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寻唐记
许多年后,施一凡每每站在华清池旁,准会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女子在汤烟袅袅的温泉里,对自己招手,巧笑焉兮。
仿佛自己一伸手就能碰触到女子的纤纤细指。
又恰似冗长的梦,不知何时开始,何时梦醒。
今年春节来得晚,春假从二月下旬一路拉通放到三月,一年的勤勤恳恳,披星戴月,到了这个特殊的时段,都抛到脑后。
春节总是治愈人心的,邻里间走门串户,喝点小酒,搓搓麻将,熊孩子们满街满地撒欢,令人忘记平日里的辛苦和艰难,心里冒着股热腾腾的暖意。
施一凡却一点都不觉得治愈,更不要说什么温暖。
大年三十就开始加班到现在,连除夕晚上的团年饭也没能赶上,去年团年时,说好的今年一定带女朋友回家,这下不仅女朋友没找着,连自己都没回去,“新仇”加上“旧恨”,年近六十的老爸专门打电话来数落了自己一个小时,还下了年后就去相亲的命令。
从老家来西安工作已经三个年头了,仍然还是在公司底层打杂,写点边边角角的代码,对爸妈号称做了程序员,实际上每天干的啥,只有自个儿心里清楚。
就比如现在,大晚上的公司服务器出了问题,领导一个电话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公交虽然停了,但有命在身,飞也得飞过去,施一凡不得不冒着夜里的寒风,骑车十几公里去公司重启服务器。
“玛德……。”做完手上的事,施一凡嘴里直骂娘,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慢慢下楼。节假日的写字楼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乌漆墨黑,自然享受不了电梯,公司还在十四楼,之前爬上去时差点没累断气。
不知道从附近哪里飘来一阵饭菜的香气,越是往下走,就越浓烈,还夹杂着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吵闹声,晚饭就吃了点超市盒饭的施一凡简直要哭了,心里止不住的觉得自己可悲。
施一凡生在四月,翻过年没多久就该满二十八,老大不小的人,恋爱没谈过一次,工资就那样,每月交了房租就不剩几个子儿,没特长,没爱好,闲暇时玩下手机,看个小说,也就过去了。学历也只是普通二本,平凡的人生,平凡的经历,平凡的长相,连名字都平凡得丢进水里不带起个漂。
苦大仇深的叹了口气,施一凡慢慢走出了写字楼,站在楼下回望,深夜里无灯的写字楼像黑暗中的钢铁巨兽,出入口像两张大嘴,把满怀希望的小年轻们嗷呜一声吃进去,再呸呸吐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一只只疲于生计的社会人。
想到一会儿又要蹬十多公里的车回去,施一凡哭丧个脸,决定先去附近的便利店加点餐,免得一会儿在路上一路走,一路看别人吃喝玩乐,想必到时捅自己两刀的心都有。
“我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OH~OH~~”顶着便利店万年不变的春节例行歌曲,施一凡挑了几个打折饭团,买了瓶热的乌龙茶,又给自己买了根烤热狗,撇进辣椒盘里狠狠的沾满了辣椒粉。
“20元。”便利店的收银员小姑娘满脸不耐,同为春节期间的加班人员,施一凡对这位难兄难弟表示了理解,利索的掏出零钱付了账,将热狗叼在了嘴里,一面往外走。
要说人还是该时不时吃点肉,热狗一入口,香喷喷油滋滋的口感,顿时极大的抚慰了施一凡的心灵,之前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也冲淡了几分。啊,人活在世上还是吃喝二字最实在。
许是今年运道不好吧,好心情才来,施一凡还没走出便利店的大门,一口热狗刚咽下去,迎面就冲来一个人影,急吼吼的,不知道忙啥呢,路也不看的就哐叽一下跟他撞了个满怀。
这下可好,也该他点背,记得那根热狗在哪儿吗?嘴里呢!尖锐的竹签一下猛地扎到舌尖上,热狗上的辣椒粉还对伤口进行了二次打击。
嘶,施一凡痛得眼前直发白,国骂还没出口就被痛回了肚子里,一嘴巴的血味儿,眼泪都流出来了。
还好扎得浅,施一凡忍着痛赶紧把竹签往外抽,抽出来瞅瞅,一签子的血。不耐的收银员小姑娘也没功夫不耐了,忙给施一凡递上餐巾纸,又急又怕,“没事吧?没事吧?先生?”,随即就被全是血的签子唬了一大跳。
