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面环水、数十年间饱受出行之苦的人和村要自己修一座桥。村民们筹划了三年,争吵了两年,施工了18天,就接到了“停工通知”。这或是农民自建基础设施的一个样本:他们需要跨越的,除了70米宽的河水,还有同村的分歧、邻村的争执,以及当地政府的“手续”。
在重庆市垫江县郑家滩,当地人惦念了57年、筹划了三年、争吵了两年、施工了18天的郑家滩大桥,如今停工满三个月了。6月19日,龙溪河突发洪水,在河道里闲置了九十多天的三十多米建桥钢架被浪卷走,初步估计损失在10万元以上。
今年2月底,这个三面环水微型半岛上的二十多户农民开始建桥——出行之苦已经困扰他们数十年时间。开工不到20天,一纸停工通知被澄溪镇镇政府送达,要求停工原因包括无建桥领导小组、无修桥进度方案、无施工防汛应急预案、无交通局航运论证审批手续等10项。
当“自己修桥”梦碎之时,村民们发现,他们所修建的大桥,不只是要跨越宽70米、深5米(枯水期)的龙溪河,还需要跨越自己同本村其他村民、邻村村民以及当地政府种种分歧。而后者难度,甚至超越了前者。
隔绝:50年淹死了53个人
在最近的二十多年里,村里几乎年年向县里申请修一座桥,但一直没有结果。
龙溪河在郑家滩处折了一个茄子状的弯,生生将人和村5组的三百多名农民揽在了自己的怀里。“茄子”东西向长约4公里,南北向宽约2公里,最细的“茄柄”处只有两百多米。
村里没有哪个老人说得出当初祖先咋就搬到了这个微型半岛上居住,在他们的幼年,龙溪河给村里馈赠了鱼和灌溉,而现在河道则变成了勒在村子颈部的一根绳索:水产没有了,并且河流在过去的50年内,夺取了村里53条人命。
村里的人现在要去最近的望月赶集,有两条路可以选:一是沿着龙溪河往东走大约3公里,过石榴滩大桥然后再西折往回走大约3公里到望月;二是直接从石榴滩划船过河然后走不到两公里到望月。
这几乎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岛上没有一寸的硬化道路,男人们在雨天都光着脚走路。因为每天都要送孩子去望月上学,大部分人绝大多数时候选择后者。郑家滩几乎每家都有一艘小木船,排水量大致为古诗中描写的“扁舟”,两个成年人乘坐,船舷距离水面不到10厘米。但看似平静的龙溪河隐藏着恐怖的杀机。最近的死亡事件发生在5年前,村民邹向华8岁的孙子在过河时翻船溺死。2008年6月,邹得华送孙子上学时,船被隐藏在浑水下的木头撞翻,爷孙俩抱着木头才爬到岸边。
“差不多每个月都有船翻,每家都有人掉在河里过。”张安国说,“将近一半的人家,都有亲人或者亲戚淹死在河里。”
因为交通不便,甚至连外村的女孩都不愿嫁到郑家滩来。
“镇里也知道郑家滩交通的困难,但一则是因为国家政策规定,同一条河流10公里之内不许建两座桥,二则是镇里的财政非常紧张,也没有这个能力。”澄溪镇镇长陈胜中说。
“一直想着有座桥,想了五十多年了。”64岁的邹家海说,“最苦的是下雨天,洪水来了,家就在对面,浑身湿透了,却过不了河。”
张安国告诉记者,在最近的二十多年里,村里几乎年年向县里申请修一座桥,但一直没有结果。
转机来源于村里出的一个“贵人”。2007年清明节,在重庆做生意的郑家滩人周潜回家祭祖,有县里的领导陪同。周潜感慨于老家交通不便,提议他个人捐赠一笔款项,村民自己凑一部分,县里再出一部分,修一座桥。
同行的县领导爽快地答应,最后形成的意见是:周潜捐赠50万元;村里集资30万元;水务局将龙溪河人和村采沙点的开采权转让给人和村6年,这6年中卖沙所得的86万元归村里。当时估计,这大约150万元应该可以建一座桥。
争执:人和村人不和
村民们设计了一套 “反腐”手段:修桥款的账户由陈克江开户,但存折和银行卡由张安国保存,6位密码由邹吉专、贺恩泽、汪奉祥三人各输入两个数字。每一笔钱,都要5个人同时在场才能取出。
在2007年清明节之前,郑家滩的三十多户曾是一个团结的整体,因为他们有一个一致的愿望。但建桥的梦真正逼近之后,内部却产生了分歧。桥该建在哪里呢?
