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不会离开了”她伏在他的胸前,在他的耳边含泪呓语。他紧紧的抱着这个滚烫的身体,十三年来,他无数次试想了她头发的温度,眉毛的温度,鼻尖的温度,耳朵的温度,嘴唇的温度,肌肤的温度,眼泪的温度,呼吸的温度。十三年了,他一直盼着她的回答,现在他听到了,终于感知到了,他的头发贴着她的头发,他的眉毛贴着她的眉毛,他的鼻尖贴着她的鼻尖,他的嘴唇贴着她的嘴唇,他的眼泪融合着她的眼泪,他的肌肤贴着她的肌肤,他的心跳贴着着的心跳。她那么温暖,是他十三年来想象中的温暖,就让我们这样抱着,让我看清他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脖子,她的肌肤,她… … 这是真的吗,这是梦吗?他触摸着她,感觉到了她的温度,这不是梦,这怎么会是梦?。
“你怎么了?”他睁开眼睛,眼底一阵的温热,他紧紧抱住的是他的妻子,这竟然还是一个梦。他略带失落略带愧疚略带尴尬的坐起来,“没事,我喝点水,你睡吧”。替妻子掖了掖被角,他起身到了阳台。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秋天是凉爽的季节,秋天也是极易回忆的季节。远处的街灯静静的亮着,城市熟睡了,妻子熟睡了,孩子熟睡了,想起那个三岁的小公主,他的眼底涌出一抹温柔。结婚五年了,在外人眼里,这里一个幸福的小家,妻子温柔,贤慧,女儿活泼可爱,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子,经营着一间几乎百分百回头客的料理餐厅。他不喝酒,不赌博,不应酬,他早出早归,是一个孝顺的儿子,模范的丈夫,慈爱的父亲。这样的小家,这样的他怎么不让人尊敬?怎么不让人羡慕?是的,人生该有的他都有了,他有什么缺憾的?除了这样一个梦,纠结了他十三年的梦,时不时的让他从半夜中醒来,然后是揪心的痛在心房一阵一阵的抽搐。是他没有放下她?还是她没有放下他?才会有这样疼痛和挂念,可如今她又会在哪里?成家了吗?过得幸福吗?实现了她的梦想吗?也有这般的挂念吗?
他深吸了一口烟,这个从她从他的视线里消失后就戒不去的思念,每次想她的时候,他就坐在阳台里,燃起一根一根的烟,任凭烟雾袅绕着他,飘向宁静的夜空,他在被风卷去的缕缕烟雾里看到了她闪亮的眼眸,看到了她惊鹿般的闪躲,看到了她矛盾的汗水,倔强的神情,紧闭的双唇,还有坐在晨雾中静静的身影。
“不要再离开了,不要再离开了”他抱着她,亲着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眼泪,她的鼻尖,她的耳朵,她的双唇,她的颈,她的肌肤。她回应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力量,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十三年了,她终于看清了他眼底的温柔,深深的爱恋,终于触摸到了他的温度,终于靠在了他的怀里。“不要再逃开”他不停在她耳边说着,一遍又一遍,她的脸颊上沾着他滚烫的泪水“不,我不会再离开,我从来都没有离开”。她亲吻着这个她思念了十三年的身体,他的每一寸肌肤,他的温暖,他们紧紧的相拥着。这是梦吗?她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是梦怎么会如此真切?是梦怎么会有这样的温暖。
她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到枕边,她触摸到的是她丈夫放在她腰间的手,她闻到的是他丈夫呼出的气息,她略带失落略带愧疚略带尴尬,丈夫还在熟睡中,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眉头有点浅锁,像有淡淡的忧郁,她轻轻的将他的手移开,轻轻的将门带上,倒了杯凉开水,半
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每次从梦中醒来,她都会倒一杯水,像在品一杯透明的纯咖啡,当凉水从她的咽喉慢慢的渗透到心底,她才让自己的心,自己的血液变得像夜般的安静。月光从窗台外倾泻而来,映在墙上的水晶照片上,水晶照片反射着幽蓝色的光影,依稀可见照片中她眼中淡淡的笑意,除了她还有抱着她的丈夫,还有睁着一双黑亮黑亮好奇的大眼睛的她两岁的儿子。这是一张24寸的全家福,挂在客厅的墙中央,因为它,让客厅显得无比的温馨。
