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外之婚
许多年后,在一家小门面的理发馆里,何朝辉偶然一瞥,看到了一双粗糙的手,心头掠过一丝惊讶,那双手属于这家店美丽的老板娘,和她的容颜是那么的不相称。粗糙,是因长年累月浸在洗发水里导致的,发黑、干燥、起皮,多么熟悉的一幕,让他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十月,同样的一双手,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年十月,秋风凉爽,即使大中午在太阳下也不觉得燥热。
何朝辉在灶房吃完午饭,拿着碗筷到院子水龙头下洗了,顺便洗了一把脸,整理好警服,进了值班室。一上午接了若干个咨询电话,没有什么实质性事情,看来今天比较平静。吃饱饭,困意袭来,脑袋昏沉,正想趴桌子打个盹,有颗脑袋探进了值班室的门,朝里面张望。中午光线强烈,何朝辉坐在逆光的位置,只看到个黑影,他坐直身子问:“有事吗?”
黑影的身子向门里挪动了一下,小声说:“请问......这里……可以报案吗?”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性,何朝辉一听要报案,来了精神,睡意全无,站起身说:“能报案,进来说!”
女人似乎有点羞怯,慢慢腾腾走进了值班室,不断向四周打量。等进了门何朝辉才看清楚女人的模样,虽是素面朝天,但是面容白皙姣好,双唇丰满,细细的弯眉,整齐地梳着一条粗粗的麻花辫,有点像谁呢……似乎像SHE中的一位;上身是一件碎花布衫,像是新做的,很有乡土气,黑色牛仔裤,光脚穿着一双农村常见的千层底红布鞋,鞋子有点旧,鞋帮上还沾了些泥土。女人这样的容貌在农村是不多见的,这身打扮却是常见的,尤其那一双大眼睛波光潋滟(liàn yàn),待走近了才发觉,那是眼含泪花。
何朝辉有点惊讶,他指着靠墙的沙发说:“坐下慢慢说。”
女人坐到长沙发的中间,何朝辉在饮水机上接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打开报案记录本,拿起笔问:“你有什么事要报案?”
“我要离婚。”
话一出口,何朝辉有点泄气,原来是个民事案件,不归公安负责,但也不能不接待,“你是要咨询怎么离婚吗?”
“嗯。”女人点点头,伸手去拿纸杯,何朝辉注意到女人的手指粗壮且黝黑粗糙,很扎眼,看来是常做农活的,和女人的白皙的脸庞反差太大,总觉得不那么协调。
何朝辉解释说:“要离婚,你先要和丈夫协商,协商不成再去法院起诉离婚。”
“去法院需要什么?贵不贵?”
“结婚证就行,不请律师的话也就十来元。”
“没有结婚证怎么办?”
何朝辉愣了一下,觉得女人在胡闹,问:“没结婚证你离什么婚!?”
“家里已经把事给办了。”
听到这儿,何朝辉明白了,在农村,很多年轻人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民政局自然不给发证,但是父母又急于让孩子早结婚早生孙子,十六七岁就到处张罗对象,男女双方看上眼了,先在村上办一个隆重的结婚仪式,等到了法定年龄再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你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女人从裤兜掏出了身份证,何朝辉照例把名字、号码、地址登记在了登记表上。根据出生年月一算,女人还差半年才年满20岁,确实没法领结婚证。虽说有夫妻之名、之实,但是不受法律保护啊。现在要离婚,肯定要牵扯到礼金、嫁妆、财产分割一大堆问题,协商不好导致双方家族打群架的事件常有发生。
何朝辉觉得问题有点棘手了,问:“事办了多久了?”
“过年那会儿办的,半年多了。”
“为啥离婚啊?”
“他打我!”说到这儿,女人有点激动起来,拉起衣袖说:“你看,全是他打的!”
何朝辉起身一看,胳膊上大大小小有几处不太明显的淤青,心想,这下成治安案件了!警察能管!
接着女人开始扯领子解扣子,何朝辉赶忙阻拦:“好了,其它不用看了……”
女人情绪变得有点愤怒,没有理会何朝辉的阻止,自顾自的扯领子,露出了一片后颈,“你看!”
