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繁殖的流水账
被繁殖的流水账
——某年某月的出行
阿舍
2007/2/22 23:30
从现象到真相,我走了不过渺小的一步。
1.
时间:2007.2.2 9:30---12:00
天气:大晴
所去:宁夏同心县
交通:长途汽车
事因:探访一位女阿訇
人物: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有时候,事件里的一些延宕、摩擦,以及旁逸出的枝节,会使事件本身变得意味深长。关于这次出行,在出发之前、在长途班车摇摇晃晃的瞌睡里,我已经觉出它的拖延给了我越来越多的冥想与感慨;出行自去夏拖延至今,季节的更替预示了人生的迁流,这个冬天成为我记忆里最为寒冷的一个,有几个夜晚的狂风,及另外一些夜晚的梦境,至今仍令我感到砭入骨髓的厉痛,好在生活是仁慈的,它不会把我钉死在那些时刻。出行一次次被推迟,每一次推迟,都为整个出行计划添进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故事或刻骨、或崎岖、或平庸,却都像命定似地,一一进入我的生命;就仿佛一个行曩,因为一些机缘与际遇,不断被充填、被撑起,也就越来越沉了。此刻我坐下来,潜入时间,试图腾空、或清点沉重又疲惫的它;不可能去责怪谁,是生活还是自我把它塞得变了形,每个因子都是同谋,每个人都生来怯懦、都变得越来越混浊,或许,我还得感激所有的过错,自己的、他人的,以及这个糟糕又美好的世界的。把一艘船送到岸边,每一片浪花都是戴着花环的水手。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行囊里的事物也就没有成为记忆,它们仍历历在目,散发的气息也还是新鲜的、活泼的,与那些沉入时光深处的记忆不同,时光里的那些事物,它们散发出的气息,大多是醇厚的、低缓的,有一些还会有淡淡的霉味。关于这件行囊的空间,我思考过它的有限与无限,但显然,现在为它断言为时尚早。路上风景并不怡人,是北方常见的冬景,空廓少绿色,银川至中宁还有整饰开阔的良田,再往西南,就多是茫无涯际的荒岭了,馒头状的荒岭寸草不生,要说给人的好处,就是咀嚼和这苍茫风景一样的苍茫心境了,或者,回到自己偏爱的一个梦境里,聆听和辩认那些奇异的图案与色彩。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凫游到了这片旱海中的哪片波浪上,思维如丝线般飘渺,忽而就飞离了我,飞离了我身下的坐椅,穿梭在窗外炫目刺亮的阳光中,我拽不牢它们其中的一个,一时就只好沉默。习习拉过窗帘遮挡阳光的时候,我像猛然醒来。我和习习似乎没说更多的话,一年没见就像几天没见,她的脸又瘦了一圈,让人担心这张脸会不会这样一圈圈瘦没了,但是就连这句话我也没和她寒喧,早晨我去车站接她,接完吃早饭,吃完早饭去长途汽车站,平淡得就像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大呼小叫或者热泪盈眶显然已不适合我们,我们都不是很年轻了,眼神时常会掠过一种了然于胸的淡然;除了写作,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希求安全、安逸与安宁,也和所有的男人一样,体验着快乐、压力、梦、困轭、友情和伤害,像是都逆来顺受了这一切,我们懒得再去多言;她不是客人,我不是主人,我们褪去了一些身份,一个编辑,一个母亲,甚至一个女人,或者还有更为奇异的,这些身份一半源于外面的世界,一半来自我们自我的暗示或梦想,仅成为一个我们最爱的角色:事物灵魂的捕猎者,就结伴出发了。
2.
时间:2007.2.2 15:30——18:30
天气:大晴。
地点:同心县北大寺女寺
交通:一位乡村中学教师的私人轿车
事因:探访女阿訇马新燕
人物:马占祥、马占祥的朋友、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人筑起心墙,目的之一是阻隔自己的同类,放养自我的狂妄、狭隘与无知。马新燕在同心北大寺女寺做老师,如果摘下她浅黄淡花的盖头,脱去那身宽大、长及脚踝的黑色长袍,就只是一位1岁男孩的母亲,一位既操持家务、养家糊口,也憧憬未来的年轻女性。女寺在右,依大寺而建,砖彻的门面小而简单,然而再小,也不会没有拱门与新月,这些被写入经卷,征示着接近天堂或真理最美妙的线条和符号,是人从几何学、天文学、建筑学、色彩学中参悟出的智慧,说它们是幻梦也未尝不可。阳光倾泄而下,像要驱走院落里的每一寸阴影。长方形的院落有些空荡,除教师办公室前的几棵松树,再无可遮挡。事物们简单、一目了然,却于格子窗内、飘动的门帘后蕴含有一丝神密的气息,这气息像微风,只惊动了细弱的枝柯,角落里的一张陈年蛛网,以及我莫名其妙的神经质。也许马新燕并不喜欢我这样说,因为在她所想,除了真主,其它事物的神秘都是微不足道,或者虚张声势的,一切都是人们在墙外的猜想、臆测和误解,一切都是无知者的无知和软弱。人们只要愿意,抛却原有的固执,张大心灵,在这里倾听、凝视、默想,当然,也可以叹息,便会慢慢切近这院落里的脉息,她知悔知惧,像皓月下的大海,柔软、丰富、厚重,又如我们的母亲,一生怀有悲伤和期待,也像我们每个人,因为诞生远离了神启,因为成长染上了人所共有的痼疾。但确有这样一处所在,它使我在一晃而过里瞥见了一种朦胧一种幽暗;大教室旁有一个套间,顺着套间的半圆拱门望去,阳光映射在对面墙上,留下难辩形体的图案,我有些恍惚,担心片刻之后,墙面真会因为阳光照耀悄然显现什么神迹;正在此时,墙内忽然走出一位头戴浅蓝色盖头、身穿黑色长袍的年轻姑娘,她低头疾步,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吃了一惊,但很快平复了,原来在套间最里端,另有一扇门,因为拱门的遮挡,最初我什么也没看见;出于一种十分庸俗的好奇,我开始注意这扇隐蔽的门,随那位姑娘之后,又走出两位年纪相当的姑娘;向右一步,我换在一个便于观察的角度,悄悄举起了相机;房间昏黑,只开着一尺宽的缝,两位姑娘一边在门后低语、一边整理盖头,借着微弱的光,我大约猜到这是学生寝室;我确实想步入这团昏黑,对于这样一群生活在中国西部的少女,她们的青春是否能在这方院落里,在这间昏黑幽密的小室内得以充沛浇灌,她们蓓蕾般的心房能否在悠扬悦耳的赞圣声中绽放如常;但是门很不客气地关上了,许久不再打开,对于一个偷窥者,她们的举动或许是仁慈的。我是否代表着这个院落外的世界?是否是一个不恭、对立、误解、不信和丑陋的象征物?我站在原地无事可做,思绪便游离而去,一时仿佛看见事物们纷沓而来,而未等我看清,它们又一件件自我眼前飞散了、流失了;教室有些喧闹,孩子们假期来这里学经,明亮的嗓音像振翅疾飞的小鸟儿,而我却感到四周岑寂一片,仿佛独在闃无人迹的旷野,寂静似大雪,纷飞,飘落,无止无息;后来我转身离开教室,像什么也不曾发生,再想此事时,觉得那扇门里的一切,就如同它的隐蔽,也像人的灵魂与尊严,该秘密留给居住在里面的人;对于这些姑娘们,翻开的经书就像一日日临近她们的外部世界,她们还不能深察其义,恐怕一生也无法洞明,我亦如是;倘若我是马新燕,或许会为此赞许这些姑娘——我的学生们,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谨慎或严厉恰好证明了经堂教育给予人格的磨励,时间自会阐明一切,这种磨励是否会给她们的心灵和未来带来幸福。我的目光继续追随着马新燕:清晨,擦净掉落在餐桌上的最后一滴菜汁,给刚刚出了乳牙的孩子喂完奶,马新燕就骑着自行车往寺里去了;一条由石子铺就的小路穿过巷道,然后拐一个弯,再经过一小片荒芜的野草地,便到了寺门口,这是马新燕一年四季一天四次要走上的路,这条路上,有时风会卷动她黑色的长袍,把宽大的下摆吹成激荡的旗帜,有时阳光会灼烤她的黑色长袍,让她年轻的身体饱受溽热薰蒸。我总要做一些不那么恰如其分的遐想,当我初次遇见她们,在寺院,在校园,这些穿着黑色长袍、生活更多被圈囿在墙内的姑娘或者妇人,常令我想起西方的修女,生活内部的细节也许有诸多不同,教义更会导致二者观念与习性的差异,然而共有之处却是有目必睹:她们约束、克制,甚至封闭自己;这样做也许使她们安心和坚强,她们中很多还十分年轻,皎洁的脸颊既给人青春的沉醉,也让人心生疼痛,虽不曾洞察生活的冷漠与严厉,但她们已听闻世界与未来因为人的欲念而混乱,所以,隐遁既给了她们心灵之淳静,也让她们免受过早降临的生活压力。在整洁的办公室里,在简朴又温暖的爱巢内,随意而散漫的谈话已成为倾吐,马新燕语速很快,话音里透有迫切,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急性子,也不否认人生最初的理想与这个只能穿着黑色长袍的工作恰好相背,她梦想成为一位美发师,为生活点缀无穷美丽,可是现在除了睡觉与洗头,她需始终用头巾包住自己的秀发;当手提包里卷睫毛的夹子被捣乱的孩子翻出时,她也没慌张拾起,她并不隐瞒自己对未来的隐忧,冥冥里,她知道自己不会永远从事这个收入微薄的职业;显然,这是个既关乎生存也关乎灵魂的职业,她并非吃住有人供养的隐遁者,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经历着洗衣煮饭、生儿育女、结友访亲、生病衰老这些乏味、沉重又充满幸福与诱惑的每一天,她无法回避这个世界,就像她无法不呼吸,她也许并没有想到参与这个世界的拼抢,但是她已经感到了清苦与疲惫,而每遇艰辛时,马新燕会向她的神主祈求些什么呢?在这件事上,比起正在银川上学的丈夫,马新燕或许更有切肤之见。那天下午,马新燕稍稍沙哑的嗓音给了我一些动人的遐想,我无端看见一只透明的黑色沙漏,白色细沙优柔而持久地流泄着,仿佛一道洁白的天光;我看着她洗菜淘米煮饭,嘟起嘴唇亲吻调皮的儿子,又在电话里为一件事而表示吃惊,内心就越来越平静了,等到红日西沉,桔色光照穿过窗棱,斜洒在粉色带花的床单上,我淡淡地想,这是一个温暖、真切,又微荡着一些酸涩的冬日黄昏。
3.
