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最后的歌声(第十章)
第九章
四十一
正因为那买肉的三十块钱,不见了,丢失了,被窃了,这个时候的我,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开始了徒劳的寻找。
首先是在肉店里嚷了嚷:“啊哟,我的钱没有了,我买肉的钱没有了!”所有排队买肉的人都将目光转向我,见我急出了满身的汗,就有人劝我不要急,再在身上慢慢地找找。其实,夏天身上并没有多少口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将不多的口袋翻找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这时候,就有人充当侦探,寻找可疑分子。
有个人问我:“排在你身后的是哪个?”
我说:“是个老太太。”
大家就将目光盯着那个老太太。老太太一见自己受到了怀疑,就很不高兴地说:“看我干什么,我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会偷你的钱哪?”
我忙说:“奶奶,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钱掉下来?”
老太太说:“你的钱自己都看不到,别人还看得到?”
有人提醒我:“你钱是不是掉在路上了?”
我说:“我也弄不清。”
我很狼狈地离开了肉店。
后来,我跑到车站的候车室,丝毫不抱希望地在周围转转,然后又去扳道房。我沿着一条铁路,一路边看边走,一直走到扳道房,也没见钱的影子。这时,扳道房已经换了班,刚接班的是一个胖师傅,胖师傅告诉我,支师傅下班了,好像还搭了火车去了县城。我猜想支师傅肯定是跟万小丫走了,他们已经成为一对相好情人,情人把情人带到家里去看看,是进一步发展感情的表现。我有点替支师傅和万小丫感到高兴,但没办法替自己高兴,三十块钱不仅是一笔财富,更是将军寨林场四五十号人翘首以盼的美食呀。
我估计寻找不可能有任何结果,就决定放弃寻找,借钱也要把肉买回去,再怎么也不能让大伙儿失望。
向谁借钱成了问题。
在这个镇上,只有两个熟人有借钱给我的可能。一个搪瓷缸,一个是灵芝草。搪瓷缸刚参加工作,正在学徒,要一下子拿出三十块钱来借给我,可能有点困难。灵芝草已经在公社干了一年多,钱也许会有,但她昨天对我的态度叫我担心,我怕她再不给我面子。我觉得为难。
再为难我也要去卖这个面子,因为思来想去,也只有灵芝草能帮我解决这个困难了,我得抓紧时间去借钱。我不能让林场的兄弟姐妹们流了一天的口水最后白流了。
其实,我去公社还是有心理障碍的,我怕见到卜为先和姓丁的武装部长。这一天,不仅卜为先下乡去了,姓丁的武装部长也去县里开会了,所以,这两个人我都没有碰到。我最先碰到的,是姓丁的武装部长的老婆肥婆。
我经过公社会计室的时候,无意地往里边看了一眼。这一眼就看到了满脸堆笑的肥婆。我对肥婆是有戒心的,她老公与卜为先同穿一条裤子,叫人抓我、打我、关押我,我身上至今还留有伤痛,我不可能在伤痛未愈之时就忘了伤害我的罪魁祸首,当然也不可能与罪魁祸首的老婆眉来眼去。我没有想到,坐在办公室里边的肥婆会在意在门口经过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在意我。我就那么一瞥,就与肥婆微笑的目光相遇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回敬她一个微笑,也许回敬了,因为我经不住任何一个笑脸的诱惑。就算回敬了,也只是瞬间的事,我很快把头扭到正常的位置来,我要往前走路,我的眼睛要往前看。我于是走过了会计室的门。但是,我听到肥婆在里边喊我的名字:“喂,小伙子。”
我在走廊上驻足,想听听是不是喊我,怕冒然答应弄出令我尴尬的笑话。
“小伙子,小伙子,我在喊你呢,将军寨林场的小伙子。”里边又传出这样的呼唤。
我走回去,站在门口,怯怯地问:“是……喊我吗?”
“是喊你呢。”肥婆笑着说,同时朝我招招手,很亲切地叫我进去。
我有点疑惑地往里走,不知道她叫我干什么。
“你叫……”肥婆笑眯眯地看着我问。
“乙小飞,甲乙丙丁的乙。”我说。
“哦。你身体好了吧?”肥婆很关心地问我。
我还是弄不清她对我的意思,看着她的脸,想从她笑眯眯的眼睛里看到真实的信息。
“我是指……上次,他们打你的事,你没什么问题吧?”肥婆因为坐着,她跟我说话总是向我仰着脸。
我答道:“哦,上次……上次也没什么,只不过我现在腰部还有点伤,不过不要紧,会好的。”
“过来过来,走近点。”肥婆叫我走到她身边,然后她伸手往我的要不摸,又问,“哪儿还有伤?”
我说:“这里。”
“哦。”她说,“你没有看医生?”
我说:“没有。”
“也没有吃药?”她总是微笑着说话。
我说:“没有。”
“我家里有跌打损伤的药呢,我等一下给你拿去,好吧?”她说。
我没有想到肥婆有这么好,叫我无法把他与他老公相比,但我又不能很轻易地接受她的帮助,我说:“谢谢你了,我年轻,我不需要吃什么药,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肥婆听我这样说,就笑出声音来了,她拍拍我的腰部,学着一部苏联电影里的配音说:“面包会有的,奶油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又说:“谢谢你,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好。”
“哪里。”肥婆谦虚地说,“我哪有什么好。你今天来干什么的呀?”
我说:“我来为林场买肉的。”
“还没有买吧?”肥婆真关心我。
我无可奈何地笑笑:“还没有呢,不过……”
“不过什么呀?你说。”
“没什么。我想去找一下灵芝草。”
“哦,你去吧,去吧。不要紧的,今天书记下乡去了,我们家那位也去县里开会去了。嘿嘿。”
“我去灵芝草那里与书记有什么关系吗?”
“嘿嘿,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你去吧,去吧。”
我正准备走,肥婆又对我说:“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吧?”
我说:“不知道。”
肥婆往外一指,说:“喏,就在东边那一排平房的第一间。你要是有时间,买了肉就到我家去拿些药回去吃吃,好吗?”
我没说好还是不好。肥婆对我的态度,让我有点受不了,我怀疑她因为她老公叫人打了我,她也有愧疚之心,所以才对我说些好话,消释我心中的怨恨。我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会计室,然后上楼,直奔灵芝草的房间。
我在肥婆办公室的时候,闻到了她脸上的雪花膏香味,所以,我跟她讲话时就有些走神。我对雪花膏没有什么研究,但能闻出它的香味来。我认为肥婆用的雪花膏与灵芝草用的不同,肥婆用的是浓香型的,有点呛鼻子,要不我就不会走神。灵芝草以前在林场的时候,是不用雪花膏的,上山的知青基本上都不用雪花膏,因为在山上干活免不了出汗,汗味与香味再与各种植物和昆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特别难闻。但灵芝草到了公社就用雪花膏了,她用的是淡香型的,像远远飘来的茉莉花香,吸一下觉得不够味,于是又深深地吸一下,还是觉得不够味,于是就很想贴到她的脸上去吸,甚至想把她的脸蛋吃掉去。
灵芝草宿舍的门是半掩着的,我站在门口,拿着木棍走进门,很像一个狩猎的人。然后我将门缓缓推开,发现她正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她有点受惊的样子,然后把写了几行字的材料纸往抽屉里一塞,再关上抽屉,就开始对我发小孩子的脾气了:“是你呀,吓我一跳。你怎么不敲敲门?”
我感到不解:“敲什么门,你这门不是没关嘛。”
“那也不行。你这样有点不尊重别人。”她噘着嘴说。
我走进门去说:“那以后一定注意。今天我心太急了,没心思注意那么多的礼节。”
“你买的肉呢?”她见我仍是昨天的模样,只不过身上比昨天更脏了更湿了,就问。
我把两手一摊,说:“我正为这件事着急呢。我把钱丢了。”
“你怎么丢的?”她问。
我说:“我知道怎么丢的。我在外面流浪了一夜,这里躺一下,那里坐一下,鬼知道什么时候丢的。”
“那怎么办?”她也有点替我着急的样子。
我苦笑笑,说:“怎么办,毫无办法,只好来向你求助了,借钱给我,三十块,我一定还你。你不看在我的份上,也要看在林场四五十号知青和老农的份上,他们从昨天到今天都在流着口水,等着吃我买回去的肉呢,我求求你了!”我抱拳向她作揖,做出一副苦苦哀求的样子。
“啊呀,你说这么多干什么。我有钱还不借给你吗。我刚刚买了这个月的饭菜票,只剩下十块钱不到。”她拉开刚刚关上的抽屉,“呶,全在这儿,八块多钱。全给你,你也不够呀。”
我半张着嘴,有点发愣。在我发傻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她的抽屉,里面确实没什么钱。我还看到在那张爬了几个字的材料纸上,有这么一行题目:我的大学。
灵芝草发现我在看她写的东西,就赶紧把抽屉一关,发嗲地说:“不能看,不能看,不能偷看人家写的东西。”
我知道那是她在写上大学的文章,就故意不接这个话题,而是说:“我在你这里借不到钱,在整个白云山都借不到钱了。”
说完我就转身走。
灵芝草叫住我:“嗳,你别走啊。你就不帮我写文章啦?”
