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纸已经很少见到了,虽说是纸,但坚韧厚挺,手不能轻易撕破,结实得和布相仿。曾经水泥包装袋用的就是牛皮纸,遇到完好的空水泥袋,母亲便捡回家,可以装杂物。叶落草枯,肃杀西风里,母亲把牛皮纸剪成条状,糊窗缝。家里火炕上铺的也是这种纸,叫做炕纸,几整张拼接,再刷上天蓝或乳黄色油漆,简陋狭小堪称贫寒的家便多么温馨明丽。时间久了炕纸难免破损,却不需全部更换,母亲剪或方或圆的小块糊在破损处,重又刷上油漆,像我们衣服上的补丁,颜色一致新旧迥然。
家在东北的最北方,黑龙江。中东铁路闯进松嫩平原,割开茂密草原森林,跨过葱碧沼泽,许多土坯或砖瓦或坯砖混搭的房舍依铁路两侧簇拥,簇拥成一座座县镇。六十年代末,我在安达县铁路东侧一所土坯房里出生,十一月中旬,那天大雪纷飞。
母亲经常重提我出生当天的事。因为雪堵了烟囱,屋里全是煤烟,母亲和来接产的大夫呛得直咳嗽,父亲便攀上房顶通烟囱。烟囱通了,父亲下来,听说我已出生,特意进屋撩起棉门帘冲母亲笑,母亲说父亲笑时只露出来的牙是白的,脸上甚至连眼白都被烟熏得黑漆漆的。母亲接着还常说:生你有什么用呢?早晨做好饭放灶台上再去忙别的,听到门外猪的嚎叫声,就知道你吃完了,骑猪上学去了。那时学校旁边胡同有人家养猪,猪记吃不记打,每天按时按固定路线寻食,经过我家胡同,就成了我专属座驾。母亲说等听到鸡飞狗跳声,就知道你已放学,进胡同了,能测算出离家多远。平时在家,隔一会就有小孩子拉开门告状。
那年代各家的孩子多,家长管束不过来,男孩大多淘气,敢撒野。我读小学,班主任是从入学教到毕业的女老师,中年,姓李。因为淘气,男同学都没少挨打。不单拳脚、巴掌,教鞭、黑板擦、烧炉子用的炉钩、木扳子都是信手拈来的处罚刑具,以至我升初中后仍不敢直视毕业照里李老师犀利的眼睛。
小学二年级,七十年代末,有段时间物质非常匮乏,作业本居然脱销。母亲骑自行车找到很远的小卖店,仍空手回来,我大哭,因为不完成作业,受到的惩罚比淘气来得凶猛。我边哭边用木凳砸新铺的砖地,母亲怕砸伤砖,按我到炕沿打一顿,但也知道不解决问题,终于母亲想到办法了,把平时省剩的牛皮纸翻找出来,依照作业本尺寸裁剪装订,我也只好在牛皮纸上写作业.那晚姐姐弟弟睡下很久母亲才陪我完成作业。
老师总在第一节课批改作业,是我们最紧张的一节课,逐次叫同学到讲台前当面批改,要么表扬几句领作业本回座位,要么直接动手。叫到我名字时,黑板前已经有十几位同学被打并罚站,一长溜,有的低头哭,不敢发出声,鼻涕从脸上垂下来很长,也不敢动手擦。我心提在嗓子眼,低头立讲台前,却许久没听到老师说话,偷偷抬眼看自己的作业本,牛皮纸上好多对号,只有一个×,老师的红色钢笔正停在打×那道题的上方,终于老师说,这道题你会做,因为马虎答案写错了,我替你改过来,还算你对。接着替我改答案,又把×划掉判了一个对号,最后在作业本最上方居然判了个红彤彤的一百分。老师让我领作业本回座位,只严厉说句:下次不许再马虎!
