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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灵(第二章)

常州海报印刷3年前 (2022-02-09)问答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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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南匈大厦

  1

  从窗口望出去,被防盗栏一条一条分割的视野里,早晨的阳光呈斜角,把毗邻的楼群涂成悦目的金色。

  离赵乐最近的一栋楼,大概有20年以上的楼龄。看起来甚至更旧,更脏。黑洞洞的楼道里堆满杂物,几乎每家住户都把窗户抻出去二、三十公分,装上防盗栏后再堆更多的破烂。

  赵乐能辨认出装过电器的纸箱,没有底的脸盆,灰仆仆的坛坛罐罐,甚至还有一辆儿童脚踏车。至于木板,塑料袋则到处都是。这是经典的,贫民窟的装饰风格。

  晚春的阳光熠熠生辉,赵乐的内心却难以感受到和熙与温暖。每逢这个季节,她的情绪就低落的厉害。

  再过几天,就是她32岁的生日。一晃,她来南州已经十年了。

  大学毕业,分配到南州供水设备制造厂,五年后,单位破产了。她开始了打工生涯。

  十年了,她没有住房,存款上也只有不到五千块钱。其它的财产少的可怜。正如她自我解嘲时对自己经济和婚姻状况的概括:穷的连婚都结不起,所以独身到现在。

  其实这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成分。这是苦涩的现实。

  赵乐的好多亲戚都在南州,刚来南州的头一、两年她还去拜访人家。南州供水设备制造厂一直就没怎么景气过,厂址也在西固的乡下地方。那时赵乐的月工资只有三百块钱。有次周末赵乐去拜访姑姑,给姑父双手递了一杯茶,大概是嫌她穿的寒酸,姑父颇为不满地说:“你怎么像个乡下人。”从此赵乐就不去了。她倒没怎么生气。姑父家自小就穷,姊妹也多,祖上从河南逃荒要饭到的西北。当初娶她姑,就是看上了赵家殷实。从赵乐记事起,家里的叔叔们就在背后对这个常到赵家揩油的姑爷嘲骂不绝。后来听说姑父家发了点财。倒看不出来什么,他们还是住在以前的贫民窟式的居民楼里,连电视都没换。只是家里亲戚来了,姑父会请大家出去吃一顿,当然,是火锅。自小,姑父家的孩子和亲戚上街,会缠着大人买这买那。这些,在亲戚们之间都传为笑谈。被视为不仅贫穷而且没有教养的表现。所以,赵乐理解,姑父实在是穷怕了,见不得一个没钱的人凑他近点。

  人在背运的时候,最容易感受到世态炎凉了。旁人下眼看你,那在情理之中。直到连父母都开始对你有了嫌贫爱富的嘴脸时,你才真正能明白什么叫人情薄如纸。

  消化了这个,赵乐便成年了。

  赵乐从小挺让父母省心的。学习好,懂事,在亲戚间颇有口碑。顺利地上了大学,分配了工作。谁承想,最后什么都没混上。难怪她父母失望得厉害。

  也许她自幼是个好吃懒做的飞女就好了:小学至少读8年,才13岁就和男孩子厮混,不到16岁流产两次。此外,纹身,吸毒,被劳教都干过。那么,她父母看到她现在自食其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于艰辛的生存之外还保留着一点理想,是不是会比现在对她看好一点?

  现在她害怕给家里打电话。父母张口就是:你现实点。还要她怎么现实呢?好象她一天没有工作12个小时以上,而是在干什么没名堂的事儿。也许做“鸡”现实点,钱也来得快。除此,她在生活里还真没见过有什么好的机会,会落到靠打工维生的老百姓头上。好象她周围尽是些发大财的机会,而她只是老实生活,全放弃了一样。她父母是那种在小县城的体制内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他们不懂,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同时又意味着多少艰难在里头。哪怕是做“鸡”,也不是随便是个女人就能干的。要指着性爱卖钱,那得在做爱的能力方面多少要超出常人才行,干什么,爱好是一回事,想靠那玩意儿养家糊口,乃至出人头地,得真有天赋才行。

  赵乐是记者。《南州经济周报》记者。

  在南州,除了体制内的一些记者,外聘的记者都不富有。这一行淘汰率很高,赵乐之所以坚持下来,是因为这份工作的活力与挑战性。工作五年,赵乐了解的事情比她25年知道的事情都多。尽管她采访到的大多数事情都不能在南州的媒体上披露出来。因为南州身处西北内地,哪家媒体如果不顾及方方面面,便会被当地政府或有势力的团体视为眼中钉。但她认为还是很值得。她可以作为将来写作的素材。而且,说到底,生命难道不是一场经历和修炼的过程吗?

  几个月前,赵乐辞掉了晚报相对稳定的工作,加入了一家新媒体。《南州经济周报》。

  《周报》的老板是个身家百万的书商,姓王,叫王七贵。气质与带人接物很像杜琪峰电影《枪火》中的黑老大,看起来既温和又明理,让人信任。他不懂报纸,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却熟读《三国演义》。他办报纸的目的很明确:1、赚钱;2、籍办报结交南州名流,甚至跻身政界。

  他和另一个记者老李是自小玩大的朋友。据老李说,老板的父亲去世的很早,家里兄弟七、八个,极穷。后来兄弟几个合起来做生意,情况才慢慢好了。老板为人很低调,生活节俭,一个旧信封,半张白纸都会细心地收起来,以期再用。所以,赵乐和老李的工资都不高。

  老李是赵乐初出茅庐时认识的朋友。老李写诗。他快四十了还没成家,平时蓬头垢面,烟不离手。但谈起文学来,口沫四溅,颇有见地。老板非常倚重他。

  编辑部就设在五泉山下的一家旅社里。离赵乐租住的房子不远。

  这家旅社建于80年代,是栋五层的砖混建筑。一入门厅,照例是落满灰尘,蔫头耷脑的盆载植物;一张中间已经凹陷的黑色人造革沙发;服务台后面坐着昏昏欲睡的中年女服务员。

  《周报》在五楼租用了两个房间做为办公室。老板之所以选择这个旅社,就是因为价格便宜。经理也是他的朋友。这家叫“旅游宾馆”的旅社也是走南闯北的采购员推销员之类人的最爱:走廊里永远有一股整日奔波的人特有的臭袜子味儿。

  《周报》很缺记者。老李做为编辑部主任,眼很高。但老板能给的薪水很低。业内的熟手没人来。于是老李在人才市场上招了些刚毕业的大学生。

  因为条件放得宽,一下来了二百多号人。这些应届生,人虽多,却都不堪用。最后只留下两个人,说是实习记者,其实是做为广告业务员使用。

  两个人一男一女。留男生的理由很简单:他会摄影并自带器材。两者都是《周报》缺乏的。女生叫孙家荣。在教育学院上学,还没毕业。让她写二三百字的通讯,有不下十个别字,但她靠做家教,教语文,不仅付了自己的学费而且养着在读医学院的男朋友。小孙相貌平平,衣着朴素,体重超常,二十出头看着像三十多的家庭妇女。说话活套、举止也没有学生气。这是老李和老板主张留她的原因。

  除了他俩,还有个实习记者,叫王晓红,是王七贵的朋友介绍来的。起初,赵乐没把这个眉眼清秀,举止文静的女孩当回事。但随后发现,这个女孩对交代过的事办起来很认真,细心。虽然话不多,但也并不内向。更主要的是,她具备两点做为记者最关键的素质:1、观察力;2、文字表达力。

  赵乐带她采访了半个月,越了解她,就越喜爱这个比自己小将近十岁的女孩。

  王晓红才刚刚二十三,就准备结婚。她的男朋友姓姜,和她差不多大,是个退伍的特种兵。目前是某工厂的司机。小姜个子不高,但块头很结实。虽然退伍了,性格还是像个真正的战士一样彪悍,好斗。只要沾点酒,他就会惹事。常常青了眼圈,或者破了头。除此之外,他是个很热情,单纯的大男孩。

  王晓红和小姜在好多方面都不匹配。文化,性格,身体,差异都很大。他们俩唯一的共同之处可能就是薄弱的没有任何基础可言的经济基础了。

  王晓红如果要和小姜结婚,那么只能住在小姜单位分的不到十平米的单身宿舍里。

  赵乐在那样的地方住了将近五年。

  因为屋子小,只好在走廊做饭。黑乎乎的走廊里永远堆满了各家的炊具、杂物和垃圾。至少三十个人或者更多,使用一个厕所。单位效益好的时候,还不时有人来打扫。效益不好没人操心公共卫生的时候,大便池里的粪堆会满满当当地高出踏脚板。