完了完了,这要叫店长来了,今天的夜班工资怕是拿不到了,小姑娘开始泪满眼眶。
缓缓神,施一凡这才回过来看那位把他害苦了的“仁兄”,这一看,舌头疼都给忘了,眼前这位明明就是撞他的兄弟,神色比他还夸张,满脸鼻涕带眼泪,惊恐的看着他和收银小姑娘,身上还穿着一身活像跑堂小二的古装。
见施一凡二人看自己,这位大兄弟神色更慌,刚还站着呢,现在往后一倒,直接就坐了个屁股墩儿,伸出手就指着施一凡,嘴里叽里咕噜的不知道在说哪国语言。
嘿,我被你撞了还没说啥呢,这哥们倒先横上了。
施一凡有个广州来的同事,没事儿就爱溜茶水间跟远在广州的异地女友打电话,施一凡十次去茶水间有八次都能碰上,久而久之倒学了几句,此时乍听之下,这人说的倒有几分像粤语,却又不全是,加上语气又急又快,可真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大兄弟别是个傻子吧,施一凡心想。
“你能说普通话吗?”想了想,考虑到外国友人的可能性,施一凡又补了句蹩脚的英语,“Can…can you speak mandarin?"
”¥@¥#*¥#!@¥*!@”,大兄弟如是回复道。
“你,能,说,中,文,吗?”
“¥#*()#¥*!!¥*{#!!”,大兄弟我行我素。
施一凡:“……”,舌头好疼。
收银小姑娘挠挠头,“是不是从白鹿原那边影视基地来的啊?拍戏的?”见施一凡可怜的舌头也不像有啥大事的样子,她悄悄松了一口气,“那个,要不,我跟附近值勤的物业保安联系一下?”
话还没说完,外头大街上就正巧开来一辆巡逻的警车,在夜色里,红蓝二色交替闪烁得特别显眼。
说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没到要联系警察的程度吧?这边两人还在犹豫要不要出去叫警察,那边的大兄弟见了警车,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爬起来就往外跑,一溜烟人影就没了。
“哎,哎!!”施一凡一脸懵,搞什么东西???警察有这么吓人??别是个哪来的逃犯吧?
“怪吓人的。”收银小姑娘站门口望了望,确定人不在了,又回到收银台,“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啊?”
“我管他有没有精神病,呸,今天真是倒霉透了。”施一凡气得不行,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去庙里烧三炷香。
搞了这么一出,走出便利店的时候施一凡看了看手机,11点,待会儿再骑十来公里车回去,估计到家就第二天了。
倒霉,倒霉,倒霉!!施一凡恨不得仰天大叫三声。
人生再艰难,日子还是要继续,那不然还能咋地?蹬上自行车,施一凡慢慢往家里骑,他租的房子在这座城市的老区,别的没啥好,就是生活气息特别重,人多。果不其然,一路走,一路都是大半夜不睡觉还在外头吃饭喝酒的人,年轻的小男女们喝得上了头,在马路牙子边上就动手动脚,卿卿我我的,看得施一凡直翻白眼。
骑了近一个小时,终于看到家附近的公园,西安早春还冷着,此时的公园,大半花草还没绿回来,少部分耐寒的品种已经含苞,等着春风一吹,就呼啦啦的开。
公园里有座大钟塔,算是附近地标性的建筑物,这座大钟从早上9点开始,到凌晨0:00,每过三小时就敲一次钟,是几点就敲几下,施一凡骑车路过,正碰上大钟响,当当当当当的一气儿敲了十二下,预示着新的一天来了。
骑了这么久,怪累的,施一凡索性停下车,在大钟塔下歇会儿,在便利店买的热茶已经冷了,他也不是那么讲究的人,抬手就灌了大半瓶下去,坐在花坛边,仰头看着大钟塔。
黑色的大指针,白底儿的大表盘,60秒一圈秒针,分针便动一动,幼儿园小孩都懂的道理,世界上所有正常的钟表也都是如此。
哎,时间无情,大道无形,我等凡人,一生碌碌不得闲。施一凡酸溜溜的感叹了一下,吊了几句平时从修仙小说里看来的句子。
感叹完了,还得继续骑几公里,不过离家已经不远,又在公园坐了会儿,施一凡心里好受许多,心情一放松,肚子也饿了,脚下骑得更慢,还从购物袋里掏出冷饭团来吃。
边骑边吃,又骑了老远,周边渐渐开始起雾,凌晨的早春,这也没啥稀奇的。
不过施一凡越骑越觉得不对劲,起雾归起雾,这雾起得跟澡堂子似的,是不是也太大了点?看了眼手机,已经是凌晨0:40分,心里更加奇怪,自己骑得再慢,四五公里至于骑这么久还没到吗?雾这么浓,自己完全是靠感觉和记忆在骑,难道是骑错了路?