我很急地说:“帮啊,谁说不帮啦?但是当务之急不是写文章啊,我的姑奶奶!只要我今天能把肉买回去,我就一定帮你写!”
灵芝草说:“要是你不把肉买回去,就不帮我写啦?”
我说:“那就对不起了,我不把肉买回去,将军寨林场的人会把我砍死的,至少也会用口水把我淹死。我死了怎么帮你写啊?”
这时候,灵芝草突然跑到去把门关起来,抱住我吻了一下后说:“我的宝贝,我不骗你,我真的只有这点钱,我不能帮助你,很抱歉!”
“谢谢你,谢谢你。我知道,不怪你。今天实在太急,我得赶紧去借钱买肉,我的姑奶奶!。”我说完就转身走出门去。
“你一定要帮我写啊,五百字,题目叫我的大学,写对上大学的看法。”灵芝草追到走廊上对我说。
“我知道了。”我在楼梯上回答她。
当我急急地走下楼梯,又急急地经过会计室的时候,发现肥婆仍旧坐在那里,我们的目光又相遇了。我发现我还有一个借贷的对象,就停住脚步,也笑着走进去。
肥婆笑着问我:“这么急干嘛?”
我说:“大姐,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不过,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肥婆假装生气地说:“你看,你看,你这个小老弟,到现在连大姐的名字都不知道,也太不像话了,太对我没心了吧。好吧,大姐告诉你,我姓白,黑白的白,叫白荫,荫是树荫的荫。知道了吧?公社的人都叫我白会计,你就叫我白姐吧,或者就叫白荫。”
我说:“还是叫你白荫姐姐吧,这样更好听,也显得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更亲近。”
白荫就说:“对,就叫白荫姐姐。我爱听。”
我说:“白荫姐姐,我求你帮我一件事,好吧?”
“求什么求,我都是你的白荫姐姐了,还说什么客气话。快说!”
“我来是帮林场买肉的,没想到昨天晚上把钱丢了,刚刚上去跟灵芝草借,她没有钱,我想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行。多少?”
“不多,三十。”
白荫显得非常地爽气,当即从抽屉里拿了三十块钱给我。
钱借到了,但肉店里却没有多少肉了。等我飞快地跑到肉店的时候,里面总共剩下三十多斤肉,而且还有很多的骨头、杂碎和肥泡肉。我只得挑好的买了二十斤,然后又去公社找白荫。白荫真是一个好人,她一听我说还缺二十斤肉,马上跑到公社食堂,叫伙夫把食堂的肉退了二十斤给我。伙夫有点为难,就说,晚上的肉不够了怎么办。白荫说,你不知道想办法,晚上,晚上可以吃鸡嘛,你下午到附近的生产队去买几只鸡来,不就解决问题啦。伙夫说,好,就照白会计说的办。白荫说,你不照我说的办还照哪个的办?说完,白荫就朝伙夫露在外边的胳臂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很响,像屠夫用刀的侧面拍打猪肉的声音。拍了伙夫以后,白荫就哈哈大笑。而伙夫则说拍得很痛。我一看,伙夫的胳臂上出现了五条红红的手指印。离开食堂的时候,白荫朝我挤挤眼说,食堂就是我管的,他不敢不听。
此时已近中午,我用木棍挑着两大块猪肉对白荫说,我想回林场了。白荫朝我瞪了一眼说:“回什么林场?都这么晚了,你赶回去他们不也吃过午饭了?这样吧,我给你打一个电话回去说一下,你到我家吃饭去,下午再回去,让他们晚上加餐,好不好?”
我说:“好是好,不过我怕人家说我。”
白荫说:“说什么说?为公家买肉,钱被偷了,好不容易借到钱,买到肉,老弟,你做的已经很不错了!”
白荫的手轻轻地落到我的肩上,并轻轻地捏了我一把。
四十二
卜为先有权力有能耐,人家说得到做得到,说送灵芝草上名牌大学,灵芝草就接到了某名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尽管我曾苦思冥想为灵芝草写了三篇文章,但是人家后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使我所有的付出变成了多余的马屁。得知灵芝草梦想成真之后,我就很费劲地摇通了给她的电话,我扯着嗓门向她表示祝贺,拐弯抹角地想求证我那三篇作文的作用。灵芝草似乎忘记了那三篇作文,她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哦……作文哪,作文题目出得太偏了,我准备了几篇范文,没有一篇沾得到边。”
接到录取通知的灵芝草,整天像即将放飞的小鸟蹦来跳去,嘴里不停地哼唱着歌曲。她的心已经飞向了一座繁华的都市,一个著名的校园。她三天两头往城里跑,心思完全不放在农村广播事业上了。其实,这事情用不着我们来操心,卜为先又从新下来的知识青年中为公社广播站物色了一个比灵芝草更年轻更漂亮更可爱的播音员,而且在灵芝草尚未离开公社之前,这位稚气未脱的女孩子就已经来接班了。
每一年的招工、招生和征兵,都会在知青中掀起不小的波澜,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去我留,你争我抢,你死我活,都是无情的战斗。到后来哭的哭,笑的笑,喊冤的喊冤,认命的认命。像我这样的,已经失去了任何的希望,无论招工、招生还是征兵,我都只有旁观的份,所以,我属于认命的一类。
就在灵芝草被某名牌大学录取的消息在四处传播的时候,我却老是想起李家源的夜晚。搪瓷缸做了工人,灵芝草也将远走高飞,而我说不定在深山老林的一寓留下了私生子。库克一口咬定我在醉酒之后做了越轨的事情,他这样的判断太让我无法接受。我有一种想去李家源探个究竟的冲动,但是,我又不敢真的去,至少不敢一个人去。于是我就去找库克。库克仍在这一带山区做他的乡土漆匠。对于我的后顾之忧,库克几乎是幸灾乐祸,因为这种忧虑是按照他推断的思路发展的,也就是说,我已与他一样认定我把老汉的小媳妇睡了。但是,库克又对我深表理解,说这个问题很可能断送我的一生,他要尽力帮我解决。当时他正给一户娶媳妇的人家漆一张古色古香的婚床,特地停下手中的活计接待了我。山里人喜欢大红大绿,因而库克的手上也沾满了红漆、绿漆和金粉,他用一只彩色的手拈着一截很短的香烟屁股,极其珍惜地吸了最后一口,把小小的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灭,碾了碾,又将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身后,清了清嗓门对我说:“我早就对你说了,这是事情你千万不能大意。我一直在替你担心。假如你的种子生根开花了,即使人家不找你的麻烦,你也不能摆脱你的责任,你的内心一辈子都在受谴责。要是人家出尔反尔,找你的麻烦呢?你的事就大了。我不是吓你,你这一辈子也就完了。现在的问题是,先要弄清楚人家那边的情况。”
我说:“我什么时候去打听一下,看看怎么样了?”
库克说:“你不能去。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
库克果真神通广大,竟然到李家源揽了一家人家的漆匠活,并在那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呆了整整一个礼拜。那一天傍晚时分,落日的余辉把将军寨林场四周的山顶涂成了一抹金色。林场的人都坐在厨房外面空地的木材上吃着晚饭,我远远地看见贮木场那边过来一个人影,便认出这是库克。于是,心里就打起鼓来,不知道他今天带来什么消息。心里虽在打鼓,但还是起身进了厨房,为库克打好一份饭菜,等他人一到,我就将饭菜送到他手上。炎热的季节,库克走了半天的山路,此时最大的需要是喝水。他口渴得不能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我他先不忙吃饭。然后,他走到厨房后面的山泉边,拿起泉边的一只竹勺,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了好几勺泉水。将军寨的山泉又清又凉,还有津津的甜味。库克喝得太急,一半水喝了,一半水倒了,把胸前的衣服全淋湿了。喝完后他抹抹嘴说:“啊呀,这口泉水太好喝了,我真他妈的想喝死去!”
