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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若不是一个人呆在这屋子里,石树的心情或许要好一点,这样一个深秋的季节里,他一个人独自占有这房间,居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抓起话筒,深情地望着键盘上的那几个数字发愣。
先前他已经拨出了好几个电话,对方似乎有意想确认石树是否是出于骚扰的目的,话机响了几次他便失去了继续等待的耐心,电话在挂之前似乎顺利接通,他听到时隐时现的杂音从话机里遗漏出来。他挂了电话,瞬间感到轻微的悔意,随后的思维因此受到了影响,他拿起话筒,决定放弃再一次的尝试。
作为石树,他的情绪符合心理学的一些相关规律,通常,人们的情绪败坏往往都由患得患失的恶习引起的。得到和失去,截然相反的两种命运,对人的情绪的影响却有着惊人的相似,获得,意味着幸运的又一次消耗,而失去呢,在它足以让人气急败坏的同时也暗示着过去所有自信的廉价,每想到这,石树便会变得悲观起来,人生就是在频繁的获得与失去之间漫无目的地寻走,一个人的出生就像是一部小说,不经意间便让自己发生了,而过程就像是诗歌,可能悲壮也可能浪漫,但必定短小。
当然,我们不可以简单地将眼下石树的这种失落情绪归因于患得患失的恶习,深秋的季节,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降雨后终于按照农历的安排瞬息变化,夜晚,空气似乎凝固,一辆汽车经过后,尾气使得局部的气温得以升高,走廊因为电梯周期性的维修而得到了使用,人们集中在楼底下的商店门前讨论着朝核问题的进展,有时,分歧会因为各自立场不同而产生,石树只能依靠他们的手势判断某个人的胜负。
通常在夜晚,小镇也会像人们的心情一样趋于平静,人们很少选择在晚上去逛街购物,即使是天气晴朗,坐在小屋里闷热烦躁,人们也不会执行另外的选择。公路完全供汽车使用,城市也如同人体一样需要劳逸结合,唯一不同的是,它不像一台机器一样被电流所左右。当人们已进入休息时间,它还需要进行一些琐碎的工作,比如提供照明,保证公路的畅通。如果纯粹是为了满足公众的需要,最好是在晚上,一切活动都停止,比如照明,尽管它为人们提供了便利,但对同时又可能产生不利的影响,通常,就是因为那一盏路灯的影响,石树便会夜不成寐,他甚至多次偷偷地将窗户对面的路灯灯泡砸碎,但往往过不了一天,小镇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便又会将它装饰一新,如同城市一样,这样的僻野小镇在公众面前充当着一个滑头的角色,一方面它为他的生活提供各种便利,但几乎是在同时,它又会附加一些特别的干扰。
不知从何时起,石树居然适应了失眠,他可以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心无旁骛地就如一个病人一样呆上三个小时,但又不需要付出任何思考的努力。他就这么睡着,既像是在进行无休止的休息,又像是一种个性化的休闲方式。人生有将近一半的时间用于睡眠,这似乎是对时间的一种浪费,而石树这种生活方式无疑很好地解决了这一冲突,因为有一天他居然发现,这种睡眠方式很好地解决了睡眠占有大量时间的问题,他甚至因此可以随意地削减睡眠时间。
这天晚上,他如往常一样早早地上了床,然后例行公事地闭上眼睛。前几天因为暴雨,部分窗户玻璃被打碎,楼底下时不时有人发出模糊的争吵声,有时汽车经过街道所留下的杂音一直在四周萦绕,从光滑的墙壁,氤氲的空气折射进窗户,石树听到那阵清晰的声音,像是身处一个圆形的铁质空心体,经过固体传播,那声音变本加厉起来。
二
自从来到这座小镇,石树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当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得他来到这座小镇,除了对妻子日益严重的相思,小镇以它零星的几座建筑换取了他对未来所有想象,有时他想,前妻会不会因为他迟迟没有出现而感到心烦意乱,而且,空间的隔阂会不会弥补过去他们之间感情的创伤。分居以后,除了生活上的少量变故,石树并没有感到还有其他地方值得他去弥补,他和前妻仍然保持着电话的往来,尽管更多的时候,他是以问候女儿作为借口,但是精明的孩子似乎早已经明白了大人们的大是大非,她经常说不到几句话便将话筒塞给她母亲。夫妻的离异更多的是名义上的一次了断,而感情似乎却因此得以巩固,石树经常和她聊起自己在街上看到的某件衣服,并且献殷勤地给对方许多暗示,离婚之后,他甚至学会了妻子喜欢的集邮,他四处搜集邮票,然后每到周末便将自己的成果展示给对方,而前妻则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对这些成果的渴望,夫妻俩经常聊天到深夜,直到其中一方疲惫不堪,然后石树便带着对她的幻想一头扎进被窝,尽管离异后肉体已无所寄托,但换取的却是他从未有过的满足和轻松。
起初,夫妻间的交流极为有限,他们萎手萎脚,对于对方的隐私还抱着不求甚解的态度,终于,过了一段时间,双方便逐渐获得了信任,石树经常出没在原来的房子里(离异后,他主动把房子让给了妻子),利用节假日的机会,他带上品种不一的小包装食品前往,双方聚在一起后便想方设法打趣女儿,尽可能地让她早点睡去,然后两人便坐在灯光下谈论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石树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询问对方有没有找对象的想法,妻子则总是以反问的方式回答了他的提问。双方心照不宣地默认着各自的答案,他们说出各自的打算,其中一些细节有着惊人的相似。有一次妻子说到自己想要买一台缝纫机用于打发无聊的时间,就在第二天石树便跑遍了各大商场,并通过搬运公司之手将它送到了妻子手里。
每到星期六傍晚,石树便会不差分秒地赶到妻子的住所,起初,他对这种习惯还不以为然,几天过后他便发现自己对它已经万般依赖。
他们感情似乎因为离婚而得以改观,石树发现他以前从未发生过的妻子的改变,比如他对男人的迫切需要,离异后,她不仅没有对石树的频繁出现表示出反感,反而有意怂恿,石树甚至感觉到这是多数妓女对嫖客所使的伎俩。一个月不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已经更换了多种香水,多种新潮衣服在她身上更新换代,有时在夜晚,妻子望着他的胸膛痴痴地发笑,他感到那声音不是源于她发现了生活的趣味,而是身体发育到一定阶段的必然反应,这种分泌物类似于女性周期性的月经。
离婚后,石树搬到单位宿舍,自己的个人物品,例如钟表,毛巾,特别是象征他们两年夫妻关系的那张结婚照,他都没有从原来的住所带走,夫妻离异后似乎都默认着过去的关系,石树把那张绿色的离婚照压在枕头底下,如同对待当年那张结婚照一样,每天快要入睡时,他总是故作正经地端详片刻,仿佛要发现那张证件上面可能的遗漏。离婚对他来说只是文字上的人证,它的过程就如商业合作关系的暂时中断,或许有一天,因为意气用事而导致的信任流失又会突然建立,在夫妻这种模糊关系上,要求过多的信任或许会成为它的羁绊,如果给对方多一点自由,或许它就会变得异常轻便.