  王晓红不会不知道这个。她的父亲是南州某厂的工人,小姜的家庭也和她的差不多。她不会对自己婚后的前景不了解。

  两个人的工资合起来也就一千一二。不可能花三百多去租房住。以后怎么样说不上,但要是结婚,只能在简易楼里过渡。而这个过渡期是多久?谁也说不上。小姜是个极可爱的男人,但别指望他会有什么经济头脑,于微薄的工资收入之外能搞到什么外快。

  就赵乐对南州女孩的了解,几乎就没有哪个南州城里的姑娘会嫁一个工人。更何况是一个受过高等中文教育的女大学生嫁给个工人了。

  熟了之后,一次赵乐问王晓红,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结婚。

  王晓红直截了当地说:“因为我爱小姜。我爱他,想和他在一起。”她直视着心情复杂的赵乐,赵乐想,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什么都知道,大概这类的疑问她已经遭遇过多次,故而索性又补充了一句“即使生活艰难,也愿意和他守在一起。”

  王晓红平日里是个言谈稳重的女孩,绝不张扬。

  所以,赵乐愣了一下。

  “哦,哦,”赵乐抬眼看着天,说:“哦,哦。”

  王晓红侧脸看着她,:“什么意思,师父?”她不满地说:“你在嘲笑我吗?”

  赵乐忍着笑,郑重其事地说:“你别多心。那,如果我突然看到瀑布,或者诸如此类的,属于大自然的壮观景象,强烈的感受冲击会使我丧失用语言来表达内心感受的能力。我只好说,哦,哦……”

  王晓红不依不饶:“那和我说的话有什么关系呢?”

  赵乐严肃地说:“因为你让我目睹了真正的爱情。爱情和瀑布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壮丽景观。”

  “嘁。”王晓红笑了。

  自那次后,赵乐真正的喜爱并尊重这个比她小很多的女孩。

  王晓红每天到办公室的时间都比任何人早,然后打扫卫生。等赵乐上班时,王晓红总是把她的办公桌擦得干干净净。就差泡杯茶了。只是赵乐没吃早点之前空腹不喝茶,否则王晓红必然泡好了等她。

  每次赵乐都感慨地哼歌:勤劳善良的王晓红啊,人民感谢你,小姜怎能不爱你……听到的人就笑,除了王晓红。

  谁都能看出来,这个年轻女孩的心里憋着很足的上进心。赵乐毫不怀疑,王晓红就凭这股诚实的勤奋劲儿,她一定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生活。

  而后来发生的一切,却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如果说有厄运,那也应该是从对南匈大厦的采访开始。

   2

  南匈大厦落成不到两年。位置在南州市的黄金地段南关十字。主体建筑由两个带有哥特式风格的尖顶塔楼组成,通体银灰,看起来既华丽又阴森,颇有异国情调。

  南匈的老板是个匈牙利籍华人,叫郭不臣。此人90年代以前还是个地道的南州人,前苏联解体的时候去了东欧,发财后回国投资的南匈大厦,

  南匈号称是三方投资,中方,匈方,港方。实际上郭不臣是唯一的老板。

  他非常低调,从未出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他将他属下盛利集团的一切对外事物都交给港方经理李涛打理。

  从可靠渠道赵乐打听到,郭不臣其实是靠走私发家的。和赖昌星相比,他的运气要好得多。

  为了合法地进入南州地产市场,他在南州政界花了大本钱,来搭建强有力的关系网。南州另一位民营企业家私下对赵乐说,别人只是给回扣的时候,郭尕狗(郭不臣小名)已经开始送一百多万的豪宅了,日它妈他可真舍得。这样,盛利集团不仅以低价拿到了南州市最具商业价值的地皮,而且,围绕这块地皮所产生的一切纠纷,都由有关政府主管部门出面解决。从建国时至今,有二十多家单位和企业曾经在这块地皮上建厂或盖商业楼,都称自己有使用权。不少商家看中了这个地段,但也只有郭不臣在这块黄金地段盖起了南匈大厦。

  南匈大厦前面的空地,足有四、五亩地的面积。有数间建于60年代的破败不堪的厂房,堆满了杂物和附近居民扔掉的生活垃圾。本来这片地方会全被拆掉,开辟成绿地,中心广场,但南州大学的学者提出,那夹杂在厂房里,被用做储物仓库的老式建筑可能是北魏甚至更早时期的古庙。因此呼吁政府有关部门应当重视古老建筑的保护工作,在开辟绿地的同时,能否保存古庙,作为新的景点。

  这块空地其实也是被卖给了盛利集团。在舆论争执这块地的所属权、用途以及古建筑的保存问题时,盛利集团概不做答。只是用蓬布整个围起了这块空地。

  南匈大厦分为东、西塔楼两个部分。东塔楼还没完全竣工时,就把东塔B座一至十九层卖给了南州市商业银行。其实盖整座大厦的钱就等于是商行买的单。竣工后,在某位省委领导的牵线下,西塔楼B座的七至二十一层卖给了省内效益最好的单位省交通厅,价格二十亿。而整座大厦的造价不过一亿三千万。这种交易正应了签文上那种摸棱两可的话:“其中玄妙不可闻。”

  所以,从新闻的角度上讲,赵乐不可能不关注南匈大厦。

  从私利的角度上讲,赵乐也希望能通过对盛利集团的采访,能够给《经济周报》和自己带来一些经济上的好处。

  郭不臣此人在吃、喝、玩、乐上,极舍得花钱。仅他的一只赛鸽就价值七十多万。对《周报》这样的小媒体而言,一年能从盛利集团拿到十万元的宣传费,那基本上就算“脱贫”了。赵乐的老板酸溜溜地说:“人家一只鸽子腿,就够我们饱一年了。”

  整个报社都将这次采访看的很重。

   3

  那是四月末的某天。马上就到“五一”黄金周了。

  早上,赵乐和王晓红各吃了一碗牛肉面,赵乐请客,理由是:我工资比你高。

  因为路不远,所以她们俩一路从五泉山走下来。

  五泉山东路下来是中山林路,一条笔直地通向南匈大厦的四车道马路。站在中山林路上,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看见南匈大厦熠熠闪光的尖顶。塔楼上面一扇巨大的窗户,逆着阳光仰望塔楼,那扇窗户显得黑乎乎的,犹如一只阴郁的独眼。这使得这栋建筑似乎是有表情的。赵乐一边手搭凉棚张望着南匈大厦,一边想:“‘它’好像在看着我们,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们似的……”她也说不上干嘛要把一栋大楼叫“它”,好像大楼有生命似的。她自我解嘲地一笑,把这种感觉归咎为过于敏感的胡思乱想。——在这条路上,不是你能看见南匈大厦,而是“它”能从任何角度俯视着你。

  赵乐垂下视线,揉了一把有点发酸的眼球。她扫视四周的街景,人流。王晓红走在她前面,从她的角度看,王晓红的脖颈挺得笔直,一支光滑的“马尾巴”在肩膀处活力十足地做钟摆运动,她不由地微笑起来。她双眼平视地走着,竭力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眼前,但是不行。就像有一根手指放在你的眉心,离你的皮肤只有几毫米,却不碰到皮肤,——就是那种感觉:“它”在聚精会神地盯着我。那不是眼睛,那只不过是间大厦,不过是大厦顶端的一扇窗户,如果你总是盯着一面墙,就会感觉到那面墙会向你倒下来,不过是该死的错觉。可我并没有盯着它看,我只是……赵乐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烦躁。怎么回事,可能快来月经了吧,所以情绪有时会不稳定。没事,她对自己说,可能是这次采访有点压力的原因,所以看见塔楼不过就是产生了一种类似焦虑的感觉。深呼吸,再抬头看一眼,你会发现那不过是由某个缺少和谐感的傻瓜建筑师设计的一扇大窗户而已,虽然刺眼,但也不过是窗户。赵乐仰脸在这个倒霉的上午第二次认真地看着那座塔楼,结果,那种可笑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犹如在一辆公交车上或者一架正在升降的电梯内,某个面目可憎的陌生人肆无忌惮地盯着你看。……而你不知道陌生人在看什么……

  “师父干嘛呢?”