库克与我在一根木材上坐了一会,才开始吃饭。吃饭之前,他就向我透露,事情本来很险,但已经转危为安,先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吃饭之后,他才正式讲述他打探来的故事。
“你弄了人家年轻媳妇,这一点首先要肯定。”库克说。
“这是你的老观点。”我说。
“以前是我的观点,我的判断,而现在,是事实。你知道吗?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说,存在决定意识。”库克跟我上政治课了。
“好了好了,存在决定意识,决定什么样的意识,你说吧。”我不耐烦地说。
然后库克就开始卖弄他的消息。
库克说我在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与老汉的老婆睡觉了。
对于这种说法,我不赞同。
“不是说酒醉心明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库克说:“你心虚,不想承认,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
我不想跟他争,让他继续说。
他说:“你是趁人家桃子刚刚离开家的时候,就偷偷地溜走的。”
我又想跟他争,但怕他不高兴,就没做声,让他说。
他说桃子回来发现我走了以后,还伤心地流下了眼泪,流眼泪的同时还骂了一句,世界上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尽管如此,桃子还是觉得这 远远超过了与老汉度过的日日夜夜,她说她要不是家里穷,成分又不好,才是不会嫁给这个老汉呢。她曾流露出希望再见到我的想法。
我问库克:“这些话和想法你怎么知道的呢?”
库克说:“是那个女人自己对邻里乡亲讲的,我是从邻里乡亲那里打听来的。”
库克说桃子回来后,老汉还在烂醉之中。老汉一直睡晚上才迷迷糊糊地醒来。醉酒之后的事情他毫无知觉,但醉酒之前的事情他还隐约记得。他醒来后就大叫要喝水,桃子端了一碗水给他送去。老汉一口气把水喝了,就猛醒一般地问,哎,昨晚是不是有个知青后生到我们家来了?桃子反问他,你不记得啦?老汉骂道,卖×个,我记得还会问你?桃子说,你说来了就来了,你说没来就没来。老汉又骂,卖×个,老子没心情跟你磨牙,你说到底来没来?桃子说,来了,是你把人家叫进屋的,你猪脑壳忘记啦?老汉问,来了干什么啦?桃子说,你跟人家喝酒了,猪脑壳。老汉又问,喝了酒又干什么啦?桃子说,喝了酒你就醉成了死猪。老汉问,他呢?桃子说,人家睡了一觉就走了。老汉问,他跟谁睡觉啦?桃子反问,你叫他跟谁睡觉啦?老汉骂道,老子叫他跟你这个买×个睡觉。桃子不做声。老汉又问,他操了你没有?桃子还是不做声。老汉像疯子一样嗥叫起来,他操了你没有!桃子哭起来。老汉火了,骂道,妈的个贱×,叫你让人家操,你就真的让人家操,我叫你去吃屎,你怎么不去吃屎?你是骚,你是贱!别人操你就比老子操你好过?妈的个贱×!老汉骂着,顺手抡起喝水的碗就朝桃子砸过去。桃子一闪身,碗从她的头顶上方飞了过去,嘡的一声打在墙上,落了一地的破碗爿子。醒来后的老汉越想越气。自己请人把自己的老婆睡了,他不敢相信这已是过去的事实。他原来叫着闹着要请人替自己播种,其实都是在赌气,既是赌老婆的气,也是赌自己的气,还是跟这个世界赌气。老汉赌气赌得太认真。他是想生个儿子,等儿子长大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替他这个受尽邻里乡亲欺辱的老子出口恶气。无奈自己老矣,功能差矣,隔个把月时间,拿出吃奶的功夫来才能与桃子做一回不敢恭维的夫妻活计,想叫桃子为他怀孕简直比登天还难。老汉开始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责任,他要桃子去看医生,医生说桃子没问题,要他自己检查检查。检查的结果,说老汉的精子成活率太低。老汉为此跟医生背筋,他说,太低就说明还有活的,只要没全部死掉就可以,太低要什么紧,有一个活精子也就可以生一个儿子。医生就忍不住地想笑,但还是耐心地跟他讲生育知识。好不容易才让老汉承认是他的责任,然后就让老汉为自己抓药。良药苦口,老汉中药西药不知道吃了多少,就是不见效果。老汉想儿子想疯了,才神经病一般地想出违背常纲主意来,请人代劳。他三番五次很当真地把人请到家里来,桃子都没答应,他就越发神经,把赌气当成了天大的任务,非把自己和老婆作践一回不可。而当桃子真的被人睡了(库克认为其实就是被我睡了),老汉又觉得吃亏了,这一次吃的亏更大,更丢人,更不堪忍受。老汉从床上爬起来,要追桃子打,因睡了整整一天,未沾一粒米一滴水,只感觉全身无力,脚下也是轻飘飘的。他追几步,桃子就退几步。老汉指着桃子骂,尸婆婊子卖×个,你不要溜!桃子说,没有这个道理,你要追人家打,还叫人家不要溜。老汉怎么追,都追不到桃子。后来,老汉拿起一根扁担,想朝桃子拦腰扫过去,没想到扁担还没举起来,脚下又踩到了他刚才砸出去碎了的碗爿,吱溜地一滑,倒了个结结实实,爬也爬不起来。最后还是桃子把老汉扶起来的。桃子把老汉扶起来后,发现他身体极为虚弱,就叫了两个老汉本家的侄子,把他抬到大队卫生所看病。老汉的病好了以后,仍然念念不忘心中的耻辱,他对桃子说,一定不放过那个王八后生,要告他一个强奸罪,判他坐几年大牢,看他还敢不敢睡人家的老婆。老汉一时忘记了我曾向他报过家门,就问桃子,那知青后生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桃子说不知道。老汉不相信桃子不知道,说她有意包瞒。桃子说,你这个老不死,人家是迷路到这里的,也是你把人家请进门的,还叫我烫酒炒菜招待人家,现在还要告人家,有你这样做人的吧。老汉说,我做人差啦?是我请他进屋的呀,我好酒好菜招待他,但我没有叫他睡我老婆呀!桃子又骂老汉老昏了头,然后就列举出老汉说过的一大堆请我睡他老婆的话。老汉死不认账,连连说,这些话是我说的吗,这些话是我说的吗?老汉受辱的感觉一直耿耿于怀,偏偏找不到元凶,他就把怨气发在桃子身上。一天晚上,老汉趁桃子熟睡之机,很卑鄙地扮演了偷袭的角色,一扁担打在桃子小肚子上。老汉认为,即使桃子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这一扁担下去也会把孽种活活拍死。挨了一扁担的桃子从梦中惊醒,与老汉展开了殊死搏斗。由于老汉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所以桃子在惊慌失措之中挨了老汉不少冤枉打。尽管后来桃子反败为胜,但已明显看出老汉的精神到了相当失常的地步,与这种人共度人生,日后的艰难困苦不难想见。于是,次日桃子就收拾行装,离家出走,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老汉去过一次桃子的家乡,不但没有见到桃子,反被桃子的家人抓住要人。人家见他不仅老态龙钟,而且精神恍惚,才将他放了,否则,人家说要剥下他这张老皮来。老汉又一次沦为孤家寡人,时常在家中恸哭,呼唤桃子的名字,数落自己对桃子的种种不是,说他如何如何对不起桃子,若今生不能赎罪,到来世一定为她当牛做马,无怨无悔 。失去的,才是宝贵的。老汉的悔恨实在晚矣。老汉还时常关起门来在家中设宴,炒上几个菜,温上一壶酒,放上两副碗筷,与假想中的桃子重温温馨旧梦,一杯一杯地斗酒,一杯来,一杯去,杯杯都灌到他自己的肚子里。终有一日,老汉烂醉如泥,一睡不醒,径直去了地府。
桃子究竟去了哪里,是否有孕在身,目下境况如何?在没找到桃子之前,都是解不开的迷。所以,库克对我说:“只要那个女人不出现,你就没有事,你大可不必提心吊胆。”
听了库克的故事,我越加有了心事。库克的话若是真的,桃子找上门来的危险依然存在,我凭什么可以高枕无忧?