身为现代人,要懂得利用现代科技,施一凡机智的打开高X地图,导个航再说。
……然后发现根本没有信号。
???施一凡盯了半天手机,给气乐了,合着自己霉运还没完,还在这儿等着呢。这下走也没法走了,这么大的雾,骑错了路还好说,万一骑到哪个在修路的地方,一头栽进去,那就真是有意思了。
他毫不怀疑以自己今天的运气会不会遇上这种事。
行,行,厉害,我不走了可以了吧?施一凡把自行车靠着马路边停下,自己走到路旁的树下,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决定玩会儿手机,等雾慢慢散去再说。
还是那句话,不然还能咋地?
夜深露重,得亏他深夜被领导临危受命,出门时穿得厚,倒也不觉得冷,手机没信号,只能看点平时存的小说,慢慢的还犯起困来,施一凡自从工作后就一直租房独居,家里没个人等着他回去,倒也落得轻松,反正都这么倒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俗话说,虱子多了不怕痒,施一凡干脆破罐子破摔,斜倚着树干开始参瞌睡。夜里的树干又冰又硬,靠着背后很是不舒服,心里也更不是个滋味儿,想想今天一天的经历,施一凡自嘲似的心想,眼下就差几张报纸,等会儿往身上一盖,行头也算齐全了。
又累又困,他眼皮子直打架,没多久就沉沉睡去,出乎意料的,施一凡居然美滋滋地睡了个好觉。梦里,有位女子香肩半露站在雾气腾腾的汤池边唤自己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睛,天已亮堂堂,雾也变薄,透过雾气,隐约能见到人来人往的影子,耳边传来的喧闹声,那种人多时才有的嘈杂感,充满市井和生气,好像又从死寂的异次元空间回到了人间,让施一凡心里踏实了不少。
啊?天…天都亮了?施一凡赶紧看手机,手机屏幕黑乎乎一片,已经没电关机了,不过不打紧,这么多人,只要雾散了,哪怕不在自己家附近,随便问个路就回去了。
这么说起来,自己岂不是在大马路上睡了一整个晚上?我的天,这牛简直可以吹半年。
阳光下的雾气无处可逃,慢慢变得稀薄起来,人群的说话声也渐渐近了。
初时,施一凡听着有点怪怪的,非要说,有点像昨夜“肇事逃逸”那大兄弟说那种奇怪粤语,心想自己还做梦吧?甩了甩脑袋,又把剩下的半瓶乌龙茶喝进肚子里,过了会,说话的声音清晰起来,也变回了自己熟悉的普通话。
自己这是骑到哪个高端居民区了?在西安大街上,一个说陕西方言的都听不到?四下里看看,身边的购物袋不在了,昨晚停好的自行车也不见踪影,施一凡心里咯噔一下,只有握在手里的乌龙茶还在。
看着手里的塑料瓶,施一凡站起来,开始到处寻觅自己的“爱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满街的行人,满街的不正常,难道大家在cosplay?难道还没睡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施一凡再次哐叽一下和人撞了个满怀。
“阁下可好?实在对不住,某得罪了。”对方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上身穿一件草绿色的窄袖紧身衣,下穿一条墨绿色的百褶裙。
“没事,没事。”施一凡往后退一步,将手上的塑料瓶藏到背后,收回掉到地上的下巴,“不用这么客气啊,那个,方便我问一下吗?这里是哪儿啊?我要回碑城区怎么走?”