  王晓红在几步远的地方大声叫她,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站着呆看远处的南匈大厦。

  赵乐紧走几步,用手往南匈大厦那儿点了点,王晓红抬头看了看,没瞧出所以然:“怎么了?”她问。

  “我觉得这栋楼有点怪。”

  “好啊,待会儿咱们就去看它哪怪。你先看这个。”

  赵乐顺着王晓红的手指,看见路边一家门面颇为别致,卖唐装,玉器,和藏饰的小店。“不是那个,”王晓红不满地说,“旁边的电线杆。”

  电线杆上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办证,治性病,求租房屋之类,在这些破纸头上面,贴着一则寻人启事。

  “有点意思。”赵乐说,一边走近电线杆,仔细看。

  启事上醒目地印着两个男孩的彩照,大概十天前,他们俩在南关附近玩耍,丢了。从姓名看,两个男孩不是一家人。但是年龄相当,不是邻居,就是同学。一个胖点的男孩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双手捧着一种叫“UFO”的轨道玩具,向镜头转过头,开心地笑着;另一个男孩穿着一身黄色的巴西队球衣,站在明显是某公园的花圃前,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盯着镜头。

  “有意思。”赵乐思忖地说道。“你怎么看?”

  “做为失踪儿童,他们有点太大了,做为离家出走的少年,他们又有点太小了。就算早熟,最少还得五六年吧,他们才到青春期呢。”

  “也死。你可以出师了。”赵乐夸道。

  一般来说,被诱拐的孩子,大都不会超过三岁。再大点的男孩就能记住自己的家庭和父母了。而且人贩子也不容易控制住大些的孩子。尤其是这两个孩子已经是小学生了,将近十岁的孩子出门去玩,就再也没有回家。那肯定不是被诱拐了。

  启事上说,他们俩是在自己家附近不见的。他们的家在曹家巷某单位的家属院里。

  从照片上看,两个孩子的家境都不错。虽然没好到被人绑票的地步,但应该属于经济优裕,父母都有正式工作,有自己住房的那种家庭。

  孩子的父母承诺:有谁知道孩子下落或提供线索者,重谢。

  但是赵乐看到的那张启事上的孩子父母留的联系电话的后三位尾数被人撕掉了。就像法院门口张贴的审判公告,尤其是死刑公告的最下角的公章处总被掏成窟窿一样。

  “我前面看到的几张都这样。”王晓红说。“撕这个干嘛?而且很不好撕。”

  确实这样。想必张贴这些启事的肯定是孩子的家人。所以每帖启事后面精心地抹了浆糊,粘得很牢,用手摸摸,几乎没有缝隙。要撕掉,非沾水不可。

  “师父你看,这好像不是用手撕的。”王晓红说。

  赵乐也看见了。不管这个撕号码的人出于什么目的,他一定是用一种类似利钩的工具干的。水泥电线杆上被深深地划出了一道沟槽。

  “你看,像不像用爪子挠的。”赵乐顺着那道沟槽划拉了一下。

  “那这爪子得和‘金刚狼’的一样,是金属爪子。”王晓红说道。

  两人继续往南匈的方向走,路上她们见到的寻人启事无论贴在哪里,电线杆上,墙壁上,路边的电表箱上,都概莫能外地被抠掉了号码。而且越往南关的方向走,启事上被抠掉的面积越大。不仅是电话号码,地址,姓名,两个孩子的眼睛依次消失了。她们看到的最后一张启事贴在公用电话亭上,启事上的孩子们的面孔不见了。

  如果是恶作剧,那么这个人一定有超过常人的恶意和耐心。

  “真诡异。”王晓红说。

  马路对面就是高高矗立在阳光下的南匈大厦。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赵乐和王晓红此刻正站在南匈大厦的南面,启事上孩子的家庭地址所在的曹家巷,位于南匈的东面,与南匈大厦就隔了一条南北走向的中山林路。

  “如果你想做这个报道,找个时间去附近的派出所了解一下情况。他们家里人肯定报警了。如果出事,孩子不一定还活着。当然,也有可能虚惊一场,孩子已经回家了。”

   4

  整个南匈大厦还是个工地,起码现在看上去是这样。“它还没有完成。”赵乐心里飞快地产生了这句话。随后,她自己都感到奇怪。她为什么总要在下意识里把这座大厦,不过是南州这座快速发展的城市近年所盖的诸多大厦中的一栋而已,——当作一个生命体看待。不是“它”,是一栋楼。即使模样有点怪,也只是一栋楼。

  “师父,你在出神吗?”王晓红问,“今天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可能有点‘中年综合症’。”赵乐胡乱地解释着。

   赵乐和王晓红正面对着的是南匈的西塔楼,看样子还没有完全竣工。主体和表面工程已经完工了,内部好像还在作业。西塔楼的入口处胡乱地堆着一些沙子和耐火砖。南匈大厦前面的空地上被红白相间的篷布围着。风一吹,篷布就贴在里面的钢筋架子上。篷布的东面,用粗木条订了个不到三米高的大门,门锁着。门外几米处,立着一个单人铁皮岗楼。里面有保安。那扇木门上用红漆触目地写着:内有恶犬!

  赵乐和王晓红交换了一下眼神:为了一堆早就废弃的破烂厂房,好像没有必要如此“戒备森严”。

  郭不臣的盛利集团在已经完全竣工的东塔楼的七至九层办公。昨天赵乐已经通过电话和盛利集团的港方总经理李涛预约过了。

  那个铁皮岗楼的边上站着一个保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俩走过那片被围起来的空地。

  “你说那里有什么?也值得他像看贼一样地看着我们?”王晓红说。

   “不合常理,必有蹊跷。”赵乐简短地回答。

  盛利集团在东塔楼商业银行一楼营业厅的南侧开着一扇小门,从小门进去,门厅只有两三个平方,没有楼梯口。直接上电梯。赵乐注意到,电梯控制板上只有一个楼层。就是说,这架电梯只通七楼。而且进来的时候,她没发现楼梯间。下了电梯,进入大厅后,她还是没有找到供紧急逃生的安全楼梯口。且不说盛利集团是怎么通过工程验收的,除了那个连接外面的电梯,整个盛利集团所在的三层就像个完全封闭的盒子楔入了楼体里,自成一体。

  这地方真怪。赵乐感到一种熟悉的兴奋。一种职业记者面对一个秘密时所感到的兴奋。

  大厅开间很高,足有十米,临街的墙上几乎顶着天花板处开着有圆形拱顶的落地窗,地板上撒满了耀眼的阳光。

  赵乐和王晓红被一位接待员领着,上了旁边的旋转楼梯,到了李涛的办公室。

  南州的好多大型企业聘请的管理公司都有香港人。赵乐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对香港人颇有好感。

  她接触的香港人都非常勤奋,而且就像通常热爱劳动的人那样,性格也实在,直率。喜怒形于色。

  李涛大概不出四十的样子,寸头,身体健壮,个头挺高。像通常白手起家的人那样,他的性格一接触,便让人觉得他是那种意志坚强,精明历练的人。但可能没有休息好,或者思虑过重,他的下眼睑青黑着。使他显得有些憔悴。

  他说着一口广味很浓的普通话。与他一交谈,立刻就印证了赵乐对他的直觉,此人的确头脑机敏,精明过人。

  他大概浏览了一下采访提纲,直截了当地拒绝了采访郭不臣的要求,“郭董从不见媒体。”但他可以代表盛利集团接受采访,提纲上的问题他都能够做答。

  接下来的采访很顺利。这种采访没有不顺利的,就像王七贵说的,这是着重“交朋友”的采访。既然做的是“捧人”文章,自然不会有让人不快的东西。至于赵乐掌握的关于盛利集团和郭不臣的资料,那只能做为她的“私人”采访了。

   南州有三万多家企业。南州诸媒体的生存基本就是维系在和企业的关系上。

  《经济周报》的性质属于民营,老板从《南州科技报》买到了一个报号,每年交一定数额的承包费,自负盈亏。所以老板势必会把报社的工作重点放在广告收入上。

  南州市的电力、银行、电信、交通还有经济效益良好的工矿企业都是《经济周报》的采访对象。而南匈大厦是《周报》创立伊始,王老板就心心念念要报导的地方。

  南匈自落成,就因其地势,建筑风格,当然地成了南州的标志性建筑。郭不臣的盛利集团自然也是南州民营企业界的翘楚。

  按说这么重要的采访,老李应当亲自出马才对。但老李是诗人的脾气,他的工作热情是跟着情绪走的。这就使他更适合坐而论道。一起共事几个月后,王老板已经不指望老李能给他拉来什么广告了。“找钱”的事自然地落到了赵乐头上。

  采访大概不到一个半小时就结束了。

  气氛还不错,赵乐寒暄道:“李总习惯南州的生活吗?”

