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逃》第一章
第一章:三个少年与一条狗
1)
“三年五年算个啥?十年八年走亲家。无期徒刑安了个家,脑袋掉了碗大的疤!”
看守所未成年在押人犯张阳每天大清早从大铺上醒来,走向卫生间洗刷之前,都要背诵一下这个顺口溜。关于这个劳改段子的始作俑者是谁的问题,由于中国监狱史渊源流长,故而无从考据。
这个顺口溜听起来不仅很不严肃,而且颇具反动色彩。在看守所,无论是谁背诵这个东西,要是不幸被正在查房的狱警听到,都会被拉到号房外面脱下裤子打屁股。不过没关系,张阳背诵它的时间跟地点都很安全。狱警们脱了一身警服之后,也和人犯们差不多。这个话说的是人所共有的生理现象方面,没有其他意思。比如说睡觉,现在是时间是大清早,狱警们肯定在睡大觉。再说号房内部的犯人,谁要是不会背这个顺口溜,谁一定是个犯了法的先天性哑巴。之所以在押人犯张阳一直将这个段子记之于心挂之于口,无非是为了向全体号友们自抬身价。因为它不但可以表示出张阳对眼下监禁生活的不屑一顾,而且还能更深一层地表达出他对即将来临的劳改生涯的超级向往。
犯法之后,在即成的事实面前,一般人犯们要么会拼命抵赖,要么就死劲往自己脸上贴金。他们不管自己作奸犯科已经给社会治安会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怎样的危害。只要有自抬身价的言辞,无论局外人等会如何的嘲笑,他们也要拿过来先替自己开脱一番。
其实每个号房里面都有类似张阳这样的货色。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肥肥瘦瘦、高高低低。在没有被送往各个监狱机关进行劳动改造之前,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凑在大铺上面,整天东扯西拉、胡说八道、牛逼轰轰地进行着所谓的交叉感染。除此之外,或者互相讥讽,或者相互诋毁;愚蠢的一部分说来说去的就要打仗,动辄拳来脚往。一番纠缠之后,一个个又都他妈妈地各自鼻青脸肿。另外极少一部分智商较高的,他们则很少用暴力解决问题,于是,便勾心斗角地搞些阴谋诡计;久而久之,个别所谓文武双全的就开始显山露水,理所当然地当上了号房里面人犯们的最高长官,简称:号长。
每名号长的诞生,代表着一个号房群龙无首和自由散漫时代的结束。像水泊梁山上面的情形差不多,走马上任的新号长也要给整个号房里的英雄们排排座次。能言善辩者称之为师爷,这类人专门负责号房里面的阶级斗争;而像张阳那样敢冲敢干的,则按武侠小说里面的称谓,封之为左右护法。只不过在江湖儿女们所特有的称谓里,他们不叫护法,叫“滚统”。张阳在看守所羁押的几个月里,大大小小也干过了很多场的血架。尽管眼睛被对手捶乌或者踢紫过几次,鼻子也流过不少CC的鲜血。但皇天不负有心人,目前,他已挤进了滚统的行列。在通往滚统的打斗过程当中,流血事件频繁发生。像天上掉不下来馅饼一样,每个人犯不经过一番殊死搏斗也绝不会被人称之为滚统。尽管张阳未进号房之前,在校园也曾是个叱咤风云的中学生老大,可外面的名头在这里一点也不管用。看守所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的重要阵地之一,混进来这里的虽然只是些鼠辈匪类,但是这里面的确是地痞流氓云集,贼盗人渣众多。毕竟张阳进来的时候还没满17周岁,能如愿以尝地走进滚统行列,他自己很是满意。
几个月前,跟张阳从小学、初中再到高中都是同学还外加死党的杜亮和章辰向他汇报了一个事情。因为这个事,导致了现在,难兄难弟三人,高考在即,他们连高考的独木桥还没来得及上,就被法律的条把扫进看守所,成了三个倒霉的落水少年,不对--正确的说法不叫落水,叫失足。他们现在是三个人所不齿的失足少年。当然了,现在的张阳已经混成了29号监房的一级滚统,不知道另外两个家伙混的怎样。明天看守所放风的时候,他准备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他们。
章辰和杜亮向他汇报事情那天,三兄弟跟往常一样,放学时雷打不动地碰了个头。那天老二杜亮抽完手里的一支据说是炸弹的外烟后,率先发言:“关于老大的马子的奶被体育教师胖胖熊摸来摸去的问题,作为兄弟,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等闲视之!”那时,高三学生拜把子吊马子的事情早已经纯属正常。不但高三,连初三初二甚至是初一的小弟弟小妹妹们都学会了上课互递小纸条,放学乱搞小团体。以此证明:早恋不在年级高,自古少年出英豪。不过张阳他们对那帮小男小女们小打小敲的行为一直都嗤之以鼻。他们认为那帮小鬼之所以那么干,无非是看多了电影电视,想拿过来模仿模仿而已。那些情节雷同的影视剧看来害人不浅。对于学弟学妹们自以为是的早熟举动,杜亮早就说过他们是初恋不懂爱情。
当时,他们坐在学校操场一角的水杉树下,抽着杜亮从家里偷出来的一包外烟。据杜亮说那个牌子的外烟每盒里面都有一根含有浓度很高的大麻。章辰拿烟的姿势相当不好看,在正确拿烟的姿势以及一些老烟鬼子们怎样识别真烟假烟的窍门上,估计是师傅杜亮没没来得及向他倾囊相授。杜亮自己却很是老练地从那盒烟里拿出最后一排倒数第三支,“就是这根!”点燃后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还打了个非常好看的回笼,然后忿忿地说:“操!这包烟肯定是炸弹!因为我半点都不飘飘然。”
杜亮,上高中之前大名杜史亮。因后来无意中发现名字的音有谐悲剧姑娘杜十娘之嫌,上高一的时候,被他擅自改为杜亮。此人系富家子弟。其父自改革开放前十年便已开始投机倒把,据年纪较大的人说,这人当年是本地著名的走资派。发迹前以炸油条煎烧饼下馄饨为生。不过现在的油条商已经是有名的私营企业家,本地饮食行业的龙头老大。
老二杜亮评论完外烟的感受之后,将老大张阳的马子小路的奶被某某老师摸了的事情提到了那个碰头会的议事桌面。在杜亮的叙述其间,作为另外一个目击者的老三章辰则在一旁做适当的纠正和补充。
“其实老大的马子,我们应该也要拿出来批评批评。”杜亮说,章辰马上纠正了杜亮的说法:“在当时的实际情况下,小路显得很是被动。这个事情胖胖熊应该负全部的责任,毕竟他是人民教师,这是个为人师表的问题。”杜亮向他翻了翻白眼,继续说:“今天我们班上体育课,男的自由活动,女的打排球。胖胖熊像面筋一样围绕在小路身边跑来跑去。装模做样地纠正小路的发球姿势和接球技巧。操!小狗儿都知道那家伙是在假公济私地合法揩油。让我感到非常不解的问题是,小路平常在我们面前总是一副高贵纯洁的淑女嘴脸,可今天被胖胖熊双手圈在怀里,满操场地打转转,居然,居然他奶奶个熊地嘻嘻傻笑!老大你当时没看到你马子和胖胖熊他俩那小样儿。简直,简直是幅干柴烈火心甘情愿男欢女爱生动活泼的煽情画面!”杜亮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跟章辰说了一句:“三子你也看见了,你跟老大说说,小路今天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很浪?”
章辰说那是因为小路同学对发球和接球都有强烈的求知欲,但不排除胖胖熊存心要吃漂亮女生们的豆腐。他还说:“吃别人的可以,但是吃小路的,那就不行。你们说是不是?”张阳的马子叫小路,跟章辰杜亮俩一起,都在文科班。不知道张阳那年到底想搞什么鬼名堂,一个人去了理科班。那个叫小路的女生不仅仅身材长势良好,而且模样周正。未被老大张阳开吊之前,就一直是杜亮和章辰俩的梦中情人。那天的体育课,章辰杜亮目睹了各自的梦中情人被体育老师假传授排球技巧之名而大揩其油,两人大光其火。当时,章辰甚至用一种很酸的语调说,漂亮的女生和马是老师的。而杜亮当时就磨拳擦掌,说,那今年俺就报考师范,以便将来可以在这方面替兄弟们报仇雪恨。然后两人又都扬言要模仿打虎英雄武松,像当年武二郎狮子楼头怒杀西门庆一样,就那么酷酷地冲上去,把胖胖熊狠狠地教训一顿。可后来发现操场上的那个西门庆不但壮得真的像只熊,而且胸口还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黑色熊毛。即使两人联手,胖胖熊也不一定就能被他们打倒。因此,两人只能睁大四只又红又紫、又火又酸的眼睛,谗巴巴地望着那么那么漂亮的小路,被这么这么丑陋的胖胖熊利用教师的职能而大沾便宜。那天,章辰和杜亮俩未敢贸然冒充武二郎。经过商议,两人一直认为,这个事情不能力敌只能智取,以免当众闹出笑话。但一定要向大哥禀报,人多力量大。
就这么个事情?张阳好象很洒脱地问他们。好了我知道了。然后就表情很酷地低头抽烟,很有一些宠辱不惊的老大派头。又好象是对小路这个马子很不屑的样子。而杜亮则表情愤愤地问他知道什么。“你知道个屁知道!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马子的奶被我们班的胖胖熊摸来摸去的!”杜亮的话音好象还没落地,就被张阳在他脸上放了一个比鞭炮还响的双响。当时章辰正准备补充说:“这样下去,时间摸长了,你马子的奶还不起老茧?”可他已经亲眼目睹了二哥杜亮的可悲下场,只好活拉拉硬生生地把这话从喉咙中间憋回肚子里面。