正如石树当初离婚时预计的那样,离婚后,他的生活并没有立即恢复单身男人应有的混乱——他没有出没在各种以娱乐为名义实为嫖娼的夜总会,有时,他觉得自己没有做出这种决定是因为一种担心——他担心自己会在相同的场所碰到前妻,每想到这种场景,他就会变得力气全无。
他保持每个星期去一次前妻的住所,顺便带上一些奇异的零食给女儿,女儿成为了他们之间的纽带,他想方设法满足女儿,从最初的小包装食品,廉价的小玩具,到卡通片录影带,它们维持着双方那形式已结束而内容却日益饱满的婚姻,他试图向前妻提出一些建议,事实上,经过几个星期的交流后,他们的话题已经涉及到各自的隐私,石树多次告诉对方自己有一个星期没洗袜子了,尽管妻子知道石树说的是谎话,但每次还是不加思索地对它全盘接受,但令石树感到遗憾的是——他和妻子的唯一结晶却总是在关键时刻成为他们婚姻的累赘,总是在他们谈话的高潮,女儿便突然惊醒,其后便提出一系列比如要去厕所,想喝水等不合时宜的要求,石树对妻子暗示说将女儿送往乡下小住一段时间,妻子毅然拒绝他后,石树便不再实施类似的尝试,他感到自己像是在妓女讨价还价,而且最后的结局都是以他的失败而告终。
他甚至忘了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顺利离婚,除了在民政局那次冗长的手续办理,他没有发现这其中的任何障碍,而且巧合的是,对方似乎为了预防奇迹的发生而没有将离婚的事实告诉父母。过去的婚姻就像是一次登山的征程,他们到了山腰,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座山的海拔到底有多高,这次中途休息到底是为了等待后勤补给,以逸待劳,还是信心不足,放弃了继续攀登,或许这次暂停是为了思考攀登的实际意义,婚姻的高峰把爱情放在最高点上,吸引着他们向前,婚姻中充满了征服与被征服,征服者趾高气扬,享受着胜利的激情和欲望的消解,被征服者则是委曲求全,等待着煎熬的结束和角色的变换,仿佛是个奇怪的游戏,它的结束总是和局。结婚以后,他们交换着同等数量的付出与获得,忍受与满足。终于在一个晚上,石树忘了那天有没有月亮,他们坐在沙发上,他数着一辆辆汽车从窗户下呼啸而过,一阵阵风变换着吹着窗帘,他们坐在沙发上,各自沉默着,石树装腔作势姿势极不和谐地抽着香烟,妻子望着天花板手里不停地按着遥控,电视频道重复更换着,石树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他感到这种清醒并非来自香烟的刺激,而是灵魂的警觉,他接连抽了几根烟,像是作家遭遇了情节的背叛,妻子不顾女儿的反对,持续地更换电视频道,经过一阵挣扎后,终于取得了女儿的信任,强拉着她玩起了拖拉机的纸牌游戏。
女儿熟睡后,利用妻子从厕所回来的机会,石树煞有介事地向她提出了离婚的请求,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对方居然很好地配合了他的想法,她告诉石树,明天是星期五,将是民政局在这一周上班的最后一天。石树心领神会,这天晚上,他在妻子的目送下离家出走,他搬到单位的房间,这一夜,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放松机会,伴随着肉体的解脱,他完成了近五年来的第一次遗精,像是一条小河回归了大海的怀抱,释放的快感如春雨般将他湮没。
除了白天上班,和一群已婚男人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未婚的乐趣,他还经常作为一个成功离婚者身份向那些还在婚姻的围城中苦苦挣扎的同事说起离婚的自由与快乐,他怂恿别人离婚,搞婚外恋,这些建议一经提出,石树便成为了众矢之的,但同时却无形之中为他争取到了更多的话语权。正是通过这些假设与想象,心灵某一角落的失陷得以填补,怂恿别人的快乐就在使自己的信心更加坚定。令他意外的是,单位的许多男人已经对他的建议逐步执行。经常在下班以后,石树便获得和他们一群人前往酒吧聊天﹑看通宵电影的机会,石树渐渐感到,随着这群人的配合,似乎使得之前他和妻子的离婚增添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合理性,他们一同打台球﹑喝啤酒,每到周末,中央台的足球赛让他们乐不可支,他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欣赏着球员精湛的球技,借助着酒精的刺激,热血沸腾地感受着﹑谩骂着球员的某次传球失误.酒精支配着冗长的比赛,总是在关键时刻,当他们醉意正浓时,某个球员便会杀出来临门一脚,或是灵光一显地将皮球送往球门死角,而这时,伴随着啤酒花从瓶口迸向人群上空,他们激情的释放,欲望的消解也完成了长时间的挣扎,摆脱身体的牵引,像是啤酒泡沫黏附在地板前的那一刻:先是强有力地碰撞,然后是悄无声息地消亡。
石树经常想,他的妻子会在他不在时会做出怎样的调整,究竟是持续地耐心等待,还是早早地自我解脱,这个疯狂的女人经常左右着他的思想,事实上,当石树和一大群人在酒吧群欢时,他有意将视线锁定在对面的大帮女人,有时,他眼花缭乱地发现一个女人长得和妻子一模一样,而这时他便会变得羞愧难当,这种羞愧并非是因为巧合,也不是内疚,而在于当他们失去对方时如出一辙的弥补方式。
三
妻子是一个疯狂的女人,这种疯狂在他们做爱时会达到歇斯底里的质变,石树有时想,当时自己提出离婚的要求是不是出于性欲的差异。结婚后,经过半个月的满足,石树便开始后悔起来,他觉得自己因为缺乏爱情的种子而无法左右婚姻。他们结婚像现在离婚一样轻便,在一家婚姻介绍所,他们完成了第一次约会,往后便经常在公园﹑电影院悄悄地牵手,接吻。石树对当时的约会中的一个细节念念不忘:对方说话时一直觊觎着他的胸膛,有时她是在看窗户,但就在眨眼的瞬间却又利用窗户的有利位置悄悄地将视线锁定在他的胸膛。起初石树感到极为不适,仿佛在约会中,他胸前也像女性的两个乳房一样完成了肉质的小范围堆积。这种不适与日益严重的担心在婚后终于显现,在男女关系上,妻子占有着压倒式的优势,石树像一个性玩具一样供妻子使用,对方提出姿势变换,力量调整等各种要求,而石树则如同仪器一样执行着各种数据变化,他被动地执行着命令,他们的关系就如汽车与司机一样一呼一应,妻子一按喇叭,他便不差分秒地发出一阵浓烈的声响。当夫妻生活接近尾声,妻子便会如体操运动员一样弯着腰发出一声来自身体的呻吟,然后便匍匐在床上,体力透支使她很快陷入酣睡,石树则还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于收拾鱼水之欢后的混乱局面。除了因为汗腺分泌和射精所造成的体重暂时性下降,他的身体并没有为睡眠提供任何便利。
