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祈随笔
树与影
在童年的池塘边，我曾长时间地注视过水边的柳树和它们倒映在水里的影子。夏日的午后，空气干燥而闷热，猛烈的阳光在我的头顶直射下来，它们伏在柳树上，也平铺在水面上，整个世界显得说不出的透明而灰暗。
池塘边的柳树大约有十几株。有的离岸远些，有的离岸近些。由于多年的雨水，近岸的一些的粗大树干下面露出了深红褐色的树根——有的树根的边缘的皮被剥掉了，像是白色的疤。我看着这些阳光下的柳树，有时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虽然我能分辨出它们的暗绿色的树冠，斑驳的树干，长长的下坠的枝条和那细长的尖尖的柳叶——假如我想的不错，我还知道有的树叶旁边还有那种小小的圆圆的疙瘩——是种子？不清楚——而有的树叶上也沾满了黑灰色的沾液。
然而，水里的树倒是清晰地多。没有风，静静的水塘就是一面镜子——仿佛是一个人在水边躺倒，从树根到树冠，那柳树也就这样地生长在水里，和岸上的毫无二致。我痴迷于这些在水里生长的树，仿佛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存在。我发现这些水里的树有其自己的特点，它的大小，轮廓虽然和岸上的相同，但其细微处——由于我看不清——却仿佛是和那些站着的树不同的，然而究竟不同在哪里，我却真的难以讲明。
我把一块小石子丢进水里，水面轻轻摇晃起来。随着心形的波纹地扩张，那树影也晃动模糊起来——原来的树干上出现了墨色的横条，而那树冠也变形扭曲，像是一个恶魔的头了。更令我不解的是，那水里的树居然有这样的力量——它们能够带动那岸上的树，让它们和自己一起摇。怀着恶做剧的心理，我把更多的石块丢进水中，水里的树消失了，我的眼前只存有了岸上的树和一片混乱狼藉的水塘。
啊，我的柳树，我的影子！请你们告诉我，我眼中的景象哪一个更真实！——在童年的池塘边，我从来没有喊出过这样的话，我只是在那里无声地坐着，确信在树和影子之外还有一个正在观察着这一切的我。
暮色
他一个向傍晚的平原默默走去，暮色将他的身影逐渐包围。
那条有些昏暗的路只向着他一个人敞开——他知道这灰褐色的道路在前面不远就会转弯，和另一条路相连，但是目前看来这条路还是直的——“再说，即使路拐了弯，又和这无边的暮色有什么关系呢。”
抬头看天，他觉得那里像是生了锈。黑色的三角铁——有一只蝙蝠突然在头顶上低低地掠过。在摆动了几下理发师的剪刀之后，它又鬼魅般地消失了。这个精灵是盲目的，他的眼睛看不到东西。但是书上说，它并不是没有视力它就不能飞行——这个晦暗模糊的世界对它来说也许是个光明无比的天堂呢。“一个人一生总要选择一条路”，他自语道，“最初我以为那路是许多条，后来才发现仅仅是一条，而且无法选择。”
暮色越来越深了。如果这暮色是沉重的，那么当它压迫在大地上时，这大地是否也会有感觉？不会。肯定不会。也许大地正张开自己的胸膛，接受她这温柔的抚慰呢。
道旁的高坡上是一株低矮的灌木，铁丝般的枝条映在幽深而平静的天空上，显得更加的孤独。
看不到云彩，但不知道为什么月亮上罩了一层灰，像一个人毫无理由地哭泣的脸。
林间书房
有朋友羡慕我能把书房建在树林里，并且能够在树枝的顶端接受黎明的第一缕致敬和聆听鸟雀傍晚回家时欢快的鸣唱——说实在的，对于这件事，我自己也有点搞不清。但是大家既想知道这事的原委，我也只好坦白交待。
前天傍晚，我到树林里散步，在地上拾到了一个长着小小的翅膀的种子——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树种。晚上写了两行诗后，就把它放在了书桌上的稿纸上。我感觉有些累，把鞋子丢在地板上，连衬衣也没有脱，就上床美美地睡起觉来。
奇迹就是这样发生了。就在我酣眠或者做梦的时候，那粒种子突然在稿纸上生长起来——没有水，也没有土壤，它怎么能生长呢？。可是当时我是不知道这些的，现在我说的只是我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所判断的。我想到那种子长出了细细的根须，穿透了那叠白纸，然后它的根继续向下，在桌面上磨出了一个小洞，再向下伸——它的根那么柔软，怎么能钻过桌子呢，真是不可能的事——就这样，它的根一边向下长，它上面的枝梢也越长越大，芽变成叶，一个枝分成两个，直到盖满了整个书桌。