小弟杜亮因为汇报真实情况而被老大张阳刮了两个耳光子的场面,让章辰想起中国古代一个天下所有老大们的老大。那个所有老大们的老大叫朱元璋。《二十二史札记》的作者赵翼这样说过那个姓朱的皇帝:“圣贤盗贼之性,兼而有之。”朱元璋自己当年也说过这么一句光冕堂皇的话,他说:“仁义者,养民之膏粱也;刑罚者,惩恶之药石也。舍仁义而专刑罚,乃药石毒民。卿当体古钦恤之意。”这话的意思是轻法治而重德治,被他说的也的确非常之好听。可历史上的朱洪武背地里干的则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套:据说此人上台之后,不仅大杀有功之臣,还一个集团一个集团地杀;虽然识字不多,但很会搞文字狱;不但把什么剥皮、延杖之类的刑罚搞的轻车熟路,而且还创办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特务机构东厂和西厂;他经常在早上号召人民向他提意见,晚上就迫不及待地把提意见的人送到监狱里面干掉。因此就张阳在杜亮脸上放双响这个事,章辰认为张阳是在模仿朱元璋。可是朱元璋这个人有些缺德,整个明朝的皇帝都缺德。(不过这话是近代学者费振钟说的,假如有人因为这个话而产生了与笔者恭小兵辩论明朝皇帝到底缺德不缺德的雅兴的话,最好他自己亲自去找费老。)我们的老大在模仿缺德的老大,这样的老大将来估计也不会是个好老大。章辰想。
杜亮被K之后,脸部表情晴转多云,并准备从眼睛里面下点小雨。但他后来发现恰恰这个时候下雨的话,未免会被组织小看。所以就只好没下。事后,他似乎很不甘心地问了旁观者老三章辰一句,他说他并没摸过小路的奶,为什么要被老大打?章辰说所有的老大都一样,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二哥节哀顺便。第二天,张阳也对自己的过激行为感到很内疚。为此,他主动向杜亮同学承认了自己官僚主义作风上的错误,并慷慨地表示改天一定请杜亮和章辰俩喝啤酒。
那天张阳煽完杜亮之后就锵锵锵地走了。然后章辰与杜亮也无声地分头回家。那个夏天的傍晚显得很是燥热。大街上车流如梭,人流如织。杜亮到家后觉得窗外的树上好象有一万个知了在叫。它们在不停地向杜亮叫嚣着知了知了。“你们知道个屁!”杜亮想。
2)
应届高三学生杜亮一进号房,就被一大群在押人犯们包围在“监规”的正下方。他们一开始和颜悦色地问他的花名是什么。杜亮因为心虚而没敢模仿周星星的腔调说自己是杜德伟。当时他非常紧张地蹲在地上,像条土鳖似的对他们说自己的花名叫草花皮蛋。那帮家伙就说那么皮蛋兄弟你在外面混哪里老大是谁,紧接着他们又问起他的真实姓名别名化名罪名以及年龄籍贯等等。总之当时的气氛很祥和,出乎了杜亮的想象之外。号友们非常友好的态度让杜亮感到有点受宠若惊。相对而言,有点麻烦的仅仅是他们询问的程序有些繁琐而已。因为他们几乎什么事情都要过问,而且是不止一次地问。他们的垂询方式跟预审科的警察有所不同,警察审问犯人基本上一个问题就问个一遍两遍的,事后最多让被审的犯人写一排“以上交代属实”的文字而已。不会写字按个手印即可。但号友们却是每个问题都要反反复复地问,所问问题的方方面面也一律比警察们问的详细,而且他们连一些与本案无关的问题也要过问。比如在杜亮的私生活方面,他们就一直围绕在杜亮还是不是童男子、搞没搞过小妹妹之类的问题上翻来覆去地问。
所有的问题杜亮都如实地回答。像参加一场智力竞赛一样地绞尽脑汁。第一,杜亮认为。既然自己已经进了这个班房,那么自己就已经是这个大集体的一个组成部分。既然大家都是乌鸦了,那么就应该不分什么彼此;第二,杜亮怕被他们无辜殴打。进班房毕竟是杜亮的崭新课题。通过以往电影电视小说录象里的一些情节,他知道每个犯人在新进班房时,基本上会被老犯人找茬殴打一顿。另外那个押送他进班房的刑警也提醒过他。刑警说里面和外面不一样。里面的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样的高人都有。他叫杜亮进去后千万千万别犯浑,别以为自己在外面敢用砖头拍老师就是个英雄,里面连活生生亲手把自己爹娘儿女掐死的人都有。总之,凡事要忍,切记切记。跟杜亮说这些话的那个刑警因为经常在杜亮爹开的酒楼里面白吃白喝过不少次,所以在进来这里的路上顺便如此如此地关照了杜亮一下。
那个刑警在路上不停地告诫杜亮,进去后,一定要记住忍字头上是把刀。忍一时风平浪静。“知道乌龟为什么寿命很长吗?” 他说。杜亮说不知道。他一巴掌打在杜亮的后脑勺上,说:“因为乌龟善于忍耐!”看那刑警滔滔不绝地叫他忍,杜亮却忍不住地问了他一个比较愚蠢的问题。杜亮说,大哥你以前是不是在里面蹲过?那刑警立马噼里啪啦赏给杜亮几记耳光子,还在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非常生气地说,妈的!老子要是连这些也不懂的话,还能戴头顶上这顶帽子?还配当人民警察?杜亮一边揉着发烫而疼痛的脸,一边悲愤而孤单地想,你配不配当人民警察关我鸟事?在我家酒楼里面白吃白喝白拿那么多次,现在因为一句话就马上翻脸!连这样的人都是警察,那么里面不是警察的人一定比眼下这个是警察的人要厉害的多。
所以杜亮对每位号友的审问,都一五一十小心谨慎地回答,生怕一不小心会招来一顿毒打。 没进号房之前,杜亮看过不少有关监狱题材的片子。尤其是周润发刘德华那批老一辈帅哥,经常在片子里面扮演越狱逃跑的英雄。可自从那天他深入了真实监狱的内部之后,不禁在心里操了几百次那批老帅哥们的祖宗十八代。假的!不可能的!那些片子的编剧导演跟演员们纠集在一起糊弄了自己很多次。那么高的围墙,围墙上还有铁丝网,据说那些纵横交错的铁丝上还通了电。犯人不是会飞的鸟,如何跑的出去?那帮子香港台湾美国佬导演真能胡编滥造,尽他妈瞎掰。
越狱逃跑的情节是虚拟的。但新进班房初来乍到,但挨打却是真实的。杜亮怎么也没想到,那天天还没黑,自己那么小心那么谨慎地回答完全体号友们所有细小入微的问题之后,还是没逃过一顿打。因为那些家伙说打就打。杜亮被打之后,又在心里默默操了几遍那个叫他凡事要忍的刑警的妈。心想,早知道怎么躲都躲不过去的话,还不如不忍。反正都会被打,不忍的话,光荣点。
号友们打完杜亮,严肃地警告他说,这叫擦油。以后进了正规劳改队,还要过堂。“以后给老子们放老实点!”他们说。关于擦油和过堂,其实类似于水浒里面的一些情节。施耐庵笔下的杀威棒就是擦油和过堂的鼻祖。只不过在封建制度的残渣余孽里,统治者们允许狱卒们行使这项权利,而现在是社会主义制度,原则上,共产党不允许狱警们干此类违法乱纪的勾当而已。结果现代狱警们不屑一顾的杀威棒,被犯人们自己抢在手里,并将其当成了一根接力棒,一代一代往下传。传到这里,杜亮当然厄运难逃。
在看守所羁押期间,少年杜亮不止一次地直面过这样一个问题:冥冥中到底是什么东西支配着每一个活着的人的命运?是上帝、时间、他人还是每个人自己?限于知识面和年龄的原因,杜亮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以至于后来,杜亮被判了缓刑监外执行,用张阳和章辰他们的话来说,也就是变相地无罪释放了。那段日子,很多次他都迷茫地夹杂在街头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间,看着那些强大者们的欢笑和弱小者们的凄楚,觉得命运这个东西,真是一个充满了太多难以阐述透彻的荒谬怪诞的命题。强者总说幸福在自己脚下,命运在自己手中。说完这么大气磅礴的话语之后,他们会不失时机地举起他们的某只大手,向天空狠狠一划。仿佛他们所有的功绩全部的成就,就只是那么一个轻轻巧巧的划手动作。可是剩下绝大多数一部分弱小者,他们就像少年杜亮刚进号房时,无论怎么躲逃也摆脱不掉的擦油厄运一样。面对许许多多横空而来让他眼花缭乱的灾难,他又能用些什么样的方法去躲避?杜亮不明白命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假如所谓命运仅仅是生命的一个单纯概念的话,那么时间则是命运最大的对手?因为时间每前进一步,每个人的生命就要变得相对衰老一些。时间的列车轰轰向前,一些活着的人会相继死去。而人一死,还能剩下些什么?贫穷、富贵、强壮、羸弱、美丽、丑陋等等等等,都会成为时间的浮云流烟和手下败将。是谁在一场冬雷夏雪后安排你大病一场?是谁亲手设计出一座留给自己生命享受的美丽坟墓?是谁教唆你听信奸人谗言让你亲自出马,去伤害你最最深爱的人?又是谁会在你的灵堂或者墓碑之前肝肠寸断死去活来?其实每个人都是个超然物外的独立个体,这个世界是个无形的大监狱,生活在这个监狱里面的每个渺小的个体,也即是每个人,他们都必须接受种种即成的事实。人们终其一生,谁又能完完全全地具备起出逃的条件?“城里的人想冲出来,城外的人想攻进来。”因此钱钟书一直都比较伟大,而《围城》似乎至今也未朽。
每个坐过牢的人多多少少地都曾假想过越狱逃跑这个问题,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如同生活状况不好的自由人都曾假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一个百万富翁一样。可问题是,苍天有时真的无眼,而命运也会经常性的不公。很多生灵常常无缘无故地死于自然灾害。地震洪水干旱等等问题时常发生。制造出“9.11事件”的恐怖分子们已经用闪电般的速度,向全世界人民发出了严正警告。曾经是怎样活蹦乱跳的生灵们,瞬间就从这个庞大的监狱里消失掉了。世界第一高楼从此毁于旦夕。就像时常会出现在人们感觉中的那些欢乐、悲伤、痛苦和喜悦一样,许多厄运从始至终就一直横呈在人类前进的路途上,看见每个人悄然而至,它们会跳起来,嬉皮笑脸地向来者作揖,然后恶狠狠地说,老子在此等候多时!