尽管生物上染色体的多种组合使得后代的性别存在两种可能性,可是,当妻子宣布她怀孕的事实时,石树便预感到了那个胎儿的性别,与对方欲壑难填的疯狂相比,他的身体总显得弱不禁风。
在石树的印象中,妻子甚至没有一个异性朋友,这与她早熟的身体构成极大的反差,当初在婚姻介绍所,按照安排,配对按照数学中排列的原则进行,他们两个在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相遇,充足的光线使他们注意到对方的身体,石树注意到她时,除了嘴唇上大面积的口红和单薄的身体,她满足了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所有条件,和对待其他对象一样,他把她的手机号记在笔记本上,并且很快遗忘,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女人在当晚便打了电话给他。他们在一间咖啡厅见到了面,拘谨的石树甚至没有礼仪性地和她握手,他仔细聆听着对方说话中可能的遗漏和矛盾,以此来确定她是否诚实,结果她很好地避免了石树所设计的陷阱,她周期性地告诉石树自己没有一个异性朋友。石树似乎因此获得了海誓山盟的保证,经过近一个月苦心孤诣的准备工作,他向对方提出了结婚的请求,他如愿以偿,对方没有设计任何障碍,相反,她甚至显得迫不及待。
通常,夫妻之间由于各自的工作,他们所不愿舍弃的爱情也会因为时间的有限而慢慢被忽略,除了白天的上班,妻子在周末偶尔还会参加同学聚会。当夫妻俩有时间聚在一起时,往往还要经过长时间的预热才能擦出爱情的火花。他们坐在一起看卡通片,妻子对卡通片的热爱让石树感到不可思议,他坐在她的旁边,等待着对方去厕所,然后利用这一片刻更换着电视频道,其余的大部分时间,他只能和她一起看着类似于猫和老鼠之类的卡通片,遇到一个滑稽的画面,妻子便忍不住哈哈大笑,她用力抓住石树的胳膊,仿佛大部分来不及从他嘴里消化的笑声全部都转化为力气渗透进石树的胳膊。这个女人有着惊人的臂力,这与她单薄的身体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们很少说话,直到妻子长吁短叹地发出睡觉的信号,这时石树便会提出睡觉的建议,然后便是例行公事,洗澡,做爱。
四
婚后半年不到,正是夏季的炎热期,一天傍晚,她照常骑自行车回到家中,自行车经过小区的上坡路时断了链条,她推着走了一大段终于到达家门前。当石树看到她时,满脸的汗水使她脸上所有的皱纹突破了粉黛的束缚露出了原形,此后,一大堆不合常规的逻辑终于显现:她的单位将在下星期组织去承德避暑,由于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石树,就在距离家不到200米的小区路口的上坡路上,她鼓足了劲,结果链条没能承受住她体重的巨大考验,临时放弃了持续的苦苦支撑。
当石树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居然显得异常平静,甚至,他觉得自己对妻子这样长时间的外出期待已久。有时,当他们两个人共处同一房间,一旦妻子将自己的身体以一座拱桥的形状将被子添满时,石树站在窗户边凝望着外面的城市,仿佛因为妻子的加入,房间的空间便因此减少了大半,他尽量减少与妻子面对面的交流,自从第一次约会——起初是感到对方轻微的狐臭,而慢慢地,他便忍受不了对方太多的甜言蜜语,妻子就像是一个爱情的批发铺,他们一旦相遇,交易便难以中断。
起初的几天,石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每天下班后,他便在小区里来回散步,然后与楼下小卖部的大爷杀上一盘象棋,尽管每次都是铩羽而归,但它并不能破坏石树对它的新鲜感,有时为了重新布阵,石树就主动要求对方退避三舍,他走两步,对方走一步,终于经过一番鏖战,石树侥幸地赢得了对方的一次失误,并且获得了难得的胜利,他噱笑着将棋局搅和的一塌糊涂,对方则凭借着记忆思考着自己的失误所在,一边喃喃着说着“后生可畏”四个字。
或许就是在这段时间,石树形成了每天看结婚照的习惯,白天工作以后,一回到家里,似乎因为妻子的离去,整个房间的空间得以伸展,甚至有时,当他拿着地图站在窗户边对比着眼前的街道时,城市也会因为他所处的那一个小小的圆点而被无限扩大,眼前的建筑,当它处在黑暗与灯光的适当比例的混合作用下时,它就会变得楚楚动人,黑暗夹杂着灯光,就如一块女性的遮羞布,让他忍不住偷偷一瞥。他经常拿着结婚证,在忽明忽暗的阳台上认真观望,有时在中途,他又转向眼前的街道,比如十字路口的路灯,马路上的斑马线,还有来不及涂上油漆的广告牌,他试图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就如语文课上的词语接龙游戏尽量将它们粘合在一起,但就如他和妻子的肉体一样,一旦稍有放松,它们的距离就如在一个弹簧一样在失去力的作用下,狠狠地将双方摔得老远。
他很晚才睡觉,有时是因为担心自己睡不着,一旦躺在床上十分钟都没进入状态,身体就会变得不属于自己,就如米兰.昆德拉笔下的阿涅丝,此时,他只能将自己放逐,缺乏了女人的肉体,就如打醮期间的魂灵,既蠢蠢欲动,但又无所寄托,他躺在床上,想象着此时妻子身边是一个男人,还是另一个男人,按照单位的安排,这次旅行在男女名额上五五分成,这无形之中就给人以这么一种印象:与其是出去旅游,倒不如说是一次别开生面的相亲,当妻子走出家门,石树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比如第三者的出现,或者妻子遭……。
当躺在床上,他的脑海里便会出现这么一副场景:妻子的手不停在空中摆动,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最后却什么也抓不到,最后她的手干脆狠狠地贴在墙上,五根笔直的手指显示出她身体膨胀的力量,这是三级片中常有的细节,当人们的力量无处发泄时,他们首先想到的都是握紧拳头。