时间:2007.2.4 9:00---11:30
天气:大晴
地点:西吉县马莲乡芦子沟村
交通:西吉法院公车
事因:探访马金莲
人物:单永珍、单永珍的两位朋友、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小路蜿蜒在我们身下,四通八达,简朴又寂静,就好像最初的路,人们随心所欲踩出它们,又在无意里忘记了。土黄色的山,一丘挨着一丘,望不到头;山路忽儿攀升,忽儿下旋,绕沟越坡,随着绵绵不尽的黄色土丘,同样不知尽头。我们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进了这个叫做芦子沟的村庄,路越走越窄,有时挤在一高一低两条梯田间的土埂子上,有时左边蹭着了田、右边就踏在了崖沿上;车开得惊险,司机仿佛练杂耍的艺人,后来他的心里越来越没底,就连声念起了“胡达” (“胡达”即真主之名);前面骑摩托引路的老四,马金莲的男人,走走停停,停下来就回头对着我们腼腆地笑,就好像眼前的发生不过是个玩笑。路望不到更远一些,也就半个丘陵的路程,便完全没入到山色里去了。这样的路因此不给远道而来的人以希望,隐入山色仿佛无路,唯等到了近处,却猛然发现路已如蛛网般张开。路两旁贴着地皮的草棵,一年四季,都落着灰蒙蒙的土,我在冬天来到,所以就无法知道夏天这坡上坡下稀疏的草棵与树丛间长着些什么颜色的小花。这样的风景也不给人心怡,山是光秃的,地是光秃的,如果不是头顶湛蓝的天空、亮闪闪的阳光,以及杳迢无际的宁静,我恐怕会对这黄土岭上的荒茫没有一丝耐心。要知道就在出发前的一晚,我还在阅读梭罗的《瓦尔登湖》,这样的阅读与文学没什么关系,只是我习惯在冬天向往一个悠远葱郁的地方,它湿润、清澈、明亮,使人觉得安静,并梦想。我与马金莲并不相识,只是听见不断有人提及她,她住得偏远,她的小说流传得更远,越过银川,去了新疆和北京,她的名字写在《回族文学》与《小说月报》,或者更多文学期刊的目录上,是极通常的几个汉字,横撇竖捺,不十分响亮,也不会超出汉字构成的笔划,但是对于一个独在的个体,总有一些深微潜藏在生命的隙缝里,既使是浩大的语言,也无法拆解和抵达。一直以来,我总是想,一定有一种不可目睹的语言,它使人毁灭,又使人重生,它只能凭靠人的深度意识去想象和猜测,它从不显现,即便显现,也只是呈示了最后的结局,最肤浅的视象,它绝不会告诉人它的编织秘法,它在虚空中挑动那么一根纤丝,就足以引发人世的一场巨变,物种迅速消失,相爱者反目,一个婴儿失去母亲,当然,也会使大地尽享甘露,人们在梦里看见失去的乐园。基于这个毫无由来的直感,出行之前,我便已知,既使我罗罗嗦嗦,写了关于马金莲及她身边的许多事,但与那些事物深处的未知相比,几乎相当于什么也没写。小路蜿蜒,路上有人挑水、杏树高大、孩子在清真寺里跳跃、一头牛于院前发呆、撮粪的女人,村子景致平淡而稀少,几近无可描摹,但仅有的一幕幕景却犹如雕刻,仿佛自显现后再不曾改变,百年或更长时间,它们就一直在那里。车身摇晃,猛然一个瞬间,会把我的思绪甩去遥远的一方,有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既感到了无限,却又同时看见了恒定;时间虽漫长,但事物从无改变;我自认什么也不可能写出,却又真真切切看见了那些事物,它们犹如拒绝演进的化石,从时光深处被掘出,仡立不倒、不变。在黄土丘陵想到瓦尔登湖,也是不合适宜的,大为两样的两个景观,我不知那些混乱深远的意识为什么要这样指使我,也同样不知,芦子沟的人们,守着一丘一丘的黄土,漫天漫地的干涸,目光里除了远方的城市,是不是就只是真主指引给他们的天堂了,而芦子沟人的命运,是被这些蛛网般的路横蛮地网在这片黄土坡上,还是于冥冥中,情不自禁地扑向了这张网?我思忖再三,也无法圆满答复自己,马金莲也许会在她的小说里给我以暗示,或则,眼前这些被太阳照得白晃晃的黄土小路,也会在某些意外时刻,为我呈现若许迹象。
4.
时间:2007.2.4 13:00---13:30
天气:大晴
地点:马金莲家明亮干净的院子
人物:金莲家人,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进门时,那面伫立于院内的黄土崖壁令我狠狠吃了一惊,它笔直地削下来,又迎面扑来,像要给我一个下马威,震慎我这山外之人,好让我不得在随后的时间里有所造次。阳光也如崖壁般笔直、坚硬,铮铮响着,我猜它们既是对手又是挚友,在与时间对抗的命运里,不知谁先倒下。我站在崖壁下,不时感到一种莫名的重压,似要使我踉跄、倾倒,阳光自高而下,风自高而下,它们留下年月深久的刻痕,粗粝、坦荡,我畏惧地望这崖壁,畏惧地想它由黄土所凝固,再畏惧地认出这些粉状物钢铁般的意志,之后就不再敢贴近它了。我没想到一个普通人家会有如此高大、坚固的“事物”,总在城市居住,事物们的尺度,连同我生活的圆周、内心的疆域,都在无知无觉中日日减缩、变异、模糊,有一天,或许就失去了一切尺度,仅成为虚空里一颗纤微的粒子,再无所依托,也无所对错和悲喜了。崖壁成为一道天然院墙,位居正东,恰对夕阳,所以,晴朗之日的黄昏,崖壁会在不觉间泛出一层浅浅的榴红,也在不觉中,院门外一棵老杏树婆娑的黑色枝影又轻轻移走了。崖壁上嵌有数间小洞穴,也是曾给我困惑的事物,最初我不知其用,只好在得知答案前暗思不已;它们深踞在崖壁内,好似城堡洞开的窗口,令人揣想窗内的孤独,更似一只只深黑的喉,久久张着却非倾吐,像要请邀人们前往,留连其间无尽的黑暗,无尽的纷繁与深邃。美好又令人叹息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些空荡荡的小洞穴里。午饭之后,我们一同站在明晃晃的院子里,就好像聆听一个锁在记忆里的秘密,金莲婆婆贴着崖壁,比上划下,双颊被太阳晒得镜子般闪亮,足以映现才就飘来的一朵白云,老人家声音欢快地荡起,语调悠扬,仿佛事情是一件无比荣耀、幸福又神奇的事。而我只能用我的语言转述老人家生动得几乎要飞起来的话。四月初,蜂儿便忙碌开了,两片晶莹闪亮的披风下,是一身黄黑相间的条状丝绒,外加那根又尖又硬的金色长矛,天空下的小飞虫都不敢招惹它们了。