杜亮他们读书那阵子,中学生里面早已经出现了一些地下党性质的学生帮派组织。几个女生平时关系好点,上学放学一起走路顺便说小话的,就叫个什么“五朵金花”,几个男生经常伙在一起钻游戏厅逃学旷课的,则起个“七君子”、“八大金刚”或者是“九匹狼”。据说后来杜亮他们离开那个学校之后,居然还出现了一个男女生混合组织,叫什么“三龙五凤”的。这样看来,时代的发展,同样没脱离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模式。当年杜亮他们三个裹在一堆也有个比较新潮的名目,叫着“三张花牌”。三人就地结拜时,张阳年龄最大,绰号红桃老K,杜亮居中,自称草花皮蛋。当年章辰扫尾,只好屈驾当了方块钉钩。
关于那次张阳在杜亮脸上放双响的问题,根据当时组织的某些条款,也不算是单纯的持强凌弱。因为每个组织,哪怕是黑社会帮派,它们的内部都会有一些不成文的条款。也就是尊备意识和等级观念。看过古惑仔系列碟子的人应该明白,无论是“洪兴帮”还是“东星帮”,一般在老大们发飚的情况下,顺手煽手下小弟几个耳刮子的现象比比皆是。而那些无辜被煽的小弟们,原则上基本上是不可以随便犯相的。这涉及到一个帮派的规矩问题。即使那些个倒霉的小弟内心当时非常之不服气,但那个气要憋在肚子里。假如说军人的天职是无条件服从的话,那么小弟们的任务就是随时随地的充当老大们的出气筒。这些东道,但凡帮派业内人士,他们应该一清二楚。因此那次无缘无故就被老大煽耳刮子的事情,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就这样顺理成章地不了了之。
3)
人对所谓精神的体验,无非是些毫无意义的回忆。比如变相释放后的少年杜亮。那年整个冬天,他都拒绝回忆,拒绝时光的手企图在自己心灵深处游走。同样的冬天里,章辰张阳俩则认为,在目前这场横空而来的厄运里,在这个让自己置身与内的茫茫监狱中,杜亮是个幸运的宠儿,可耻的逃兵。
还得从入狱前说起。又是一节体育课,高三文科班女生继续打排球。“三张花牌帮”老大红桃K的马子发球接球的姿势继续不正确。那个胖胖而且壮壮的熊老师继续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所以草花皮蛋和方块钉钩俩就继续生气。他们俩一边生气一边吃醋。那时候皮蛋和钉钩俩的心态其实不怎么健康,但很雷同--本来就是自己吃不到的香饽饽,熊老师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屡屡得手。小路被那个姓熊的体育老师圈在怀里蹦来跳去。征对眼前男女师生如此亲密接触的不良之状况,两人再一次大光其火。
连那节体育课都没上完,皮蛋钉钩两人便一溜小跑到正在上课的理科班。隔着教室的玻璃,钉钩用手指头钩出了老K。然后皮蛋一二三三二一地将刚才在操场上又一次目睹之怪状描述给他听。张阳听完后二话没说就率领着杜亮和章辰向操场走去。可后来杜亮发现,自己跟章辰并没有按部就班地进入操场,而是被张阳带进了离学校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当时杜亮很是不解,于是趁张阳在厨房点菜的间隙,问章辰,来这干吗?章辰想了想,说,估计是干酒吧。上次老大说过的,要请我们俩干酒的。呵呵酒壮英雄胆嘛。武都头当年在快活林里醉打蒋门神的时候为什么会大获全胜?不就是因为他事先干了很多很多碗的酒?笨蛋。于是笨蛋杜亮喜形于色地跃跃欲试。
张阳果然要了一捆杂牌啤酒,然后兄弟三个蹴在一张饱经沧桑的餐桌前开怀畅饮--不对,是不怎么的开怀,但畅饮。那天晚上,熊老师的宿舍门是杜亮敲的,砖头是章辰拍的--但是后来,章辰一直不承认是自己砸的。理由是酒喝多了记不清楚。“总之!反正这个事情不会是我干的!小路又不是我的马子!”章辰说。再后来,经过张阳和杜亮的一致抵赖,章辰又鬼使神差地承认那块砖头是自己砸的。或者他想,只有这样,才能使本案的侦破过程得以圆满结束。
那晚砸趴胖胖熊之后,他们三个顺便还掳走了熊老师放在室内的人民币若干若干,中等档次香烟半条,人体艺术画报一册,哑铃一对,红色旅行包一个。此物被他们用来盛放赃款赃物,但本身也属赃物。“凡从屋里带出去的一针一线,都将成为你们的罪状。”那个负责提审杜亮的警官如是说。
整个案件中,那块导致体育老师英勇倒下的砖头是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但在预审期间,此事一直被三兄弟你推我让的互相抵赖,还差点影响了三兄弟之间原有的友谊与感情。后来章辰见老大跟老二俩都那么的谦虚,就只好责无旁贷地将这个象征着某项殊荣的事情划到自己名下。因为无论怎样抵赖,都不能抵赖成一块砖头是三个人共同轮起来砸的。关于那块砖头为什么会被他们三个你推我我推你的问题,是因为当年这三个家伙的确是初涉酒场。而且那时候也不象现在。现在这三个家伙无论是谁,喝个三五瓶啤酒之后,绝对不会连块砖头都不记得是谁砸的。当年他们的实际情况是基本上都不怎么的胜酒力。因此一捆啤酒喝完,当然记不起来那砖头是谁砸的。结果稀里糊涂地就当上了人民的罪犯。
此案发生之后,学校上上下下顿时就沸腾了起来。尤其是学校教导处的那几个老爷爷老太太,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下一代。据说还在校园里发起了一场所谓的联名上书。要求司法机关将这三个大逆不道的害群之马迅速地绳之以法。他们除了要求法官们对罪犯严加惩罚之外,还扬言要把张阳杜亮他们三个押上道德的法庭。教导处的全体老师们集体阐述如下:砸老师就等于砸父母。古人说过一日为师就终生为父,体育老师也是老师队伍里的一员,是老师就不应该承受那么丧失天良的一砖头。最后他们还如此可笑地写道:钱财是小事,道德伦理是大事。在法庭上,杜亮听到他们法制观念如此淡薄的言论之后,悄悄向章辰说,瞧,他们说抢钱是小事,依我看,现在我们可以回学校给他们去当普法教员了。
那天开庭,本来说是不公开审理的,可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个事情,窗外一大批探头探脑的观众与听众们居然轰的一声就涌了进来。比公开审理还公开审理。审理过程中,有个年纪较大的老师坐在旁听席上小声唧咕说,这事要拿到过去的衙门里去办的话,罪犯们会被杀头的。
轮到检察官宣读教导处老头老太们的庄严呈辞时,见那个给自己当辩护律师的家伙面无表情地坐着不闻不问的,张阳忍不住地马上举手,要求发言。得到允许后他义愤填膺地说:“熊老师吃文科班女同学路丽豆腐的问题为什么不说?他们整天就知道说什么为人师表以身作则的空话假话屁话!现在不是提倡向老师学习吗?那么我们以后见到漂亮女生就集体冲上去吃她们的豆腐好不好?想蒙我是不是?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熊老师的那个行为叫性骚扰!在美国法国和英国,性骚扰也是犯罪!你们怎么不把他也抓进来?妈的!”张阳似乎越说越激动,看样子他还想现在就冲出法庭,找古代的包青天包大老爷喊冤去。最后法官把桌子一拍,也像包青天包大老爷那样威风凛凛地警告张阳说,被告张阳!请注意文明用语!杜亮朝张阳笑笑,又向章辰小声唧咕说,文明算个屁。
张阳的发言让坐在旁听席上的很多同学不约而同地为他鼓掌。当时的火暴场面弄得教导处那伙老头老太们比较尴尬。后来那个关于在道德法庭上也要给罪犯们宣判的小插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掉了。像童年章辰经常玩耍的砸水漂游戏一样,一块小石头扔进湖面,急速地漂开一些美丽的花朵,但石子沉入水底后,湖面最终还要重归于游戏刚刚开始时的那种平静。
4)
从小,通过树叶和秋风之间的一些演绎,章辰被告知,树叶被秋风吹到大地,基本上有两个归宿。A,成为肥料;B,沦为垃圾。童年时代,就此问题他无法进一步深入研究。但是他明白,垃圾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可惜,从小他就像极了一堆垃圾。
大约在他快满4周岁的那年,就被父母当成了一种垃圾倒往乡下。跟中国当代史遥相呼应一下:刚好那年中越战争爆发。仅此一条,不但可以证明他父母在战争方面具备了一种非凡的政治远见,而且还可以成为章氏夫妇拿来洗刷自己并未将儿子当成一种垃圾的最好理由----假如日后章辰就此问题向他们索要公道的话。
那天清晨,像每个人每个不经意萌发后来又不经意结束的梦一样,童年章辰被命运的手一路牵引着,向城市的最边缘进发。他似乎有些感伤,又有点鼻塞。鼻塞导致了他的反抗情绪。但下乡的局面已经不可逆转。在乡下,他的外婆将在一个灰暗的农家小院里接纳他。城乡距离其实并不十分的遥远。但在童年章辰的想象中,却像是一个世界的两个终点。当他母亲与母亲的母亲正式办理完有关章辰的交接仪式之后,他一路上的反抗情绪已经逐渐转化成为一种嫩稚的忧伤,或者是稚嫩的哀怜。一些很不雅观的鼻涕夹杂在另外一些极不争气的眼泪里面,为那场交接仪式增添了一些或凄凉或欢快的色彩。
四龄儿童下乡的这个事情使他很受刺激。第一,他离开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同时还要接受另外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个过程让他有点应接不暇的感觉;第二,油条牛奶以及爆米花的优待条件就那样随着一场仪式的结束而自动取消,取而代之的则是大米饭跟一些玉米糊;第三,住在父母身边,睡觉有人帮他宽衣解带,起床则有人替他更衣梳洗。可是自从下乡之后,所有这些无比繁琐的事情,却只能由他自己亲自动手去完成。
以上三点,让已经初具爱憎意识的章辰感到异常恼火。他一恼火就要流些被他外婆称之为猫尿的东西。于是,在初到乡下很长一段时间的早晨,童年章辰从外婆的大床上一觉醒来,所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鬼哭狼嚎。但他外婆对他的啼哭并不怎么的为然,通常的情况下都是等闲视之。
那时候的场景已经有些模糊,他只记得乡下是遍地的泥巴和满眼的庄稼。农村里的每一间房子,好象只是农民们一座座小型的加油站。他们每天都在田野里瞎忙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间只是在各自的加油站里加点油,第二天清晨便又轰隆隆地开向田野,山地。就像多年以后的章辰在少管所里服刑一样,每个日子都显得周而复始。