周末,他会找来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他们一起看碟﹑下棋,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到婚姻,对方常问到他婚前婚后生活上的差异,石树总是一本正经的重复着同一个回答:肉体就如一款杀毒软件,一旦获得了有效激活码,它就会便得异常强大起来。
他想,妻子会不会在相同的时间回忆起他的肉体,还是已经由于白天的旅途劳累而早早地进入酣睡。她走后的几天,石树从起初肉身的解放到沉重的依恋,平时,他忍受着她的疯狂,精力透支使得他灯净油干,而现在,当她的肉体只能在他的想象中模糊出现时,连续几天精力的囤积使他无处释放,夜晚,当一个人刷完牙准备睡觉时,竟发现身体某处有一小团液体在蠢蠢欲动。他甚至想要去找小姐,夜晚,小区附近有一条街道,那里的房屋全都点着蜡烛,红色的窗帘和靛蓝色的帷幔所反映的是复古情调都是为了招揽顾客,石树有时想,一旦自己得逞,那位小姐肯定会得不偿失,他要让她持续地呻吟,使她身子骨里的每一点流动的力量消耗一空。
这天早上,石树从睡梦中惊醒,一阵电话声中断了他的酣睡,他拿起电话,对方传来了妻子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还在睡”
这句话表明妻子对他还了如指掌,他肯定了对方,然后又慌忙地解释着昨晚上紧张的工作,他告诉对方,他们单位临时将五一假提前了,这个消息让他绰夜难眠。
“你是不是想我了”
妻子信心十足地问他,石树想要肯定回答,但一想到女人是个喜欢逆水行舟的动物——你越要求她,那就等于授人以柄,她不但不会满足你,反而有意拉长阵线,她让你不战自溃,他没有立即回答,仿佛这个问题不存在答案,一切答案都是无稽之谈。
“假如我说没有呢?”
他聪明地把问题扔给了对方。
“下周我可能要回来了”
石树还没反应过来。
“要不要我来接你,不过好像下星期我要上班,我可能要升职了”
他特意将后面的话加重了语音,仿佛因为这个理据,前面所提到的结果就变得异常充分了。对方长时间没有说话,好像瞬间遇到了语言的障碍。
“我一定会尽量,说不定会给你个惊喜”
石树补充说,他听到对方还没说话,于是又告诉她这几天自己的生活:好像单身生活又无休止地侵入了他,他常常失眠,晚上呆坐在床上看着结婚照,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梦见妻子就躺在自己身边,每次醒来他的手都在不停地抓,但最后却只是一个拳头,尽管与现实千差万别,但每次醒来都要正儿八经地看看被窝里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现在有一件事让你办”
她的语气异常肯定,但又充满了试图谅解的努力,她告诉石树,这次去承德她居然忘了带上身份证,而且更糟糕的是,她居然千思百虑都没有想到要得到丈夫的帮助,而最后的开窍,还得益于她们单位机床部的一位同事。
石树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记录着承德的地址,他一度将邮编写错,直到核对了两次,双方才取得了一致。
“要不要我顺便写封新给你,最近我写了首诗”
石树试探性地问。
“该不会是情诗吧?”
“你到时就知道了”
为了使悬念更加有力,他迅速把电话挂了
五
挂了电话后,石树感到轻微的悔意,他想象不到自己居然会撒谎,而且更让他不可原谅的是,自己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对方,他觉得自己给对方的承诺是如此的廉价,仿佛婚姻已经经过了一个片段,从最初的海誓山盟到现在不切实际的谎言,当对方的一个电话促使他的谎言最终完成时,这就犹如一段剧情的发展,在节骨眼上,他显得一筹莫展。
他找到妻子的身份证,身份证下面还有一叠厚厚的照片,出于长时间保护隐私的需要,甚至连妻子本人也很少看这些照片,用于包装相片的包装袋表面除了细若油丝的一层灰尘外,几片经过无数次撕碎的碎片也零星地如同一层雪花一样在上面铺张,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多边形,刚打开抽屉,两片纸片便窜屉而出,石树闻到一鼓因为缺乏空气流动而产生的特殊气味。在他的记忆里,妻子对这个抽屉的气味倍加珍爱,她总是隔好久才会将它打开一次,然后将它搬到阳台边,将脑袋伸在抽屉边一一细查,仿佛抽屉在装有他无限隐私的同时又无时不刻地将它们出卖,她曾不止一次地告诉石树不能随便查看这个抽屉——他可以对她的身体胡作非为,但这个抽屉则永远是她的遮羞布——-如果必要的话。石树曾不止一次地试图打开抽屉,它只设立拇指大小的钥匙的障碍,他可以在她的工作日——-那怕是在她去厕所的那几分钟内三两下子将那一丁点障碍一一清除干净,然后抵达那些隐私的最深处。
但是,当他想着要将这个想法赋诸实践时,他居然不由自主地遭遇了良心的谴责——既然对方可以公开地告诉他隐私所在,那么对他而言它的意义也就微乎其微,如果是真正意义上的隐私,她就应该将它束之高阁。再次,当他得知他们除了肉体的角落还存在隐私时,他所感受到的不是轻微的叛逆,而是货真价实的受宠若惊,如果说他们的婚姻婚还掺杂着爱情的成分,那便一定是来自这一小片隐私,自从得知这个事实,他不仅没有想方设法将它们揭发,反而有意保护,它似乎在向他昭示,他们的爱情正是建立在它们的存在之上,如果连这一点催化剂都消失的话,别说是爱情——爱情对他来说是件十足的奢侈品,甚至连他那廉价的婚姻也会在一夜之间不胫而走。
他翻开那些照片,将每张相片的顺序记清楚,连续几张相片都显得异常乏味,其中一张上面显示着妻子拥抱着一颗硕大的梧桐树,她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树上,眼睛有意识地避开了镜头,对着旁边的草皮露出猥亵的一笑。这张相片显示妻子当时不过十五岁,但她的身体已提前早熟,白皙的皮肤和猩红的嘴唇说明她已经意识到了美丽也需要加工,胸前那对乳房在两粒圆形纽扣的支撑下使她不堪重负,她的额头紧蹙,而双手却显得异常轻松,从她满脸的微笑来看,显然照相的人当时正在提示她将树抱得更紧一些,但妻子在那时显然已经明白了男女之事,她试图努力,但孤掌难鸣,她的想象力还达不到将一颗梧桐树想象成男人的要求。