  李涛有点感慨亦有些骄傲地回答:“我们香港人,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工作。”

  赵乐送了几份报纸给李涛,其中有篇人物专访,是采访南州一位很有名的卖小吃的“灰豆王”,“这个人从49年就开始走街串巷做小生意,几乎就是一部活的‘南州现代史’。非常有意思,您有时间不妨看看。”

  李涛“嗯嗯”着,低头认真地翻阅着报纸。

  随后,赵乐直言不讳地提出了《经济周报》想和盛利集团合作的事。《经济周报》希望与盛利集团建立长期合作关系,《周报》负责在媒体上宣传盛利,盛利则掏钱,在经济上支持《周报》。李涛听得很认真,仔细地又把《周报》看了一遍,然后说,不行。他的理由和赵乐预期的一样,《周报》的影响力太小。

  气氛在这个时候,还是不错的。因为赵乐本来就没打算一面就能让李涛接受《周报》。但她有把握做好这次采访,写好“捧人”文章,逐渐让盛利集团了解并一定程度的认同《周报》,以期后效。多的她没把握,但让盛利集团掏出三五千块钱,应该还是行的。

  本来,赵乐已经准备了一些说辞,来应对李涛的否定意见。比如说,《周报》的发行量小,正好说明了“我们不是面对普通市民的那种主要报道生活类信息的媒体”,就像杨澜的“人物”专访一样,受众是关注南州经济生活,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群,所以,我们的发行主要面对省委,市委,党政机关和南州市的大中型企业,因此《周报》的影响力不是在市民阶层体现的。等等。当然,吹嘘的成分居多。

  但是,实际和李涛一接触,赵乐决定采用最诚实的办法。对真正精明的人巧言令色,适得其反不说,还会给对方留下“江湖骗子”的感觉。

  没有比报道本身更能说明问题的了。

  因此,李涛在拒绝了之后,赵乐就准备告辞了。看来李涛对赵乐的印象不错,或者他一直就是这样待人的。他绕过自己的办公桌,把赵乐和王晓红送到了门口,握手作别的时候,赵乐似乎又有了早上以来那种见鬼的过度敏感:“他的眼神里好像欲言又止,他好像不希望再在此地见到我们……”

   5

  出来后,赵乐给王晓红安排:“下午别出去,把采访整理出来。在采访后的第一时间里完成稿子,文字效果是最好的。明天我们还有采访……”

  时近中午,刚才站在楼下的保安们大约去吃饭了。楼前的岗楼和空地上这会儿一个人都没有。

  赵乐和王晓红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不约而同地向西塔楼走去。

  一转过楼体的拐角,走在篷布和大厦形成的廊道上,周围一下静了不少。南关什字是南州市的市中心,又加之正是上下班的高峰期,路上的车流和人流发出都市特有的巨大的喧嚣声,但在此地,仅与马路距离十几米的地方,声音似乎被仪器做过消音处理一样,听着不仅小多了,而且就像是隔着一层密封玻璃,那种汽车鸣笛和行进的声音听着有点失真。

  越往西塔楼的入口处走,越安静。

  路面清扫得很干净。没有风,但是她们身侧的篷布在莫名其妙地在“噼叭”做响,那声音在赵乐听起来好像是:“不……去……不……去”

  王晓红也一定是感到了这个地方的怪异之处。她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门:“师父,你说,那俩孩子是不是在这儿玩丢的?”

  “有可能。这儿离他们家很近。”赵乐也压低了声音:“如果是,那我们俩也得小心,别把咱俩也丢了。”

  事实上,那会儿无论是赵乐还是王晓红没想到也许她们说对了。做为一栋将要被报道的大厦,她们俩只是想尽可能多的了解这个地方。在报道中,不仅盛利集团,而且做为盛利集团标志和南州市标志性建筑的南匈大厦也将是被报道的重点。

  所以,溜进去看看南匈大厦,尤其是未经修饰的西塔楼,对她俩来说,是很有必要的。做贼的把这种行为叫“踩点”。

  在西塔楼的入口处,马路上的噪音完全听不见了。空中有若有若无的“呜呜”声,大概是气流在管道里发出的怪声。没有风,但是气温好像骤然低了几度。王晓红打了个寒颤。不是冷,就是有点让人毛孔紧缩。可能是新楼的缘故,潮气还没完全散掉。

  完全是因为在过于静寂中想听到声音的需要,赵乐开玩笑地问王晓红:“哎,害怕了?”

  王晓红没答话,而是抢上两步,走在赵乐前面,进入了楼道。

  光线一下暗了下来。即使没有装修,做为毛胚房,也是异常粗糙的毛房。到处都裸露着电线头子,弯曲的钢筋,墙面和地面的灰泥圪里纥答的,楼梯面上的也是。

  赵乐不由地想到了她采访过的南州民营企业家对她说的一些关于郭不臣的底细,“到底是个跑江湖的出身呐。”她讥讽地想。

  气味是从三楼开始闻到的。

  先是一股很浓的潮气,那是一股林木长期被浸泡在雨水中的潮气。南州是典型的西北干旱天气,几个月都盼不来一场雨,所以,赵乐很是奇怪。她首先想到的是水管子漏了,而且程度很凶,时间也够长。但她没有听到水声,地上也没有水渍。

  潮气越来越浓,其间还夹杂着腥味儿。

  赵乐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的朋友送给她一只出生才三天的小狗。小狗的眼睛都没有睁开。只会“呜呜”地哼哼。赵乐从未养过狗,缺少经验。小狗一哼哼,她就认为是饿了。她用一支洗干净的塑料眼药水瓶子充当奶嘴,灌满了米汤喂给小狗。结果小狗不住嘴的哼哼,她就不停的喂。一上午,小狗的肚子撑的圆滚滚的,死了。她和另外几个小孩哭着把小狗放到了一只鞋盒子里,抱着,走了很远,最后把狗埋在家属院附近的货场的苹果树林里。

  几星期后,孩子们去货场玩,又想起了那只小狗。说不上是什么心理,孩子们决定掘开小狗的坟,看一看。小狗本身就埋的不深,加之下过雨,挖开之后,所有的孩子都屏住了呼吸。有个孩子敬畏地说:“狗笑呢。”相信所有的孩子都忘不了他们看见的,和那股强烈的味道。

  南匈大厦的气味一瞬间就让赵乐回到了二十年前家乡的小树林,雨水,腐叶,泥浆,林木和那种你闻过一次就绝难忘记的腥味。那股潮气里夹杂着越来越浓的尸腥味,一阵强似一阵地向俩人涌过来。赵乐控制不住地汗毛悚立,她有种不可理喻的真实感觉,那气味是“活”的,气味后面正有什么东西向她们靠近,那个东西你不能用“好”或“坏”来界定,那是一种让赵乐的血都为之不流的东西。

  想都没想,赵乐尖利地大叫道:“王晓红快跑!”然后她转身就跑。一瞬间,她恍惚地看见王晓红脸色苍白地朝她转过来。

  粗糙的楼梯堆着横七竖八的木板,还没扶手。除了恐惧,赵乐的其它感觉已经消失了。她气喘吁吁地连蹿带跳,采访包像一只拳头一样不停地擂在屁股上,她从一层楼梯跳跃到另一层楼梯上,顾不得木板上险恶的尖头朝上的水泥钉子——肯定是她的错觉,水泥地里的钢筋头子和电线团像蛇一样蠕动起来,向她的脚下盘过来。她没时间看仔细,实际上她觉得自己没时间了,没时间跑出去了,那气味在“够”她,就在她的背上,有那么一阵子,她就要被抓住了,但衣服从那气味的手指里滑开了,这三层简易楼梯无疑是赵乐三十岁的生命里下过最长的楼梯了。

  她顾不上回头看王晓红是否跟了上来。她没听到脚步声,事实上,她没听到任何人的脚步声。包括她自己的。

  那股气味弥漫得很快。当然,也许压根儿就谈不上“弥漫”,——这是“那东西”的地盘!