征对章辰每天早上都要鬼哭狼嚎的这个现象,他外婆则表现的很有点儿春秋战国时期军事家曹刿的味道。她对外孙的啼哭,基本上采取的是曹刿对齐师所采取的那种不闻不问的策略。外婆的冷淡常常使章辰在哭的筋疲力尽之后,不得不乖乖地自己爬起床,溜下地,然后光着个屁股在地下自己摸鞋。在此期间,外婆通常都在泥巴搭起的灶台上忙着她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事情。于是趁此机会,章辰会光着屁股打着赤脚,到外婆家的小院里去溜达溜达。之所以是光屁股打赤脚,是因为四岁的章辰在城市内部,父母身边时,根本就没有学习穿衣穿鞋的技艺。而外婆是不屑于向他传授此类技艺的。外婆有外婆自己的事情,农村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在农村,这也算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溜达过程当中,章辰发现院子里有些不具备攻击能力的家禽。窝了满肚子火气的他,常常会侵犯它们。籍侵犯此类家禽来发泄自己对它们主人的某种不满----譬如院子里正在觅食的那些黑鸡黄鸡花鸡大公鸡老母鸡,小猪崽子小土狗等等诸如此类的良民们,它们就要遭殃。于是一时之间,在光屁股章辰的骚扰之下,外婆的农家小院里,便会出现一般小说中常有的那种生气勃勃的景象:鸡飞狗跳外加小猪崽子瞎跑。也只有弄出这样的场面,才能引起外婆对他的重视。就像章辰天生是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害群之马一样,他外婆则是一名从天而降的人民女警察。罪犯扰乱社会治安,人民警察当然会将其绳之以法。通常在这样的状况下,章辰白花花的屁股上,就会被外婆印上一些红彤彤的五指山。
于是,一番痛定思痛之后,章辰会再一次赖到地下,哇哇大哭。外婆则依旧对他不理不睬。像刚刚起床时的情形一样,他会再一次哭累而不得不乖乖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继续寻找着可以令自己开心的场地和情节。
晃眼十几年已经过去。章辰的确想不起来自己四岁时,在乡下,最后的衣裤鞋袜是怎样穿到身上去的?很多次,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回忆,在回忆的过程中又浪费掉不少的香烟。但无论他怎么用力回忆,如何撕扯头发浪费烟卷,想不起来的东西只能是想不起来。他只是朦朦胧胧地记得,后来的他已经会自己穿衣穿鞋,并不再光屁股乱跑了。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达尔文早在进化论中就如此生动地阐述过,他说人类本来只是一些猿猴,住在黄金海岸的茫茫林海中。森林是他们的家。树木是房树叶是瓦。那时候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墙。人们也从来就不畏惧什么冬雪霜寒。浑沌的大地上,人们自由的栖居。嬉闹在丛林之中,偶尔会来上一段诗意的飞翔。不需要翅膀。那时候的天空对于鸟类来说是一种浪费。人们根本就不理会宇宙内那些所谓的神奇。无知和愚昧让人类感到空前的满足。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又叫痛苦。肢体是最早的语言。爬行生活无忧无虑。任何道路都任由选择。母子可以交欢兄妹可以同床,没有舆论也没有羞耻。生存只是一种本能。后来脚后跟夹带出一些火花。很多无用的毛发脱落贻尽,而仅存的又恰恰是些欲望力量与思想的象征,比如头颅、胯骨和腋下。人的思维得以异化。月光下一些女性开始蠢蠢欲动,亦或是波光给了她们一些灵感,接着有了最早的衣裳,然后四肢分化。然后人类开始直立行走。然后一些异类生命又迫使他们从事一些战争。然后石头成为武器。然后出现了真正的墙。然后产生悲喜、爱憎、律率以及苦痛。最后一个然后就是:人类终于缓缓走进一座自己给自己制造而成的大监狱里。衣冠禽兽道貌岸然懵懵懂懂似是而非地绵延繁殖并生生不息。
以此类推,章辰想,那么我四岁时最后的衣裤鞋袜肯定是我自己穿起来的。因为我不仅也是个人,而且我还进化了。
关于章辰童年生活的篇幅其实还有一些。其一就是他小时候经常尿床的段落。本来,大约在下乡前的几个月里,章辰基本上已经根除了尿床的这一陋习。但不知是因为什么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总之在他被送往乡下之后,这一陋习居然又死灰复燃,并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章辰尿床的情况基本上都发生在清晨。潜意识里,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分明是蹲在外婆家的小茅房尿尿,或者是站在白菜地里,分外欢快地为外婆家某棵大白菜进行着外部清洗。可一旦尿完之后,他才发现这些情节仅仅是个突如其来的梦。是梦欺骗了他。被梦境欺骗之后,已经完成了尿床程序的章辰会懊恼地哇哇大哭。以此宣泄出自己对颇具欺骗色彩的梦境的愤懑。但对此类现象,无论事后章辰用怎样一种委屈的表情向他外婆解释都无济于事。因为外婆根本就不相信外孙的这些鬼话。更不会理解小章同志对梦境的某种依赖与冲动。她依旧会在外孙的屁股上弄出点颜色和声音。童年章辰惨遭梦境欺骗之后,还要直面外婆那双布满老茧的大力神掌,这种雪上加霜的局面,引发了章辰对外婆的对抗情绪。这种情绪又导致了章辰最原始的破罐子破摔心态的萌芽。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章辰基本上就是夜夜出海,天天尿床。通过尿床,让他很小的时候就似懂非懂地认为,所有的梦都是缥缈且虚假的,梦才是人间最大的骗子。只不过,他永远都逃不掉关于对这个骗子的某种向往。因为这个骗子的身上充满了许许多多的魅力色彩,而且,它还是整个人类赖以继续生存下去的唯一支点。极像玛格丽特.杜拉所说,梦属于那种“让人感到很快活的东西”。
章辰就这样在乡下倔强委屈而又茁壮地成长着。春夏秋冬,秋冬春夏。在他六岁那年,一个自称是他母亲的中年女人将他带回了原来的城市。那天的章辰起的很早,好象还提了个外婆发给他的小竹蓝。他走到一片充满了丰收景象的玉米地里,踮脚摘了满满一竹蓝长势良好的玉米棒。两年农村生活的磨练,章辰不仅长得既壮实又质朴,而且完完全全没有了刚来乡下时那种娇生惯养的习气。在他成长的过程当中,与一些睦邻而居的乡村小伙伴们也纷纷建立起了一种很是融洽的朋友关系。他们也已经渐渐认可了这个从城里来乡下“充电”的小朋友。许多小农村小同志们做游戏的时候还经常不忘记叫上他。而他从城市带往乡下的一些比较洋气的小玩具也顺理成章地被他们弄的支离破碎。他们偶尔还会从各自家里翻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引诱章辰,然后通过各种手段再把章辰的大批连环画据为己有。
那个早晨,章辰听见一个女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亲切而拗口地叫他狗蛋狗蛋的。狗蛋这个叫法对他来说已经相当生疏。那女人看见他提了满满一竹蓝玉米棒向她走去,就在路口堵住他。章辰慌忙用身体护住那蓝玉米棒,紧张地问她想干什么。没想到那女人一把抱住他,说,蛋蛋,我是你妈。紧接着就用力将他搂在怀里,双手在章辰脸上头上胡乱抚摩并莫名其妙地涕泪涟涟。
章辰被他妈妈接回城里之后,父母只对其外型以及服饰进行了一番小小的修改。然后就再一次把他当成另外一种垃圾,倒进了一所破旧不堪的子弟小学。当年章辰就读的那所子弟小学,坐落在城市腹地的一个小小院落之中。一道低矮的围墙里,横七竖八地排列着十来间百废待兴的教室。再跟中国当代史遥相呼应一下:当年章辰接受教育的情形,跟毛 提出来的由农村包围城市的游击战略差不多。六岁的章辰由农村挥戈城市,在那所具备了“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四大人文景观的子弟小学里,跟当年急急下乡后来又忙忙回城的知识青年一样:在农村,章辰也曾经大有作为过。所以在响应父母的回城号召之后,在接受学龄儿童教育之前,他也显得有点儿急急忙忙。
报名那天,革命小将章辰由他妈妈陪同,对整个子弟小学的地形做了一次粗略的侦察。巡视完自己的阵地之后,那个姓章的小将就扬言:要扎根学校,把青春献给伟大的祖国。其实这个话说的相当不真实。谁都知道一个六龄儿童绝不会说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壮语。但该小将当时说的的确也就那么个意思。所以这里的恭小兵也只好如此匆忙地将它表达了出来。
章辰就读班级的编号有种妖里妖气的读法:妖零妖。而正规的写法则是一零一。加入一零一那个规模不大的小学生团体之后,章辰理所当然地结识了一大批新小朋友。其中的张阳和杜亮,那两颗十年后终于成为形状的灾星,则早已猫在一零一的两个角落里,一副呼之欲出的模样。那年月里面的杜亮还是以前的名号,杜史亮。
上文好象出现过一句可以在中国传统小说写作技巧方面显耀的潜台词:长江长城黄山黄河。这里权当它是个包袱,笔者现在来把它解开:当年一零一班的教室相当破败。第一学期,一零一班尽管破败,但门窗黑板一干设备还是齐全的。放了个假,回头章辰就发现一零一班的两扇教室门已经不翼而飞。那年月不象现在,现在随便某某小学都会配备几个凶神恶煞似的的保安。估计就是因为学校当年没有配备凶神恶煞,才导致了一零一两扇大门原因不明地消失。然后第二学期里的小同学们可惨了,每逢刮风下雨的天气,教室外一排的小同学们就叫苦不迭。一到那个时候,授课老师则会下令让他们撤,快撤快撤向里面撤。雨一停,一零一班两扇已经没有门板的大门旁边,一前一后便会积下两洼雨水。当年一零一班人才济济,下课时,一些会干特工谍报员工作的小朋友们便要各就各位,站在水里,滴滴滴滴地发报。所发内容自然是长江长江我是黄河之类。至于其他一干从小就已经充分显示出未来建筑师天分的同学,则开始默默无闻地在水里搭建起高山与城堡。后来老师进来上课,发现教室里面已经山山水水城池纵横的,就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小建筑师们只好回答说这是黄山那是长城之类的话语。望着未来间谍和建筑师们一张张无暇的小脸,那些个一零一班提问的老师也终于在一种无言的辛酸中,体验出一种由衷的浪漫。