还有几张相片,石树差点认不出上面的人,其中一张是在照相馆里,背景显然经过工作人员长时间的装饰,她穿着怪异的服装,上半身是日本传统的和服,而下半身则是八十年代流行的喇叭裤,她站得笔挺,表情严肃,显示出孤注一掷的勇气,但可能就在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她把手伸向了耳边,既像是发现了蛰伏在耳边的蚊子,又像是要将头发整理,那只手停留在半空,这使得石树所想到的每一种解释都有着它的可能性。
他一一看着那些照片,有的已经因为过潮而变得模糊不清,就在他失去耐心持续看下去时,他的手一松,一张经过剪切的相片从中脱落出来掉在抽屉里,石树捡起相片,既而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大约二十五岁,额头下面一条曲线描绘着睫毛的长度,一小绺头发遮住了眼角,从相片上看,他显得异常兴奋,甚至因为满脸的笑容,两条鱼尾纹也清晰可见。
石树仔细地端详着相片,显然男人的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他欲盖弥彰的笑容很好地提示了这一点,通常,同性之间在相片中相遇总是显得落落大方,而在这张相片上,他的笑容显然有些夸张,而且他的眼睛斜视着旁边的人,从角度上来看,其目标很有可能是对方的胸部。
由于将近一半的面积被裁剪,它所提供的信息就存在着诸多疑点,但有一点似乎石树从一开始就对它确定无疑——男人旁边还有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他妻子,由这种猜测所引发的想象便是:当时这两个人之间确立了男女关系(在这张相片之前他们极有可能发生了肉体接触),而后来由于某种原因分了手,而当时的困难就在于,妻子对男人的肉体恋恋不舍,但她不得不将这段恋情彻底割舍,于是她选择了一种两全的方法:先将两个人溶固在一起,然后又想方设法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中消失,当另一方还对她表现出左顾右盼时,比如看着她的胸部,她就可以通过想象来弥补自己的心理损失,她利用回忆和想象的方式遗忘,最后在相片上找到了一个有效的替代物。
六
后来,石树想象着是什么原因促成了他们的离婚时,他甚至认为这其中与那几张相片有着必然的联系,妻子毫不顾忌地让他看到自己的隐私,也就从那一刻起,隐私的意义在他们之间已经微乎其微,由于失去了它的庇护,他们的爱情的琴弦在长时间的绷紧状态之后终于迎来了一阵回音,琴弦分成了两半,劳燕分飞。
妻子回来后,石树有意不和她提起那些相片,如先前一样,他像对待对方的隐私一样细心爱护。从承德回来已使她疲惫不堪,全身酸痛像是蚂蚁一样从一处关节爬到另一出关节,而且,与石树背道而驰的是,对方在回来后的几天里她没有尽到妻子的义务,以往的疯狂销声匿迹,连续几天晚上,石树都打破了平常的习惯早地躺在床上,以此来多出种种暗示,但对方显然对自己从承德带回来的几张卡通片爱不释手,没有了石树的参与,她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看着那些卡通片哈哈大笑,与此相对的是石树,他躺在床上,身体沉重的负担让他夜不成寐,他只能依靠着一本时尚画册上的几个半裸女性图片来实现自己对妻子的所有期待,但结果往往无终而返,相反,那些循循善诱的图片让他的身体倍受折磨。
这是个有意思的怪圈,妻子从承德回来,原本是一次身体的会师却变成了新的分离,当石树向对方靠拢时,弹簧发挥了第二次弹力作用,而且这次石树被甩得更远.过去,当他一个人在房间独处,他感到一种来自想象的淡淡的幸福,他躺在床上,借助着窗户外的一线月光,想象着妻子睡眠的姿势,他便会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而当对方回到他身边,想象也接近强弩之末,像是坐阵主场的足球队,在经过半长被压迫后,终于在球迷的呐喊声中迎来了由守转攻的契机,但或许是由于缺乏组织,阵局出现了混乱,妻子似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体,每天晚上,当她看完卡通片,肌肉也随之松弛。有时,她甚至要求石树帮她捶背,按摩,石树捏着她的每一块肌肉,从背粱骨到太阳穴,他的手像一根魔棒一样在她身体四周游动,但却无法深入底层,就像一个乒乓球一样,如果没有足够的压力,它只能在水平面上孤零零地漂行,石树显然用力不均,他的下半身已沉入水底,而双手却在做着溺水者最后徒劳的挣扎。
当石树一个人在家时,他便会忍不住去看一下那几张相片,看看它们是否有了什么改变,他将自己对妻子的期待转移到这些相片上来,因为他发现,现在只是徒有虚名,只有过去才是千真万确。他揣摩着那几张相片,所有的改变只是时间的前进,距离过去越来越远,现在的一切也即将坏死。他期待着妻子做出一些改变,能够对自己的身体有所放松,但是,所有的期待都只是一相情愿,他们一个月都没做爱,石树经常只能依靠对方睡着的机会偷偷地将自己的双手抚摩着那对乳房,而早上醒来他便会发现,那双手已经被狠狠地甩在了枕头边。
清明节前后,正值他们结婚一周年,石树决定去乡下小住一段时间,他觉得城市的一切都是枯燥的,到处是汽车,空气里充满了空调味,他多次告诉妻子,农村才是他的故乡,他一直向往着栖息在黄土地上,过着自力更生自耕自织的生活。对他来说,农村永远是新鲜的让人兴奋的,它就像一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一样在召唤着他,农民们一年四季都在耕耘,一到秋天,五谷丰登,收获的喜悦在他们脸上结成了果实,如同第一次征服了女人的身体。他对城市规则日益感到陌生,有时他站在人行道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和整齐划一的斑马线居然束手无策。