  赵乐的肺都要跑炸了,她疯狂地盯着前方近在咫尺的门廊,无论她怎么加速,那门口都在一步之遥。她感到头顶就像春天阴晴不定的下午,一瞬间,光线就被云层遮蔽了。她知道,使她的头顶阵阵发凉的绝不是乌云。

  就在赵乐觉得不行了,她清晰地感知到一双手,从她身后伸过来,穿过弹跳的采访包,倏地托在她的臀部,那是一双女性的温暖的手掌,来不及多想,那双手用力地将她抛了出去,她一步跨到了阳光里。

  那是北方零上二十度的春日中午,赵乐却冷得能看见自己嘴里呵出的白气。她从未觉得阳光如此温暖过。在照到阳光的一瞬间起,那种奇异的“重量”消失了。赵乐的力气也似乎被抽走了,她跌跌撞撞地跑着,眼前红白相间的蓬布在啪啪的抖动,像是有人在布那边同她一起跑。募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

  赵乐跪倒在地上,开始呕吐。她早饭吃的牛肉面,在胃里还有一些。红红的辣椒油吐出来,就像是在吐血。她的眼泪,鼻涕,口水不体面地糊了一下巴,从咽部到鼻腔,火辣辣的。那只手松开了她。

  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那是个年轻的保安。也就二十来岁,甚至更年轻。他用明显带着地县口音的普通话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被抢了吗?”

   6

  如果是正常状态,赵乐会很感兴趣地反问:“你在这儿经常碰到被抢的人吗?”但她此刻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喘息着,摇摇头,挣扎着借助胳膊上的那支手站了起来。她摸出纸巾,擦嘴,擦脸。突然她转过身去看,王晓红呢?该死的,她身后空空如也。远处的塔楼入口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你到那里去啦?”保安吃惊地问她,她失神地回脸看着那个小伙子。保安“唰”地抽回了扶她的手,一下列远了,好像她身上有麻风病一样。

  “我的同事还在里面,”赵乐盯着保安年轻的脸孔,“求你能不能陪我进去找找她?”

  保安的脸色变了。“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他摇着头,语气里有种暗示:你不明白吗,即使你的同事真的在里面,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了。“那座楼是不许上的。”你可别指望我那么傻,会和你去那种地方。

  “你他妈的少跟我啰嗦!”恐惧,羞愧(怎么就我一个人跑了出来)让赵乐的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了,“我是记者!我的同事在你们这座鬼楼不见了,出了事你能承担后果吗……”

  “嗨——”前面不远处传来王晓红虚弱的声音,“我在这儿呐。”

  就在前面几步远的拐角处,王晓红脸色灰白,萎顿于地。赵乐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了她,她真想亲她一口。她还活着。

  “你怎么……”赵乐的话还没完全出口,王晓红有气无力地冲她摇摇头,别在这儿说。

  “能不能站起来?”赵乐用力扶着王晓红起身。那个小保安离得很远,不安地望着她们。看样子他不是不想帮忙,只是“因为我们有麻风病.”赵乐一边扶着王晓红往马路的方向走,一边回头恨了小保安和大厦一眼:“咱们没完。”

  在踏上出租车的一瞬间,两人的力气逐渐在恢复。等快到五泉宾馆时,虽说也不过是十来分钟,除了心里还有点惶惶的,她们俩似乎都正常了。尤其是王晓红的脸色,相对于刚才的那种死人灰来说,好看多了。

  在车上,俩人都没说话。赵乐紧紧抓着王晓红的小臂。事后想起来,那是一个唯恐失去这个人的动作,一个绝望的动作。

  因为是中午,想必大家都去吃饭了。办公室里没有人。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赵乐一进门就问,“你是怎么跑到我前面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跑到你前面去的。我想‘它’把我放了。大概。或者它现在,”王晓红怪异地笑了一下:“力量还没那么大。大到同时能把我们俩吃了。”

  那笑容让赵乐的心里一咯噔。

  “别问了,”王晓红疲惫地说:“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回忆那会儿发生了什么事。等我再恢复恢复,我肯定看见什么了。”

  王晓红的脸上有种累狠了的人特有的憔悴。“有那么一阵子,它好像把我身上的力气拿走了。”

  赵乐发现,她们俩现在都用“它”来称呼塔楼里的东西。如果那真有什么东西的话。

  “要不然你回吧,回去好好睡一觉。”赵乐说。

  王晓红失神地看了一会儿赵乐,好像在反应这句话的意思。然后说:“好吧。”

  赵乐把王晓红送上了出租车,转身又返回办公室。

  快两点的时候,同事们陆陆续续上班来了。

  最先是孙家荣,这个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对所有人都陪着小心,在背后被老李称之为“有出息”的胖丫头,突然问大家:“什么味道?咱们办公室里有股臭味儿。你们谁闻出来了没有?”

  经她提醒,其他人也说有,好像是股“臭鸡蛋”的味道。

  后来,这股味道被众人发现来自一件外套。一件王晓红遗留在办公室的外套。

  赵乐隔着桌子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件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那是刚才王晓红走时忘了穿的。也是这个倒霉的上午她穿着进过塔楼的外套。

  孙家荣抱着这件外套深嗅着,得出结论:“是腥味儿。肯定是蹭上脏东西了。”

  赵乐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从孙家荣手里拿过外套,几把塞在一个塑料袋里。“打开窗子。”她吩咐道。“开始工作。”

  就在王七贵刚踏入办公室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离电话最近的孙家荣接起了电话。

  王七贵不由地站在门口,看着她。

  孙家荣把电话给了赵乐,“赵主任,找你的,南匈大厦的。”

  王七贵一步跨了进来,拿起了另一部分机,眼巴巴地看着赵乐。办公室里的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赵乐。

  赵乐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把听筒放在耳边,:“你好?”

  “赵记者,”李涛说,“我是李涛。关于你上午说的我们合作的建议,经过考虑,我决定接受。”他的语气很冷淡,既不像是对一位合作伙伴,也没有接受采访时的那种善意和客气。而且,赵乐发现,他的语速也比上午快多了,不再是那种慢吞吞的,柔曼的广味普通话,他咬字清楚,底气浑厚,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在电话里,李涛言简意骇地说,盛利集团需要宣传。下半年将大规模进入南州房地产市场。所以,盛利集团也要寻找一家长期合作的媒体,不仅是盛利的媒体代言人,而且还要代理盛利的所有媒体广告。说到此,他停了一下,语气中说不上是暗示还是强调,“郭董看了你们”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的报纸,说要把代理权交给你,赵小姐,还有一位和你一起来的王小姐。如果你们愿意,最好在今天下午就签合同。第一笔广告费用是50万。只要签合同,你们就可以立刻在财务处领到现金支票。”

  对于一个大企业,50万的宣传费用压根就不算什么,但对于赵乐,出道以来她还没有接过这么大的单呢。按照和王七贵的约定,她和王晓红可以从50万里拿到30%,15万。那就是说她们发了一笔横财。15万呀,对一个月薪600的打工仔意味着什么?而且,听李涛的话音,这仅仅是个开始。

  在正常的情况下,《经济周报》不可能得到盛利集团的广告代理权。一般来说,报纸的广告部也是一个独立的广告公司。其业务能力是和媒体的影响力成正比的。《经济周报》这样的小报,几乎就没有象样的广告业务员,更谈不上专业的广告策划和制作能力了。

  所以,赵乐一瞬间里呆掉了。她工作近十年了,月工资最高不超过1200元,即使有些外块,也是不成气候的。突然间,一笔巨款从天而降!她可以买套不大的二手房,可以把父母接来住,可以买台电脑,可以一年内不用工作,专心写她一直想写的小说……对富人来说,不算一笔钱的钱,能让她做好多事,甚至可能改变她的生活。

  赵乐的血一下涌上了脑袋,她觉得脸都烫了。谁不爱钱呀?