还是几块淤青,但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不过这些足以让何朝辉的正义感爆棚,感情这是家庭暴力啊!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婚姻法》、《反家庭暴力法》、《刑法》相关法条在何朝辉脑袋里如火车入隧道一般轰隆隆的开了过去,他恨不得立马冲到女人的“丈夫”面前,以法律的名义给他戴上手铐,将其捉拿归案,送上法庭给予严肃的审判,这样他头顶的国徽才会更加闪亮。脑补了一番画面后,何朝辉冷静下来,淤青不太明显,说明不是最近的事情,问:“什么时候打得你啊?”
女人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一个多星期了吧。”
时间有点长了,证据不太好取啊。“之前还打过你吗?”
“打过!”
“打了你几次?”
“有十几回了!”
“为啥打你啊?”
“有次他晚上和狐朋狗友喝酒,闹到很晚才回家,我就说了他几句,他嫌我管得多。”女人说着,眼圈红了,看似要哭了,何朝辉想找抽纸,想起来值班室压根没有这种高档用品,只好拿出平时上厕所用的卷纸放在了纸杯旁。
女人扯了一截卫生纸,沾了两下眼眶。“他挣了钱只顾自己花,完全不顾家里的开销,就知道买烟、买酒、泡网吧,一个月也就打点零工,挣那么一点钱,压根不知道节省,哪里知道家里难处……”女人开启了倾诉模式,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小时,一边说一边抽泣。
在何朝辉听来,都是些家庭常见的夫妻矛盾,重要的伤情一句没提到,他打断女人,问:“打你最严重的一次还记得不?”
“当然记得!”
“那你详细说说!”
“大概一个多月了吧,我们结婚半年多了,这半年他就在朋友那里帮忙打点零工,没挣几个钱,平时都是闲着,我就说你看村里的和你一样大的小伙,谁不出去打工,就你成天窝在家里,就知道玩手机。他倒反问我,你咋不去打工?我说行嘛!咱俩换换,我出去也行,你把你家地里庄稼管上。他一听就火了,骂我种了点破地就张狂了,管这管那了!我说我还巴不得出去打工呢!留家里净伺候你先人了!我就开始收拾行李箱,要走。他一看就不乐意了,抢了我的行李箱给砸烂了,然后就打我。”女人说着抹了一把眼泪。
“怎么打的?”
“扇了我好几个耳光,当时脸都肿起来了。”
“你有去医院检查了吗?”
“没有,他家里没人给钱!”
“村上卫生院也没去?”
“没去,都乡里乡亲的,太丢人了。”
“那咋治的?”
“过了十几天肿自己消了。”
何朝辉本想着如果女人去医院检查,肯定会有诊断记录,起码当天的医生也是个证人,这下啥啥证据都没啊。
“你自己没拍个照?”
“没有,那时候哪有那心思。”
“你公婆家对这事没说啥?”
“他们就是训了几句,顶屁用!还让我以后少说点话!”
这要是去家里找公婆调查取证,护犊子心态,肯定是一问三不知,何朝辉彻底没招了,只能给值班副所长汇报了。他跑到后楼的办案区找到正在整理案卷的副所长赵国勇。赵国勇听了何朝辉的“案情简要”,调侃说:“你这妇女之友干的不错啊,已经是半年的老民警了,尝试下自己处理嘛!”
何朝辉脸红了,说:“甭取笑我了,这事没证据、没证人,接下来咋办啊?”
“你要证据、证人想干啥?”
“这是家庭暴力啊!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要拘她丈夫的!”
“你把她丈夫拘留了,她丈夫记仇咋办?回家接着打?”
“日子过不下去就离呗!”
“你确定人家真的愿意离?”
“那当然,要不然人家到派出所来了干嘛?”
“要离可以,结婚证呢?现在连合法婚姻都不是。”
何朝辉语塞,想了下说:“那就按殴打他人,或者寻衅滋事拘他!”
“你绕了一圈又绕回来了,拘完了怎么办?积累是矛盾怎么办?彩礼退不退?嫁妆还不还?两家人的矛盾怎么处理?”
“可以请律师打民事纠纷官司!”
“去医院都没钱,律师代理费掏得起?”