如同那天妻子告诉石树她要去承德旅游一样,当对方听到他这个想法时她立即对此表示支持,她甚至立即拿出一副地图,帮他选择某个具体的村落,为了安全起见,她建议石树去小镇上生活会更愉快一些,加之他弱不禁风的身体,一旦深入农村生活,他可能会不堪重负。同时,她反复强调自己对城市的认识:你永远属于城市,就如痴情男女的短暂分离,你肉体的离开却意味着你的思想——即使是私心杂念,都将义无返顾地趋之若鹜地向它靠拢。
对于城市,妻子与石树有着截然相反的认识,她喜欢汽车尾气,她愿意花大量时间用在工交车上,看着那些陌生的人,一个简单的目光却承载着无限的暗示,彼此想入非非,但又心照不宣,然后一下车所有的欲望都得以消解:城市文明不仅提高了物质享受,而且很好地肢解了人与人之间肉体的欲求,因为只有在城市,人们的欲望在不堪重负的同时又会自觉地心余力绌地执行着禁欲主义。
当天傍晚,夫妻俩各自为政,石树拿出地图装摸作样地努力寻找,妻子则开始了今年的毛线编织,她告诉石树,如果今年她无法完成这件新开始的毛衣的话,她将把已完成的部分化成灰烬,她编织了大量未完成的毛衣,她喜欢一次次美妙的开始,从学会编织毛衣开始,她便年年做,每次做到不到1/3便又将它遣往乡下母亲。
他们熄灯,做爱,从床的一头滚到另一头,他张望着她的脸,手像抚摩键盘一样寻找着她身体的每个部位,窗头的一阵风响使故事一度中断,石树起身将窗户关紧,当再次回到被窝时,他发现一切都变了,他变得力不从心,他们的身体再次接触,随着肌肉热量的逐渐丧失,妻子的身体不再使他蠢蠢欲动,他努力地挣扎想完成最后的冲刺,但此时的身体已不属于他,他只能攀爬在妻子的身上,一次次像蛆虫一样缓缓蠕动,眼看着体力消耗将自己驱入梦魇。
七
在车站,石树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没有执行妻子为他设计的那条线路,而是买了去妻子家乡的车票,他俩站在人群中守着眼前的行李,突然间石树觉得应该迅速将她支走,于是他选择了一个两全的方法;他告诉妻子出门时自己好像忘了将门反锁上,对方果然上了当,石树为她叫了辆出租车,他远远望着出租车尾气节节消失,他走进售票大厅,然后在人群中熟练地掏出二十元现金。
这是石树第二次来到妻子的家乡,这座小镇显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稍作改变,它仍然以一种不伦不类的形象出现在石树眼前,如同第一次来到这一样,这座小镇仍然保留着城市的框架和农村的脉络,因为缺乏足够的红灯,汽车像是头疯牛一样无拘无束地向前疾走,然而一旦走出小镇上唯一一条水泥马路,先前的情况便得以缓解,司机不得不急刹车,在经过一段距离的愉快冲刺后又封住了油门,通往各个村落的泥泞道路正在车头前等候,即使是长时间的晴天过后,那些道路也足够使他们受尽折磨,他们只能将速度调到最小,而且谨慎地选择一条最为合理的前进路线。
晚上,小镇的纺织厂和唯一一家加油站通宵照明,加上穿越小镇的那条水泥路边的路灯,它们支撑着小镇所有的繁华。早上,来自各个村庄的菜农便将前一天准备好的蔬菜挑到镇上的农贸市场,若碰上雨天,他们便会披上淡蓝色的雨衣,雨水经过多层建筑的阻挡后前仆后继地拍打在他们的雨衣上,一阵风过后,他们的雨帽便会被一一掀翻,雨水渗进他们的头发﹑脸庞,还有各处可以企及的地方,那时的菜农便像是被赋予了动力的稻草人,他们不急不忙地行走。有时,从街道边的牛奶店里还可以听到隐约的谈话声,他们多数是在谈论这一天物价局会不会将蔬菜的价格上调一毛。
石树居住在小镇的这段时间里,他没有特意去造访岳父岳母,自从结婚以来,他便对这座小镇表现出特有的厌恶,到处都是垃圾,臭水沟就在公路旁,它表面上承担着排水的重任,实际却无形中传播并扩大已有的污染。岳父岳母显然知道女婿对小镇的反感,他们适应了对方与自己疏远的人际关系,女儿的出嫁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除了连夜加工而成的几套家具,对于她提出来的其他嫁妆的要求,父亲一一婉言未予采纳。
没过几天,石树便熟悉了小镇,每天晚上,他都会到附近的小食店和当地人尽情交流,作为记者,他有理由相信当地人会对自己的问题感兴趣,他跟他们讲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斑马线,还有穿着白色吊带的女人们,镇上的人们尽管对城市一屑不顾,但当石树说到城市里某条桃色新闻时(作为记者,他可以对某两个明星之间的似是而非的故事信手拈来),他们又忍不住洗耳恭听。两三天不到,他便取得了他们廉价的信任,他们经常围在一起,每次石树都准备好足够的朝野密闻,然后在人群中一一展示,和盘托出。
一天晚上,他带着妻子相册里的那张男人照片的复印件来到小食店,他想,在这座方圆不足一公里的小镇上,人们应该对这个男人不会陌生,但令他失望的是,这些人对他一无所知,从照片上看,十多年前的照片洗印技术本就有限,经过长时间的过潮,上面已出现明显的斑点,他的衣服在现在看来早已过时,而且石树突然觉悟过去自己一直存在这样一个误区:由于心情急切,他居然忽视了这个男人在这十多年间的长相变化,即使是自己幼年时期的照片,那天如果拿出来分析,石树或许都会对自己的过去感到不可思议。
当他把相片递给小食店老板时,他居然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愚蠢,他想到要将相片夺回来,但对方显然已经对它形成浓厚兴趣,这位十岁中年人习惯了笑容的无限繁殖,他那双粘有面粉的手指紧紧地捻着相片,随后他便如石树地一次见到这相片一样对里面缺少的女人感到疑惑不解,石树接过相片,对对方的问题台置之不理,仿佛在暗示,这张相片正是利用自己的上帝之手,相片中的那个女人因此得以消失。
“我想她一定很漂亮,否则不会遭此毒手”
老板立即猜测,他偷偷看了石树一眼,想看看对方的反应,石树显然很好地利用了自己良好的职业素养,他莞尔一笑表示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张相片时便已是这个样子,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已经有了三四个孩子的男人居然对女人这么了解,这个相貌平平的小店老板,吐字如金的谈吐之外,是对男女之事有着透彻的了解。
“假如是你,你会不会把上面的女人剪下来”
为了获得对方的公正的回答,石树特意强调上面的女人有着优美的身段,早在十五岁,两个乳房便足以使她不堪重负。
“如果你结婚了,你还会想着要去妓院吗?”
