到事物的表象,还自以为看到了真相。真心相爱的人是不会考虑你那些恶俗的问题的,他们之间的爱意是灵魂的呼吸与交融,是两个魂梦相通者的刹那相逢,你这个俗人永远也参透不了。
说得倒玄乎。什么灵魂之爱,还不是两具苟且偷欢的臭皮囊在自欺欺人?反正我是不信那一套的。生死相许的傻事我也是不干的。自个儿舒舒服服的活着才是正经。
张度还真说到做到,他从不会执着地追求某个女孩。他的原则是,如果一个月追不上,那就算了。何必再费那个劲?
7
我是董玉,出现在李锵梦魇中的那个女人就是我。
我从不怀疑,性感这个词是男人的创造。女人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她的名字就成了空洞的符号。你叫董玉也好,小宛也好,在男人眼中,其实并无多大分别。因此,性感或不性感的打量,对女人而言,是一次再命名的仪式。只有经历过这种仪式,你在两性世界中的身份才得以确定。 如果你有幸被贴上了性感的标签,那就等于获得了贵族般的封号,也同时幻化为有身份的空洞存在。当男人的思绪触及你的时候,你其实只是一具无名的肉体而已。某些语词有时真如魔咒一般,能够改变人的生存状态和生存感受,就像有人觉得BLUE这个词很性感,也有人(肯定是男人)创造出FUCKIBILITY一词来抚摸、窥探性感女星莎朗斯通短裙下的身体。
我的第一次性体验宿命地和莎朗斯通主演的《本能》联系在一起。那时我还是高中生,在一次生日派对中,我们像偷食禁果一样偷看了《本能》的录相。看完片子后,我察觉内裤底部湿了一小片。从那以后,我就滋生了和异性身体融合的愿望。但由于高考的压力,再加上正统观念无所不在的监控,我只有苦苦压制时伏时起的冲动。
进入大学后,我成了被追逐的对象,我也很快适应了这种情爱关系中的被动角色。当时我根本无暇也无力反思,为什么女性在情爱关系中就应该是被动的?
我和三、四位男生约会过,每次赴约时我都会感到微微有一丝颤栗掠过,可是照例地在花前月下闲谈了几句之后,我却再也提不起兴致,也许我的身体感觉根本就排斥那些尚不成熟的异性气息,尽管每一个男生都尽量在我面前表现得很有男子气概。我后来做了某老师的情人。我承认这件事的责任至少有一半在我本人,我明知道他有老婆孩子,但我还是在一次个别辅导时任由他搂入怀中,因为我确实无法压制这一刻的冲动。他经常去外地开会,我就找出种种借口请假,然后悄悄地赶到他所在的城市,我们做爱的次数几乎是随他开会的次数成正比增长。事发之后,有些同学说我是为了在他的课上得高分才不惜献身,这实在是小人之心。卖身求荣的人在当代校园里当然有,而且在功利主义渐渐取代理想主义而成为大学主潮之后,这类人的行径也似乎越来越“正常”了。但我确实不是出于功利的目的才和他拍拖的,我只是不愿也不能承受压制自身爱欲的苦痛。莎菲女士嘲弄禁欲主义者的一段话和我当时的心境特别合拍,“我忍不住嘲笑他们了,这禁欲主义者!为什么会需要拥抱那爱人的裸露的身体?为什么要压制住这爱的表现?为什么在两人还没睡在一个被窝里以前,会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担心的事?我不相信恋爱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学!”然而,不“理智”的恋爱到底无法逃脱世俗的审判,他因为这事被学校开除了,老婆也和他离了婚。我在父母的强制下,转到家乡的一所大学,一年后毕了业,应聘到北京工作。
在一次新年舞会上,我邂逅了李锵。李锵跳舞很不守规矩,老有些即兴的发挥,常常让我不知所措,一圈舞下来,我的脚背已经被他的脚根戳得隐隐作痛。但他跳舞很投入,不像某些男舞伴只想着尽可能贴近我的身体,这一点让我刮目相看,所以我宁可忍痛和他多跳几圈。李锵属于大大咧咧的那类男人,行事说话仿佛全无顾忌,女人永远做不到那样洒脱,所以我比较愿意和他来往,而且我以为这才叫异性相吸。人们都喜欢谈论女人味,男人味,我觉得李锵的性格就颇有男人味,有男人味的男人总是招女人喜欢的,就像男人都喜欢有女人味的女人,至于什么样的女人才叫有女人味,这个问题最好请男人来回答,我只能说,那些把三围尺寸作为女人味的具体标准的男人是肤浅的,他们永远也无法理解女人,也永远无法体会直达灵魂的诱惑。
我有时也很反感李锵,因为他过于有男人味,这听起来有点奇怪,喜欢和反感一个人怎么可能出于同一个原因?对我而言,这一点都不矛盾,因为凡事过了头就会让人生厌。我喜欢李锵漫不在乎的口吻,但不喜欢听他漫无边际地吹牛,好像全天下就属他最有能耐,克林顿也得乖乖地给他让出白宫,十男九吹,可也得有个分寸。他似乎不太爱洗澡,身上常有一股味儿,他或者以为不洗澡是大男人的作派,可是我的嗅觉实在无法接纳这样的大男人。他的另一个毛病是把一切看得太透,在他眼里,人们宣称追求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是假相,包括神圣的理想和不渝的爱情,这让我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按照他的逻辑,我和他的交往也不过是一场情爱游戏,最终有结果也好,最终一拍两散也好,都不过是同一次游戏的不同结果罢了,大概没有一个女人有本钱去玩这样的游戏,所以我常常有意和他保持距离,但我又忍不住和他来往,因为和他在一起有时候还是满舒服的,我可以暂时放下很多放不下的事,他那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至少比那些死缠烂打追求我的人让我更放松。爱情不是布施,性交不是恩赐,我绝不会被某些追求者旷日持久、不计代价地付出所打动,由感激而生爱那是菩萨心肠,和爱情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