我最终选择了质疑,我说:“库克老师你在骗我。”
库克说:“我要是骗你,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我说:“库克老师,你用不着诅咒发誓,跟自己过不去,我的意思是希望你跟我开玩笑,你所讲的那一切都不是真的,我就好了。不然,我今后哪里还有心事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啊?我肯定会破罐子破摔了。”
库克说:“我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
后来库克又说,现在李家源的人很欣赏他的油漆手艺,他准备在那里漆出一片天地。这样,那里就会有他的很多熟人,很多耳目,一有桃子的消息,他就会在第一时间知道,要帮助我躲过这一劫,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四十三
那次我去白荫家里吃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结婚照里的她,绝对算不上肥婆。她旁边的那个瘦瘦的男人,则是那个想摸手枪对付我的武装部长。白荫在照片里羞涩地微笑着,武装部长则有点心不在焉。照片是放大后上色的那种,色彩谈不上自然,两个人的腮帮子上,都涂上了淡淡的红色。现实生活中的白荫脸是白里透红的那种,上一点红色也不觉得多么过份。而武装部长的脸原本是蜡黄蜡黄的,照片里竟把他弄成了白白净净的小生,两块粉拍子大小的红晕落在他高高的颧骨上,更拉大了与现实的距离,怎么看都有点滑稽的感觉。我不知道武装部长第几次拍这样的照片,看得出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人生游戏,他脸上的表情既有点麻木不仁,又有点走神,看不出他对婚事有什么幸福的感觉。
白荫家的饭菜是从食堂打来的。为了款待我,白荫特意多打了两份菜,回来还炒了几个鸡蛋。吃饭的时候,她一个劲地叫我多吃,还不停地给我夹菜。我当然不会客气,来者不拒,有吃就吃。
吃饭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担心,我问:“丁部长什么时候回来?”
白荫说:“管他干什么。丁振邦每回去县里开会最早也得晚上回来,搞不好就会明天回来。”我又说:“假如这个时候他回来怎么办?”
白荫嘿嘿地笑起来:“你怕鬼呀,丁振邦回来还能把你吃掉啊?”
我说:“我还是有点怕他。他有枪。上次,就是他叫民兵抓我的。”
白荫又笑,笑后说:“上次那件事,我是骂了他的。我说人家知青有错误,你们做领导的可以批评他,帮助他,哪有这样对对待知青的。”
白荫告诉我,那一串挂在小房子窗条上的箬叶小粽,就是她给我送去的。这使我非常感动,感动得鼻子发酸,嘴里的一口饭都无法咽下去。好不容易,我把那口饭咽下去后,就对白荫说:“我一直以为这串粽子是灵芝草给我送去的。”
白荫不屑一顾地说:“灵芝草,她呀,她会有这个心吗?就算她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哪。在那几个民兵恨不得把你打死的时候,她躲在楼上不敢下来看你。老实告诉你,我是来晚了,要不来晚了我是不会让他们打你的。不过,我出来的时候,你已经将他们打得爬不起来了。”
我一下不知道说什么,想了一刻才问:“白荫姐姐,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白荫又笑,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不为什么,我告诉你。”
停顿少顷她又说:“我就是看你顺眼,喜欢看你,你长得有模有样。你要是真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我说:“我是你的弟弟,也不一定好。”
她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说:“你看我多调皮呀,整个白云山公社都出了臭名,公社领导见了我都头痛。”
她说:“那是。不过你要是不追灵芝草,公社领导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你呀,你胆大妄为,夺领导之所爱呀,你能有好果子吃?”
我说:“怎么是我夺人所爱呢?我在前吧?是人家夺我所爱吧?”
白荫不高兴我这样说话:“你还小呢,工作还没有,就在谈什么爱?”
人家不爱听的话题我当然不能谈,而别的话题我又不想谈。比如,我想问她是怎么嫁给丁振邦的,我还想问他们两人为什么没有生孩子,以及她是怎么看待卜为先作风问题的。这些话题我暂时不敢问她。当时最让我挂心的,还是尽快回林场。吃完饭,我赶快挑起四十斤猪肉,向白荫道了谢,往林场方向赶去了。
灵芝草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随时可启程,到名牌大学报到。
报到的日期一天天迫近,灵芝草已经从容地完成了所有的应酬。所有的应酬都体现在请吃和吃请上面,首先是公社的领导,然后是县城的家眷,最后是乡下的亲属。我们的将军寨林场,在灵芝草整个的庆贺活动中,被毫不含糊地忽略了。知青和老农们都说,她至少应该回来看一下,她不请我们,我们请她呀。
游老海替我抱不平,吕明月也替我抱不平,但她抱不平的方式却是拿我来出气。她不失时机地朝我哼冷气、翻白眼,对我冷嘲热讽。
“现在好了吧,人家上大学了,理都懒得理你了。人家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人家的边都不会让你沾。人家根本不记得你是谁了。”吕明月总是用这样的话刺我。
在吕明月的内心里,永远都不可能对灵芝草有好感。撇开灵芝草的婚史不说,仅在公社传出来的有关她的绯闻,吕明月就有足够的理由对她嗤之以鼻。吕明月一直认为,灵芝草下到将军寨林场林场本身就是一场灾难,她跟谁都长久不了,跟谁谁都没有好果子吃。要是她不来,将军寨林场男女知青的婚恋格局将不会是今天这样。
吕明月和搪瓷缸的恋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搪瓷缸到八○五厂当了炼钢工人后,他家里已经开始为他们筹划婚事了。唐义举是基建局的副局长,他家的房子有的是,随便可以腾出一间两间房间来,给儿子做新房。打家具的木材,早就准备了一房间:没有结巴的槠木,四五尺围的杉木,比桌面还要大的樟木板,尽是上等的木材,要打多少条腿就打多少条腿。搪瓷缸父母亲的能耐,是最令吕明月满意的地方。搪瓷缸对她的追求,也叫她无可挑剔。
我认为,吕明月应该感谢灵芝草,要不是灵芝草来转移了我的追求,她说不定会上我的贼船,我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对付她。
有时候我觉得,我这个人没有值得称道的地方。所以说,灵芝草最终跟搪瓷缸好,应该说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可是我不明白,吕明月的心里为什么偏偏放不下我。从良心上讲,我这个人的缺点是明摆着的,得不到的女人拼着命也要去追,唾手可得的爱情却不当一回事。林场的人都看得出,吕明月对我,远比对搪瓷缸还要好。而我偏不领人家的情,一次又一次让她伤了心。
那一次吕明月帮我运柴火回城,以及后来留我在她家里过夜,都是吕明月精心策划好了的。她的意思很明白,你乙小飞现在回心转意,仍然来得及。其实那一次并不是最后通牒,我心里明白,吕明月的双臂任何时候都向我敞开着,我只要向她走去,她就会拥抱我。
那次我在吕明月家过夜,整个晚上我都是规规矩矩的,问题出在第二天上午。
我在前面叙述中,写到第二天早上,吕明月到她哥哥的房间里来时,我还躺在床上,她先是与我交谈,然后就坐到床上来,并把我往床里侧挤了挤……
后面的事情很简单,我做了一件背叛朋友的事情,与搪瓷缸的未婚妻吕明月姑娘发生了关系。我原来信奉的“朋友妻不可欺”彻底地变成了“朋友妻不客气”。
吕明月姑娘显然在与搪瓷缸的磨合中,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因此她对这项男女间的娱乐活动有着独到的见解。吕明月给我的感觉是全新的,她把激情和娱乐有机地结合起来,以致我的精神在肉体的享乐中得到了升华。那其实是一堂课,是一个女人给一个男人上的一堂课。
灵芝草并没有忘记我,她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在这封长信里,灵芝草很冷静地分析了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她承认她爱过我,爱我的理由有三点:一是我高大威猛,二是我有业余爱好,三是我死皮赖脸。正因为我有这些优点,她一度真诚地爱过我,还将最宝贵的童贞留给了我。她说她对得起我。但是,她说我的缺点也实在太多。家庭问题是她父母极力反对她与我恋爱的主要原因,这是一;个性太强,处事莽撞,得罪了公社领导不知道何年马月跳出大山,这是二;听说在林场还与其他女孩子有暧昧关系,对她不够忠诚,这是三。当然,她不会谈她自己在公社传出的绯闻。她说她要去大学深造,再与我保持恋爱关系是很不现实的。尽管我现在还有些小聪明,但等她大学毕业两个人素质和境界就远不在一个层次上了。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她决定忍痛割爱。灵芝草还希望我改掉坏的毛病,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出人头地。
在信的最后,灵芝草写下这几个字:“最后一次吻你,我的曾经的爱!”