第二天清晨，这树根已经穿过了我的水泥地板——上面还镶着瓷砖呢——说起来真是难置信，它居然能穿过那瓷砖而让瓷砖不破！树干已经长到有手臂粗细，它把我的书桌固定在地上，我用力搬了几次也没搬动，只好放弃了。就在它那蓬松的树叶下面，我抢出了我的墨水瓶和钢笔，对了，还有一本我经常读的诗集。我对这树已经无可奈何，它爱怎样就怎能样吧，我想。
再说就是今天的事了。现在这树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它把我的房子也托了起来，让我的书房悬在半空。它的树冠也越长越茂盛，在我的书房上面，就像一顶大大的绿色的帽子。更让我高兴的是，这树的繁殖力特强，就在我推开窗户想看看风景的时候，我发现我房子外面原来空洞洞的地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多株和把我的书挂起来的树一样的树，这些树有在开花，有的结果，真是漂亮极了。
现在我想你们也一定想有一个这样的书房了。没关系，我这里有好多的树，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来这里住。不过，提前声明一下，在这树上工作是有些好处，就是上下不方便，你看，我找了一些树枝，正在为自己造一个晃来荡去像风一样的梯子。
一个奇异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是她一定曾经见过我——也许她也没有见过我。
是这样的，这个女人，尽管我每天和她在一起，可是我真的没有见过她。我和她关系也极为怪诞，明确地说，她不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情人（我还没有呢），也不是我在生活里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女人——她没有名字，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我识别她的唯一方法就是她和我在一起。
我喜欢吸烟，喝酒，我和这女人的关系就和这些习惯一样。当她存在时我感觉不到她，她就像是我身体的灵魂的一部分，她生长在我的身上，我却找不到她——她能给我一定的快乐，也许是刺激——总之我需要她。而当我寻找她她却不在时，我就感觉异常的精神紧张情绪沮丧，一个人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里怀着难以言说的痛苦，急切地盼望着她的出现。
我想我和她的关系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讲的那种爱情，它不浪漫，当然，也更不那么现实——我仅仅是需要，而并不在乎她的感觉。其实仔细想来，她却是我最隐秘地爱着的一个女人，我喜欢她的温柔宁静，善解人意——虽然她的面容有时变化，但在我的眼中她却总是最美——当我需要她时她就出现，当我不需要她时她也将我放在一边。我们在一起时，她自如地和交谈，亲吻甚至做爱，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而且总带着那样慌慌张张的快感。
最可怕的是，这个女人知道我的一切缺点，一切软弱——她总在我最痛苦的时刻飘然而至，微笑着——也可能面无表情——倾听我的诉说。对于我的酗酒，吵骂，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她都毫不在乎，就像是她早就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
就在那样的时刻里，我和她不再交谈——如同我希愿的那样——这个女人来到我的手边，唇边，带着我从来没有嗅到过的神秘气息，她就那样充满深情地拥抱我，抚慰我，直到我在疲惫的夜色里沉沉睡去，把她再一次从容不迫地遗忘。
蛤蟆与天鹅
天鹅在水塘边歇脚，遇见了一群癞蛤蟆在那里唱歌。
蛤蟆没有见过天鹅，见来了一个异样的动物，便问：“你会唱歌吗？”天鹅从来不以自己会唱歌自居，便小声地回答：“不会，最多偶尔哼两句。”
蛤蟆们一听来了劲儿。其中一个小的对天鹅说：“我们这里正举行一个唱歌大赛，看谁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歌手，这里来的全是著名的歌手，你要是不会唱，就少说话，否则得罪了那些评委们，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天鹅听了觉得好笑，可是看他们是认真的，也就没有笑——也许人家真是世界级明星呢。不一会儿，演唱会开始了，一只只癞蛤蟆挺着暗绿的肚皮，鼓着脓肿的眼睛，嘴唇上流着粘液，齐声高唱起来，整个水塘里全是他们哼哟唉哟的声音。