它们好斗又勤快,似乎比人更着急,倘若不勇往直前像个小英雄,赶走贪玩捣乱的白蝴蝶,倘若不起早贪黑,趁着夏天离去之前酿出更多浓稠的花蜜,这院前院后的杏花、柳絮,一层层梯田上的荞麦花、豌豆花、胡麻花、苜蓿花,或许会化作幽魂精怪,与它们这些鲁莽憨厚的小庄稼汉纠缠不休。村子里不知谁第一个想出了这主意,给空旷的崖壁迁来一群居民,好让它们彼此体恤、索要和相知,有人为蜂儿挖出第一孔阴凉、密封、安静的巢穴,蜂儿就这样安家了,之后家家户户都效仿,也就沿袭至今,成为一件不言自明的寻常事。过于枯荒的冬季影响了人的想象力,我只能凭借一些深处的记忆,犹如打捞深井里的一枚皎月,才能慢慢为眼前光秃荒茫的丘岭想象出一幅绿意融融的图景,这柔软动人的一幕,似乎要将我曾听闻到的黄土里的暴烈与沉重一扫而尽。四月有淡白杏花,五月有紫苜蓿花,六月有粉豌豆花,七月有蓝胡麻花、黄荞麦花,一时我幼稚地想,方才我抹在烤馍上晶亮黏稠的蜜,吃下去醇厚浓香的蜜,为什么不也是这样缤纷五彩的呢?也许事事物物都自有其底色罢,对于这取自土地的琼浆蜜液,芬芳的灵魂,只有这样的澄黄最为相宜。蜜吃进嘴里后,要有片刻才能咂出那股厚重的醇香,最初入口,我突然奇怪地觉到,这醇香是我极熟悉的,一定在哪里已经品偿,然而记忆忽近忽远,最终,我什么也没想出。金莲婆婆禁不住述说的喜悦,她养的蜂酿出了最好的蜜,就像她养大的孩子们,崭崭劲劲;为给我们演示她如何收集蜂蜜,老人家拿起一只绿色纱网,大大方方地戴在头上,戴上后便猛然笑开,像是为自己年老的热情与冲动感到难为情,但是转而老人家又开始惋惜了,如今,蜜已稀贵了,蜂儿在上个夏天绝迹,因为农药化肥,蜂儿拒绝采蜜,大多数便生生饿死了。像是一位位尊权重的女管家,金莲婆婆收管着这些蜜,旁人是取不到的,老人家说,只有贵客来了才拿出来。午饭时,老人家端上这些晶黄浓稠的蜜,一个不大的圆碟,盛得不满不薄,端然放在茶几正央,我们一筷子一筷子地挑,小心翼翼,类似一种面包抹黄油的吃法,挑起一朵便细细抹在黄灿灿的烤馍上;我似乎从未这样认真地吃过食物,从未这样细致又安静地啜过口里的甜;金莲婆婆戴着雪白的盖头,坐在炕边一边催促我们多吃,一边告诉我们这蜜对人身体的益补。待我们吃罢起身,金莲婆婆便小心拾起碟子放在字台上,并用一个小碗扣住,倘若有孙子馋嘴被发现,老人家便紧着骂一声,骂完了就挑一筷子蜜,抹在馍馍上,再塞进孙子手里,而后便哄着、推着,让孩子们去院子里玩了。
5.
时间:2007.2.4 13:40---13:50
天气:大晴
地点:金莲家房前的小路
人:习习与我
〔这段是补记的〕:习习提意我们单独出去走走,或许这种无目的的散步,会把陌生的我们引向村庄坚密的内核,也或许,这样在金莲家人与我们之间平添出的短暂空当,会为我尚无头绪的出行带来意外之察。蓝天广阔,阳光夺目,当走上贯穿村庄的那条主路,我才发现其实我已迷失在自己的茫然中很久了,前后左右都是路,但如果不是有习习在身旁等候,我甚至会停在原地只是发楞,连一丝直觉都不曾闪过我的脑海,对这些通向村庄各个角落的小路,我根本无从拣选。这一刻,在这个陌生的村庄里,我没有任何思图,没有任何目标,任何事物都不给我一星点儿的暗示,哪怕一丝风,一片枯叶,它们在空中懒洋洋地转动一下,我恐怕也会觉得眼前一亮,为这种指引而欣悦了。蓝天广阔,阳光夺目,大地上人影稀少,一切显得那么坦荡、赤裸、明亮,而我却只感到了一种密藏不露的沉寂,似乎眼前身后这一丘丘土岭之下,一条条羊肠小路的拐弯处,都隐伏着一种近于不视而见的命运似的事物,它们敛迹潜踪,完全是为了赋予我、也赋予这村庄里的人们以突如其来的欢乐与挣扎,亦或幸福与悲伤。金莲婆婆够着身子看我们,好确定我们走上了哪一条黄土小路。这个慈愍真挚的老人,伏在低矮的土墙上凝望我们,是怕我们走失在哪条路上,她不曾想到,这件事正在我的心里发生。土黄色的山,蒙着一层淡淡的青,虚虚朦朦,多少遮去了这片黄土丘陵里的硬烈与旱渴,那是已经越过冬天的山杏与灰榆,还有青青白白的山杨,它们间或排成一片小小的林子,又忽而跑开去一两棵,孤零又倔强地挺立在小半座破损的土丘上,但此时今日,它们的枝柯都已经因为春天的步履而悄悄地柔软了。因为这样一种毫无目标、毫无所知的瞬间,我有些怪怨自己了,这很像我在城市里的一些境况,在办公室,当旁人为一项工作做出迅速、直接的反应时,我的大脑里就是这样一片空白,形如眼前寂静荒芜的土岭,我总是冷漠地应付着办公室的事务,恐龙发现或开发稿费、编采方案或观念冲突、聚会宴乐或人事变迁,我不曾觉得它们能给我快乐,也就不曾为它们冲动或执著,有时候会有一种自责席卷而来,但很快就平息了,另一些人因热情所至的烦恼深深抵销了它们,执著或疏冷,都各有各的不幸。然而,当补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又深知,在那一瞬间的茫然的背后,或者深处,真真切切地伏藏着另一种持久的两难境遇,我既想躲避那些日常里的烦扰,又确知自己无法承受像这荒岭一般的沉寂与空旷;在这种左右不是的夹缝里,我已沉溺许久,但我不知,这种蓄积已久的沉溺是否蓄积了什么冥冥中的力量,它足以在未来某个时刻,使事情发生突变,使一缕微弱的光影始终在我眼前。蓝天广阔,阳光夺目,脚下路在延伸,它弯曲、安静、散漫,又白得刺眼,最终像唯一的力量,让我在没有丝毫违抗、也没有丝毫指引的意识中,往前走去。我原本不想在这个空白的瞬间记下任何,想任由这茫茫空白荡动在这高高的黄土塬上,任由它窜上崖壁,嗅闻一棵枯草在初春时节的气息,任由它坠下沟底,俯身察看一条奄奄一息的溪水,然而我怎么也不能抹去随后我所见到的几个身影,他们聚在路口——几个刚刚开始体会养家辛劳的年轻男人——手插进裤袋,面带微笑闲扯着什么:开春后去哪里打工;新阿訇与谁家沾亲带故;谁因为打麻将输钱跟老婆干了一仗,再或者,谁家娶了新媳妇。但是这些都不能吸引我,镂刻在我脑海的,是他们齐齐手插口袋、齐齐把手遮住的这个动作,就好像会思考的不是大脑,而是这一只只被隐藏起来的手,它们在昏黑里攥紧或者松开,就意味着它们指示出的一种活命方式,就意味着它们所支配的人的性格与命运,这些都是极为隐秘的、卑微的和未知的,犹如那一刻我身心里的空白,不可为人所知;但是转而我又推翻了这种揣想,觉得这个动作那么合情合理,那么自然和贴切,它属于这些手里没有农具、孩子、女人、经书、水桶、种子的年轻男人,要知道在生存的压力下,一双空荡荡的手是令人局促的,它需要被遮掩、被隐藏,就像我在城市里,渴望拥有一幅坚强华美的面具,好掩盖自己的怯懦与孱弱。
6.