5)
在本文写作过程中,笔者恭小兵常常沦陷在一种自卑与自责的感觉里。因为很多事物,当我一心想抓获它的本质时,表象却总是四面八方地将我包围。骚扰甚至左右我,让我难以如愿以尝地接近本质。这也是我目前写这部所谓长篇的一大困境。
比如第一章第4小节,我在写童年章辰并不怎么愉快的乡下之旅时,居然莫名其妙地插进去一段达尔文的进化论。这样的做法,对从事网络小说创作的很多作者来说,他们是不屑的。不仅不屑,甚至会有些很不屑的人将要跳出来,诘问作者的动机是什么,他到底又想影射什么。事实上什么都没什么。因为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这些所谓的什么和什么。或许正如当年李洁非所言:庸俗的知识分子始终是这个社会的文化主流。尽管他们懂得所谓知识的两面性,但他们却逃脱不了。也不准备逃脱知识为宗教或者政权服务的命运--对上恭敬从命乃至主题先行;对下苛严教条强化宣传与启蒙。只有极少数一部分受人们从内心深处敬仰的精神贵族在以身殉道。因此在现实生活中,他们的命运究竟会怎样,人们却一无所知。
由于本人素质低劣,生活阅历苍白,加上本来就不具备成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条件。但我时常这么想,如果某某某允许我做知识分子,那我一定做。绝不管是否庸俗。毕竟庸俗的也算是知识分子,而且还是整个社会知识分子的主流。在这方面,我觉得自己的骨子里,其实一点叛逆的东西都没有。
因为我们即定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们在憎恨着这个世界雷同与遍地的肮脏时,又难免不憎恨我们自己。也可以这么理解,当天下已经是乌鸦一般黑的时候,我们自己又是什么颜色?当然,不少高明的作家通常都能这么说:“我是一片清醒却构成了黑色的黑。”于是,这种黑就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黑。如此一来,他们对自己的黑至多至少的就带有了一些些狡猾的自我欣赏,然后才可以义正词严地谴责别人的黑。结果导致了很多场合下,每个人都很少谈论到涉及自己的东西。人们就只能大谈他人或其他。由此看来,我们所谓的文学创作,它到底又是一种什么类型什么性质的工作?剥去一些创作的外衣之后,文学又在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现在,我只能如此行文:少年章辰自高一上学期起,他的经历和记忆中就多了一条狗。那年14岁的章辰放学归来,在回家的途中看见那条后来名叫阿虎的狗。阿虎蜷缩在人行道边的路牙上。章辰一看到它,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几年前,自己被父母当成一个包袱丢在乡下的历史片段。很显然,阿虎是条已经被原来主人抛弃的狗。因为章辰看它趴在路边,后腿上的血已经将整段路牙染成了紫色。阿虎落魄的表情和凄惨的伤势引来不少路人围在一旁观赏。他们或叹息或同情或谴责或愤慨。如同某句格言一样:每个人都可以向美德鞠躬然后走开。人们纷纷散去之后,章辰才从童年的回想中陡然惊醒。最后他抱起同病的阿虎从此相怜。
在收养阿虎的问题上,章辰和他父亲曾经发生过不小的争执。父亲认为:既然阿虎现在是个跛子,那么将来难保它不是个瘫子。章辰则顶撞他说,就算它是个瘫子那又怎样?张海迪和海伦都是瘫子,还是女的!父亲语塞,因为阿虎是条公狗。最后为了缓和自己与父亲的关系,章辰说,假如真的成了瘫子就给你当下酒菜。说完那句话,章辰觉得自己相当下贱。那种下贱的感觉一直延续到阿虎并没成为瘫子才逐渐淡化。几年后,章辰凭籍着一块砖头的弧度,得以入驻少管所内部,改造之余,有幸读了本缺头少尾还不知道作者是谁的哲学小册子。通过它才使章辰明白,人类语言是个容量巨大的垃圾桶,通过一些很不谨慎随口说出的话悄然挺立起来的,往往将是话语者终生的耻辱。就像那个被印度人民尊之为圣雄的甘地,据说此人一生都在致力于印度的独立和解放。但在南非却两次效忠于英国殖民政府,组织救护队,帮助英军镇压祖鲁人和卜尔人起义。在《印度地方自治》那本小册子里,居然说过这么一段愚不可及的话语:“统治印度的并非英国人民而是现代文明......印度的出路是,迅速放弃所有的文明,譬如铁路电信医院等等。”就因为这段话,他被一些犹太人的领袖们大加嘲笑。而现在的印度也并未按照当年圣雄的意旨发展。看来中国人所谓的“圣贤庸行,大人小心”这句话,甘地一定也没认真领会过。
章辰张阳他们读到高中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年代中期。那时候的中学生队伍里,有着大批大批崇尚舶来品牌的佼佼者。而杜亮则是佼佼者里的佼佼者。那年杜亮仗着家境殷实,常常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对此,老大张阳已经很多次批评教育过他,嘱咐杜亮不要过于招摇。张阳说,我们是来吸取知识的源泉,而不是来这里当时尚男模的。他还警告杜亮说,以后你再搞腐化,我们就要把你开除出党。章辰也从侧面劝导过杜亮几次并叫杜亮收敛点。他这样吓唬杜亮说,否则,被《花花公子》的星探看中而挟持到美利坚去的话,你会遭到合众国无数丑女的轮奸。
杜亮对此嗤之以鼻。那次,又不知道从哪弄来一双旱冰鞋。鞋底反面布满了英语字母,因为找不到Made in china 。于是杜亮高高举起那双光荣的鞋,声称此鞋绝非国产。几番张扬之后,效果甚是显著。一举使得班上一大批女生一下课就忽闪着些美丽的裙角,围在杜亮身边嗅来嗅去。连平时几个对张阳章辰有点暧昧举动的女生最后也忍不住加入进去。张阳对此很是郁闷。他向那帮女生啐了一口,问章辰,她们根本就没弄清楚那双鞋的真实产地。为什么就如此肤浅地跟着去玩弄风雅?章辰则这样反问他:“为了一双虚实难辩的鞋就向我们倒戈,这样的马子老大你还感兴趣?”然后两人开始闲聊,聊的却又全是一些感叹世风日下,而女人总是水性扬花之类的话题。最后两个酸不拉鸡的家伙产生了捉弄一下杜亮的念头。经过一番周密谋划,章辰决定动用那条名叫阿虎的狗。那时的阿虎,不但已经不是跛子,而且早已被他驯服到一种对新主人肝脑涂地言听计从的地步。章辰的提议让张阳感到无比高兴。他笑嘻嘻地夸奖章辰说,你才是我的好兄弟,杜亮不配。然后两人还模仿两大武林高手结盟的姿势,击掌盟约如下:明日X时,国旗杆下。神犬出动,抗拒腐化。
第二天章辰依计行事,早早地带着阿虎混进校园。上课的时候,他让阿虎躺在旗杆下方养精蓄锐。终于熬到放学,杜亮兴致勃勃地套上旱冰鞋在旗杆前的空场地上苦练溜冰技巧。那家伙甚至还扬言要溜出花样滑冰队员那样的水品。几个时尚女生在旁边品头论足。张阳向章辰使了个眼色,章辰则若无其事般地踱到按兵未动的阿虎身边。轻轻踢了阿虎一脚,也向它使了眼色。阿虎果然跳起来,箭一般射了出去。当时的杜亮正沉醉在成为花样滑冰队员的美梦里,被斜刺里冲出来这个毛茸茸的畜生吓的一个跟头摔的四脚朝天。那帮女生似乎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颇有灵性的阿虎顺便煞有其事地恐吓了一通。她们一律发出一些或惊人亦或做作的尖叫声,抱头鼠窜至安全地带。然后弃依旧躺在地上呻吟的杜亮于不顾,各自扬长而去。张阳则在一边笑的五官移位,并对阿虎叹服不止:“神狗神狗!真乃神狗也!”
6)
旱冰鞋事件之后,老二杜亮没向组织递交什么辞职报告,就那么不声不响地脱离了那个名叫“三张花牌帮”的组织,成了一个东面不要西面不收的独行侠。失去了组织对他的庇护,当然要受到其他组织的歧视和欺侮。更何况杜亮本身就是个油水很足的家伙,平常在小卖部买份冷饮拿出来的都是些五十一百的大额票币。杜亮自动脱离了原有帮派,此举使的学校其他帮派的老大们一下子对其虎视耽耽起来。
之所以那些老大以前没怎么敢对杜亮怎样怎样,是因为敬畏杜亮的老大张阳。当年张阳在学校是个风云人物,那家伙曾经一天之内,在学校就大大小小打过四场架。其中一架据说还动用了一把当时学生们很少用的东洋刀。尽管后来那把刀被闻讯赶来的学校教导处的老师们强行没收过去,但丝毫没有影响张阳在那所中学的知名度。并使得学校相当一部分学生老大,不得不对“花牌帮”老大刮目相看且敬而畏之。杜亮中途自动退出花牌组织,自然逃不掉被其他老大们随意敲诈的厄运。
不少次,章辰发现杜亮脸上都有被人随意修理过的蛛丝马迹。于是有些不忍,便劝张阳重新把二哥收回门下。但张阳却非要杜亮自己回来,并愤愤地说,又没人拿刀逼着他背叛组织。杜亮被外来组织任意凌辱的状况最后愈来愈明显。有次放学后,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年级篮球赛,章辰跟张阳俩留在操场练习三步跳。练着练着忽然从小卖部那边传来一些可疑的打斗声。张阳脸色一凝,说好象是杜亮的声音,我们过去看看。于是章辰跟在张阳身后挤进小卖部门前的那个学生包围圈。看见杜亮躺在地下,被一个名叫“七君子”组织里的三四个君子围在中间,当时至少有两名君子用脚向杜亮打着不友好的招呼。其中还有个君子试图拿脚掌往杜亮脸上盖。张阳大怒,随手就将手里那只两三斤重的猪皮篮球用力朝那君子脸上一扣,外部有少许沙砾的篮球反弹回来之后,那君子的脸立马就变成了一朵抽象的红玫瑰。而张阳则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另外一名发楞的君子的头发,一个提膝然后又一个拐肘砸在他正好已经弯过来的后腰上,最后一个大背,“叭”地一声将所有围观者们的情绪提高到最兴奋区域。最多五秒钟时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那个受创的君子已经像个大马虾一样,赖在地下不起来,旁边的同伙则像几根木头柱子似的,站在旁边心有余悸地成了旁观者。当时有名好同学,居然还不失时机地从地上捡起那只篮球,满脸媚色地递给张阳。章辰则趁机扶起地上躺着的杜亮,然后依旧跟在老大张阳身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他甚至还回头警告了那几个像被寒霜打焉了的麦苗般的君子一句,他狐假虎威地说,妈的,以后谁敢再打杜亮的主意,一律格杀勿论!