以张安国为代表的24户,希望桥建在“茄子”的最西端,他们从这里过河去望月,只需要20分钟左右。而以5组组长邹贤华为代表的其余10户,则希望桥建在“茄子”腰部的渡口处,相对于前者,后者更利于他们的出行。
人和村村委会站在了邹贤华们一边,也倾向于在渡口处修桥。这个位置,对全村大多数人更公平一些。“在最西边建桥,受惠的只是两百多人,只占全村人口的8%。”村支书张安前说。张支书的说法得到了澄溪镇政府的支持。
多次沟通无效之后,张安前采取了不合作的策略。“桥如果建在郑家滩,我就不当这个村支书了。”
渡口,还是郑家滩?6月22日,南方周末记者分别从郑家滩和渡口出发,往望月走过一趟。两条路所消耗的时间差大约在20分钟。但双方没有人愿意为这20分钟妥协。“郑家滩这边更强势一些,因为捐赠给大桥50万的周潜是郑家滩人,所以郑家滩人更有底气。”主管郑家滩大桥的副镇长孔建分析说。
最关键的是,另外一笔大额款项——水务局赞助的卖沙款——沙场的承包者贺洪国,也是郑家滩大桥的受益者,第一笔卖沙款25万已到账。
2008年11月份,人和村内部的大桥地址之争走到了尽头。11月17日晚,24户农民在一个作业本上按下手印,选举张安国为修桥负责人。随后,两百多村民又选举了以张志国为组长的建桥小组,成员包括汪奉祥、陈克江、邹吉专、贺恩泽等6人。6人负责具体的事务性工作以及上百万的资金。他们决定自己在郑家滩修桥。
6人建桥小组运转的非常高效。
2008年12月上旬,张安国找到重庆交达工程勘察设计有限公司设计大桥。按二级路桥设计,桥长90米,宽5米。总造价160万元。
一个星期后,他们又找到了愿意承接工程的重庆市桦峻建筑工程有限公司。“150万接这个工程我们公司没有任何赚头。”公司负责人谭克卫说。
但谭的母亲是郑家滩人。谭想为自己的娘舅家做点事。
2009年春节前,张安国又请县水务局对河道的地质地貌进行了勘探。
春节后,两百多名郑家滩的农民自己的集资款部分,也如期交达到了建桥小组。(另外的大约10户家住渡口附近的,因为对选址不满,拒绝缴纳集资款。)邹家海等10人要出资一万元。这对每年全家只有3000多元收入的他来说是一笔巨款,卖掉所有存余的谷子、玉米、鸡蛋,才筹到5000元钱,又杀掉两百多斤的年猪,东凑西拼,才凑齐了。“这是为后代投资,值得。”邹家海说。
“这笔钱都是村民们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张安国说。
为了防止腐败,他们设计一套反腐手段:存款的账户,由陈克江开户;但存折和银行卡由张安国保存;6位密码由邹吉专、贺恩泽、汪奉祥三人各输入两个数字。“必须要5个人都在场,才能从银行里把钱取出来。”张安国说。
“买路”:高兴村不高兴
但高兴村不高兴了。高兴村向人和村索要4.8万元“过路费”。
张安国他们修建大桥规划的出行路线是:经相邻的丰胜村,通过高兴村,然后到达望月。
在正式开工之前,他得先去找这两个村子的干部商量路的问题:不然,修桥的建筑材料都拉不进来。
这时,张安国他们才意识到,自己绕开村委会,有多么的麻烦。“我找丰胜村的村支书冷德刚,人家根本不见我,说我不是村干部,没有资格买他们村里的地修路。”张安国回忆道。
从辈分上讲,人和村的村支书张安前算是张安国的堂兄弟。没有办法,张安国又央求张安前去找冷德刚交涉。最终,花费了18000元,从丰胜村购买了大约一亩的地,修了接到了高兴村的道路上。