“碑……?城渠?请恕某无知,不知阁下指的是哪,此处是长安西市。”少女说到这里有些自得,“公子可是来长安游玩的?”
“????”明明说的是中文,怎么我半个字都听不懂?施一凡满头茫然。
“西市中设有许多图示,阁下若有困难,不妨前去一阅。”少女见施一凡一脸木讷,并不回答自己,便朝他一拱手,要越过他往前走去。
“别,等一下。”施一凡一把拦住少女的去路,“那个,是在拍戏吗?”
少女上下打量这个穿着怪异的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阁下先随我一路去换身衣服吧。”
施一凡尴尬跟在少女身后,周围的景致像一台大剧被拉开了幕布。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照得两旁屋檐上的青瓦亮堂堂的,脚下是夯实过的黄泥路,其上走着数不清的人,男子大都穿得如昨夜的跑堂小二一样,头戴方形的软帽,身穿或灰或蓝的交领衣服,腰间系一绳子。
也有少数穿得更加周整,头戴后面垂着俩小尾巴的黑色帽子,身着圆领的一整件衣服,颜色多为红黑,一看就与“跑堂小二”们阶级不同。
女的则跟少女穿着相似,一件短衣,配着一条长裙。
还有许多长得像新疆人的男子,一脸的大胡子,裸露出半个胳膊,牵着骆驼,骆驼拉着货,没拉货的骆驼,背上的驼峰一步一摇,脖间还缀着个大铃铛,跟着驼峰摇摆的节奏丁零当啷,颇有些趣味。
更多的是马,许多马上还坐着人,有的由一个小童在前面引着,慢悠悠的往前走,不时停下来买些两旁的东西。
青瓦白墙,屋舍俨然,一些屋子前面搭着个小摊,摊上卖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有些摊前还支着一把大纸伞,将整个摊位遮起来,以避免阳光直射。有小屋,也有大屋,高的有四五层楼,上书醉霄楼,归云阁,归林居等等,不知道是卖什么的。
更远处是一条河,河上架一拱桥,桥面上挤满了来往的人,再看看河里,尽是些施一凡小时候在乡下才见过的乌篷船,河道弯弯曲曲,看不见尽头,只能看见最远处有一方高塔,即使隔了很远,仍然能看出它是金色的,在清晨的阳光下极其闪耀。
拍,拍电视剧呐?王大伟目瞪口呆,今天第二次感觉做梦还没醒。
“咚”的一声,不知从哪儿遥遥传来一声鼓的敲击声,继而好像起了头似的,由远及近地开始响起快而急的鼓声,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来,足足敲了两三百下。先前施一凡看见的那些无人叫卖的摊位们,此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店主们,正纷纷高声吆喝,许多楼中还传出丝竹管乐声,整个坊市仿佛被鼓声唤醒一样,彻底热闹起来。
有女子在阁楼之上弹琵琶,配以胡琴,伴舞者二三人,宽袍大袖,身披彩色绸带,赤脚随着乐声起舞,跳至兴起处,还将那绸带从楼上抛下,引得下面的人群互相争抢,叫好声不断。
四处可见精美的石制或木制雕像,小如花鸟虫,大似走兽,俱都栩栩如生,熙熙攘攘的人群,闹哄哄的,许多种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充斥着鼻腔,叫人忍不住想细细分辨究竟有哪些吃食。
施一凡手里的乌龙茶塑料瓶啪叽一下掉到了地上。
苍天,我是不是写代码写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