此后,杜亮重新回到组织温暖的怀抱,对老大张阳的崇拜也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愚忠状态。再后来放暑假,他们三个也经常性地混在一起。有次三人经过一家红蜻蜓专卖店,杜亮说他想进去买双鞋。章辰张阳陪他进去一看,当时红蜻蜓的价格对于张阳和章辰而言则相当不菲。两人有些憋气的感觉。杜亮见状便很是体贴地表示不想买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回家的路上,张阳等一行三人路过一家小商品批发市场,那里的货物繁多,而且摊子铺的很大,很多业主因为生意清冷而显得无所事事,他们三五成伙地聚集在一处打牌取乐。这个情况引发了张阳某种自以为很是聪明的想法。他一把抓住章辰的胳膊,带着人临死前那种回光返照般的表情问:“你家阿虎最近身体可好?”章辰用力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低声嚷嚷着说张阳弄疼了他的胳膊,然后莫名其妙地问他准备打阿虎什么主意。后来张阳简洁地说出了他的想法与动机,章辰跟杜亮听后不由的大声叫好。当时,杜亮还五体投地地颂扬张阳。他说,老大果然文韬武略满腹经纶,小的佩服,佩服。
第二天中午,骄阳似火。三人纠集到一起,杜亮还为那次行动的所有人员每人配置了一副墨镜。章辰领着阿虎,张阳则显得很是大方地买来了十多根廉价火腿肠,算做是阿虎的粮草。他说舍不得金弹子就打不到金凤凰,这个世界没有完完全全的空手套白狼。然后三个坏小子各怀鬼胎地站在一处IC电话厅的阴影里,不远处的阿虎则按照主人章辰的吩咐,像工商所巡查的工作人员一样,在皮革批发市场里来回溜达。看准时机,这边的章辰用手朝摊子上的某只皮鞋凌空一指,阿虎便很是准确地将它叼在嘴里,然后章辰用口哨将其唤回来。整个过程悄无声息,那边几个店铺的小业主们正赌的起劲,根本没想到狗也可以做贼。杜亮从阿虎嘴里拿下第一只皮鞋时怪叫一声:“天,简直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下凡来了!”张阳见他一惊一乍的,生怕招来了店主们的注意,就很生气地赏给他一记小耳刮子。警告他说,叫叫叫,叫你妈的头啊。老子们是在当贼不是拍戏!再叫老子就一刀捅死你。
那年整个暑假,阿虎一共为他们三人叼得各式皮鞋二十九只。其中有九只因为是女式高跟鞋,当场就被张阳拿来扔掉。另外有几只颜色和大小很难与其他鞋匹配成双。也被扔了。剩下八双好的,张阳一次性拿走四双,杜亮和章辰各得两双。此事一直到后来三人因为正式犯法,一起进了看守所,才被口风不紧的杜亮听信了政府“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最后竹筒子倒黄豆,全部详细地招供出来。事后章辰常想,假设阿虎不是狗的话,它肯定会埋怨杜亮同志的不仗义。几年后章辰与张阳在少管所服刑,偶尔两人能碰到一起笑谈当年的一些人事。每次谈起阿虎,张阳都说,那狗可真是条好狗。而章辰则常常都忍不住鼻子发酸。
7)
上至高三,杜亮和章辰俩因为畏惧数理化而一起逃到了文科班。张阳则继续在理科班厮混着中学的最后一年。当年章辰因为景仰广东女子郁秀,便煽动杜亮跟他一起进了文科班。他对杜亮说,二哥你随便想想,将来我们大笔一挥,天下便会有无数的美女纷纷向我们兄弟投怀送抱,然后我们像皇帝老儿选美一样的对她们,岂不很是风光?
那年小女生郁秀写的《花季雨季》,在国内的每所中学都很有市场。而且很多中学生也纷纷争相仿效,课间写小说的现象风靡一时。章辰杜亮则是那种现象的构成者之一与之二。杜亮写着写着就写烦了,有天烦得他把笔一丢说去他妈的,小说也难写,老子不干了。
和杜亮不同,尽管在写作方面并没什么建树,但章辰却继续保留住了某种写的嗜好。结果小说没写出来,却学得了一手写情书的好本事。并为老大张阳初次勾引女性屡建奇功。久而久之,但凡张阳有情书任务,则一律移交给章辰全权代写。而章辰也乐此不彼。最后往往是炮制者章辰哈哈哈帮他一气呵成,然后获利者张阳哈哈哈重抄一遍。章辰小说没写出什么名堂,但却沾染了不少写小说者那种特有的酸臭习气。不管什么东西写完,落款都喜欢人模狗样地题上自己的大名,比如“公元某某年某月某日某某人草于某某处”等等这样的句子。张阳是个有名的马大哈,当年就出现过这么一个情况:有次章辰呼呲哈呲地帮张阳写好弄好一封情书,然后又一次习惯性地题上了自己的大名。估计是张阳马大哈发作,在抄写过程不但未改一字,最后居然连章辰的名字也顺手抄了上去。然后就四处寻找他的专职邮递员杜亮。可是那天的杜亮却跑的连个影子都找不着。结果章辰就只好将就当了回跑腿的信差。
那天在自习室,章辰找到老大的女友小路,然后大大哈哈地将那封信递给她。当时也怪小路不怎么检点,当着不少男女同学的面,就拆开了那个折法相当繁琐的小纸鹤。章辰当年很不明白,小路当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明明知道是情书,而情书恰恰又个是很私人性质的东西,为什么要当众打开它?而且对当时一大帮子凑过来偷窥的女生,居然也可以听而任之?章辰当下心想,设若是自己,我坚决不会那样做。那天小路打开信,旁边有好几个女生趴在一起欣赏。有个朗诵欲强的,还在小声朗诵。弄得当时很多男生都心猿意马起来。章辰初次听见自己的作品被女生在班上当众朗诵,心情很是得意。可是那帮女生朗诵到最后,忽然把所有的眼光齐刷刷地向章辰投过来。张阳的女友,也就是那个叫小路的女生将那封信揉成一个大纸团,用力砸在章辰的鼻梁上。她还红着个脸说,你!白痴!流氓!去死!然后两手一捂脸扭身就跑了出去。那帮女生则搂在一起哄然大笑。章辰莫名其妙地从地下拾起那个纸团,打开一看,自己的大名郝然在目。后来那件事情便演绎成是章辰当众递自己写的情书,并在那所中学里传的纷纷扬扬。章辰也一下子成为全中学吊马子的胆子最大,方式最直接的家伙。许多回走在校园里,一些低年级的女生就在他后面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说,看,他就是文科班那个直抒胸臆的坏小子。再后来她们就公然叫他徐志摩。章辰明白自己成为徐志摩的意思。就是说自己重色轻友,连自己朋友的女朋友也不放过;而且当众递自己的情书,还站在一旁听别人朗诵,肉麻当有趣。
发生过这么个事件之后,小路开始和张阳显得更加的亲密了。据说之后也有几个忍受不了小路美丽的男生私下里,冒着被红桃老K张阳狠K的危险,偷偷地向小路表达过各自的爱慕之情。但小路对他们基本上都未予接纳。也从未有过什么其他的暧昧表示。她还一本正经地做出一种很是受辱的样子。好象是在刻意地证明着自己和张阳之间感情的忠贞不渝。章辰当年对这类现象很没研究情绪。可后来无意中读到梁晓声的《表弟》,通过“表弟”和某某市长千金之间的感情纠缠,他才弄明白,当年小路的那种心理,无非是一场很有意思的忠贞演习。在男女成长的过程中,基本上都有类似的情节出现。这个现象本质上不叫忠贞,只是一些女性在潜意识中对传统美德的膜拜心理。想以此证明自己的忠贞而已。
后来围绕着那个叫小路的美丽女生,张阳伙同章辰,杜亮两名同学,弄出一个全市前所未有的学生偷袭老师的案件而轰动一时。假如罪行可以按年龄划分的话,事发当年张阳最大,应该是主犯;杜亮其次,应该是次犯;那年章辰最小,最多只能算是名胁从犯而已。这些话都是章辰在羁押期间,他们号房里的号长告诉他的。那名替他辩护的青年律师也曾经这样告诫过章辰,他说,只要你别承认那块砖头是你砸的,凭我的本事与口才,法院最多可以判你个缓刑。
通过律师的诱导,章辰得知,自己对那块砖头只有大加抵赖,才会有完美的出路。可后来提审他的警官们不但总在那块砖头问题上问来问去的,而且大有跟案犯们一起鱼死网破的架势。而杜亮和张阳则比他的态度更加恶劣,他俩常常在警官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叫屈,说砖头根本不是自己砸的。章辰见那个局势一直倚高不下,当下心情很是受阻。看守所放风时,杜亮常常哭着打“电话”给他说,都是因为汇报什么性骚扰不性骚扰的事情,现在害得兄弟们坐牢。而胖胖熊伤好之后终于可以在学校大有作为了,自己却连小路同学的手也没捏过一次。张阳打来的“电话”则叫他们俩什么都别承认,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推卸好了。三个人电话来电话去的,说的章辰马上要求警官对自己进行重新提审,并一举将那块砖头造成的荣誉划到自己名下。
就这样,开庭那天,因为砖头的缘故,章辰一下子由原来的胁从犯而跃居至主犯的位子。当公诉人问至那块至关重要的砖头时,章辰像蚊子哼哼似地小声说是他砸的。公诉人马上不失时机地要他大声点。他便又提高了一些分贝,说,是我砸的。最后那个公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我们听不到你说什么,小英雄请大声说话。章辰被他一激就大声说,那块砖是我砸的!说完那句话,两行热泪禁不住一涌而下。杜亮与张阳则相继低下头去没敢看他。章辰的律师马上气急败坏地要求休庭。在休庭过程中,那个年轻的律师显得很是冲动。他拍着桌子骂章辰傻蛋,问他为什么要承认砖头是自己砸的。他还用一种讥讽的口吻问章辰是不是想逞英雄?张阳当时用胳膊肘悄悄捅了章辰一下,意思是叫章辰骂那个对他出语不逊的律师。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老大唆使的章辰会意,就嬉皮笑脸地回敬那个律师说,什么逞英雄不逞英雄的,老子们本来就是英雄嘛。那律师见章辰居然在他面前逞老子,当下显得很是不悦,举起手就想煽他耳光,却被章辰身后威严的法警用眼神制止了。气得他在后来的辩护过程中像个公诉人似的,不仅一言不发,而且恨不得法官再给自己的当事人章辰多加几条罪状。
8)
那么一闹之后,判决书很快下来。章辰被判5年,张阳4年。杜亮走时运,被判两年而且还是缓刑,监外执行。宣判那天的杜亮像捡到一个装满钞票的皮夹一样,表情甚是愉快。审判长宣判完毕后例行公事地提醒被告人,不服可以上诉。当时章辰看着杜亮,吓得杜亮一个劲地向他摆手挤眼,恨不得用旗语手语藏语闽南语、包括他刚从号房里学到的一点黑社会用语提醒章辰,意思是叫他不要上诉。张阳事后长叹了一声,说,算了章辰,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害了你们,杜亮现在可以自由了,就当他是我们为家乡父老兄弟保留下来的革命之火好了。再后来章辰怎么想也没想通,为什么杜亮可以判缓刑而自己和张阳却要去劳改队受罪。张阳则这样分析说,谁知道他老爸黑灯瞎火的送给审判长多少大洋呢?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审判长是人不是鬼。
后来章辰和张阳一起被送到少管所服刑改造。期间,通过一些隐隐约约的消息,得知二哥杜亮在家乡混的很是舒坦。什么叫监外执行?监外执行就等于无罪释放。中国人最喜欢用不同的词语表达同一个意思,比如工人失业,在中国不叫失业,那叫下岗。早些年,打倒了很大一批政治精英,现在走的却依旧是当年精英们提出来的路子。再早几年,整天都叫嚣着要将中国特色进行到底。对英美法德等一些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不屑一顾,现在仅仅是挤进了世贸组织,便不惜举国欢腾万民称颂,还派各个驻扎在外国的使馆领事们,在国外大宴国际宾朋以示庆贺。
杜亮无罪释放后,自动退学。先是孤家寡人地在街头溜达,后来结识了一大批混社会的哥们。可那帮家伙看中的仅仅是杜少爷口袋里的钞票而已,在兄弟等级中,拿他并不重视。常常分派他回家大肆偷窃,以供他们花天酒地之用。等杜亮弄清楚了一些混事艰难之后,杜老爷子已经恨不得将其扫地出门。最后杜亮不得不退回家族,信誓旦旦地跟在父亲后面,从事艰苦的餐饮事业。卖了很长一段油条面饼后,杜亮因为受不了油锅里来回翻腾的油花味道,又去驾校学驾驶,之后死缠硬磨,让其父给他买了辆江西昌河面包车而当上了的哥。
刚跑面的的头一年,杜亮很是风光。整天驾驶着自己的私家车,在一些中学校园里面跑进跑出。放着很多生意不做,专门给一些漂亮女生当私人车夫。然后凭籍驾驶便利,与赏脸坐车的美女肆意勾搭。短短一年便泡得学生眉眉无数,小小年纪就博得了一顶校园大众情人的光荣称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则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章辰坐牢的第三个年头,因有出色表现,春节期间,被狱方准假7天。也就是回乡探亲的意思。那年春节回家,章辰一个人在大街上行走,忽然看见不远处一辆乳白色小昌河,朝自己笔直地开过来。章辰大惊,以为是当年的胖胖熊开车要置自己于死地。慌忙一个鹞子翻身翻过不锈钢栏杆,然后站在人行道上静观其变。那辆昌河果然在他身边(噶然)而止。车门打开,年轻不可一世的帅哥杜亮气宇轩昂地从车上走下来。他也翻过栏杆,一把抱住章辰。一些过量的摩丝将他的头发弄得像顶喷香的钢盔,身上发出一股刺鼻的香水和烟草混合而成的味道。斜吊在肚脐眼上的腰带上,挂着块乌龟形状的手提电话,那是美国人生产的第二代摩托罗拉。
那年的章辰堪堪成年,杜亮则刚刚成年不久。成年章辰与成年杜亮久别重逢,一个心情酸楚,一个气焰嚣张。嚣张者很是老练地从口袋掏出一包555,递给酸楚者一根,然后朝车厢捏了个嚣张的响指,车里又走下来一个肩披长发的少年女子。嚣张者嚣张地向她介绍说,章辰,我以前的磕头兄弟。今晚你帮我好好招待招待他。说完后又从口袋掏出个鼓胀鼓胀的大皮夹,抽出一叠花红花红的票子数都没数就塞进章辰的口袋,然后又捏出两张递给那少女,笑嘻嘻地说,我这个拜把兄弟可是只地地道道的童子鸡,今晚他一定够你快活的。杜亮走后,那女子用一种很不信任的语气问章辰几岁。章辰说18。那女子好象很替他可惜似的说,18岁了还是童男子,你有病还是发育不健全?