时间:2007.2.4 14:00---14:30
天气:大晴
地点:马金莲家附近的沟底
事由:跟随马金莲弟媳去沟底饮牛,情形不免有些心惊胆颤。牛像是渴极了,最初还不慌不忙闷着头走,多少有些稳重,却当拐过一个弯,接近了沟底,就急躁起来,先是碎步小跑,很快就瞪直了眼,穷凶极恶地样子,毫不体面地往沟底冲去,老五媳妇牵着牛绳,所以就被扯得东摇西晃,活像被土匪拖着跑了一路,我拉在后面一大截,但还是听见了牛蹄震动沟谷的声音,“咚咚咚”凌乱又粗重的声音撞击我的神经,很像某个电影镜头,峡谷里飞奔着一群疯狂的犀牛,有一种紧张的、魂飞魄散的感觉。
人:老五媳妇、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人动荡、倦怠的睡梦上,人的眼皮微微颤动,仿佛阳光笼罩的湖面,荡开的细波纹,难知是缘于风,还是来自湖底游鱼的悲欢。我蹲下,凝视这浅溪里碎银似的光亮、幽暗的倒影,以及鱼鳞似的波纹时,便无端想起了睡梦、湖面、波纹、风与游鱼,这梦幻似的一幕遐想,犹如迷惑意识的海市蜃景,使我在瞬息里远离了周身的事物。我身陷眼下:一条正在融化的小溪,薄冰下水面清亮,它沽沽的水流,单薄得一撮土就能埋了它,一声吼叫就能震飞它;它在五米之外拐了一个小弯,流经我身下时,就从冰面下露出了它清纯、瘦削的一张脸,这张脸更像一只眼睛,我凝视它的时候,忽然分不清其间所映现的事物,是它的所见,还是我的记忆,这只眼里所映现的一切,分明是几分钟前我的所见,而此时,蓝天、阳光、云片、荒壑、梯田、人、杏树,一并将其幽暗的魂魄沉入其中,仿佛这碎镜一般的眼,浮出冰面就是为了摄获万物的灵,又在黄昏时将其吞噬而尽。我吃惊的是它的容量,它只那么一小块,不及马金莲家那口煮饭炒菜的锅大,它也不够深,没不过一只牛蹄,如一张闪亮的塑料薄膜,然而事事物物都在其内,如果是夜晚,它同样会取下月的皎洁,摘走星的战栗、以及一只野兔的欢乐;它一个都不放过,黑洞般吸走万物的灵,仿佛灵使它活命,它被万物喂养的胃将永不魇足;它镜子般繁殖事物的功能,使它微浅的本身变得无限,事物在其间拢聚、叠加、摇动,转瞬就变得顺服,就交出魂魄幽暗的底色,时间流过一个白昼,事物的魂魄就薄了一层,时间再流过一个黑夜,那些魂魄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日复一日,事物们就如同人一样,很难知道自己的魂魄飞在哪里,偶尔梦里瞥见,却已经丝毫认不出什么,还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个鬼。那些干瘦的枯草,簇拥在这清浅的一洼溪水旁,它们被牛踩、被兔子啃,凌乱、短促,它们永远长不高,更无法肥嫩,临走前我拨动它们,好似拨动这只眼睛的睫毛,像其它事物一样,在轻轻晃动后,这些凌乱、短促的睫毛也得在这只眼睛里交出自己的魂魄。溪水仿佛只适合这样的局部静观,后来我站在高处,遥望它匍伏在沟壑间的蜿蜒之躯,窒息感卡上了劲喉;黄土汹涌、猛烈、赫然,而它细如麻绳,像曲弯的血管,像临终人衰微的气息,像一触即溃的梦影。令人吃惊的是,它却掠走了村庄上空事事物物的魂魄,它竟然一直这样忧心忡忡流去了很远的地方,此外,它又出现在沟壑两旁几代人家的水桶、汤瓶、铁锅、咸菜缸以及牛槽里。人住坡上,马金莲的男人说这水甜,是远近最好的一眼泉溪,人畜都靠它养,马金莲却又皱着眉头,在铁丝上用力搓揉衣服上弯弯曲曲漂洗不净的白盐渍;溪在百米下,源自一眼不知年月的泉,它无声地流,无声地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又无声地消失在一座丘壑的后面。有人梦见过一个堤坝,堤坝蓄起了泉溪,蓄起和这黄土一样漫漶无边的湖水,湖水碧绿、寂静,时间漂流其上,仿佛一只更大更明亮的眼,在蓝天下等候白云、飞鸟、月光、游鱼,以及黎明、傍晚、清真寺里飘荡的呼唤声。
7.
时间:2007.2.4 15:00---16:00
天气:大晴
地点:芦子沟村西寺
事由:我们在沟底撞见两个孩子,他们正往寺里去。
人物: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他们是姐弟,一个10岁,一个8岁,他们从光秃秃的坡上跳着往下走,就像两只欢蹦的羔羊,瘦而结实的小身影冲进我的视线,伴有尖亮的嗓音,原本静寂的沟底顿时荡动起来,空气似乎也为之收紧了许多。我还在遥想泉溪的长度,听到声响便迎着光线望去,灰黄墩厚的土坡上,只是两个摇晃的剪影,看不真切,而他们传送在四野里的响动,却像睡梦之外的一声炸响,让我骤然一惊。思绪在恍忽里一转,我就开始高兴了,不期然地遇到一些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他们爽直又无辜的表情,是在一个陌生地最令人开怀的事,他们翔羊般的小身体鞭子似打在那些烟笼雾罩的事物上,心为之一亮,仿佛云散雾尽。当下到沟底近到我身前,他们小小的额头已经汗水淋淋,遇见两个装束与语音不同于他们的陌生人,姐姐最初有些拘谨,弟弟在迟疑里却有一些男人的派头,很镇定地与我们说话。跑这么快去哪里?寺里。去寺里做什么?学经。谁让你去?俺大。假期被寺里唤去学《古兰经》,不知道这习惯已相传了多久,总之城里的孩子是不这样做的,我在城里的孩子已经9岁,仅仅记下自己所属族别,及饮食禁忌,假期里他读《老子》和《唐诗》,他不明其义的读,犹如早几年他爸爸带他去寺里,去时教他所诵的清真言,现在大概已经忘记了。我在两年前的一篇文字里这样写着:“我让孩子给老人家敬柱香,又请杨阿訇诵了经。我希望孩子记住他的民族,尊崇这个民族的信仰,心里有所敬畏。他稚嫩的身体当然还不懂什么,除了能告诉旁人他的民族。而我所做,仅是接通他的传统,无法在未来时光勉强他个人求索的信念。”然而圣人说:任何婴儿初生时,均属原造。以后,其父母使其成为犹太教人,或基督教人,或摩尼教人。经文与圣训,它们既仁慈,又严厉,想到我的一些观念也许与之相抵牾,疑惑之余当然还有恐惧;我总不愿强求任何人去做什么,哪怕是我的孩子,父母可以接续他的传统,而他在未来的所信,该由他自我在前往命定的路上择选,我并不能确信他因为我而成为任何人。血脉与环境,二者谁的力量更大,谁更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外力与内因,二者谁更有胜出的威望,谁更有可能成为主宰者,这其间的秘密与幽深正是我所经历的一切,童年、成长、记忆、选择、暝想、记录,直至今日,我仍无法厘清二者熟重熟轻,它们绞缠在一起,形如两股扭结的藤蔓,爬伸和弯曲的方向,有太多我所不能窥测的未知。我们在同心北大寺女寺里也遇见到假期学经的小孩子们,那时他们已端坐在课堂内,由女寺的学生领诵《古兰经》第一章《开端》,也即清真言。虽在两地,事件却自然地接合在一起,只是我们先前看到的是时间的后一段,而此刻,又不期然地遇见了前一部分:阳光下土黄色的沟沟塬塬白亮刺眼,忽而就从散落在半坡上的一家村户里,跑出来两个孩子,他们边喊边闹边跑,划出一条条欢乐的土尘,有时候人们怀疑他们正与尘土嬉戏,然而,眨眼之间他们已经接近了在另一片塬顶上的清真寺。要等到开始感受悲伤和喜悦,他们也许才能确知今日这样一种奔跑的含义,他们汗淋淋地,偶尔因为这种聚集快活得发了疯,是为了靠近另一个虚幻的世界,这与学校的所学截然相背,在无神与有神之间,他们自小已经做了选择,虽则这选择是父辈给予他们的,虽则这选择并不能为他自身、也为这世界减少痛苦,亦或罪责。写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气馁,有一种冲动已经使我决定尽快结束这种书写,与这土苍苍世界里的泼辣、静谧、硬烈、浑重相比,无论描摹或阐释,我的语言都显得有些矫情和虚弱了,我确知事物的秩序并未通过我的叙事得到复位,在语言与视像之间,存在一片遥不可及的地域。此时,语言像我虚弱的内心,我再次确认了自己:我无法用语言描摹出一个6岁男孩,在冬日清晨半黑的天地里,父母仍在沉睡,他独自醒来,又独自在灰蒙蒙的沟沟坎坎里,蹦跳着跑往清真寺学经的情形。
8.