平心而论,灵芝草这封信写得并不算绝情。她以一种俯视的姿态跟我说话,话也都说在了理上。一切都是我自讨的。
尽管灵芝草还没有去大学报到,但在人们的眼睛里,她已俨然是个大学生,她举手投足似乎都比以前有了学问,她一颦一笑也都含有文化的信息。人就是这样,往往身份地位稍稍一变,内在的感觉也就不同了。最后的一个月,公社大院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公社广播站的工作,已经完全交给了新来的广播员,新广播员的声音比灵芝草要甜润,普通话要比灵芝草要标准。但是,灵芝草的宿舍一直没有让出来,她的铺盖仍旧好好地铺在床上。新来的广播员就住在离卜为先的宿舍更近的一个房间里,白云山公社又有了新鲜的话题。
后来白荫告诉我,这是卜为先的主意。卜为先说只要他还在白云山,灵芝草以后放假回来,都要到这里来看他,他会为她留住这间房间。灵芝草不敢不听,她深深地懂得,她上大学的资格是谁给的,她的美妙前途是怎么得来的。灵芝草知恩图报,离报到日期还有一个礼拜,灵芝草就回到公社来了,并且在她那间宿舍里住了两个晚上。本来还想住第三和第四个晚上,但是在第三个晚上,卜为先的老婆以一种突然袭击和不可接受的方式闯进了她的宿舍,使得她无法再在公社住下去。
卜为先的老婆留兰香是秀县县城一所小学的校长,与卜为先做了二十多年夫妻。卜为先屡屡因作风问题闹一些风波,受一些处分,她不可能一无所知。但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她不可能将风流成性的丈夫栓在自己的身边。很长时间以来,卜为先与老婆处于准夫妻分居的状态。他把家安在县城,而自己一直在下面公社里任职。十天半月能回来一次,就算非常不错了。所以,卜为先后来老犯风流错误,与他单身在外工作有着很大的关系。留兰香不是没跟卜为先闹过,但是闹来闹去的最后结果,都是先卜为先说一气骗人的假话把她稳住了,然后就是隔两三个月呆在下面不回来。你越闹,他就越不回家。
这几天,留兰香在城里听到风言风语,说说她丈夫与公社广播员有染已成公开的秘密,卜为先送她上大学,广播员竟舍不得离开公社,马上就要开学了,还天天赖贼公社伺候她的风流老公。
关于传闻留兰香早有所闻,这一回的消息让她忍无可忍,她决定亲自到白云山公社走一趟,探个究竟,摸个虚实。如果撞个正着,看她那个骚牯老公如何向她交代。如果什么都没看见,也就当去看了一回老公。眼不见为净,鸵鸟的伎俩有时还很管用。
留兰香赶了下午的小火车开进了白云山,等赶到公社,时已天黑,公社干部都下班回了家。惟有白荫正好到办公室来有点事,她发现有个女人从门口过,就追出去看了个背影。白荫是认识留兰香的,她看背影就知道第一夫人来了,但她马上意识到,今天有好戏可看,于是就坐在办公室里等候事态发展的消息。
留兰香熟门熟路,走到卜为先房间门口就敲门。卜为先房间里亮着灯,却没有人回应。于是她又敲,仍然没有人回应。这时,新来的广播员听到声音就开门出来问她是不是找卜书记。留兰香见小女孩子长得挺漂亮的,就以为她是灵芝草,就问她是不是广播员。女孩子点点头说是。留兰香又问她知不知道卜书记到哪里去了。女孩子知道的事情不多,就回答说,刚刚好像听到脚步声的,但不知道去哪里了。留兰香有点半信半疑地在女孩子门口站了一会,还探头朝里看了看。女孩子住在卜为先隔壁,留兰香没法不怀疑。女孩子被看得很不好意思,就脸红红地想关门。留兰香就说,我在你这里等他好吗?女孩子说,可以呀,你请进吧。留兰香进去后,也不坐下来,而是东张西望,不断向女孩子发问,结果是发现自己怀疑错了人。于是,她就退出来,说到外面等也是一样的。留兰香这时才发现灵芝草房间里也亮着灯,于是就过去敲门。很快就有人开门了,灵芝草也不认识公社书记的老婆,就问她找谁。留兰香不想回答灵芝草的话,她只问,你是谁?因为已经是理论上的大学生了,灵芝草没有往日畏首畏尾的心理,她见留兰香盛气凌人地敲门,非但不回答她的问话,反而反问她,就有点生气,就说,你不找我问我干嘛?见灵芝草的模样态度,留兰香就估计她是传说中与自己老公有染的女人,就很不高兴地说,我就找你。灵芝草有点诧异地问,找我,你知道我是谁?留兰香就说,你是即将上大学的那个广播员吧?灵芝草说,是啊,你找我干什么呀?留兰香说,我到你房间坐一下好吗?灵芝草一直没将门全部打开,只开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而且用身体死死堵在门口,做出一副不想让人进去的架式。她又问,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留兰香看这个样子,就怀疑房间里有鬼,就说,我是卜为先家里的,听说你要上大学了,我特意来给你祝贺的,你就让我站在门外吗?灵芝草听了脸色陡地一变,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不敢再堵在门口,手一松,让门缓缓地继续打开,很尴尬地说,哦,是你哟,快进来,快进来。
留兰香进去后,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情景,里面没有她的老公卜为先。她甚至低头往床底下看了一眼,也没有看到什么。她只好不着边际地说几句搪塞的话,然后就想出去,嘴里骂卜为先不知思道哪里去了,到现在还回来。就在留兰香准备出去的时候,她发现灵芝草的床上,有一堆卷曲的毛。她凭经验知道这是人体什么部位的毛。她又不便说什么,只在想这是谁的毛。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的丈夫有修剪这种毛的嗜好,既喜好为自己修整,也乐意替她打理,有的时候这种打理带有强制的性质,他总有稀奇古怪的理由,当然这些理由身为小学校长的留兰香说不出口。她认为,这些东西足以印证那些关系她老公与这个广播员的传闻。留兰香突然来了一股冲动,她走到床边,不可理喻地撸了一把床上的卷毛,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举起这只攥着卷毛的拳头,在灵芝草眼前有力地摇晃两下,想说些什么,却气得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四十四
当留兰香紧紧地攥着那一把卷毛走下楼来时,白荫正倚在办公室的门口等着看好戏。留兰香认为她抓住了不得了的证据,她心中的火气正在上升,见到白荫她挥动紧攥的拳头说,抓到了,抓到了。究竟抓到什么,她已经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白荫与留兰香是相识的,她马上就迎上去问,留校长,什么事?留兰香气得发抖地说,什么事,什么事,你看看。因为是晚上,灯光不是很亮,白荫一时没看清留兰香手中的卷毛,就把留兰香叫进办公室坐。留兰香不想坐,就脸色难看地叫白荫给她找了一张报纸铺在办公桌上,然后变戏法似的把拳头在报纸中间一打开,抖下一报纸的卷毛,对白荫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光线黯淡,报纸又有点黑,黑报纸上的黑毛还是很难一下子看清楚。白荫就凑近去看,当她看明白的时候,突然忍不住地扑哧一声笑起来,把报纸上的卷毛吹走了一大半。白荫笑得肚子痛,好不容易止住笑,问留兰香,留校长,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留校长说,你别管我从哪里弄来的,你说这是什么东西。白荫说,这可能不是头发吧。留兰香此时气得呼呼地喘气,顾不上为人师表时假作的斯文,很粗俗地说道,这是×毛,我在那个广播员的床上弄到的。然后,她便向白荫讲述发现这些卷毛的经过,以及她此行的目的。
留校长做老师出身,讲话的声音都是高八度的。这时候,卜为先正好外出剃头回来,刚走进公社大楼就听见到自己老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又高又急,充满了怒气和怨气,像在跟人吵架。卜为先就感觉不妙,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从留兰香的声音中听到了诸如“骚货”和“不要脸”等等字眼,更觉得来者不善。于是,他当机立断,赶紧转身往外走。
留兰香心中的委屈憋了很多年,此时像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办公室里只有白荫一个人,尽管她与白荫在年龄上有些差距,经历和背景也不尽相同,但同是女同胞,又都是公社干部的老婆,留兰香觉得彼此间应该有相当的共同语言。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多少年来,小学校长正是奉行这一俗训为妻为母为事为人。事实上她心底清楚,丈夫的作风问题以及她所受的屈辱,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不说,并不等于别人不知道。眼看着卜为先我行我素,变本加厉,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她与其说继续默默地承受,继续地忍辱负重,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宣泄一番。心中的郁闷是在憋得太久太难受。这一次虽然没能捉奸在床,但撸到一把×毛,也是不小的收获。凭自己对丈夫的了解,这一把×毛足以说明问题。于是,留兰香在情绪十分激动之时,一口气把自己的苦衷全给白荫说了,说得声泪俱下,涕泗滂沱。
开始的时候,白荫的办公室里确实没有别人,但在留兰香声情并茂地诉苦和数落丈夫的时候,一些在公社大院住宿的人闻声纷纷前来探个究竟。不知不觉之间,办公室门外挤满了睁园眼睛、伸长脖子、支起耳朵的好奇者。留兰香显然选错了倾诉的对象。白荫正确的做法,是尽可能安抚留兰香,使她的心情得到平息,有话关起门来说。然而,白荫是个巴不得看到别的干部都犯错误的人,犯了错误才有飞长流短的话题,犯了错误才有人事的变动和沉浮,犯了了错误才有形形色色的后续故事。留兰香心灵的痛楚没有多少人关心,人们关心的是她嘴里能说出多少鲜为人知的是非。白荫一边听一边不失时机地诱导她讲出更多的家庭丑事。留兰香的头脑是发热的,白荫的头脑是冷静的,一场自曝家丑的真情告白,就在白荫冷静的导演下,从序幕演到尾声。等留兰香讲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的时候,她才发现听众远不止白荫一个,有些人已经挤到里面来了,门口和走廊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突然间,留兰香感到自己很失态地表演了一出丑剧,这出丑剧至少对于她的丈夫将产生不利的影响。她发现所有偷听的人都比她自己刚才的表演还要丑陋,她禁不住恼羞成怒,对着众人吼道,听听听,都挤过来听,有什么好听的?