“你知道吗？现在这时代，什么天鹅呀，夜莺呀----他们那声音已经落伍了，现在是癞蛤蟆的时代，这个世界是如此丑恶，必须要找出一个新的代言人。我们是应运而生呀，虽然有些动物看不起我们，可是我们就是最先锋的艺术，这一点你一定要看清楚！”
为了让天鹅理解它们的歌唱，一个眼睛鼓的最圆的蛤蟆给天鹅池上了解说员，然而无论它怎能样解说，天鹅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里听到的是美妙的歌声——的确，就算不是天鹅，人来听也是这样。
水塘边的演唱会还在继续，可是天鹅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它轻轻地振动翅膀，转眼间便飞上了无比湛蓝的高空。
夜间飞行
我的诗人朋友小引不止一次地和我谈起关于他夜间飞行的事。
我还记得他最初的陈述——“有一天晚上，我在床上躺着，突然就飞了起来，就像电影上的超人一样——不过没有那铠甲和后面的光束——我轻轻地飞出窗户，来到外面的街上。啊，那种感觉真是棒极了！”
后来，小引就一次次说起他夜间飞行的种种感受。比如，他是如何学会了控制速度和方向，如何设法在一次飞行中飞得更远，飞得更高——他还和我讲起他在飞行中看到的世界，亲近的玻璃，小巧的路灯，车流尾光的射线，他讲到他如何在一个钟楼的塔尖上轻巧地转身，然后如何提气升上摩天大厦的平台。在另外的一天，他又提及他如何飞到了郊外，看到了那大片大片的黑色的原野，那有银白色月亮的湖面，如何接近那些红色的蓝色的星星——啊，当他和我说起那野外的清澈的有点让人的嗓子冒烟的空气时，我终于有些迷醉和神往了。当然，小引还对我说起了他的种种奇遇——比如如何在飞行中追一只野兔而不让它跑掉，比如如何和一棵树亲吻，有一次，他还和我说起了他和一个美丽的姑娘的初恋故事，只是那些细节的确过于浪漫，我在这里几乎难以复述。
最让人生气的是，每当我问小引，他如何开始他的飞行时，他总是对着我诡秘地一笑。无论我如何请求，他也死活不肯说出。
“难道这样简单的事只有他会？我不信！”——在一个晚上，我也开始了我的飞行试验。一开始是在床上，我扭腰伸臂，费了半天劲也没飞起来。没有办法，我就来到了窗户边。街灯，钟楼，星星，清凉的空气，我还仿佛看到了一个姑娘——于是我的飞行梦终于实现了。
值的一提的是，我家住在二楼。说这句话的意思你们当然也明白。那天夜里我们的住宅楼前混乱一片，后来我被送到了医院，不过谁也说不清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自杀。半个月后，就在我养好了伤要走医院大门口的时候，我又迎面碰上了诗人小引。我张开嘴想继续对他问那个问题，谁知他掩住了自己的嘴，依然对我诡异的一笑。
在书店里
一段时间里，我经常到红旗路上的一家小书店里去。那是一个专门卖盗版书的书店，由于我和老板熟，有时我能在那里花四折买到一些能看的书—当然，说那书能看的意思仅仅是，书里的错字并不像夏日停留在街边小吃摊的碗碟上的苍蝇那样多。
那个妓女就是在那书店里碰到的。我之所以这样说那个女人是个妓女，是因为她的样子，口音和脸上涂抹的厚厚的脂粉——我进门时那女人正在拼命地打电话，用一种矫揉造作的来自北方某地的声音：“你还不请我吃饭？。。。哼，后来就找不到你了。。。你们这男人全一样没良心。。说呀说呀，请我吃饭不？”——从那语气我不难判断她和电话那端的男人的暧昧关系。
我在书架边胡乱地看书名。书店里的书太糟了——“有新进的书吗？”———“没有。”老板懒洋洋地回答。那女人又开始打另一个电话，也许上一个电话没有什么结果。
最终我找到了一本盗版的译文书—聊胜于无吧，现在的书真是贵得吓人。就在我想走开的时候，那女人也放下了听筒，开始和老板说话—“有孩子们看的书吗？。。。。我在那边有个儿子的，今年五岁。。。也许能看书了吧。。。我已经出来快两年了。”女人的声音一改刚才的轻薄，突然变得伤感起来。
我看见那女人买了几本儿童画册，然后急急的出了门。这件事已经过去有好几年了，但现在我一直还不能弄清，那女人买了书后，是否真的已经寄给了远方家乡的儿子，如果寄了，我也不知道她的儿子是否能收到，或者说等待这些画册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命运。