时间:2007.2.4 17:30
地点:金莲家正屋
人物:金莲一家人、习习、我
所见:马金莲丈夫的弟弟,也即这家的老五回来了。农村风习是,老人随最小的儿子过,但马金莲夫妇因为结婚晚,至今没房,便住在老五这里。
〔这段是补记的〕:
——老五,你媳妇好漂亮。
——漂亮吗?那我就和她离婚,娶个更漂亮的让你们看看。
进门至今,连另立门户的大哥都打了照面,而老五就像一枚隐匿的棋子,始终空缺着。后来,当红日西斜,黄土崖壁上老杏树的影子一点点由淡变黑时,这位年轻的一家之主才突然冒出了身影,他不声不响,混在进出于正屋的家人当中,于不经意间,贸然又诚恳地问候了我们,然而他只客气了两分钟,便与我们说笑开了。比起斯文瘦削的老四,老五显然顽劣又魁梧许多,他调侃自己媳妇的时候,一幅严肃认真的模样,起初我大吃一惊,但很快就看到他隐藏在严肃之后的戏谑之色了。没见到老五太认真的样子,他总想逗乐,即使是刚刚见面的客人,也会不小心就落到他的陷阱里,自然,这“陷阱”无关紧要,并很快就能被人拆穿。进屋后他没有坐在我们对面,似乎要避开主角身份似地,坐在了房间最靠里的一角,但是没过多久,他不动声色成了房间里的主角,因为他带来了笑声。没人责怪他这幅满不在乎的浪荡样儿,即使是威望在身的父亲母亲,当他又开始给我们“下套”时,目光里也透着快慰和骄傲,仿佛他的诡计无比迷人。老五不喜欢沉闷的生活,他从不一本正经,他追逐笑声和热闹,也即简单、泼辣的世俗快乐,比如眼下,一年里最为清闲的时间,他就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男子,早饭一过便骑着那辆大功率的摩托车不见了人,直到晚饭时间,才能看到他满足却又蛮不在乎的身影;村庄里近年风行起麻将,老五显然从中得到了快乐,日日沉湎,但又暗地里有着分寸,玩多大的赌、时间长短,都在他的算计之内;村庄里的女人已经习惯了男人的粗疏和粗率,所以老五这样早出晚归,他俊俏的媳妇无法阻止,顶多,晚上插了屋门,在炕前碎碎地唠叨几声,而“日赖”的老五,第二天会依旧一幅轻脱无忌的浪荡样儿。但是老五家井然有序,他带着二老过日子,家境殷实,他住在正房旁的旧屋内,把新盖的房让给老四,他帮在学校教书的老四种地,他有上万斤要在开春卖出的洋竽,他领着我们看他巨大的洋竽窑时,微微凸起的肚子一幅显摆的样子。在顽劣、浪荡之外,老五又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墩厚,他把这性情里的另一面掩藏起来,是因为人最真实的一面更容易受挫,还是这样处世更给他快乐和信心?第二天傍晚,暮色已弥漫了整个院落,老五从外提水回来,我在台阶上奚落他:老五,你也做事啊;院落里亮着一盏灯,老五回过头,微弱的灯光下,我见他一脸谦顺,嘴上突然拙笨起来,很难为情地笑着;第二天清晨,离开之前,老五突然要与我们同去固原,声称他去固原办事,不用多想,一定是不放心我们两个女人单独回银川,一家人昨晚做了决定,让老五把我们送到固原;分别时,为这两日来的相处,我们都有些感慨,但说不出什么;老五向我们招手,神情突然拘谨、腼腆起来,如同昨晚,不自然笑着;这符合老五,但凡稍漏内心之真,疏放的他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9.
时间:2007.2.4 19:00---19:30
事因:晚饭后散步。
人物:金莲、老五的儿子、习习、我
地点:金莲家房后的山坡上
〔这段是补记的〕:他的来到,像枚石子似地,掉在了无边的夜色里,在我们身边激起星微的动荡;他是老五的儿子,也即那个在冬日清晨半黑的天地里,独自醒来,又独自在灰蒙蒙的沟沟坎坎里,蹦跳着跑往清真寺学经的六岁男孩,他机灵得令人吃惊,且遗传了他老子的顽劣;他尾随我们而来,完全是因为孩童的兴奋与逞能,他以为我们三个女人在黑暗里的慢步,和他与伙伴们的游戏没什么两样。除了土地,山村的夜也是裸露的,没有高楼划割它的天空,阻挡望向远处的目光;西边,馒头状的山丘还留有一丝轮廓,地势很高,也就可以平视这最后的天光,仿佛夜就在人的手旁和脚下;城市里是另一种情形,城市里人会被夜紧紧包裹在内层,大多时候,还会被夜挤压成一个硬核,所以,此时我的感觉十分异样,好似一双大手从内层拖出我,而后将我扔在了一个高台上,这举动用意深刻,因为随后而来我必须择选,停留或退后,恐慌或镇静,完全由我来决定,不再有压力和扶助,也不再有指责和指引。很快,天彻底黑了,方才那一丝弧状的轮廓完全消匿,夜完全占领了土地,也就完全把我们染黑了;此时,三条晃动在黑色土地上的墨色影子,或许都比白昼时更敏锐了,而这个六岁男孩小小的身体,仿佛成了随意跑动在我们之间的一个黑色逗点,驱逐着、也打断着我们起浮不定的思绪。村庄的夜晚,没有霓虹闪烁,也就更具黑的实质,它抹去那些区别和阻隔着人的鲜亮色彩,归还人的共性:一具行走的黑色魂灵。夜是冷的,往坡上走,风渐渐大了,仿佛催促着夜,把更多的黑更快地渗入人的体内;月亮奇怪地隐藏着,前晚在同心,我们早早就见到了圆月,或许是连绵的土丘把我们高高举起,以至于就好像月亮掉在一个遥远的山坳里,此时正奋力升起;星辰稀少,仅有不多的几颗,抖着身子,不知是出于胆怯,还是因为寒冷;远处灯火微弱,犹如即将熄灭的灰烬,无力地闪出几星亮光。上到坡顶,风猛烈起来,我不熟悉这样的风,它空旷、严厉、秘密,混合着枯草、天空、星辰与黄土的气味,清晰又纯净,在城里,我辩不清风中所携带的气息,它杂乱、浑浊、温暖、拥挤,永远暖昧不明。夜已无孔不入,连同它的黑暗与寒意,向着深处、细处、远处,一层层地渗,树枝、草棵、房屋、牲畜,以及人的身体,事事物物将成为夜,将化为一种虚无的、幻变的、黑暗的物质。我们走得很慢,没有确定的方位,那种陌生感褪远之后,被风穿透的身体似乎麻木了,似乎黑暗中就只有一双脚还存在着,这双脚踏在光秃秃的土地上,土地不平,却是这一刻唯一感到坚实的事物,只有它托住了身体,证实着身体。马金莲的声音很冰凉,细细的,像是被夜浸透,已经气息微弱,就要融化了。最初我还说着什么,但后来我不再愿意开口,尽管身旁有三位同伴,但是想到如果就这样被夜融化掉,而后被风吹到另一片土塬上,另一条枯干的沟壑里,再也无法回到城市,无法回到被暖昧的风缠绕的家中,搂着我的孩子,心中不免生出莫名的担忧。
10.
时间:2007.2.4 20:00---20:40
地点:老五家正屋,也即金莲公婆的房间
事由:一家坐着闲扯,茶几上摆着瓜子、花生、蜜枣、苹果、芦柑等吃食。
人物:金莲公婆、老五一家、金莲一家、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晚饭后坐在一起闲扯,并不是有客人后才有的礼仪,在这个住着三代人的小院落里,每日里的黄昏都会有这样一个聚集,说它是仪式也未偿不可。这仪式没有人主动招呼,降合的夜幕似乎就是一种号令,是冥冥里一种力量的推动,像白昼的劳作、夜晚的梦一样,自然、顺遂。很难说清,这仪式给这个家庭、以及这个家庭每个成员带来多少抚慰、信心和安宁。略嫌幽黯的白炽灯光下,不经意就在两个人、三个人,甚至更多人身上发现一种令人失笑的雷同,眉毛、鼻子、耳朵,虽然长在不同人脸上,却可以随意互换,而不会导致这个人容颜的改变。血液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几百年或者更长时间,秘密复制着它的克隆产品。如同往日,这天傍晚,连分出去单过的老大,也按时加入了这个仪式。屋子满满当当,祥和之外,飘浮着一种古老的气息,这寻常的一幕动人地令人忌妒。话题杂乱,女人们多是有趣味地听,就是插嘴大多也是底气不足的,男人们也并不见多识广,然而却口无遮拦说得有声有色。村里有两位富户,回民,除了打麻将赌钱,都娶了两个老婆。老四说:“汉民有了钱不爱露富,咱们这,只怕别人不知道。”有人问:“女人愿意啊?”老四说:“有啥不愿的,来了以后才知道,礼都收了。”马金莲婆婆姓杨,经名阿舍,老人家最远到了新疆,银川没去过,说起同心的寡妇村,那些倒腾毒品丧了命的男人,一直默默无语的老人家,突然咽下嘴里的吃食开了口:“房子给女人盖下了,死了死去。”马金莲的公公,身材魁梧硬朗,脸膛红润,斑白的胡子威风凛凛,老人家有小学教师高级职称,三十五岁时开始天天上寺,每日五次,三十多年过去了,现在人老腿又有风湿,走路总是一幅很艰难的样子,老人家拍着自己的膝盖,坦白地说:“腿不好了,路远,不好走,寺里就只能一天去两次了,其它几次自己在家里做。”有人说起洋竽的价格,秋上的新洋竽放到第二年春,价钱会好许多。财富的获得可以通过多种途径,老四说:“你们到村里转一圈,谁家的房子最好,谁就是村干部。”,放寒假前,老四跟村长干了一架,老四说:“我看不惯他的毬样,跟他吵起来,他骂我是个狗吅(song),我们这把人骂成狗是最难听的话,我就操起一个板凳把他狗日的鼻梁砸断了。后来赔了他1500块钱。”芦子沟里的那眼泉水是附近唯一的一眼泉,它兀自从干涸的黄土里冒出来,谁也不知道原因,许多老人会认为那是真主的仁慈,附近的上百户人家,都依靠着它。老四说:“给村里说过多回,让打个坝,可没人管,好好的水白白流掉了。”屋内生着炉子,在一旁小心照顾火炭的,总是金莲的婆婆。不知谁提起了烟酒的事,老四说:“我们家几兄弟都不抽烟,也不喝酒,我们这里讲究呢,你看,单永珍抽烟的人,到我们这里来,见房里放着经,就只好去院里抽了。”老五突然正经起来,紧接着老四的话:“《古兰经》啥都说了,天文、地理、人的心,就是现在发生的事,经里也早就说出来了,只是人不知道。”金莲公公听说习习也买了《古兰经》,一脸认真地说:“看经要洗了小净才行,要把经放在高处,上面不能压东西。”这晚,仪式结束的时候,每人在心满意足之外,脸上还藏了些淡淡的倦意。
11.