白荫也跟着留兰香对人叫嚷,走啊,走啊,走啊,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这些人……真是……
围观的人轰地一下,全都向外退去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公社书记的夫人站在那里发愣,而武装部长的夫人则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人知道,留兰香抖落在报纸上的那一把×毛,是怎么被人偷走的。偷走的不仅仅是那一把×毛,当然还有那张纸质和印刷都很粗糙的报纸。富有幽默感和创新精神的盗窃者至少把×毛分成了两份,一份寄到了县里,一份则寄给了录取灵芝草的那所名牌大学。至于此人有无将×毛分成了三份,留一份作自己的珍藏,就不得而知了。这显然是一桩要命的恶作剧,据说×毛是用白云山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信笺包的,信笺上写了短短几句对实物的解释文字,说这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白云山公社党委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卜为先同志的爱人留兰香同志在即将到某某大学深造的白云山公社广播员灵芝草的床上发现并收集的有关证据。文字并没有说明这是什么证据,有点令人莫名其妙。不过,有那一小包短短卷卷的×毛,再笨的人也会生发许多的联想。有趣的是,秀县和大学各自做出的判断却不尽相同。县里的领导很自然地将此毛与卜为先的一贯生活作风联系起来考虑,认为此信无非想要检举卜为先与灵芝草之间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而大学里的老师却认为,信中的文字和毛充其量是想告发该校新招收的新生灵芝草有心理疾病,说白了就是变态。
不管是秀县还是那所大学,收到如此怪异的检举信都是史无前例的事件。这类事本来不应该张扬,不张扬有利于处理。如果调查证明×毛背后确实存在有伤风化的事情,再作处理也不迟,并可以将影响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有利于当事人日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如果调查证明指控纯属子虚乌有,恶意中伤,也可将这无聊的检举信付之一炬,烧之了之,受冤人也不必四处鸣锣为自己平反昭雪,不致于陷入黄河洗泥的尴尬。但是,保密工作一开始就没有做好,因为太奇特,两处有机会接触到这类信息的人,免不了有新奇和疑惑的感觉,新奇和疑惑之后,就是议论和探讨,由于见仁见智,议论和探讨还不能指望一次二次就茅塞顿开,广泛的议论和深入的探讨就不可避免了。这样一来,检举信的内容就不胫而走,像摔破的蜂箱,漫天的蜜蜂你想躲还躲不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两处的领导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没有了可能,都不得不对这一事件作出认真的处理。
对于大学来说,这个时候新生已经纷纷到校报到了。灵芝草在出事的当天晚上,就没敢在公社过夜,第二天就提前奔赴学校。她以为远离是非之地,来到新的环境,一切都会从头开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没想到,紧跟在她后面启程的还有那封怪异的信件,等她把她的爸爸妈妈送走之后,她的名字就在学校的相关会议上频频出现了。由主管校领导、学生处领导、系主任和班主任参加的会议,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即先由班主任找灵芝草谈话,了解情况,然后再作决定。
班主任是个年近四十的独身女人,热衷于《红楼梦》的研究,是我国为数不多的研究《红楼梦》的女性。由于还在新生报到期间,班主任没有与新生见面,找灵芝草还费了一些周折。没见到灵芝草前,她只在心里想象着这位新生的模样,等她见到灵芝草时,不禁吃了一惊,竟脱口说了句,你怎么长得这么漂亮。灵芝草的脸当时就红了,显得很不好意思,但又带点羞涩地看了班主任一眼,同时报以婉约的微笑。班主任虽然也是女人,却与男人特别在意女性的长相。她没想到自己的新弟子出挑得如此标致,不施粉黛,也足以叫桃羞杏让,燕妒莺惭,连她都有嫉妒的感觉,难怪人到是非到。班主任同时又替灵芝草感到惋惜,生得如此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为何要无聊地去打理什么×毛呢?这×毛是长在我们女性的隐蔽部位,本是丑陋不堪羞于启齿叫人难免有淫荡联想的事物,你却要把它像头发一样修剪,这怎么说都有点不正常。你打理得再漂亮,还不是自己看,你还想展览不成?这有多少积极健康的意义呢?这不是变态还能是什么?
所以,班主任在找灵芝草谈话之前,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因为是初来乍到,灵芝草远远没有融入这所大学的氛围。关于她的话题已经在校园里流传,她自己却浑然不觉。她不知道班主任找她有什么事,心里最害怕的,是班主任当面考考她的文化。她局促不安地坐在班主任对面,禁不住地脸红心跳。班主任先是与灵芝草闲聊,问问家常,然后才转入正题。灵芝草红扑扑的脸立马变得苍白,额头上还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后来,她干脆埋下头,任凭班主任怎么问她,她都不做声。
班主任后来急了,她说,你总不能老这样不说话,你得回答我,这些毛发究竟是不是你的?如果是你的,那为什么要去剪掉它?你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去剪它的?我们都是女人,女人的私隐是羞于启齿的,你却要修饰它,而且还让公社书记的爱人给抓到了。你说无聊不无聊?你得说话呀,是别人陷害你的,还是本来就是事实。学校这么多新生,就你,人没到检举信就到了。你知道,学校从工农兵中挑选大学生,重在政治表现。很难想象,一个有怪异行为的人会是一个在政治上合格的人。班主任很不经意地就给灵芝草上纲上线了,弄得灵芝草额头的汗越渗越多,越渗越大。
那一年新婚丈夫死了,公安局找她谈话,她都没有这么紧张和害怕。
灵芝草越是不做声,班主任越是话多。班主任话越多,灵芝草就越不做声。班主任想,沉默就表示默认,这样的检举关系人格和名誉,要是无中生有的诽谤,任何一个人都会跳起来跟你没完。而灵芝草却选择了无言的对抗,分明心里有鬼。两个小时的谈话,班主任毫无所获,无奈之下只好把问题上交。接下来轮到系主任,系主任是个男的,借口不便与女生谈此类问题,要求班主任再上一次阵,陪他找灵芝草谈。他把想法对学生处处长讲了,学生处处长说,算了,我们三人一同上阵吧,给她一点压力,怎么样?