对方的反问让石树羞愧难当,他急忙将手插进口袋,摸出那支近乎潮湿的香烟,他将它揉成一团,然后慢慢地将每一根烟丝从中抽出。
石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似乎是一个圈套,任何回答都只会使自己陷入困境——如果肯定回答,在众人之中,难免遭人诟病,尽管他们对女人异常躁动,但外表却很好地得以缓解,如果否定回答,他却会发现自己不够诚实,这和他记者的职业显然背道而弛。
其后,石树发挥了自己作为记者所具有的天赋,他编造了一个故事:从照片的背景来看,他们显然是在一次春游途中,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油菜花里,男人从照相机回到女人身边时,他发现了对方硕大的乳房,顿时便有了非分之想,于是在这片油菜地里……但是女人显然对他还缺乏估计,尽管放逐了自己的身体,但就他们分手后,她忍受不了这个男人在相片中觊觎自己的乳房,但她又无法将自己的初恋情人从相片中排除,于是她选择了一个两全的方法……
小食店老板似乎对这个故事早已知晓,石树话音刚落他便宣布了当晚的打烊,客人一一结帐,轮到石树时,老板偷偷地塞给他一张纸条,小镇已了无人迹,石树沿着水泥路回到旅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既而看到上面几个字:
“我愿意,可是她不愿意”
八
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住上一段时间,石树便会变地焦躁不安,他喜欢农村,但又抱怨它交通不够方便,公共厕所就在马路边,一股刺鼻的气味未经处理像汽车尾气一样在街道上空扩散,一旦下雨,经稀释的粪便就会沿着街道边的坑道直冲河流,他看不出这座小镇和妻子存在的任何联系,而照片上的那个男人,仿佛也像他一样只是小镇是的一个过客。
他保持每两天打一个电话给妻子,以此作为丈夫身份所赋有的职责,这次夫妻的小别,除了石树对农村说的向往外,其实,更为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重要性,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长了,对方就如一件家具一样成了摆设,其存在对另一个人无关痛痒。有时,石树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电视,妻子从下班回来向他打了几声招呼他居然一声不应,他并不把精力放在电视上,而是因为妻子无法唤醒他敏感的神经,他们结婚,然后卸下各自的防线,与此同时滋长的是无法排除的麻木。
令石树感到不安的不仅是婚姻的无聊,婚姻毕竟不是男女肉体的简单堆积,也不可能像是初恋时的男女约会,每晚都能让他忐忑不安,婚后一年多,令他感到极为不安的是:妻子居然没有怀孕,这使他深深地陷入自卑和惶惶不安之中,妻子在一年之内肉欲并未递减,每天晚上,她还像他们的第一次一样来势汹汹,她仍然像一位驯兽师一样掌控着局势的发展,她高标准地要求着自己丈夫,容不得片刻的怠慢,这一切都让石树感到自惭形秽。
他怀疑身体某个部位出现了问题,那件过去威风凛凛的武器是不是已经生锈,还有那些长着尾巴的小蝌蚪是不是在他身体内就已经冷却,所有这些怀疑都让倍感恐惧,他惧怕黑夜的到来,甚至妻子都一个笑容都让他感到一身的抽搐。终于,在去年国庆期间,他偷偷地跑到一家男性疾病专科医院,他当着一位女医生的面将自己脱了个精光,医生拿着各种仪器在他下半身敲敲打打,他有意让自己变得规矩,但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女医生的红内衣,而正是此时,下半身瞬间完成了血液和力量的聚集,女医生瞥了他一眼,满脸愧色一一顺着鱼尾纹绽开,仿佛对眼前这个男人感到不解——-他光明正大地跑到这家医院,仿佛不是为了疾病,而纯粹是出于炫耀。她告诉石树他的性能力完全超过了正常人,石树对她的结论感到极为不解,他甚至忘了立即将裤子穿上,女医生也经不起刺激,一度忘了职业素养,她使出一个惊艳的表情,告诉他如果不相信的话今晚就可以试一试。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得出了谜底,那天他正在打扫卫生,当收拾妻子床头的化妆品时,他发现了一小盒药丸,他拿起便如饥似渴地阅读,上面几行字告诉他,正是里面的白色药丸使得他妻子将他的种子拒之门外,她就像一只饥渴的麻雀,啃噬了一位老农对秋天的希望。
他经常到十一点才会睡觉,如果没有去小食店,他便要一直守着这间房间里,小镇四面环山,如此的地形给人的感觉便是四处充满了阻隔,他没有去任何村落,如同在城市里一样,他的厌恶总是毫无原因,来到这座小镇以后,对于农村的想象也随之破灭,每天傍晚,他都要去游戏厅打发上一小时,他站在一群小孩中间用尽所有的腕力摇晃着遥控器,直到所有的硬币花光,娱乐为他增添了无比刺激的同时也携带着同等数量的空虚与无聊。
一天傍晚,他照常站在窗户边张望着眼前的街道,他看到一个拉着行李的女人从下面走过,突然他决定回到城市,回到妻子的旁边,他拨通了小姨的电话,作为唯一一个得知他来到这座小镇的亲戚,他有必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行踪,他们约定在一家小食店见面,由于事情来得突然,对方告诉他她可能要迟到几分钟。
对于石树来说,小姨的角色一直难于归类,结婚以后,她成为了他的亲戚,然而从他与妻子的婚姻关系来讲,她却是他一个相当忠诚的朋友,她夹杂在他们服气之间,一直担当着润滑剂和替补的角色,夫妻间一旦发生矛盾,首先激动不安的不是他们双方,而是妻子的妹妹——这个对他们婚姻无关痛痒的人物,她经常帮石树说好话,有时,因为过度投入,甚至会便得泣不成声,她努力维护着他们的婚姻,甚至他的这种呵护超过了作为母亲力所能及的范围。有一次,她当着他们夫妻的面解释她为什么努力促成他们的原因:一旦失去了婚姻,男人将不能名正言顺地传宗接代,女人则从此失去了安全的保障,她用自己的经历一次次劝诫姐姐:离婚使她的资本所剩无几,她甚至会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样,夜晚做着一个裸体男人的梦。
石树多少受了点她的影响,她机械的灌输使得他一泻如注的心灵得以填补,来到这座小镇后,她不停地打电话给他,甚至一度以一个普通女性的身份向他发出一同出去游玩的邀请,她无非又要向他传授仅有的一套:珍惜爱情,失去婚姻是她人生最大的教训,当愿望无法在自己身上实现时,她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姐姐身上,她甚至忘记了自己妹妹的身份,在石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姐夫”。