时间:2007.2.4 21:00---21:30
事因:给金莲拍照。
地点:金莲夫妇的房间。
人物:金莲、金莲的女儿法图麦、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就如同无法将灵魂直露给人,从而使文学为之疯狂一样,女人留给自我的秘密和梦境,宛如镶在人生之上的宝石。在我看来,马金莲的人生已经略微显现了这样的征兆。白天似乎总忙忙碌碌,不断有其他事牵住我的注意力,看起来闲散的时间,却暗暗地填满了院落里外的琐碎与生动,就只好在临睡前,单独与金莲在一起的时间,说起我们都紧压在身体里的一些话。她坦诚、守规,虽知我们因她而来,却总退在家庭成员中一个最微末的位置上,哄孩子、做饭、洗衣、提煤,不曾抢站出来,使自己显得殊异。我们日夜相伴度过了两天,我时常把马金莲从身后的环境中剥离出来,将她放在一个美丽又朴实的花园的背景前,形如她在小说里所描绘的奶奶的花圃,这背景在她身下无止境地延伸着。有人会认为,我是否想用语言妆扮这个生活在村庄、还在哺乳、会写小说的年轻女性,是否想把一些酸腐肉麻的溢美之词强加给这位质朴又不善言语的女子,像时下流行的艺术评介文字一样,翻变花样儿无非尽为吹捧之事,从而回避作为一个个体的局限与困轭。这倒对我是个警策,至少在写这样一篇文字时,使我更谨慎、坦白,因为它是简单又严肃的文字章法,艺术价值、处世为人、涵养修为皆在其中,就如同马金莲熟谙的这些生活规则一样,她不可以在自己的房间之外取掉包住一头黑发的头巾,哪怕天黑之后,往院门外倒一盆水;她不可以借写作为由而后在某个早晨安心地睡个懒觉;她不可以因为心烦给往来在院里的叔侄们以脸色看;她不可以出现在客人、尤其有男客人端坐的家庭宴席上。文字与生活,均须在各自的路轨之上,诚恳、潦草或被动地履行着那些内在的法则与规程。在这一点上,马金莲确是一个极普通的女人,她遵循着芦子沟村、以及一个回族家庭的一切规矩,严丝合缝,从未超出生活之外,她不会让人产生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也不会像我一样,时常因为一点梦想而感到茫然和迟疑,我敢确信,如果不是丈夫曾经听说她写作的事、而后告诉家人,大家现在会对此一无所知。比起她的年龄,她的容貌显得老成些,她戴着回族妇女常见的白帽子,鼻子削挺,肤色白皙,回想我曾见过的一张单人照,而今在马金莲青春的脸颊上,已经浮出一丝少妇的内韵、一位母亲的琐碎。我们到时,她正在房间里哄孩子午睡,孩子睡下后,她赶忙来到正屋,带着一脸欣喜,轻声说:“你们来了。”但眨眼间她又不见了,我在老五房间找到她,连同老五媳妇,她们妯娌二人,正切肉炒菜为我们准备午饭。但与我攀谈多的,倒是老五媳妇,马金莲带着腼腆的微笑走进走出,只是不吭声,末了突然害羞地说:“你去正屋坐着吧,坐那里喝茶,这屋有油烟。”她不知该怎样称呼我,似乎为这样唐突地和我说话而感到难为情。黄昏,一家人闲扯时,她领着孩子坐拐角里一个最暗的地方,偶尔孩子顽皮跑到亮堂处,她才迫不得已来到屋子正央,连老五媳妇也插过一两句话,马金莲却只在有人问她什么时简单答上一句。她的注意力仿佛完全在她的女儿身上,她担心这个8个月大的小姑娘给大家搅出什么乱子,妨碍了大家的兴致。第二天我们一同去集市,集市热闹又凌乱,临近中午,马金莲问我们想吃什么,我随意地摇了摇头,径直往前转悠着,没走几步,她又打算为我们买些炒熟的黄豆,也被我们拦住。后来我意识到,我没把马金莲的诚心当回事儿的举动,或许让她难过了许久,因为被我拒绝后,一段时间里,马金莲一直闷声不语,拉下几步走在后面。但是她并不罢休,突然地,在另一个杂货摊位前赶了上来,局促地再次问我:“你们吃点什么?我是真心的。”这时我心里明白了她,就痛痛快快地吃了一份马莲乡的酸酿皮儿,这时的马金莲,神情也欣悦了许多。夜里,那个8个月大的小姑娘兴奋地不睡觉,笑眯眯望着我们,马金莲愁苦地一遍遍喊:“法麦儿法麦儿,你这娃儿把人害死了,我咬死你,快睡啥。”法麦儿终于睡了,但马金莲仍然不能轻松下来,因我提出要为她拍几张照片,她大方地随我指使,先取下白帽,抹光掉落在额角的头发,侧身倚在炕角,经我建议,又拿本杂志坐在炉边,后再被我怂恿,解开头发在镜前梳头。这样三折腾两折腾,很快把马金莲惹毛躁了,突然她把头发胡乱一扎,眉头蹙起来,长叹一声:“咋弄都不好看”。因为几乎没有拍出一张合意的照片,因为不好拂我的意,马金莲又被我再次摆弄在炕角上,她侧着身,比刚才更严肃了,显然她已经对我、对自己都没有什么耐心了,下巴或抬高或放低,头甩来甩去,极不舒服的样子,我便提了最后一个建议:“金莲,你笑笑么。”马金莲动了动身子,迟疑了片刻,便脱口而出:“我不会笑。”一时,屋里的三个女人,连同马金莲自己也失声笑弯了腰。见着马金莲的两天,在这个静静的村庄,只这一次,质朴文静的她没遮没拦地笑开了。拍照结束后,房间里很快安静了,一天的琐碎与劳碌在这个时间轻轻划了一道休止符,虽然短促却给人抚慰,房间里的三个女人似乎都在这安静里深深地舒了口气,我们都熟悉时光里的这个瞬间,白天的嚷杂过去之后,在所剩不多的自由和松驰里,那些阻隔着自我与内心的事件、及事件的幽魂,可以一件件退开、暂时消隐,从而使我们看见自我,或疏冷、或怠倦、或快乐、或恍忽。马金莲看见了自己什么?这是不能够随意问出的话,这时间她的思绪在她的欢乐与忧伤里,在她的憧想与洞察里,譬如:她会想起那个被她写过的泌凉潮湿的萝卜窖,会想起奶奶栽下的那些明艳艳的花儿,想起六月里的蜂儿,或者,还会想起幼时在娘家听到的一个故事。出人意料的是,马金莲这些日子想的是武侠小说,她突然有了冲动,对那个刀光剑影的世界生出幻想,她甚至已经动了笔,偿试着写了起来。这天晚上,当我们躺下来一篇篇翻看她发表在文学期刊上的小说时,她悄悄拧开了电视,转到浙江卫视《雪山飞狐》看了起来,她压着嗓门告诉我,已经有几天没接上了,很惋惜的样子。马金莲从未向我透露过她对文学更远的理想,对于文学写什么、怎么写的问题,眼下于她而言似乎还不曾构成困境,她所写的,就是她身后沟沟坎坎的黄土世界,她的亲人与乡邻,亦或母亲从前讲过的一个故事。
12.