  有那么一阵子,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里有很多念头涌上来,她下意识地换了个姿势,手里的塑料袋“咔啦”一响,原来她一直把装着王晓红外套的塑料袋紧紧地攥在手里。一股寒气从脚心蛇一样向她的心里游去,立时,那种火热的兴奋变成了冰砣,又重又冷地压在了赵乐胃上。

  “我现在不能答复您,”赵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和王小姐要考虑一下。”

  那头李涛在鼻腔里笑了一声,别装模作样了,看着可怜赏口饭给你们,不识抬举地还拽起来了。考虑?“可以,”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要快,郭董可不喜欢等。”说完,他啪嗒挂掉了电话。

  赵乐听见“郭董”一次,就打一下寒战。

  王七贵激动得在地上走来走去,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然后又取出一支烟,让给赵乐,赵乐心里好气又好笑,“我戒了,已经不抽好长时间了。”“来一根来一根”王七贵坚持。纯粹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赵乐接过了那根烟。

  “为什么不答应签这个合同?”王七贵急切地问。

  “……”赵乐没作声,只是阴郁地盯了王七贵一眼。她突然发现,这个问题还真难以回答。是因为一股气味,两个成年人,两个职业记者被一股腥味吓得半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她们俩在一栋新落成的大厦里差点被某个非人的东西“吃掉”。她当时就那种感觉。但只要她对大家说,她们俩见鬼了。轻则引来众人的暴笑;重则明天江湖上就都知道《经济周报》的俩记者精神失常了。

  “到我办公室里来。”王七贵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一进他的办公室,他就掩上了门。坐下后他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上了那根几乎断在他指间的香烟。显然他在思忖如何开口。

  商家在媒体上做广告,首要是看媒体的影响力。《经济周报》在南州几乎没有知名度。一是发行量少的可怜,只有区区5000份,勉强覆盖一下城区的报摊。二是没有刊发过有影响力的报导。王七贵是个树叶掉下来怕砸头的人,他对报纸的理解,不外乎比街上散发的广告传单多印些新闻。任何一个可能惹人的报导他都会三思再三思,最后不了了之。

  对《周报》这样的小媒体来说,拿不到广告就意味着倒闭。

  王七贵可没有富有到办报玩的程度。实际上,开工几个月,还没有一宗超过千元的广告单,王七贵已经睡不着觉了。员工的工资也开始拖欠了。

  所以,赵乐几乎能看见李涛承诺的那50万就像烧红的烙铁放在王七贵的心里,他的所有对财富和成功的欲望都被刺激的痛苦地嗥叫着。

  他现在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赵乐不在电话里一口应承下来。“郭董可不喜欢等。”这句话反复地在他心里刺着。

  “王晓红呢?”他似乎刚刚发现她不在。

  “她不舒服,我让她回家休息去了。我们回来的时候出了点意外。”王七贵愣愣地心神不定地瞧着她,好像在反应这句话的意思。“我们差点……出了车祸。小王吓坏了。”希望这个理由过得去。尽管了解一些王晓红的人,不会相信这个坚强的女孩会轻易被“吓坏”。随即,赵乐想,我为什么不说,是让她回家整理采访稿呢?因为不愿意让王七贵感觉到,我们还要继续和盛利集团打交道。

  “哦。没事吧?受伤了没有?”王七贵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

  “没有,只是吓坏了。我也吓得不清。”一辆纯由腥味做成的杀人汽车,被某个可怕的怪物驾驶着,在今天中午的某个时候差点碾碎我们。

  “下了班,我去看看她。”王七贵话锋一转:“我想不用我多说,咱们报纸的现状,你是了解的。我们非常需要这笔钱。甚至可以这样说,这笔广告费用对《经济周报》来说,生死倏关。”王七贵殷切地望着她。“我知道,只有倒闭的报纸,没有倒闭的记者。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到哪都能找到一碗饭吃。所以我也不敢‘歪’(南州方言:意为厉害)你。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你的老板,我一直觉得我们应该是朋友,是一起创业的伙伴。——帮帮我。”他的眼神里满是请求。虽然经商多年,王七贵的性格里还保持着一种很质朴的东西。当初就是这种诚笃劲儿,让赵乐心里先取了这个人,觉得虽是小打小闹,难说做不起来做不大。

  “这样吧,七哥,”私底下,老李和赵乐都管他叫“七哥”,“李涛说,他想和我们两个人签,我和王晓红,所以,我一个人也不好决定。我下午去找小王,明天早上给你回话。”

  王七贵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大概觉得在不摸底细的情况下,不好再施压。便点头:“也好,你代表我们报社慰问一下小王。拿点钱买点营养品。让她快点康复。她很能干,我们少不了她。”

  赵乐从王七贵的手里拿过50元钱。不管怎么说,在这方面,王七贵很有人情味儿。

   7

  一路上,赵乐思如潮涌。

  信命的人相信运气。赵乐就相信,她是一个没有财运的人。从小到大,别说富有,她从来都没有敞开来痛快地花过一次钱。一次都没有。别人是性压抑,她是钱压抑。她认命。虽然没钱,但也没有把钱做为生活中唯一重要的目标。所以,尽管非常需要,对钱,她几乎不存侥幸获得之心。比如说,她从来没买过一张彩票。在她这一行里,也有不少记者搞“丑闻讹诈”来弄钱,她没干过。她一直认为,贫穷让人厌恶,但更坏的是,别被贫穷给扭曲了。

  她很想签这个单,可又本能的觉得有点不对。你到底还是个女人啊,该赚的钱都不敢拿,你能成什么事?你这样下去,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现状!然后她看见自己白发苍苍,衣着寒碜,步履匆匆地为口饭食奔波着。真是让人不寒而立的未来。你忘了你在那座该死的大厦上感觉到的“东西”吗?你不觉得它在试图靠近你吗?你拿了它的钱,你要付什么给它?对了,这就是她真正害怕的:那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那是“它”的钱!如果说她有多么渴望得到那笔钱,她就有多么忧虑“以后”的事情。

  长久以来,赵乐就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上她只有她自己。当然,每个成年人都要面对这个冰冷的现实。长期贫穷的打工仔的经济状态,使她的生活和心态一直处在一种灰蒙蒙的抑郁状态。就像村上春树说的,抑郁的人只能做抑郁的梦,如果更加抑郁,连梦都没有。的确如此,她的生活中没有发生过让人欣喜的事,在生存的压力下,别说美梦,她连性欲都丧失了。试想:每天她在南州尘土飞扬,噪音刺耳,满是废气的街市上行走三四个小时,然后跟很多同她一样,因为生活得艰难所以心存恶意的男女打交道,然后把这些未必愉快的经历在最短的时间里消化掉,变成不冒犯任何人的文字稿。一方面,你在认真地,全力以赴地做,另一方面,你清楚地知道,你的工作不会有象样的成果。这种令人筋疲力尽的日子里,你会自然地觉得性欲是多余之物。

  一般人觉得,记者这行业不错。似乎还有些社会地位。其实,和世上的其它行业一样,混得好的永远只是极少数人。这个行业的便利之处在于,你可以借采访认识很多达官显贵,社会名流。但这种关系很脆弱。因为你无权无钱,没有真正的实力,仅靠几篇捧人的报导,是不可能与人家建成平等互利的关系的。其次,大多数记者都想做出轰动一时的报导,但再轰动的新闻明天还是会被更新的新闻取代。而且,从文字的角度来说,新闻报导远远不如文学作品更能打动人心。所以,公众记得作家,不记得记者,更关注谁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而对普利策新闻奖的得主则要漠然得多。对海明威来说,传世的是他的文学作品,而非他的新闻报导。一句话,这个行业的光环,不过是烟花。

  如果赵乐再不改善自己的经济状况,那么在家人的眼里,她就彻底是一个失败者。没有钱,没有婚姻。她一直做为精神支柱和追求的文学创作,也将被视为一种性格和价值观的缺陷证明。赵乐的表妹,就是那个河南姑父的女儿,也打工。工作能力如何,姑且不说。她和老板睡觉,被自己老公抓到了就离婚,还染上了妇科病。但她住着一百平米的大房子,客厅里摆着背投电视。亲戚们就认为人家混得清楚。这个表妹,金鱼眼,骨瘦如柴,近几年还懂点打扮,谈吐也还注意些。前些年,俗的可爱,一看便知是大杂院出身。

  整个社会都成了这个样子:不管你如何弄到钱,关键是弄到才是本事。

  赵乐觉得,她再这样想下去,肯定会崩溃的。就像把一个长期饥饿的人放在宴席上,明明知道菜里有毒,但你能忍住不动筷子吗?

  徒儿,现在咱们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你是怎么想的呢?

   8

  “我想我们大家都很需要这笔钱。”王晓红说。“如果我们俩签下了这个合同,我们能分多少钱?”