但是,他们再也找不到灵芝草了。据寝室里的新生讲,那天灵芝草回到寝室只是沉默不语,没有其它异常的表现。但是,晚上有师兄师姐来攀老乡,闲聊中有人谈起学校最近的奇闻轶事,灵芝草当时就出去了,很晚才回来,第二天一早,她就起床卷起铺盖,打点行装,什么招呼也没打,就离开学校了。
举报信中反映的问题没有弄清楚,被举报人就玩起了失踪,学校既恼火又担心。灵芝草是报了到的新生,人没了,学校当然有推不掉的责任。就有人对班主任找灵芝草谈话的方式方法表示怀疑,认为班主任是独身女人,对其他女性的绯闻艳事一贯抱以鄙视甚至憎恨的态度,是不是在言语上过于尖刻,在表情上过于严厉,给了灵芝草太大的刺激和压力,什么都没有了解到,反把人家给吓跑了?班主任则解释,非也,我对这次谈话很重视,事先打了腹稿,定了基调,始终是循循善诱、春风化雨般的开导。班主任还说,她一开始就对灵芝草的美貌给予了相当的赞美,意在使她放松心情,正确对待并坦诚回答她将要给她提出的问题。谁料到这位是非新生就是油盐不进,以沉默表示对抗。新生失踪了,纠缠这样的问题实在没有必要,学校还是赶紧给秀县文教局打了电话,通报了有关灵芝草的一些情况,希望文教局予以积极配合,发现灵芝草的踪迹就向学校通报一声。
县里一开始就相信卜为先的老毛病又犯了,何况举报信还点出,那撮可疑的毛是卜为先老婆留兰香到人家广播员的床上收集到的。一贯忍声吞气的留兰香这回亲自出马,而且初战告捷,足见事情闹得不小了。后来从白云山公社传出来的令人捧腹的消息,也证明举报信不是中伤诽谤的诬告信,尽管人家床上的毛,并不能说明什么,但留兰香此次夜袭白云山本身就说明问题。留兰香是一校之长,肩负全校教育革命的重担,家里的事,学校里的事,众事缠身,恨不得有分身术,或者长出三头六臂来。她吃辛吃苦、忍辱负重容易吗?她何苦要抽出百忙的时间,到白云山寻找丈夫花心的证据呢?若是她没有感觉到什么,或者没有听到什么,她是不会做出这种与她身份极不相称且俗不可耐的事情来的。卜为先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多少年都忍受了,就这一次按捺不住?从堂堂正正的一校之长,到盯梢捉奸的泼妇小民,角色之间的跨度和角色转换的难度是何等之大,一般人体验不出来的。所以,县里有些人说,仅根据留兰香白云山之行,就可以给卜为先拍案定论了,不用再去调查取证。当然,这只是谈笑,若真的给卜为先一个处理,你不到白云山调查还真不行,组织上有相关的规定,这个过场一定要走。
秀县县委组织部派了两个人前往白云山公社调查卜为先的生活作风问题,两个人当天去当天回,中午那餐饭还是卜为先陪着吃的。两个人回来后,还多此一举地到小学找留兰香调查,留兰香已经为那天的不冷静举动悔清了肠子,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丈夫很可能因为她一时的头脑发热而受到处理,暗地里骂了自己好多回傻×。组织部的两个人怎么问她,她都不承认。后来,两个人写了三页纸的调查报告,说有群众反映卜为先有生活作风问题,但没有真凭实据,当事人有的不确切,有的不承认,有的找不到,所以建议给予卜为先批评教育的处理。
县里的官儿们,有的曾是卜为先的顶头上司,有的则做过他的部下,没有几个不是他的朋友。关于干部生活作风上的问题,县里一贯有个不成文的默契,就是没有出事,没有人告,就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上下三千年,纵横数万里,官儿们中间的生活作风问题,一直都是没有特效药的常见病。卜为先的问题,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有着广泛的社会根源。根据以往的经验,给予卜为先批评教育的处理决定是很容易通过的。
没想到县里恰在此时换了主要领导,这位主要领导的过人之处,就是人正直、正派、疾恶如仇。他一上任,就有人向他反映卜为先的作风问题,令他觉得新岗位大有可为,处理这样的问题他从来不会迟疑,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烧这个风流倜傥的卜为先。他很快指派了一个工作组到白云山深入调查。新的调查报告中多了具体的案例,还有当事人、证明人提供的材料等等。新领导马上召集开会,雷厉风行地研究人事变动问题,卜为先的处分决定自然也在其中。好在是就地降级处分,革委会副主任职务,卜为先勉强能够接受。
四十五
灵芝草一气之下,卷铺盖回到了家,躲在家里一个月没出门。她年纪轻轻,就成了秀县两次大绯闻的主角,她认为自己的生辰八字不好,命该如此。她心里清楚,自己上这个大学,确实与自己委身卜为先有关,一想起就羞人答答。自己刚到学校,对周围陌生、新奇的环境还没有熟悉过来,自己的绯闻就在学校闹得满城风雨了,哪还有心向学,有脸做人。听寝室那帮人的议论,学校对这样的事情都不会轻易放过的,与其很被动地让学校开除,还不如主动走人,你学校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其实灵芝草又错走了一步棋。因为那封少见的举报信,学校必须认真对待。认真对待并不等于就严厉处分。如果灵芝草生死不承认,一口咬定有人侮辱诽谤,学校也拿她没有办法,谁能证明那些毛是谁的,总不可能叫灵芝草脱裤子验证吧,最后当然是抗拒从宽。就算灵芝草承认那些毛是自己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充其量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难以与道德品质挂上钩。自己挺一挺,时间一长,什么都会过去的。她这样不辞而别,个把月没音讯,学校当然很气愤。等到一天,学校得知灵芝草回到家里的消息,就气不打一处来地作出了开除灵芝草的严厉处分,理由是:无组织,无纪律,擅自离校一个多月。与那一封举报信毫无关系。
眨眼的功夫,白云山已经改朝换代,世事变化太大,呼风唤雨的卜为先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尽管人们当面还像以前称呼他卜书记,一样对他毕恭毕敬,但内心已经不惧怕他了,他手中的权力已经小得可怜,用不着凡事都要看他脸色了。
至今想起来,这都是一个非常无奈和可悲的事情。灵芝草又一次卷起铺盖、打起背包到将军寨林场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当初也不想下乡,但对这深山老林多少还有一点新奇感。而现在,什么新奇的感觉都没有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又多了一个,她痛恨自己怎么老跟是非有缘呢。
来之前,灵芝草跟我写了 ,说她实在不想来,她不想见到这里的山和这里的人,她甚至说也不想见到我。不过,从信的字里行间还是看得出,她希望得到我的安慰和开导。我就顺着杆子往上爬,洋洋洒洒写了一封长信,说了一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空话、大话,劝她想开点。说天无绝人之路,这里还有我呢,如果你需要,我愿陪伴你到天长地久。女人天生的爱听好话,她回信说,我的信让她感动得彻夜难眠,并与我约定,她哪天下来,要我去接她。
这一次去接灵芝草的心情,没有多少兴奋,更多的感觉是沉重和茫然。原来二十多号知青,现在已经差不多走了一半。吕明月的去向也已经有了眉目,八○五厂今年秋末冬初将有一次招工,搪瓷缸的父亲已经跟有关方面打好招呼,不仅铁定要有吕明月的份,而且工种任她挑选。像我这样,死门绝路,对前途光明的吕明月,是既羡慕又嫉妒。当然,我对她还有一份喜欢。吕明月是最乐意接近我和帮助我的人,她一直是我最要好的异性朋友。
我把去接灵芝草的决定高速吕明月。吕明月听了,没什么反映。
我问她:“你干嘛不高兴?”
她反问:“我干嘛要不高兴?”
显然,她还是不高兴的,只是,她不愿意说出不高兴的理由。吕明月的心情是很复杂的,我不应该在意她的反映,我告诉她我要去接灵芝草就够了。
灵芝草跟我约定,要我到三棵柏树去接她。这其实用不着我走多少路,因为三棵柏树离将军寨林场不是很远。从秀县县城到将军寨林场有两条线路可走,一条就是乘火车到白云山镇,再从走一段公路和山路到将军寨。另一条就是先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再沿土石路步行进山,到把腿走酸走疼的时候,差不多就到林场了。当然,如果搭上进山拉木材的汽车,就能一直坐到将军寨林场。我们下放的时候,基建局的汽车就是沿着这条路进山的。
我告诉吕明月:“灵芝草叫我到三棵柏树接她,她坐车到那里。”
吕明月问:“干嘛不一直坐进来?”
我说:“我也不知道。”
吕明月过了一会说:“那我与你一起去接她,行不行?”
我说:“行啊,我求之不得呀。”
吃早饭的时候,我向罗金根请假,说与吕明月一到去接灵芝草。罗金根说,不用请假,去接她也算上工,本来他也应该去接的,既然吕明月也去,他就免了。早饭之后,我就与吕明月去了三棵柏树。有关三棵柏树的历史和传说我都说过,我还说过我回城之后,又进山来收集民间故事,站在三棵柏树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我与吕明月站在三棵柏树下面,感受也是说不出来的。我们等了好长时间,一辆基建局的卡车才开进来,灵芝草在驾驶室朝我们招了招手,我们就跑过去,帮她把铺盖行李从车上搬下。开车的司机我们都认识,但不是很熟,我们朝他笑笑,打了个招呼,他爱理不理,赌气似的使劲转着方向盘,把那卡车掉了个头就开走了。那个年月,开车是最牛的职业,这个司机自觉了不起,也是正常的事。
灵芝草看见我和吕明月一同来接她,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后来告诉我,她在车里的时候就看见我和吕明月站在柏树底下,有一点惊讶和疑惑,但转瞬即逝。灵芝草说,这样很好,吕明月来接她有特殊的意义。我问他是什么特殊意义,灵芝草笑而不答。
我们三个人,分担着灵芝草的行礼往林场走去,当然,这不是平均分担,我身上的东西是最沉最大的。一路上,三个人好像都没有谈话的兴致,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着,也都怕把话谈到不愉快的地方去。
快到林场的时候,已近中午。
灵芝草说:“不知怎么搞的,我越往林场走,心里越发慌。”
吕明月说:“慌什么,林场都是平头百姓,你怕不是在上面呆惯了,不习惯跟这些人在一起了吧?”