年轻的杀人者
他被铐在椅子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上面有些尘土），一条深色裤子的裤脚已经破了一角，脚上是一双布鞋，没有袜子。他的头发很黑，有点瘦，侧面的脸上有一些被什么东西击打过的痕迹。
他杀了人，刚刚被抓捕归案。他不是孤儿，他的家里有父母。他交了一些坏朋友，为了给朋友出气，他把猎枪顶在别人的肚子上勾动了扳机。他那时什么也不知道，他喝了酒。后来，他就和他的女友开始逃亡———他的女友并不好看，也不聪明，只是那女孩喜欢他。那女孩家里只有一个母亲和一个痴呆的姐姐。他们跑到过许多地方，受过好多罪———他们没有钱，也不会挣钱。
一年以后，女孩怀了孕。他想要这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民警们也掌握了这一情况。他们判断他会在一些医院的妇产科出现。风声小了，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在外漂泊的生活，又回到这个小城市来，栖居在车站，录像厅和一些小饭店里———也许他认为这里是最安全的。
就在刚才，他和那个女孩一起到医院妇产科去检查———他们都还不够二十岁，什么也不懂——在下三楼时，他感觉到了危险的气味。然而晚了，迎面而来的三个人叫出了他的小名。他根本没有抵抗的力量。
他被铐在椅子上。他在说话。他想这一切终于过去了。
一个唯美主义者的诞生
它最初感觉到了阳光的灼热,它看不见.它也感受到了风的清爽,但是它也说不出.“我在什么地方?我是谁?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的...“它这样想着,但它实际上还没有意识.
像是从高处向低处坠落,有什么东西接纳了它.不久黑暗降临,无名的温柔将它轻轻地围护.冬天来了.寒风掠过大地,冰雪覆盖在它头顶的泥土上.它闭着眼睛,陷入了长长的睡眠.
它不知道自己在睡眠中成长.它自己为自己搭建起了一个小房子.也许还有床.小房子裹紧着它---那是它与严寒对抗的信念之墙.它没有什么目的,它只想活下去,除了这个别的什么也不重要.房间里又黑又冷,没有火柴,没有灯盏,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被子.贫乏而窘迫的生活在挤压着它,单调而无聊的痛苦在折磨着它,它在那里辗转反侧,甚至连梦都懒得去做.
就是这样过了许多时间,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它不清楚.后来它醒了---也许是那泥土的微温在将它抚触,也许是那大地上的绿色将它召唤,当然也可能是它自己听到了天空中隐约的鸟鸣---总之,它醒了,而且再也不想再继续沉睡下去.
它想,是时候了.于是它起身,开始了漫长的旅行.就像潜水员为了返回水面而向着光线更亮的地方----它向上运动---感觉到身体被刮得一阵阵疼痛,呼吸急迫,有时前面的一块硬瓦片顶着,它也就不得不转向.还要多久才能到达地面?还要多久才能自由地呼吸?还要多久才能睁开自己被倦怠磨损的眼睛?它爬行着,挖掘着,如同隧道里的工人在盘算着完工的时间.
精疲力竭.但是终于抵达了地面.它想休息一下,可是不行,它不能等待.这是它最脆弱的时刻---周围潜伏着凶猛的敌人,一夜的霜冻也会让它的努力化为泡影.“我要生长,我要行走,我要奔跑,我要飞翔!我知道我是谁,我来到这个世界是要做什么!“它自己在心里高叫着,把全身的力量都积聚起来.
黎明来了,春天来了.太阳升起来了,大地上一片绿色.它轻轻挪动着自己的四肢,在过分刺目的光线里张开了眼睛----多么清新的空气!多么美丽的花朵!多么芬芳的香气!啊,还有那碧蓝的天空,一朵朵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纯洁的云彩!---它的身体颤栗着,眼睛也仿佛在流泪.
“我要到它们中间去,我要去飞翔,去装扮,去采集,去奉献---我活着就是为了它们!“一切都在伸展,开放,变得更加自由.它轻轻地拍动着自己五彩斑斓的翼翅---那条纹,曲线,斑点是美得如此令人惊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向上一跃!
啊,你看,你看呀-----它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