时间:2007.2.5 3:00
地点:马金莲家的院子
事由:起夜
人物:我
〔这段是补记的〕:窗帘严丝合缝,透不过任何光,我迷瞪瞪在黑暗里拨开门栓,却当拉开房门,整个人顿时惊醒了。最初的刹那,除了诧异,我又生出一丝惧意,仿佛误入奇境:一个敞亮的银白色世界,陌生、幽寂,正于沉醉里上演着属于这个国度的欢乐与悲伤。这一夜睡眠浑重,黑也就越发具体和密不透风,因而当见到一片皎白,就更加地以为不真实了,似乎隔着一道门、一扇窗、一面墙,另一边真有一个人所不知的迥异世界,它幽幽泛着银白色的光泽,宛如镜子里的世界,与我身处的黑暗恰成比对,一个如流水清澈,一个如沼泽冥冥,一个如梦般空灵,一个如尘世胶着。我一时愕然,怔在原地片刻,才恍然醒转,记起这是一个月圆之夜。我暗自庆幸,见到了这匪夷所思的光泽,没有昏昏然在这个夜里睡到天明。看不见月亮,只有月光奇异地亮着,它清醒、冰凉、敏锐,丝丝缕缕,镂刻出世界的线条、力量与阴影,屋瓦、崖壁、院落、台阶、铁丝以及树干的影子,事事物物犹如迎光而立的墨色胶片,辙除了繁复,返归生命之本色——黑与白。它因此令人浮想、揣测,在二者之间,从黑至白、或自白而黑,事物将经历怎样的变幻与聚散。这样的夜晚,好似被提纯的水,仅剩下一粒粒透明白亮的结晶,易碎又坚硬,已将丰腴的肉身榨干,已将时间里的香气浓缩。这样的夜晚,月光烛烛,它照彻在一颗渐渐透明的心上,这颗心几经辗转,似乎又回到原点,只是这一次的容颜与热情,均已远非从前了。这颗心正在甄别与弃舍,偶尔会形如死灰,既没有温存与同情,也无法像一个老人那样睿智与豁然,这颗心更多是在等候,等候命运如期而至,结束她遥遥无期的愚蠢与挥霍。这颗心想起有一年春天,她在抑郁里突然决定了一个开始,她恐惧地看到过去,她的身体、连同记忆就像这个月夜里的院落一般,空荡而死寂。而在这死寂的深处,她凭着直觉又感受到了一些一闪而逝的幽影,譬如父亲的眼睛、母亲的愤怒、少女之死、农药的气息、祖母的相片、祖父的眉毛与刀子、溺水时的孤独与恐惧、被轻视与忽视、沙漠与一条河,强大的爱与力量,冥冥里她觉得它们脆弱又珍重,宛如处子的童贞,人的第一次站立,以及生命最初的形成,倘若把它们描摹在图纸上,这颗心就会像一枚沉甸甸的果实,注满丰饶的汁液了,她的身体也会像五月的山峦,覆满柔软与坚硬的植物,涌出奔逸的溪流。这个春天,这颗心决定了一个开始,植下这些脆弱又珍重的种子,给它们生长、妖娆、衰老并死去的权利。这其间这颗心遇见了许多人、许多事,一个男人大声悲叹,一个女人酒入愁肠,一个人死了被人怀念,一个人活着被人唾骂,一个瞎子命名了颜色,一个聋子听见了月光的破碎声。一个男人搂过女人,一个女人傲慢地戴上桂冠。……。这颗心贪婪地记录,她向往一种无止境地穿越,剥开事物们的魂魄,展露它们赤裸裸的勇气、神奇、美、繁复与黑暗,就像一个男人渴望占有一个女人的肉体与梦境。只是有一天,这颗心忽然又感到了凌乱与混乱,譬如眼前这个皎白的夜晚,星辰、树影、风的气味、春寒、沉睡的孩子、墙上的经毯、干涸的土,以及这抹去了色彩之别的月光,每一件事物都变得更加无限,都更远离着这颗心,都拒绝让这颗心更清晰更广大地穿越、称量和辩认。因为无能,这颗心开始为自己庞杂的胃口而倦乏,像有一年溺水时的恐慌,她偿到了被欲念淹没的窒息感,不时便回想起身体里最初的空荡与死寂。这个夜晚,月光烛烛,它照彻在一颗越渐透明的心上,这颗心几经辗转,似乎又接近了原点,好似月色之下,事物们返回生命之本色。这颗心同时也看见,皎白的夜晚会消失也会再次来到,就像这颗心本身,在空荡与拥挤之间,在黑与白之间,终将游荡至最后的时刻。
13.
时间:2007.2.4 17:50---18:30
地点:马金莲家正屋
事由:给两位老人拍礼拜照
人物:马金莲全家人、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通常里,礼拜该是隐秘的,不允许被打扰的,即使是最顽皮的孩子,如果撞见正在房内礼拜的长辈,也会安静下来,羔羊般温顺的避开,就好像凉风拂去夜晚的闷热,爱情捋平了一个狂暴之人的躁动。但是这个傍晚的昏礼对我们有了破例。我们被允许进入一块禁区,这领域属于造物与人的秘密交流,人在这里因知悔或苦痛而倾吐,他们一点点记起自己曾所做下的,曾所妄言的,就请造物恕宥、荫蔽,不使他们恐惧,也不让他们忧愁。这倾吐唯有造物可听,惟有造物能够听见,它暗含一个人最隐秘的痛,最赤裸的恨,最持久的恐惧和渴望。人只在造物前可以如此坦白、示弱和温顺,当他遇见另一个人,与他同样的类,他就封闭、虚构和夸饰着自我,他觉得人丑陋卑琐,不配蒙受自己的诚实与信赖。他只向造物倾吐,唯有造物可以窥透他的隐讳,并公正地惩罚和赞美他。须知这是礼拜之人最为合理的需要,卑微而真切,避开人目与人声,就好像躲开疾雷闪电,它们会把恶魔送进礼拜之人的心里,因为礼拜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心有多么软弱、复杂、好奇和贪生。夕阳西沉,西天只剩下最后一抹青灰色的红,电没有来,两位老人肃穆不语,各自整理着衣帽,他们浓重的身影,以及略嫌滞重的举止晃动在昏黑的光线里,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或许他们真要去往一个地方,那里类于一个城堡的入口,环绕有四条大河,城堡内金光闪闪,不时传来安居者的笑声;他们跪在城堡高大华美的门前,凭着敬功,祈求准入。他们每日颂读的经文正是从这里传示于人,他们不知伴随有经文的降示,过去与现在,仍有人为之争斗和流血;他们不知造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尘世的秩序与物种;为什么要使某个儿女夭折在他们的怀里;为什么他们的家园会砌垒于黄土之上;为什么造物要让他们过早衰老,仿佛对他们失去耐心;他们一生与人无忤,造物为什么还要给他们病痛?不幸与困惑萦绕在心头,已经多年,但是现在,他们这样告慰自我:不明白就不明白,只要有信任就够了,后世、后世,我们要一个暖融融的后世,要比这里更好,除了信任,什么也不能做。两位老人铺好礼拜毯,等候在炕头,像等候滚滚而来的幸福或命运。时辰依天光而定,天光微微地一暗,那么星微的变化,就被礼拜的人捕捉到了,就好像天光的丝线搭在了神经上,被一根根地数着、排列着,直到最后一根,“嗒”的一声,犹如幽玄的密码,就使一幅幕帘完整地垂了下来,一扇门为他们敞开了。时辰已到,有人按捺着郑重,压着嗓门说“开始了”。两位老人站在炕上,并列面西,垂首静立。昏黑里,那样肃立的两个人影,腰背有些弯曲,四肢微微僵硬,但沉沉站着。必定有巨大的事情发生着,这机密外人不可窥见。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沉默,连呼吸都紧压在胸腔里。这一段经文是默诵的,赞圣词,经文的开篇,以各自的速度和热情,希求着引导、教诲和应许,就好像罚惩,只能自己承受,谁也不能替过。跪拜的时候,屋子更黑了,依稀只望见两个缓重、浓黑的身影,一起一落,顿停有序。我突然觉出了一丝奇异,这黑暗中的仪式,没有光,黑沉沉一片,然而身体里却灿亮明澈,仿佛初日瞳瞳。
14.