三年前杜亮抱着被条行李等杂物离开看守所时,章辰趴在号房铁门的小门洞里亲眼目睹了他的喜悦。杜亮笑嘻嘻地经过那个门洞,然后留给同案犯章辰一个冷酷的屁股。那天天气很差,号房外面的秋风搂着一些焦黄焦黄的落叶与灰尘,在空中亲密地跳舞。章辰的心像被某只大手楸在半空狠狠抖摇着。当杜亮的背影在他眼里彻底消失之后,他的感觉像是被某个怪物堵住了一样,忽然间,他就趴在小门洞上嚎嚎大哭。那个号房的号长被他哭的很是窝火,便很生气地一脚踹在章辰的屁股上,还恶狠狠地威胁他说,哭哭哭,哭你妈B的丧啊,再哭老子就一刀把你的小鸡巴割下来!号长的话还没说完,少年章辰就跳将起来,顺手从地下摸起两只人犯们吃饭用的瓷缸,对着号长铁亮铁亮的光头就是一顿猛砸。那号长被他砸得懵在号房里面,睁大了一双眼睛,似乎接受不了这个一向逆来顺受的小子,怎么忽然之间就变得如此凶残。整个号房里的人犯集体发懵,他们比号长更加的不相信眼前的情景。当时号长捂住头,在号板上滚来滚去,章辰则继续发了疯般地对号房领导进行着肆意地攻击。等狱警听到号长的惨叫而打开铁门时,章辰手里的瓷缸已经只剩下两个小小的把儿,却兀自捏在手里对号长身上没头没脑地打招呼,脸上挂满了横流的鼻涕与泪水。号长则满脸是血地趴在铺板上,发出一阵阵极其痛苦与很不甘心的哀号。
后来章辰正式成为劳改犯,奉陪着老大张阳在同一所少年监狱接受改造,有次春节两人得以聚首,躲在一间监狱用来盛放杂物的小房间里酗酒。两个同案犯一边总结过去展望未来,一边提到当年章辰在号房里疯狂狙击号长的那么个事。张阳深有感触地说章辰你太可怕了,我估计你以后肯定是个人物。你的怒火要么不发,要么一发便不可收拾。他说,当年要不是看守所干部冲进去,肯定要被你闹出条人命来。说到那里,章辰自己也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他说当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估计是看见龟孙子杜亮出去了,我不甘心吧。
9)
那年张阳关在看守所第29#监房,章辰关在27号,杜亮则被关在28号。因为三间号房距离不远,因此一到看守所放风的时间,三人便隔着号房的放风池互相说小话。而人犯们则称此现象为“打电话”。
看守所干警对人犯的互相窜供行为深痛恶绝不已。所以,一旦发现打电话者则会严惩不贷。要么就地罚跪,罚跪的时间视他们的心情而定,短则十几二三十分钟,长则一两个小时;要么就打开监房的铁门,将打电话的人犯拉出去,脱下裤子打屁股;或者过电。关于过电,顾名思意,也就是打开警用电棍上的开关,将一些电压不一的电流通过警具,传送到被电人体内去的一个过程。但类似于打电话这么小儿科的违纪行为,一般情况下,最多也就打打屁股而已。章辰当年因为打电话跟杜亮大谈学校女生当中,谁谁最漂亮的问题。28#的杜亮因为看见了干警过来查房,吓得不敢说话,又无法通知章辰;而章辰却谈兴正浓,一个人,像唱独角戏似的,还在27#放风池里唧唧歪歪地将“电话”打个不停。最后一不小心,被一名姓解的干警逮了个正着。
估计解警官那天的心情也很是不爽,他马上打开号房将章辰拉了出去。也不知道从哪里弄出一根用照明电线拧在一起做成的鞭子,拿在手里抖啊抖的,然后笑嘻嘻地叫章辰把裤子脱下来。当时章辰也嬉皮笑脸地跟他讨价还价,说,解政府,小的不是强奸犯,裤子可不可以不脱?见解警官不允,就只好硬着头皮说,那我情愿过电。
解警官被他三说两说的就动了肝火,大声说, ,你想过电就过电呀?那你明天跟老子说你想回家,爷爷我是不是还要打开铁门放你回家?章辰说反正你是打我,不过是隔了层裤子而已,大不了你下手下重点,还不是一样?那天解警官的脾气好象很犟,坚决不通融,还一定要章辰脱裤子。
章辰第一次跟狱警周旋,显得很没经验。其实他只要轻轻告诉解警官,说自己屁股上生了痔疮或者其他什么龌龊的东西就可以逃过此劫的。可由于缺乏经验,而且口齿也很不流利。结果周旋来周旋去的,把解警官给周旋火了。他轮起鞭子就在章辰头脸部位没了章法似的抽了起来。
那鞭子抽人很显疼痛,章辰初次尝试鞭刑,忍不住惨叫连连。三叫两叫的就把正在午睡的老所长给叫了出来。老所长早年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警作风也甚是严谨。对章辰张阳等一干未成年人犯,他一直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且向来反对看守所其他一些年轻干警对人犯动辄就要执行名堂繁多的体罚举措。当年整个看守所里的人犯在当面背后都说老所长是好好先生。杜亮还曾厚颜无耻一相情愿地认他做了自己的干爷爷。杜亮说,以后我出去了,干爷爷您家煤气罐之类的活计就交给我好了?以此跟老所长大套近乎。
那天章辰被解警官抽的惨叫连连,老所长沿着走廊走过来的时候,解警官正好抽在兴头上,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老所长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阴沉。章辰看见老所长,则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惨叫的声音也开始更显做作。最后老所长在解警官身后一声断喝,把解警官吓了一跳。杜亮的干爷爷当时大声怒斥:“好了好了!别抽了。你们这些败类!在家受老婆孩子气受多了,跑到看守所来发泄一己的不满是不是?人犯在羁押期间,只是配合公安机关接受案件的调查,并不代表就是真正的犯人!即使他们已经成了真正的犯人,法律自然会惩罚他,也由不得你来抽打!你告诉我,你凭什么体罚他?你手上拿的是什么鸟东西!我革命了这么多年怎么也没有见过?那东西叫法律吗?你别傻站着看着我!看我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抽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等于直接在共产党脸上抹黑?你看你衣帽不整的那里像什么人民警察?去警容镜前好好照照你自己现在的鬼样子!你他妈现在简直像个十足的土匪!放下鞭子给我滚!滚回去写检查去!妈的!不整顿好你们这群败类,中国监狱如何安定?中国人权谈何健全!”