他们的婚姻都是在他的撮合下成就的,在完婚以后,晚上夫妻俩坐在床头,妻子靠在石树肩膀上,当开始赞美石树时,妻子总是会引用妹妹对他的评价:他无可挑剔的身段,甜蜜的笑容,几乎每个形容词都是来自妹妹的发明,似乎除了这些词语,她即使殚精竭虑也寻找不到它们的替代物,在她的眼里,石树的存在是以妹妹为前提的,她掌控着姐姐对男人的所有秘密。
有时石树想,既然她们姐妹俩关系如此亲密,妻子会不会将他们之间的隐私告诉对方,例如某天晚上他们房事时他所处的被动地位,或者殚精竭虑但却无法避免的某次早泻,还有他胸前日益减少的胸毛。他想方设法在妹妹眼里保持完美无缺的形象,这种维护像是在进行有步骤的性启蒙:努力把自己排除在外,但又时刻以自己作为蓝本,在某些区域,他希望自己始终是一张白纸,例如和妻子在床上的所有经历以及对妻子过去的了解,因此,每次和妹妹交流时他都会问到关于妻子的相同的问题,比如她的胸围,身高,还有她喜欢的衣服的颜色。
因此,当他们俩人在这座小镇相遇时,石树并没有急于进入自己的话题,他把她带到餐桌,然后便煞有介事地告诉她自己突然间对小镇居然有了好感,比如街道,河流,还有商贸市场,这一切都变得好了起来,他又说到城市里的垃圾,空气,还有充满了漂白粉的自来水,对方一直听着他对城市与农村的不同认识,里面似乎充满了隐喻:城市象征着姐姐,而农村则是妹妹,城市已经使他不堪重负,而农村对他来说则是一张白纸。
他们热切地交谈,从市场上流行的衣服到城市房价,石树尽量不让自己过早地进入中心环节,尽管他对它期盼已久,他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他们之间关系,但当他第一眼看到对方手腕上那个鄂鱼牌皮包时,他顿时觉悟到此次相见的意义大打折扣,于是,他推进了谈话的进程,如往常一样,他问到了关于妻子的一些问题。
“据我所知,她结婚前几乎没一个异性朋友”
因为缺乏把握,他又加了一个“好像”,他注视着对方的反应,交谈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
“对,她是没有异性朋友”
她半猜半疑地告诉石树,石树立即嫣然一笑,仿佛找到了证明这个答案的不合理的证据。
“但有时,她好像比我还更了解男人”
像往常一样,他说到下面的字眼便请求了对方的原谅,作为记者,他习惯了对事实最为直率的表述,她允许他出现一些不合法的字眼。
“有一次,她告诉我男人撒完尿后,应该用大拇指在阴茎上捻上片刻,以便更好地排出尿液,她说这样可以大大减小前列腺炎的发生率”
对方显然对他的说法感到不可思议,而且在石树的话语里,居然充斥着生殖器这样的敏感词汇.
“可能她是从杂志上看到的”
石树感到对方没有说真话,她的脸一度转向窗户,一只蝴蝶吸引了她。
“你认为她的这种说法对吗?”
“如果是在杂志上看到的,那就应该是对的”
“但是他错了”石树立即辩驳道。
“当你用手指捻它时,你会发现更多的尿液在里面囤积,它就像是一块海绵,怎么捻都还是会感觉有水在里面”
局面出现小小的尴尬,石树感到自己跑题了,他这时才记起口袋里那张相片复印件,他随即将它拿了出来并展开在桌子上,他告诉她这张相片是他在最近的一次新闻采访意外获得的。
“你猜这个男人在看什么?”
对方仿佛感到了他在设计陷阱,于是她干脆拒绝回答,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已陷入了真正的陷阱,接下来石树向她解释:
“从照片的背景来看,他们显然是在一次春游途中,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油菜花里,男人站在女人身边时,他发现了对方硕大的乳房,顿时便有了非分之想,于是在这片油菜地里……但是女人显然对他还缺乏估计,尽管放逐了自己的身体,但就在分手后,她忍受不了这个男人在相片中觊觎自己的乳房,但她又无法将自己的初恋情人从相片中排除,于是她选择了一个两全的方法……”
石叔感到对方由紧张变成了激动,她的情绪像潮汐一样变化着,他努力掌控着局面,并且发现自己如此投入,他和对方愉快的畅谈,甚至忘了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妻子的妹妹。
“有时我真的觉得她才是个男人,而我却是个十足的家庭妇女,比如我老是想要一个孩子,但是她却无数次地推延,仿佛胎儿并不是在她肚子里完成发育,她总是这么乐观”
石树悻悻说到,对方没有对他的这种认识没作评价,在他印象中,她总是显得含苞欲放,她有着无穷的观点,但永远显得大智若愚。
“我打算明天就回去,我还真怕她误会,其实我在这里一直搜寻一些有意思的剪报”
石树告诉她刚才那张剪报是他邻居的一位菜农提供的,他是一位摄影爱好者,无时不刻带着相机,因此,当他发现油菜地里有两个人,他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你知道这个男人现在在哪吗?发现这张相片以后,我就一直想找到他,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新闻素材,因为据我的想象,他们在拍完相片后故事并未结束,利用菜农远去的机会,他们站在油菜花里……”
“他是我前夫”
石树顿时茅塞顿开,他万分焦急的搜索着脑袋里的词汇,他望着窗户,看见月亮从窗户边露出半张脸,于是他转过头叫来了在门外等候多时的服务员。
九
他几乎没有带一件行李,只想着赶快回到城市里,城市如一张老地图一样在他脑海里徐徐展开,他渴望着城市,如同时隔已久后对妻子肉体的渴望。
他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对方似乎并不为他的回归感到吃惊,而让石树感到意外的是她居然问起了他答应给她写的那封情书,他没有将情书的具体位置告诉她,而是哗众取宠地设计了一个悬念,然后便挂了电话。
当汽车驶进城市,他看到城市的建筑和马路迅速在眼前铺开,小镇和河流相继远去,他想到有那个下午,当时他正为那封情书焦躁不安,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跌跌撞撞地飞进了窗户,顿时,他产生了灵感:他将一张白纸顺着抽屉的缝隙处滑了进去,纸张与抽屉碰撞的声响消化了他的所有甜蜜。
2007年5月5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