时间:2007.2.5 8:30
天气:阴
地点:西吉县马莲乡往固原去的路边
事由:离开
人物:老四、老五、习习、我
〔这段是补记的〕:我在芦子沟住了两天,原本带着工作而来,却当来后,又觉着什么目的也没了,随着马金莲一家人吃吃喝喝,说笑闲扯,又坡上坡下地闲转。一个正午,我跟着去沟底饮水的黄牛见到了芦子沟唯一的水源——一眼我喝着咸老四觉着甜的泉水;也是这个正午,没喝饱的黄牛刚刚离开,一对兄妹就从坡上下来了,姐姐十岁弟弟八岁,各自提前一个小布袋,装着学经的书本。另一个正午,我惹恼了老五的儿子叶尔孤白,原本兴冲冲的他在路上就发了脾气,向我们撒土泄愤;另一个傍晚,天刚刚黑下,月亮不曾升起,四周里的灯光也和天上的星子一般,稀稀落落,见不着多少,马金莲与我们散步,我们都觉着宁静,话音落在黑黢黢的山脊上,像水遇见了海绵,不余丝毫痕迹。两天后,我坐在马金莲男人的摩托车上,身后拖着一条生烈烈的烟尘,沿忽陡忽平的土路,离开了马莲乡。班车驶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黄土塬上的沟沟坎坎仍如来时那般寂静、陌生,似乎我从未走进去,而它也不曾接纳过我。我与这片世界始终相隔着,它未生养我,浸润我的心,就像与一些人,切近与远离,都没什么分别。晨起天便阴着,却不冷,微微的风,带着一丝潮润,送来事物正在融化的气息。那些昨天在晴日里白生生刺眼的小路,今天突然更沉默了,变得黯淡而杳渺,一条条或倚着田地而行,或延坡攀爬而上,或显明或隐秘,或出其不意地拐出一个弯,或莫名其妙忽地陡了下去。这些小路,把它们比做芦子沟村的血脉并不为过,在村庄之外望过去,更就确信了,芦子沟的事事物物都归于这张血脉似的网,如同人逃不脱自己的命定。学校、屋宅、清真寺、市集、田地、鼠洞、枯井,以及泉眼,一一不漏缀结在这张网上,像心甘情愿的猎物,无声接纳了命运。村庄里,除了憧憬山外的年轻人,不会有事物打算挣脱这张网。网上所缀结着的每件事物,甚至一砣湿乎乎的牛粪,都暗暗蓄积着一种深藏不露的生机。炕上炕下的,心胸里的,大脑所记忆的,屋里屋外的,活着的和亡去了的,包括这两日我所听闻的、看到的,一个不拉都系附在这张网上,牵绕出枝枝叉叉、拐弯抹角迷宫似的路径,每个连接处既是开始也是结束。我想起我所在的另一张网,网上同样缀结着一些事物,一些经历,一些热情,这张网伸展在天空下,还将继续生长、漫延,有一些事物开出明艳的花朵,有一些热情怀着厌恶消失了,有一些梦境它改头换面,以另一种方式秘密行进。我嵌在这张网上,虽东奔西突,却最终只是一只被褫夺了未来的飞蛾。然而我又时常感到了这张网的温存与慈愍,我顺着它织就的时空,我唯一可以按循的指引,回到那些缀结点上的事物、经历与热情,就一点点地看见了自我。为此,我的生命里,会一点点多出一个叫做坦白的事物。从作为一个细胞,我就在这张网上了,现在,我不觉得我改变了什么,三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均只为了一个渴念:辩清漫漶之中的自我,去除曾经的臃肿与模糊,走向那个清晰、果断和简洁的网的终点。2006年冬天之后,“网”这件事物,猛然间给我更多繁复的触知与想象,它使我对发生在这张网上、任何一次途中的任何一个意外,都有了一种迷信般的心理。离开这天,马金莲男人载着我走在前面。最初他换了一条路,这些密密匝匝盘绕错结的小路,只有生息在这里的人才能区分它们细微的差别,知道它们自何处形成,又在何地倏忽间消匿。但是这一次他失算了。我们不得不在河边停下。昨天,也是这辆摩托车,只是摩托车上更多了一个马金莲,我们三人,稳稳当当,从结冰的河面上驶过,而眼下,只一个夜晚,河面已春水泱泱,甚至见不到大的冰块了。我盯着浑浊的水,怔住片刻,似乎很难接纳这个雕刻般静止的村庄,在一个夜晚之间突然发生的变故。这变故催动人心,它似乎融化并携带了许多事物,以至于来势汹汹,使人悴不及防。很快,我们转身走上另一条路,那是来时的路,奇怪的是,这条路上的冰,同来时一样,仍然硬邦邦覆在路面上。同在一处,事物之间却有壤天之别,那些所我看不见的、不知的微末,它们暗暗主宰着天地里的惊心动魄。接下来的时间里,直到班车驶进银川,我始终放不下一个揣度:我所在的这张网上,是不是正有一些淤积、一些铭刻,在悄悄地改变、融化、流逝?
15.
时间:2007.2.22 23:30
天气:晴朗
地点:我的书房
背景:天气好得令我着急,仿佛担心自己糟践了好时光。早晨醒来不久,脑海里突然蹦出马金莲小说里的一句话:太阳像个泼妇。我喜欢这个比喻,就像我所欣悦的,多是那些强劲、粗粝的文字。
人物:我
〔这段是补记的〕:天未亮,鞭炮声突然多起来,今天破五,系着一年的福祸。但我讨厌炮竹声,听多了就心慌气乱。从马莲乡回来已经半月,每一天我都觉得该为这次出行写些什么,哪怕简短的几行字,然而一个字也没有。像是在等候什么,譬如一个突如其来的譬喻,它为我找见一个蓁茸幽静的入口,我由此进入,可以像亚历山大在洞穴里感知神话带给他的指引一样,确认一篇文字的开始与结束。但是每一天,除了看见时间作弄我的大脑,让她空白如一张发黄的芦纸,未曾出现任何灵感。那些黄土过于厚浩,堆积在眼前,仿佛把事事物物埋在其间,拒绝我的洞察。许多人正以自己的方式书写这片地理,有时候,人们会把它标榜为一种写作优势,像贩卖恕罪符一般,臆想文字一旦渗入这里的空气或土壤,文字及写作者本身就兼具了苦难与良心。思维的惯性总是可怕的,譬如看见苹果树就想起罪恶,看见蛇就想到欲望,谈到大师就巴望跪倒,想到未来就一定茫然,热衷政局就是关注现实,凝视影子就开始自恋,爱情受挫就说自己纯洁,触及西海固便是深刻与纯净。或许这便是我的阻碍——力图在文字里避开这些刻板的符号,找见这片地理做为一个尘世原有的生动与局限,而我又并不熟悉和亲近这片地理,那么,一个陌生者的目光,能在这片地理中窥见什么呢?或者,她的文字,会写出多少这片地理的真实与悲欢呢?这里的人不会用冷漠的眼神盯着陌生人,但偶尔你会觉得他们的目光粗率而猛烈,并微微生出一些惧意;这里的男人只能并必须在父母双亡后蓄起胡子,然后再以圈脸胡和山羊胡来区别新教与老教,他们把胡子视为一种身份的象征,严肃而坚定,但是他们偶尔也会因为胡子而开开玩笑,比如笑话一个胡子过于稀拉、或者颜色古怪的老汉。一天中午,在芦子沟西寺,我们被孩子们围住,下寺的阿訇望了我们两眼,就默默离开了。后来问了才知,阿訇是去吃午饭了。西寺的阿訇新近从外村请来,一日三餐就只好由坊间的信众负责,一日一家,轮流依次地吃,倘若阿訇不小心漏了嘴,品论起谁家的饭难吃,那么,这家媳妇就会很快被人悄悄地笑话开了。因为外来者的身份,关于这些闲碎的细节,细节里的心思与习惯,我所写出的,只是一些匆促的、浮光掠影式的句子。但我还是为此奢望着一种形式,将硬邦邦铁器似的“现实”和“客观”转换为另一种膨松的,云朵般的物质,它随着一个莫名里的力量,悄悄地变形,壮大或凝结,幻化或再生,从而更加无限。宗教使这片地理在偏杳、干旱之外,多了一种凝重的气息,偶尔我会因此想到原始初民,那时生存艰难,因而有了对图腾的尊崇。大凡人们的信念,多缘自恐惧或孤独。一位西方无神论作家这样说:“宗教只是让人们换了一种被奴役的方式,从被生活奴役,转而为上帝所奴役。”而另一位老人曾对我说:“宗教该只属于精英,一旦下入底层社会,许多意涵就变味了。”我愿意相信这两位作家和老人,他们一定对宗教及其所触发的事件经过长久观察,才得出这样一个并不是结论的思考。而在我看来,人或许不必将宗教想象得过于遥远或高大,更多时候,它如同常人内心的一些信念,譬如写作中的一些坚守,为人处事的一些原则、一些偏执。以这片地理上的人们为例,教义所规定的,就像常人为自己的行为与语言所设置的底线,在俗常嚷乱的生活中,有一些事他们不能做,有一些话他们不能随意说出口,他们以经文为训,给自己的举止圈划出一些条条框框,框条之外,就是越界了,就是违禁的。他们是一些有约束的人,生活传统又单调,比起更多在日常里没有约束的人,他们心灵的圆周更要拘紧和严密一些。然而他们并不是从不越界的人,他们也图痛快、享乐和虚荣,他们也烦躁也怨恨,这是他们中有许多人,年轻时为生计营营,年老了就日日礼拜的原因,是为了给后世多讨一些恕饶。当然,他们中还有一些我远远不能理解、暗暗把宇宙的机密藏在内心的人。他们信任末日和惩罚,仅此,就比我这样怀疑的人更多一点安心。每件事都遵循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法则,现在,当这篇文字被人看见时,它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我耍了一个小把戏,别有用心地改装,就好像化妆舞会上的黑色面纱,模糊了人们富有经验的眼睛,让人一时猜不透它原本笨拙又平庸的模样儿。然而也或许,有人会认为现在的它显现出了一种自诩,更称不上聪明,但是有一点至为重要,现在的它,比之从前赤裸了许多。文雅的人喜欢称赤裸为坦诚,但本质上二者并没有什么区别。一位我喜爱的女作家说:一个赤裸裸的灵魂才会更动人,它与披着金衣的圣像、坚守着高贵信念的心灵一样,都值得人们给予信赖。正因为这个来自时间之外的赤裸,我才有了坐下来写它的冲动,这冲动令人想到肉体的快感,使人想占有它,品偿它,而后超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