这是我第一次拿到的一百分,不由心花怒放,自此得一百分成了小学时的常态。
也是在同一年,父亲工作的工程队不发工资了,因为没有活干父亲整天在家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母亲反而不和父亲吵架,说话也小心翼翼.每天下班后母亲带我去木材厂抢树皮,背回家当烧材,带我去并不为帮她干活,而是每天其他人走了母亲直到天黑实在看不见了才回家,木材厂很大,母亲一个人怕空旷的黑。
此前父母经常吵架,最凶一次父亲砸碎家里所有门窗玻璃、镜子、像框,母亲搂定我们姐弟瑟瑟发抖。等父亲准备出门时,母亲对弟弟耳语:追出去抱住爸爸,别让爸爸走。弟弟这才从惊恐惧怕中缓过神,哭喊着追出去,我和姐姐也哭着跟在后面,可在院里父亲头也不回,先分开弟弟抱住大腿的手,六岁的弟弟哭喊着趴在地上改成抱父亲脚踝,父亲再躬身用力分开弟弟的手,头也不回走出去。
多年后,知道父亲被划成右派,先判劳教又从齐齐哈尔下放到安达,那次砸家里东西是因为右派平反,齐齐哈尔百货公司派人来找父亲回原单位,恢复会计工作。可母亲知道派来的人曾和父亲恋爱,当年已经见过爷爷奶奶,现在是单位的女领导。母亲坚决反对父亲回去,说父亲执意要走自己去齐齐哈尔,她和三个孩子留安达。父亲砸了一通最终没走,母亲说料定爸爸不可能走,我们姐弟在他心里比什么都重要,而一旦父亲回到哈市,会越来越看不上自己,因为周围都是知识分子,母亲只有小学文化。
父亲失业,母亲一个人靠拉人力车养家,那段日子,菜放很少的油,鱼肉原本难吃到,这时更不敢想,衣服补丁重补丁,但母亲最怕的是冬季买不起煤,背树皮回家路上对我说咱家最不扛冻的是你爸爸,他太瘦了。
父亲尝试做过很多买卖,都失败,他用电烙铁在纤维板上烙画,到人多的商店门口卖,嗓子喊哑,一副没卖出去。后来跨简易保温箱走街窜巷卖冰棍,同样嗓子喊哑,要么天凉剩下的多,要么天热化掉的多。后来改卖啤酒,很累很辛苦,要到外地的啤酒厂用大塑料桶装散啤酒回来,近200斤每天扛上扛下坐火车往返。午后到家灌瓶压盖,晚饭前用自行车推到饭店门外,父亲进屋里逐桌推销,母亲也不拉人力车了,她在外面看堆叫卖。第二天一早父亲去进散啤酒,母亲提前做好午饭热锅里,赶午饭前独自去饭店推销剩下的啤酒。父母总要等到所有饭店最后一位食客走了,确定没有卖酒机会才回家。
弟弟也上学了,父母忙,十几岁的姐姐开始做饭。一天放学回家,开锁,拉开门,居然看到灶台上放着红艳艳的生猪肉,碗柜上的篮子盛满鸡蛋豆油桶也灌满了,我们姐弟欢呼雀跃。弟弟对姐姐说,你今晚做土豆丝炒肉,多放肉,烙白面油饼多放油。姐姐犹豫:还是等明天吧,我得问问咱妈肉是不是咱家的,就算是也得问问让不让做,做多少。弟弟攥拳比划姐姐:不用问咱妈,我让你做肉,越多越好。听见嘛?姐姐赶忙说:听到了。
我和弟弟疯玩到肚饿,满怀期待回家掀开锅盖,依旧是土豆酸菜,一点肉星没有,白面油饼显然也没烙,因为锅沿贴一圈苞米面大饼子。我和弟弟左邻右舍找姐姐,姐姐和几位同龄女孩正坐炕上玩噶啦哈,弟弟不由分说揪住一侧辫子拽下地,边骂边往家走,姐姐大我两岁、大弟弟五岁,个头比弟弟高很多,辫子被揪着只能歪脖躬身,对弟弟说:姐姐回家就给你做肉。可进屋后,却说火已经熄了,锅被土豆酸菜占着,做不了。弟弟气得用拳打她肩膀胳膊,姐姐装很疼的样子说:把我打坏明天也没人给你做肉吃。弟弟实在没办法,说:肉明天吃,你现在必须用咱妈新买的煤油炉给我炒鸡蛋。