灵芝草笑笑:“我不是这个意思。”
吕明月说:“不习惯肯定是有的,至少一两个礼拜做不了重活吧。”
灵芝草也承认:“那是。”
说话间,来到贮木场。只见游老海一声长吼,林场的人全都跑出来,在罗金根的带领下,像模像样地摆开欢迎的架势,一个个都笑容满面地鼓掌,这还真弄得灵芝草不好意思。游老海还点响了一挂鞭炮,沉寂许久的山沟沟便有了热闹的气氛。这一次的鞭炮比哪一次都炸得响。山里人的真诚淳朴和知青伙伴的豁达包容,令灵芝草大为感动。她眼圈一热,泪水便似晶莹剔透的珠子,漱漱地流下来。
在灵芝草回到林场之前,伙夫王南平也回到林场了。因为艾英要生孩子,快没人烧饭了,罗金根就去枫林村请王南平回来。王南平开始有点不愿意,他担心到林场来了,老婆又守不住,又给他绿帽子戴。后来,他还是来了,因为他老婆向他作了保证,再也不做对不起他的事了。从经济上考虑,来林场烧饭比在生产队做事好挣工分。因为老婆被卜为先睡过,也因为自己中了自己的机关,王南平的精神和身体都大不如前。他整天寡言少语,愁眉苦脸,不像以前爱说爱笑。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行动也不太方便了。
王南平与我还是有一些话说的,因为他觉得我与他一样,都被卜为先戴了绿帽子。王南平说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他自己,看到灵芝草,就像看到他老婆。在他的眼里,好像灵芝草已经是我的老婆了。
我就说:“灵芝草还不是我的老婆呢。”
王南平说:“早晚的事。”
我说:“那不一定。”
王南平说:“除非你不要她。”
灵芝草回来还住她原来那间宿舍,还睡她原来那张床。她没回来之前,吕明月是常到我宿舍里来的。自从裘德成走了以后,我一直享受着独门独户的待遇。吕明月到我宿舍里来,我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什么顾忌。灵芝草回来之后,吕明月就不上我宿舍里来了,灵芝草也很少来。她们两个似乎都在观察我的反应,这使我感到很为难。
王南平对我说:“你要么疏远吕明月,因为她名花有主了,何况搪瓷缸还是你的朋友,疏远她没关系的。要么你不要在意那么多,不把她们两人当一回事,想干嘛就干嘛,她们两人都没有与你确定任何关系,没有必要顾虑这么多。”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亲近灵芝草,疏远吕明月,不管她吃醋不吃醋,因为她快跟搪瓷缸结婚了。
我这么一做,吕明月真的生我的气了,她甚至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哭了一回。我去劝她,装糊涂地问她:“你怎么啦,好好的,怎么哭啦?”
她不理我,只知道抹眼泪。
我又问:“谁欺负你啦?”
吕明月说:“狗。”
我说:“狗怎么欺负你的?我出去把它打死。”
吕明月被我逗笑了,笑了后又拉下脸,把我往外推,说:“滚滚滚。”
我当然不能滚,我只能走。我走的时候说:“这么大的人了,马上就要上调做新娘子了,还哭得出来。”
吕明月说:“我上什么调,做谁的新娘子?你说。”
我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吕明月骂道:“放屁。”
我说:“放屁就放屁。你要是不做人家的新娘子,那你做我的新娘子好了。你有胆,就把铺盖搬到我宿舍里去,我正好一个人。你敢作,我敢为,我们就去公社把手续办了。”
吕明月说:“你以为我不敢?”
我说:“你敢就搬哪。”
当然吕明月不敢搬。第二天,吕明月就去了八○五厂,在搪瓷缸那里一住就是半个月,据她说是被我气走的,也为了气气我。半个月后吕明月回来,穿了一身搪瓷缸托人从上海买的衣服,让女同胞们羡慕得要死。晚上,她到我宿舍来,送给我一包上海糖,并在我眼前做了几个姿势,展示她得意的新装,要我评判一下。我当然极力赞美,并说:“还是人家搪瓷缸好吧,要什么有什么,连我也跟着沾光。你要是把铺盖卷到我宿舍里来,那就苦了。”
吕明月在我胸前捶了一下,说:“你这个家伙,坏得要死,专门害人家女孩子。”
我说:“我怎么专门害女孩子啦?你得说清楚。”
吕明月又补充说:“专门害人家漂亮女孩子。”
我说:“我害谁啦,谁漂亮啦?我害你了吗,你漂亮吗?”
吕明月又捶了我一拳。她嘴里嚼着上海大白兔奶糖,说话的时候散发出满口的香甜,我就说:“你嘴里的气味很好闻呢。”
吕明月问我:“闻不如吃。”说着就吊住我的脖子与我接吻,顺便把她口中的糖吐到我的嘴里。
我住的那间房子中间有一面隔墙,里面的那半间就是我的宿舍,外面的是半间无人办公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张陈旧的办公桌,那架手摇电话机,就放在其中的一张办公桌上。这就是说,要到我的宿舍里去,要经过两道门。当吕明月正与我在我的宿舍里接吻的时候,这两道门形同虚设,灵芝草径直走了进来,我与吕明月都没有察觉。灵芝草很沉着冷静地倚在门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与吕明月的激情表演。
后来,还是我从余光中感觉到门口有个影子的,我赶快把吕明月推开后,发现灵芝草意味深长地朝我们两个微笑着。
“不用这么紧张嘛。蛮好的。”灵芝草说。
“你怎么这样?”吕明月很不高兴地说。
“怪不得我,这两扇门都是敞开着的。”灵芝草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
我不便说什么,只觉得心里不太舒服,有点怪灵芝草。吕明月气鼓鼓地瞪了灵芝草一眼,一扭身就往外走。
灵芝草忙拦住她说:“吕明月你不要生气,我是无心撞见的。这么对你说吧,有些事情我早就猜到了。老实说,像我……我……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对别人说三道四的。我对你绝对没有什么,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如果这一次冒犯,惹你生气了,我向你道歉。我……我是一个经历坎坷、挫折不断的人,我不想再与什么人闹什么不愉快了。我只是来找他聊聊天的,没别的意思。”
经灵芝草这么一说,吕明月心中的气消了许多,反倒对灵芝草生出隐隐的歉疚感来。
“灵芝草,你别这么说。我倒希望你不要生气。也许是我多情了,冒犯了你,对不起。”吕明月说完就低着头出去了。
真没想到她们两个人居然出乎意料地宽容和谦让,这使我的处境十分窘迫,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感到我被她们两个人同时遗弃了。
吕明月走了后,灵芝草就定定地看着我不说话,但她的神情却在说,怎么样,被我看到了吧?
我也看着她不说话,我心里在说,看到又怎么样,你还真的在乎我?
灵芝草的神情说,在乎你个屁,你们男人都不是东西!
我心里在解释,又不是我的错,是她来找我的。
灵芝草用眼睛说,你少来这一套,怎么不敢当着吕明月的面这样说。
我心说,我当然不敢,我这样说会伤她心的,你不在的时候,她对我挺好。
她眼睛说,你就不怕伤我的心?
我心说,我也不想伤你的心。
两个人对视了几分钟,什么话都不说,似乎都想看透对方的灵魂。
灵芝草后来微笑着朝我点点头,那意思又像在说,咱们走着瞧吧。
她走了,我还在那里愣了好久。
走着瞧的结果,是我们三人开始了相互间的冷战。灵芝草把我当成了路人,什么时候都当我是透明的。我觉得这样不好,过错都在我身上,都是我花心惹得错。我想改变这种状况,尽量找机会与灵芝草说话,每回都碰了一鼻子灰。后来,我放弃了努力,遇见灵芝草,也当她不存在,干活也不与她在一起,尽量离她远一点。吕明月也与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过,她有时会看我一眼,我也会看看她,只是目光里面没有什么语言。灵芝草与吕明月后来也互不搭理了,她们两人在说了那几句好像自我批评的话后,再也没有了交流,打照面的时候,都会把脸拉得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