但高兴村不高兴了。高兴村向人和村索要4.8万“过路费”。“我们说修桥都没有钱,哪里还有钱给你们,高兴村村支书余泽军就找了5个人把高兴村的公路挖断。”张安国说。4月初到4月9日,公路被挖断5次。挖一次,人和村村民修一次。期间甚至发生过一次冲突,郑家滩六十多岁的杨明珍被打伤,住院治疗花费了七千多元。
但郑家滩修建大桥需要经过高兴村的200米公路,是人家高兴村1994年自己集资修建的,村支书余泽军说,他们的载重车压坏了公路,我们向人和村村民要点损失费和过路费一点都不为过。
停工:“手续悖论”
因为没有手续,所以必须停工;同时,因为是民间集资修桥,手续一个也办不了。
在种种的纠纷和矛盾中,2月28日,桦峻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开始在河水中施工。——选这个日子后来让张安国有些懊悔:他后来翻黄历发现,这一天原来不适合动土呢。
“他们抢在2月28开工,是想先斩后奏,造一个既成事实。”孔建说。
24日下午,4个桥墩孤零零地矗立在龙溪河浑黄的河水中,各种脚手架堆在岸边。原本热火朝天的工地,已经停歇了三个月。镇上的停工通知是3月17日送抵工地的。
停工通知书上的原因包括无建桥领导小组、无修桥进度方案、无防施工汛应急预案、无交通局航运论证审批手续等10项。
“以前也不知道要办这些手续啊。”张安国抱怨道。4月份开始,他先后到垫江县交通局、水政局、消防局、环保局办理澄溪镇所要求的各种手续。“但人家都不给我办,都说民间建桥,没有必要办这些手续。”
跑了几圈交通局、水政局、消防局、环保局却一无所获后,张安国认为镇上是在为难集资建桥的两百多农民。这两个月里,他惟一的收获是,到重庆补请了一家监理公司。
孔建今年3月份才调到澄溪镇担任主管生产安全的副镇长,下马伊始,他便制止了张安国他们酝酿了三年的工程。
“如果不是孔镇长的话,我们的桥现在已经修好了。”邹安民抱怨道。从4月份开始,媒体纷纷报道郑家滩大桥停工事件,几乎所有报道都在质疑澄溪镇政府的做法。
“我没有选择,从中央到市里,这几年的安全生产都抓得特别严,他们修桥很多地方存在安全隐患,我必须制止。”孔建说,“前年邻县在修桥的时候曾经死过几个人,这就是血的教训,我不能让他们冒险。”他认为本月19日的洪水,摧毁三十多米长的建桥钢架,证明了自己的担心不是杞人忧天。
但在村民们看来,镇上因为生产安全制止他们修桥是说不通的。“难道政府比我们自己更关心我们的安全问题吗?”张安国说。
5月15日上午,垫江县委书记李光金冒雨实地察看了人和村郑家滩大桥修建情况。他提出,必须要解决好资金问题,保证大桥的安全施工和建筑质量。
而孔建已经打算就自己所坚持原则做出些许退让。6月7日,他告诉张安国,等汛期过了,他们的大桥就可以重新开工。“但是该办的手续一定要办!”
龙溪河的汛期,10月份才结束,对郑家滩而言,每一天都是钱啊。“这样一折腾,我们的资金已经不够了。”张安国蹲在地上盘算着。他的身边放着一碗粥。为了省钱,在农闲的时候,家里的午饭就是菜粥。
有许多花钱的地方,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料到。那时,他只想着修一座桥。他以为自己能修一座桥。 (本文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杨继斌)
人和村修桥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