  “伍拾万的百分之三十,不上税的话,十五万。我们俩平分,一人七万五。”

  “吁……”王晓红吹了声口哨。

  王晓红睡了一觉,精神看着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家住在百园社区。离市中心不远,是十几栋五六层高的砖混楼组成的居民区。每一层住了十几户人家,有一条长长的公用阳台,堆满了各家各户的杂物。这种老式居民楼没有装暖气,冬天,得靠生炉子取暖。

  王晓红的家在六栋五层的最端头,一进门先是三个平米左右的厨房,往里依次是套间,主卧。王晓红就住在套间里。

  她的妈妈是个小学老师,现在还在上班。父亲是工人,说是内退,其实是被裁员了。每个月能领大概不到五百块钱的工资。

  她的家虽然贫寒,但处处透着主人在经济拮据的环境下依然坚持着勤劳和良好的生活习惯。抹得很平的水泥地面上匀匀地刷了一层深红色的涂料,被拖得像镜面一样亮。家具都是些五斗橱,旧木箱之类,也擦得一尘不染。时至春末,窗户上都换上了新纱窗,老式布艺沙发上的套子也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因为主人的心劲和自尊,这个家给人的感觉很温馨。

  “虽然没钱,我和小姜前两天还是到雁滩新开发的小区看房子,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也就十六万左右,只要凑个四五万的首期,其他的贷款,一个月也就几百块钱。我真是喜欢那个小区,绿化也好。位置虽说偏僻些,买辆电动车,交通也不是问题。”

  “是啊,那就用不着挤单身宿舍了。老实说,”赵乐笑道:“我一直不太能想像你这么干净的人能在那种环境里过日子。”

  “是啊,”王晓红的笑容很无奈,“这几万块钱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奇迹呀。”

  “你知道吗?”她盯住赵乐的眼睛说,“我下了出租车,几乎都没力气上楼了。一回来我就睡了。还不能给家里人说我咋了。因为说了他们也没办法,对吧?然后我就睡了。做了个梦,我梦见一个瞎子,大高个儿,他给我按摩。他手劲儿真大,别说,他按完之后,我好多了。他给我说,别再去南匈大厦了,最好离开《周报》。听了这话,我心里突然特别愤怒。我说,你知道什么?我第一不能生病,第二不能失业。这两件事对我,对我们这个家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我妈有严重的颈椎病,我爸血糖高,加之我上学花了不少钱,我家就这条件,你也看到了,经不起一点点折腾。我就是要拼命工作,努力赚钱。你说我不去就不去啦?穷人有什么好讲究的。”她发着狠,瞪圆眼睛说:“行啊,我干活,我拿钱。谁要想害我,老子见神杀神,见鬼宰鬼!”

  赵乐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俄顷,不禁忍俊不禁。

  “什么意思?你老笑话我,这样不好,师父!”王晓红不满地说。

  “你是个硬汉,晓红。真的,我钦佩你。”赵乐说,“但是,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跑到我前头去的吗?你看见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王晓红不耐烦地说。“那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有人托着我的屁股,把我扔出来的。起初,我以为那个人是你。”

  王晓红低着头,没吭声。显然不想谈这个话题。

  “李涛说,盛利集团的广告代理权是交给你和我,我们俩的。”

  王晓红面无表情地说:“行。”

  “晓红,看着我,”赵乐严肃地说,“那栋大厦里的确闹鬼,是吧?”王晓红点点头,那双眼睛多么年轻啊,赵乐暗自感慨,“盛利集团在那堆破房子前还设了岗亭,不让人进去。但塔楼入口处没人管。如果说怕人偷东西,那也应该在塔楼前设岗才对啊。”

  “陷阱?没人管,随便进。进去保管出不来。”

  “你记得那个保安吗?当他发现我们是从楼上下来的,他甚至不愿意碰我们。他绝对知道什么。”

  “那这笔单会不会是封口费?”

  “有必要封我们的口吗?我们俩现在就站到大街上去说,谁信?南匈大厦的西塔楼专门不设岗,恭候不明底细的人误入,因为盛利集团在那里面养了一只鬼,专门等在那里吃人!不等我们俩把话说完,警察就把咱们送到精神病院了。”

  “那咱们俩不是跑出来了吗?”王晓红倔强地说。问题是我没把握下次咱俩还跑得掉。真是年轻气盛,赵乐也有过那种血气方刚的时候:天下虽大,由我任意行。有什么呀。

  “行。我就问最后一次,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既然我们压根就不能拒绝盛利集团的单子,我看见什么这个重要吗?师父?”

   9

  回到她租住的房子里,不到六点。她烧了点热水,给自己冲了杯果汁。才想起来,因为情绪激动,从中午一直到这会儿,她还什么都没吃呢。早上倒是吃了一碗牛肉面,却又吐到南匈大厦了。一想起那个倒霉地方,她的心里就开始惶恐。

  她一口口地喝着热乎乎的果汁,决定什么都不想,好好给自己做顿饭。身体要紧。王晓红说的再对没有:一不能失业;二不能有病。不管以后的生活如何,先要有个好身体。

  她租的房子极小,一室一厨一卫。月租250元。整栋建筑一看便知是给穷人盖的,一提五户,开间低,面积小,间数多。好的一点,她的卧室还有窗户,阳光照得进来。房东为此多收50块钱。

  她和好面,把番茄切好,准备炒个西红柿鸡蛋酱,拌面吃。她喜欢做饭。她一直坚持认为:喜爱烹饪,是热爱生活的最基本态度的体现。另外,自己做饭省钱。

  她刚砸好蒜酱,响起了敲门声。

  敲门者力度柔和,节奏从容,让赵乐一下有了好感。她倒是忘了想,会是谁来找她。

  来人是王七贵。可能是觉得一个人来不方便,领着老婆。

  他和老婆两个人,衣冠楚楚地站在赵乐寒怆的斗室里。赵乐的第一个反应是:王七贵怎么知道她住的地方?

  王七贵神情严肃,开门见山:“我是个急性子。想来想去这是好事啊。你不会不知道这笔钱对咱们报社的意义,那你为什么就是不签合同?”

  赵乐对这个问题难以做答。她先把王七贵夫妇让到床上坐下,自己坐到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考虑着怎么开口。

  王七贵的老婆坐了一会儿,好奇地各处走动起来。

  王七贵夫妇的感情很深。他老婆当初没有嫌弃他家穷,兄弟多,嫁给了他。一般来说,把感情比钱看得更重的女人,都是挺不错的。王七贵的老婆就是这样。很亲切随和的一个女人。赵乐不知道她叫什么,王七贵叫她“小朱”。

  小朱转了一圈,赵乐和王七贵还是默默地坐着。

  王七贵从容地点了一支烟,微笑着说:“没看出来,你和郭不臣的关系这么铁。口风真紧,从没听你提过。”

  “你这么想我一点儿都不奇怪。”赵乐说。“问题就在这,我压根就不认识郭不臣。”

  王七贵抽着烟,不置可否。

  “今天中午,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就一直激动到现在。”他笑了,他的笑容像孩子一样纯真,很有感染力。“不是因为钱,而是觉得我们的报纸开始见到曙光了。我不明白,你为啥就不想签合同,所以,下午我就跑了一趟南匈大厦。”

  他沉吟着,似乎在吊听者的胃口。

  赵乐一言不发地听着。

  他等了一会儿,又说下去,

  “我和李涛谈了一下,把咱们报纸好好介绍了一番。他倒不是那么难说话的人,我提出把合同签一下,他拒绝了。我还解释了,说你在采访,来不了,我代表《经济周报》,他都不行。”王七贵抬头盯着赵乐的眼睛,“人家指名道姓地说,只和你个人签!”

  “所以,我感到很奇怪。”赵乐说:“我不认识郭不臣,更没什么社会活动能量,他们为什么看重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报记者?”

  “你和王晓红到底对李涛干了什么?”

  我们俩给他跳脱衣舞来着。赵乐说:“就是一般的采访。略微过头一点的话我都没说。王晓红压根一声没出,只管做采访笔记。”

  “对了,王晓红好点没?”

  “好多了。明天她就来照常上班。”

  “所以啊,我想来想去,盛利集团为什么要把单子给我们呢?”王七贵问。

  赵乐摇摇头。因为我们知道南匈大厦里有鬼。

  “那是因为,”王七贵突然站了起来,激情洋溢地大声说:“我们的《经济周报》办得实在是太好了啊!”