何朝辉急了:“那总不能不管吧?”
“当然要管,要看怎么管。”
“所以啊,我这不来请领导莅临指导了么!”
“你小子打住!我就是想告诉你,处理之前先把思路理清了!”
何朝辉这会儿脑子里只有各种挤在一起的法条,早已乱成了一团浆糊,实在想不出那一个条款能用得上。
赵国勇又问:“《婚姻法》规定了,要拘留人家丈夫,还得人家女方提出来才行,对不对?”
何朝辉当年在上大学的时候,《婚姻法》考了98分,全班第一,他很自信地回答:“那当然啊,四十三条嘛!”
“那刚才人家有没有说要抓他丈夫?”
“嗯……”何朝辉回想了一遍:“没说,光说离婚来着。”
“伤情你也看了,够轻伤不?”
“肯定不够,只能算轻微伤。”
赵国勇叹口气:“哎!只能土办法了。”
“啥土办法?”
“你是不是总在法条里找办法?甭找了,法条不是万能的,还得靠人。基层这些家庭矛盾,不能用法条照本宣科,把法律想的太过理想,容易水土不服。”
何朝辉还是一脑子浆糊:“不用法条用啥?”
“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你这上来就要抓人,人是抓了,矛盾还是没解决啊,而且很有可能还把矛盾激化了。你可别忘了农村还是个‘宗族社会’。”
何朝辉还是不服气,“可是毕竟家暴了啊?!违法必究么……”
“那得分情况,如果是长期的、严重的暴力,那肯定没话说,该抓就抓。现在这女孩的情况只是刚新婚,两人只是还没有磨合好罢了,等你以后结婚了你就知道了!新婚头两年都有个适应期,闹离婚太正常!”
何朝辉小声嘀咕:“对象都没有呢......”
赵国勇取笑说:“谁让你干了警察?找不到对象怪谁。”说着话扔下手头的案卷,朝值班室走去。
进了值班室,女人看到陌生人紧张的站了起来,何朝辉介绍说:“这是我领导,赵所长。”女人点点头重新坐了回去。
赵国勇不啰嗦,直奔主题:“你的事情我已经大概了解了,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处理结果?”
女人有点惊讶,反问:“能怎么处理?”
赵国勇掰着指头说:“首先呢,你们没有领结婚证,夫妻关系法律不承认,所以就不存在离婚一说,你要是真不想一起过了,不领结婚证不就得了,各回各家!。”
女人愣了一下,没有做出任何回答,只是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值班室里的沉默持续了好一阵,赵国勇才继续掰出第二根指头说:“要不严重点就拘留几天吧?”
女人抬头问:“得几天?”
“根据你目前的伤情也就四五天吧。”
“把他拘留了就不再打我了?”
“这公安机关可保证不了,很多拘留之后回家闹得更厉害,觉得丢人了呗,家里老人也会埋怨你!”
女人犹豫了,没说话。
“那要不罚款,看你这情况,罚个500咋样?”
“这钱谁掏?”
“当然你男人掏了!”
“那还不是家里的钱!我才不乐意!”女人的脸涨红了。
赵国勇笑着说:“那肯定嘛!罚你男人,还不是掏你家里的钱,也是你的钱嘛!”
女人又沉默不说话了。
赵国勇看女人不说话,接着说:“你老公也才二十岁,年轻娃娃贪玩,正常!谁还没几个狐朋狗友?再说都是一个村光屁股耍大的,你这一结婚就不让人家来往了,谁能高兴?对吧?”
“那也不能玩的彻夜不归吧?”女人反驳说。
“彻夜不归肯定不对,婚姻生活也得慢慢磨合嘛!很多人三五年都磨合不好,你这才半年算啥!脾气大点也正常,现在都是独生子,哪个父母不惯着?吵架归吵架,动手打你当然更不对!”
女人愤愤的说:“我就恨他打我!”
“要不你看这样?离婚的事情你再考虑考虑,打你的事情我给你村长一说,让他和你公婆说,把你男的批评一下!行不?”