老所长目睹了章辰被鞭打的大半个过程,终于暴雷般地爆发了。章辰听完他的断喝之后,双膝发软,身体的重心开始下沉。当时头部脸部的伤口隐隐做疼,可一时之间又好象全部丧失了一样。他忽然有股发自内心的冲动,想冲过去朝老所长沉沉跪下,然后趴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结束掉那次体罚之后,很多号房里的人犯们都深有感触地说,老所长真是个好警察,以后在他班上最好可以杜绝违纪现象,否则就对不起他老人家的慈悲胸怀。章辰他们号房的号长是个三进宫犯人,劳改队他都几进几出的,所以看守所在他眼里几乎是毛毛小雨。但是那天他坐在号房的铺板上,听完老所长的断喝以及章辰回监房后的详细汇报,往起一站,对大家说,以后谁要是在老所长班上违纪,谁他妈就是乌龟王八蛋!之后,他拍了拍章辰的头,又说,那个姓解的家伙是整个看守所最有名的打手,被他整治过的兄弟们回来后,不躺在铺板上彻底地歇个几天才怪!你小子旱菜籽掉进了针屁眼里,恰恰碰到了老佛爷。真他妈命不该绝。号长说到最后情绪激动得双臂一张,像某部黑白影片里的老牌电影明星那样,相当肉麻地背了一句台词,说,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张阳和章辰离开看守所向监狱进发的时节是个冬天的早晨。因为车厢里面坐的全部都是囚犯,故而那辆车被人们称之为囚车。陪同两人一起押送的还有另外十几个成年犯,他们将分别被送往另外一所成人监狱。因为顺路,所以押在同一辆囚车里。那天早晨,囚车在小城的内部就鸣起了苍凉的警笛。出了小城之后,就在江南的丘陵小路上夺命狂奔起来。象一匹尾巴起了火的公奈斯野马。当时的江南还沉浸在茫茫夜色之中,但车厢内部却灯火通明。一名警官两名小武警包括那名驾驶囚车的司机,都显得神色凝重并严以待阵。
跟普通中巴有所区别的是,那辆囚车并不是一排一排的坐位。首先它经过了手艺严整的加工和改装。连车窗的玻璃里面,都被焊工加焊了好几根钢筋。那是防止犯人强行脱逃的象征。另外,它只有靠车厢两边的两排坐位,不言而喻,坐位也是钢铁铸就的。当年冬天,章辰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面感觉很不舒服,便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一同押送过来的那个三进宫号长说,为什么看守所这般德行?咱们马上就要过去给他当好几年的长工了,怎么连软座也不替咱们安排几个?号长翻了翻白眼说,你他妈坐这车不也是光冕堂皇地免费吗?还想共产党怎样待见你?章辰语塞。
那天所有的犯人挤在一个车厢里,由于手铐不大够用的缘故,犯人基本上都是两人共用一副手铐。张阳那天跟一个长相比较斯文的成年犯铐在一起。他的双脚,因为没有枷锁的限制而不失时机地抖个不停。似乎向大家显耀说,看,我的腿还可以自由活动。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杜亮变相释放之后,章辰就有点莫名其妙地厌恶张阳。他认为,要不是张阳吊那个名叫小路的女生,要不是跟他结拜成兄弟,自己绝对不可能坐牢,也不可能受这么大的洋罪。所以一路上,他对张阳一直不理不睬的,态度很是冷淡。
张阳天生是个坏家伙。自从坐牢之后,大脑里随时随地都有些千奇百怪的想法。那天清晨,囚车出发不久,他就忍不住满腔的表现欲,大声要求为兄弟们演唱一首革命歌曲。那家伙永远都不怎么的安于现状。用他当时的话说,就是要么在沉默中死去,要么在沉默中爆发。他还说鲁迅先生当年就是这么革命而被人称之为中国斗士的。得到了车厢里一些人的允许后,他就抖开了自己的麻花嗓子唱将起来:记得开庭的那一天,妈妈来看我。她紧紧地拉着孩儿的双手,轻轻地对儿说----孩子你到了劳改队,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不要想家乡,也不要想爹娘,更不要想那美丽的姑娘......
其实张阳当时唱的那首歌,原名叫《记得当兵的那一天》。是首地地道道的军营歌曲,适合于新兵蛋子们在新兵连想家时吟唱。可在劳改队,被一些无所事事的劳改犯们改词不改曲的胡乱篡改之后,居然也还真有点小伤小感。张阳唱完之后,车厢里面那两名小武警忍不住笑了起来,并带头给歌唱者鼓了几掌。章辰认为,这两个小武警一定是新兵蛋子。因为一般老兵,一旦听到有人如此歪曲他们的军歌,肯定会给歌唱者几枪托子。
10)
张阳见到两个兵哥哥给自己捧场,像受万众瞩目的当红歌星似的。得意忘形地往起一站,准备谢幕。可由于他是跟另外一名犯人共戴一副手铐,现在他这么忘形地一站,自然要牵连起那名犯人。当时那犯人正在假寐,被张阳忘却所以地一扯而醒,当下甚是不快。被扯醒的犯人长相斯文,可说话却一点也不斯文。他骂骂咧咧地说张阳是个狗娘养的东西,然后问张阳看没看见“你爷爷我”在睡觉。张阳则顶撞说,嚷嚷什么啊你?谁知道你睡觉?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有本事就别跟老子共戴一副手铐啊!估计那斯文人只能做别人的爷爷,却当不得他人的儿子。现在见张阳在他面前称老子,当下大怒,立马就动用他另外一只没上铐的手,顺汤顺水地赏给张阳一记耳光。
张阳被他的耳光弄的很是尴尬,连刚准备好的谢幕词也忘记了,一时之间站在车厢里,呆若木鸡。章辰也很奇怪,心想,跟张阳共戴一副手铐的那个家伙,看上去细皮嫩肉斯斯文文的,怎么说起翻脸就翻脸?当时无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来那家伙立马就翻脸的原因。还是后来,车过长江,十几个光头们围在一张餐桌前大啃鸡鸭鱼肉时,另外一个家伙悄悄告诉章辰。他说,知道李文才(也就是哪个煽张阳耳光的犯人)为什么要煽你同案嘴巴吗?他被他老婆甩了!因为他老婆甩他的时候说了句有关共戴一副手铐的话。她说她再也不愿意跟李文才共戴一副生活的手铐了。你想想,社会是不是一个大监狱?小夫妻俩在一起过日子像不像是共戴了一副手铐?你现在还小,跟你说了你也不甚明白,算了不说了。那天在餐桌上,章辰根本就不明白那家伙说的话到底是什么个意思。什么社会是监狱,生活是手铐,他连一句都没弄懂。直到后来,他释放了,置身于社会那座无形的大监狱里,感觉到自己的确无处可逃时,才深有感触地想起,当年自己北上服刑,饮马长江时,有个家伙在长江岸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是多么多么地精辟。
那天清晨,在囚车里张阳不慎被李文才煽了个耳光,章辰身为他的同案又亲眼目睹,自然不会等闲视之。当时张阳还正捂着个脸楞在车厢里七想八想的。章辰因为想不出来,就早早一脚朝那个名叫李文才的犯人脸上踹去。一边踹还一边找了条小小的理由。他说,操!就许你当人家爷爷,不许人家做你老子?章辰斜刺里踹出的那一脚很是争气,就那么一下,李文才瘁不及防的脸上就荡开了一朵鲜红的狗尾巴花。张阳秉性凶猛,在外面就一直声称自己是章辰和杜亮的老大。所以,他在考虑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被煽耳光子的原因之后,也像条疯狗似的向李文才扑了过去。紧接着,整个车厢骚动起来。满满一车的囚徒,都兴奋而又麻木地欣赏着眼前这个生动活泼的场面。与世隔绝了很久,现在他们忒渴望热闹的场面,有的家伙甚至希望就此闹出条人命来,方可消解心中的愤懑。况且两名小战士还时不时地从各自的嘴巴里冒出一两句淫词秽语。张阳在那边咬牙切齿地问李文才,骂我是狗娘养的,那你是什么娘养的?章辰在这边笑笑地又补一脚,说,他肯定是猫娘养的。张阳一边责问李文才:“快点告诉我,你凭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煽老子嘴巴?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一边则用“凭什么”为节奏,两条腿不停地跟李文才打招呼。罪犯李文才被章辰横空一脚之后,才弄清楚自己将以一敌二。加上张阳长的本来就很有土匪风范,而且身手不凡。于是,小小方寸之内,姓李的放弃了抵抗,而张阳章辰俩却籍此机会大发淫威且内心对此人的不抵抗政策窃喜不已。
最后估计是那两名武警官兵实在是看不过去了。其中一个武警解下冲锋枪,将枪托往车厢地板上用力磕了磕,大声说,妈拉个巴子!你们这群渣子,还没出门就狗咬狗!还不快给老子自动熄火?张阳手脚熄火后嘴巴却未来得及熄火,他蛮有理地反驳道:“班长你也看见了,明明是他先咬我嘛。”那班长笑了起来,说,好了别闹了。天马上就快亮了。真搞不懂你们,到了劳改队拼命地叙老乡,在这里却互相撕咬。一句话说得满车厢的犯人开始心事重重起来。那个姓李的犯人低着个头,用那条可以自由活动的胳膊,独自舐擦着自己脸上的血迹。张阳则抽空向章辰抛了个媚眼。意思是感谢章辰在这个非常时刻,对自己的拨刀相助。
骚乱结束。车厢里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其他的犯人似乎在刹那之间,也都失去了看戏的情绪。天色渐行渐亮。朝阳已经准时升起。望着故乡在身后的苍茫里越走越远。进而大家都开始垂头丧气起来。
章辰记得那个横空而来的冬天的寒冷。坐在冰冷的囚车里,他看见对面李文才那双无助的眼睛里像是装满了两团流泪的火焰。他忽然想起那条曾经为自己屡建功勋的狗。不知道多年以后,自己重返家园的时候,它还能否认识自己的主人?那年暑假,为了满足一己的私欲,他居然唆使阿虎当了很多回名副其实的狗贼。真是无地自容。就连刚才车厢里发生过的那场打斗,他跟张阳以二敌一,赢了。可是这个赢又算是一种怎样的赢?无奈的赢还是可悲的赢?总之事后他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感。无法从内心深处找到令自己快乐的东西。囚车依旧一路轰鸣而去。它将把自己带向哪里?路途极不平坦,坐在车厢里他感到五脏六肺都已经被颠得纷纷移位了。回忆的激情早已经全部丧失。它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这个问题让他无从考据。但很多奇怪的思考却像是激情的遗嘱。它像当年外婆的手掌一样,不停地撞击着自己的思维。江南,将在一辆囚车的轮胎下逐渐消失。让他身处于一种变相的背井离乡中,过早地触摸到一种人生的无常,深刻地体验出什么叫着孤单,什么叫着冷寒。学校不会因为失去了自己,杜亮和张阳这三个学生败类而从此平静。地球离开了某个人也将照样转动。漫长的牢狱生涯,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日夜夜,时间老去之后,岁月它老人家还会等谁?什么叫流水无情?什么又叫落花不再?......那天上午,坐在北上的囚车里,许许多多感伤的想象不请自来。沦陷在一种尚未成型的忏悔中,章辰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定是一路颠簸的囚车弄醒了他。当章辰睁开眼睛的时候,车窗外面的景致已经有了一个巨大的改观。他用力甩了甩发麻的思维,才知道一个完整意义上的故乡,已经在自己这个不期而至的瞌睡里消失贻尽。而囚车却依然在眼前这个与他毫无关联的城市道路上逼直向前,它不停向前的目的无非就是把车里这些所谓的垃圾、渣子们倒进人间一个巨大的垃圾桶--监狱。然后它自己则会毫不留情地打道回府。
恭小兵2001年11月一稿于上海
2002年6月二稿于安徽
2002年9月定稿于安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