  不光是赵乐,连小朱都被逗乐了。

  王七贵一本正经,抬腕看了下时间,“吃饭走,我都饿了。”

  赵乐虽然做了饭,但不够三个大人吃的。

  下楼的时候,赵乐问:“你们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赵乐一直对外人隐匿自己的住处,一是多年孤身在外,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二是结交的大多是像老李这样的文学之士。好文学的人,都好聊。以老李为例,说起诗歌和他崇拜的作家王小波,他能不吃不喝,滔滔不绝地说上三天三夜。那真是让赵乐欲哭无泪的“倾心之谈”呐。着了一次祸,她再搬家,就决定即使朋友也没有必要知道自己的住处。

  王七贵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你和老李找我来谈办报的事儿,说你在詹家拐子小学旁边的楼上住,七楼。附近这几栋的七楼我都上遍了。你们楼下有个小卖部,里面的阿姨说,经常有个记者在她那里打电话,就是你吧?”王七贵挺得意的。

  赵乐很感慨,任何一种成功都不是偶然的。她可能半年前随口泛泛说了她住哪,王七贵就有心记住了,而且找到了。

  “就凭这一手,你能做个好记者。”赵乐说。

  “唉,我不会写呀。”王七贵遗憾地说。

  “新闻报导不难写,多加练习,就行。”

  “以后你给我教一下,要不你采访的时候带上我。”王七贵很诚恳。

  “你不应该学如何采访,你知道怎么做老板就行了。”赵乐也诚恳地说。

  赵乐想,王七贵此人真是精明到家了。惟恐她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三人从巷子里拐出去,进了甘南路一家叫“慧云”的小菜馆。这家馆子的厨子擅长做家常菜,价格也便宜。

  赵乐和小朱点了米饭,炒菜点了最具南州本地特点的茄辣——茄子炒青椒,酸辣洋芋丝,胡萝卜丝炒粉条;并特意叮咛服务员:炒得辣些。王七贵要了一大碗京酱拉条子,又点了个凉拌黄瓜,老虎菜——香菜拌青椒。虽然是百万富翁,王七贵依然是普通百姓的生活习惯。

  《左传》上说,节俭是所有德行中最为恭谨的一面。

  当初,可能就是因为觉得王七贵个人品行端正,才让赵乐下决心辞职和他一起干。而且这个人身上,有股子很强的实干精神,待人接物也好。完全不同于老李们。就是赚不到钱,赵乐也想从王七贵身上学点东西。

  “七哥,明天早晨不就见到我了吗?何苦下午跑过来?”

  “李涛说他们只和你打交道。那么现在,你带着50万的单子,哪家媒体你都能去。就是你没有跳槽之心,消息一旦传开,别人万一抢在我前头,把你挖走,我就人财两空了。”

  赵乐摇摇头,没吭声。王七贵自己跑去找李涛,如果签下单,那赵乐的回扣怎么算呢?在媒体,一般是谁签了算谁的。平时,王七贵待人不错,但涉及到钱,王七贵的态度会变的很实际。

  饭菜上来了,小朱给王七贵剥了一头蒜,他就着拉条子,狼吞虎咽吃得极香。赵乐也是。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王七贵说:“明天上午,你休息。下午去一趟南匈,把合同签了,李涛说,立刻就能给你50万的现金支票。要不,下午我开车来接你,我们一起去,也安全些。”他喝了口面汤,“下午去好一些,生意人有讲究,上午不出财。”

  “要是我不想签这个合同呢?”赵乐问。

  “我听了一下,你没有什么不签的理由。你既然不想赚人家的钱,你采访人家干啥?”他摆摆手,制止了赵乐的申辩,“你不要怕,郭不臣会把你怎么样?没那种可能。你是谁?你谁都不是。你先不要管其中的原因,对你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机会。对《经济周报》也是。”

  “你们说的这个事情我不了解。”小朱缓缓地开口了:“咱们也认识将近半年了,我觉得,赵乐,”她带着端庄女性特有的郑重口吻说:“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你不应该过目前的这种日子。”

  赵乐因为“才华”两个字,脸红了。

  “不要想太多。”王七贵说,“财运来的时候,让你自己都吃惊呢。我卖了几年书,都没挣着什么钱。后来,学别人的,和一中的数学老师拉上了关系,他编教材,我印,一下发了。第一个月我的销售额是40万,算帐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他竖起食指,“从那之后,我才知道怎么挣钱了。”

  “报纸肯定要做下去。我其实很需要合作伙伴,这一次,不是给你15万,我给你20万,同时算你入股5万。怎么样?我这个人,不吃独食,有钱大家赚。”

  其实,王七贵对报纸的投入并不多。他贿赂了《南州科技报》的老总,只是象征性地交纳了一些承包费,其它的投入就是一些印刷费,人员工资,和添置的办公设施。

  “你要是不签,”王七贵摇摇头:“不要说合作,我们两个以后连朋友都不是。”

  “还是合作好。”小朱又温柔地开口了,“听老李说,你一直想写书。写嘛,写好了,让七贵给你出版。”

  “那我有条件。”赵乐说,“我不想再到南匈大厦去了。你去李涛那儿拿合同,我在办公室签。支票也是你领。总之,无论是我还是王晓红,我们都不能去南匈大厦。对盛利集团的采访,到此为止。如果以后有采访,你派别的记者去。”

  “好。其实我已经从李涛那儿把合同拿来了,我看了,条件很优厚,五十万全部是投在咱们报纸的。别等明天早上了,就在这儿签行不行?”王七贵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几张纸,递给赵乐。“要不我今天一夜都别想睡。”

  赵乐黑着脸,接过那几张纸,在签之前,她做了个让王七贵俩口子私下议论了好久的动作:她带着毫不掩饰的疑虑和嫌恶把那份合同闻了又闻。

   10

  如果你当时不跑那么快,你肯定能看见我看见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是在懵懂中一头撞上那个家伙的。那个伪装成空气,实际上像鼻涕一样粘稠的家伙就静静地站在粗糙的楼道里,无声地等待上门的猎物。犹如一张安静的粘蝇纸。

  她闻到了气味,她没感到害怕,相反,有点兴奋,如果真的能够在这儿发现什么,那就意味着她能做一篇真正的报道。像一只刚刚成年,对丛林的险恶毫不知情的年轻牝鹿,她兴冲冲地一头撞上了“它”。

  她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感到了那种湿漉漉的粘稠状的东西倏地裹了上来,甚至她听到清晰地“啪唧”一声,顿时,她上不来气,那东西攥住了她的身体,“王晓红快跑!”赵乐尖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艰难地回了一下头,心里微弱地说:救我……她模糊的视线里,赵乐的背影像头受惊的动物一样,飞快地蹿得不见了。

  如果赵乐没跑,她会看见:王晓红在透明的空气浮了起来,她的牛仔裤,长袖衬衫,全部鼓了起来,外套平平地飞在空中,有一股气流从她的裤管钻了进去,飞速地爬遍她的全身。尽管她的意识已经像风中的蜡烛越来越微弱,她还是明白它想做什么,它的邪恶的念头想要什么,它不仅是想取她性命:“不,”她觉得自己必须奋起全部的生命力,集中意念,“我爱小姜,”她能感到它愤怒地抽搐了一下,那股游窜在她肌肤上的气流变得凛寒刺骨,更加急切地要在她的身体上找到一个入口,它想进来,“不是你,你不是人对吗?”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忘记了恐惧,她鄙视它“你永远都进不了一个怀着爱情的女人的身体…爱情爱情爱情——”她感到它在尖叫,那叫声锥子一般刺进她的耳朵,虽然不明所以,但她知道她在她与它之间有了一道“屏障”,它的力量受阻了,她伤害了它,它非常愤怒,但它的力量似乎在减弱,衰竭,尽管它还在尖叫,那叫声不仅刺进了她的脑子,而且全身的皮肤都难以忍受地锐痛起来,随即,她头晕目眩地被抛了出来,她能感到身上的那股力量骤然失去,自己头重脚轻地往下坠落,电光石火,她看见两个孩子向她转过头来,脸上被抠掉的部分露出白色粗糙的纸茬。她尖叫一声,就像一个被玩腻随手扔掉的破布娃娃一样跌坐在南匈大厦前的水泥地上,她的一只脚被墩在屁股下面,疼得钻心。

  这时,她听见赵乐因为激动嗓音变尖了:“出了事你能承担后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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