晚上,父母满身疲惫回家,坐灶台旁吃酸菜土豆,大饼子,姐姐告弟弟的状,母亲反说姐姐:弟弟小你要让着他。父亲把躲角落里的弟弟叫过来,问:想吃肉吗?想吃肉不能再揪姐姐辫子,更不能再打姐姐。
很快,父亲又改行卖五金。因为父亲喜欢读书,但从不到书店买新书,而是到废品收购站买旧书,坐火车时读.有一天他突然想起,见过废品收购站收到许多生锈弯曲的钉子和乱糟糟的铁线,只要把钉子除锈砸直,再按尺寸分类,铁线梳理出不乱的一部分,就能卖到好价钱。于是他让母亲在五金商店门侧摆地摊,自己各个废品站收购钉子铁线,整天料理这些废品,汽油除锈,垫铁板上用锤子把钉子砸直。自此,父母真正开始白手起家之路。
我上小学三年级,已经很少因为学习挨老师打。第一次写作文,用钢笔,老师批改时,黑板前同样罚站一溜。突然老师提醒全班听她读一篇作文:“夜幕降临,猫头鹰从深山老林飞落到田间树梢,星空下警惕地瞪圆眼睛,他们是老鼠的克星,农民伯伯的福星……”我听出是自己写的,没想到老师当成范文读,喜不自胜。读完老师喊我名字,我在同学们羡慕注视下来到讲台,因为习惯性紧张头压得很低,老师让我靠近些,突然用带本夹的作文本劈头盖脸一顿抽打,然后,翻开作文本拧着我耳朵让我凑近看,脸几乎贴到本子上,老师问:这就是你写的字?是用人手写的?蟑螂沾着墨水爬都比你字好看。松开我耳朵后,老师用红笔判了个六十分,对我说因为词句通顺这次给你及格,回家找家长签字,看看你爸妈能不能认出你的字来,以后除其它作业外每天写一篇钢楷。但老师还是网开一面的,把作文本摔我怀里:这次不罚站了,滚回座位去!
父亲毕竟在商业工作过,母亲的地摊越来越忙,废品店回收的钉子铁线供应不上,父亲便去哈市批发市场进货。开始时一周进一次货,乘火车背回来。后来两三天就得去,不单买卖圆钉铁线,母亲上地摊渐渐增加了电线、电料、油漆、门窗五金……货的品种越来越多,后来雇专车去哈市进货。
小学毕业的暑假,家里像个仓库,到处是货。我看到火墙上摆一副门斗,门斗是挂在门上方的玻璃画,当时流行的家居装饰。这副门斗画着果实累累的桃李树掩映着楼阁亭台,让我好奇的是父亲已经给门斗题字,黑体字,左上侧写——师恩难忘,右下侧——学生然后我的名字然后是1982年夏。没几天又改成宋体字,左上侧写——难忘恩师,右下侧字体变内容不变。那时父母早出晚归白天很少见到,一天上午,父亲却回家来对我说:拿着门斗,送给你们李老师。门斗上已经没有字了,应该是父亲提前擦掉的,果实累累的桃李树掩映着楼阁亭台。我说:爸爸,你替我送去吧,我怕老师。父亲说:这事只能当学生的亲自送去,独自送去,我让你去,你不去,将来一定后悔。
我写这篇文章,想起父亲的话,诚如斯言,如果我没独自给李老师送去,则现在一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