女人不知道再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赵国勇看处理的差不多了,起身就走,晾在一旁的何朝辉愣心想:“就这么完了?”追上几步想说话,赵国勇拍拍他的肩膀说:“把登记表填好,剩下的事你不管了。”说完就走了。
话被憋回肚子,何朝辉一脑门子热汗,转身发现女人已经站在值班室门口了,对何朝辉说:“那我回去了。”
何朝辉不放心,提醒说:“下次再打你,你记得拍照留证,然后去医院检查,费用我给你!”
女人点点头笑了下,转身慢慢的走了,背影看着恓惶不已。
这样的处理,让何朝辉心里很不痛快,想找赵国勇说说理论,又怕他笑话自己是书呆子,自己就在网上搜索了一些相关案例,各家七嘴八舌,旁征博引论证来论证去也没个合适的处理方式,直到日落西山,脑袋疼、眼睛酸,这才作罢。
秋去冬来,一晃到了年底,所里例行要到各村去入户走访,宣传冬季安全。何朝辉一天一个村组还没跑完,正饿的饥肠辘辘,眼瞅着就剩了十几户,想坚持走访完再回所里吃饭。在村上,家里要是有人,一般是不关大门的,何朝辉站在一户人家门口朝院子里面张望,大门对着正屋,屋子只有一层,还很老旧,村里基本都是两层小楼了,看来这家并不富裕。何朝辉没看到人,就喊:“有人吗?派出所的!”
没过一会儿,正屋棉帘子掀起来,一个女人穿着厚厚的红色羽绒服站在门口,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笑,两个眼睛弯成了月亮。
何朝辉心里奇怪,这女的冲我笑啥?我扣子系错了?脸上有脏东西?被笑的不自在也不好意思问,拿出一张宣传彩页照本宣科说:“派出所的,给你宣传下冬季安全知识,气候干燥,家里生炉子,要注意防火,冬季也是盗窃高发期......”
女人突然打断他说:“你不认识我了?”
何朝辉呆了一下,目光从宣传单上转到女人脸上,看了几秒钟,“你是那个......?来所里......”
“对!要离婚的。”
何朝辉尴尬的笑笑:“啊!对对对!呵呵,我......脸盲,我脸盲。”
女人也捂嘴笑着看他,脸上一片绯红,粗糙的手上还沾着面粉,冷冬又让它多了几道醒目裂痕。
何朝辉想起了之前的事情,试探着问:“家里还好?”
“好着呢!”
“那个......还打你不?”
“不打了。”女人有点不好意思。
“你男人呢?”
“出去打工了!”
“过年回来?”
“嗯!”
"证领了没?"
"他回来就去领。"
“那你还离不?”
女人摇摇头:“不了......"停顿一下又说:"他敢再欺负我,我就自己进城打工。”那一瞬间,眼神坚毅勇敢。
何朝辉心里松了口气,“好好好,挺好的。”
女人问:“吃了吗?正在给公婆做饭,要不进来一起吃?”
何朝辉连连摆手说:“不啦不啦!活还没干完,得抓紧时间,天都黑了。”
“发单子吗?”女人接过宣传彩页看了看。
“对啊,就剩你们这一溜了。”
“只有东头两户在家,其他都进城打工了,你就不用敲门了。”
“那挺好,省事。”
“你等下。”女人说完转身进了屋,厚重的棉帘子拍打在门框上,何朝辉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走。只一会儿,女人挑开帘子出来了,手里拿着有两个巴掌大的芝麻烧饼,里面夹着菜,递给何朝辉说:“都是我做的,尝尝,别嫌弃。”
何朝辉连忙推辞,“不用不用!”
“吃吧,又不值钱!”女人把烧饼塞进何朝辉手里,那双手还是很刺眼。
烧饼有点烫,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和热气,何朝辉咽了下口水:“那好吧,谢谢了,我走了。”
女人笑笑摆摆手,眼睛又弯成了月亮,夕阳昏黄的光线照在她的脸上,散发着温暖。
离开院子,何朝辉看着烧饼里夹着长长的腌蒜薹和红彤彤的腌萝卜条,大大的咬了一口,腌菜嘎嘣脆,烧饼酥软香甜,他也放心了。
2018年10月25日于秦阳
2018年12月28日于西华门
2019年4月13日于秦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