是的,这是一个幸福甜蜜的小家,两岁的儿子继承了他们夫妻间的所有优点,活泼,帅气,聪明无论到哪都像小明星般引来一大帮的粉丝,争着要抱他,逗他。丈夫大她八岁,是某知名证券公司的高级分析师,对她温柔体贴,喜欢为她安排好一切,喜欢给她讲各种各样的理财案例,虽然她永远都学不会,永远都记不住。她是某广告公司的平面设计师,丈夫说她喜欢自己的工作,就去工作吧,工作可以让女人更自信,更漂亮,对此,她很感激。所以当孩子断奶后,父母就帮她照顾着两岁的儿子。她们过得并不富裕,但也衣食无忧,她对此很知足,丈夫说她就是一颗向日葵,走到哪都能带来一片生机,虽然在熟悉她的人看来,她跟她丈夫的结合让人匪胰所思,丈夫冷静,理性,凡事都有一个原则,她感性,随意,凡事都看似无所谓,这样的两极怎么能够结合在一起呢?但人生的安排就如此,就像两根平行线也会有意外交汇的一天。是的,她是幸福的小女人,生活这么多年来她是这么认为的,人生中该有的她都有了,她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只是那个朦胧的身影,那双深情的眼眸,时不时的闯入她的梦境让她的心一阵阵的疼痛,是她放手的,是她离开的,是她拒绝的,当她走入结婚礼堂,当她被新婚的甜蜜紧紧环绕,她以为,她放下了所有,那个眼神只是她青春岁月里的一个片章,只会随同青涩的年华,随着焚烧的日记碎片被风卷入宇宙上空,然后变成天空中某颗闪烁的星辰,在她偶尔抬头凝望时,她的心被连结像水晶般透亮。
她喝了口水,水凉凉的,润着她疼痛抽搐的心。十三年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真切的感受到他,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梦?一定是他,看着这个熟睡的城市,看着熟睡的街灯,十三年了,他会在哪里?成家了吗?也有可爱的孩子了吗?过得幸福吗?实现了他的梦想吗?也在想念吗,一口一口的凉水竟平复不了她的不安和驿动。
他捂着左胸,这样的疼痛一阵一阵强烈的揪着他的,他喝了口凉水仍然止不住这炽热的心跳,这是为她跳动的声音,可是她在哪里?这一生还能否再相遇?让我看清她在梦中那真切的眼,真切的心跳,真切的温度?他打开了一个精致的小锦盒,里面用绸布包着三颗鲜
艳的红豆,这是她留给他的回答。
十三年前秋天的一个清晨,他一个人在球场运着篮球,露水、汗水和痛苦的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水泥地面上,一滴一滴的绽放,又一滴一滴的蒸发。咚,咚,咚,篮球被他拍下又弹起又被他拍下,咚,咚,咚,是他不安的心跳,是他思念的心跳,是他无以安放的心跳。咚,咚,咚,是他一遍又一遍的询问。在球场对面一百五十米处二楼宿舍的某个铺位,正躺着一位女孩,她还在熟睡吧,她做梦了吗?是她让他无法面对漫长的黑夜,又是她让他无法面对漫长的白日,是她让他在所有人都还在沉睡的时候在球场运着他不擅长的篮球,把所有的思念都化成汗水,滴在球场的地板上,让它一点一点的蒸发掉。一直以来他追随着她,他捕捉了她惊慌又倔强的身影子,捕捉了她稍不留意闪躲了的眼神,却无法让她停步。他只能站在原地,靠在墙边等待她慢慢走近的身影,他的脚像生了根般深深的嵌在了地下面,身子却软软的,他的头一阵一阵的眩晕,他的心慌乱无绪的跳动着,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他想离开却动不了,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
她又消瘦了,她很忧郁,她的眼睛却是亮的,可是她这是为谁而消瘦?为谁而闪亮?是寄
给她厚厚信笺的主人吗?是开着雪佛兰到公司门口等待又让她愤然转身的男孩吗?各种各样的猜想和假设焚烧着他,可是他却没有任何一个理由可以去求证,他没有答案,只能看着她一点一点的消瘦,一天一天的憔悴。她跟她的朋友在讨论着什么,她的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她的脚步很轻,却一步一步的踩在他的心上,一阵一阵的疼能,她感受不到吗?他几乎感觉到了她的发际吹在了他的脸上,可是她仍是那样的经过,没有一点的停强留,甚至比前天又快了一步,她怎么能够视若无睹的擦身而过?是什么让她这么孤傲又是什么让她这么冷若冰霜,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想念,所有的泪水,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心痛只为了那一回眸的眼神。可是整整二年了,除了她越来越憔悴的身影让他越来越不安,他没有看到她任何的答复,他在的地方她都在,可她只是经过,陪伴着她的永远是别人,她的笑声,她的凝视,他唾手可得,又遥不可及。如果不是因为那样的一个午后,如果不是阳光下她向日葵般的生命气息,如果不是因为他一次情不自禁的口哨,如果不是因为她转身的一次回眸,如果不是那时光停止的三秒,这一切又怎么发生?这一千多人的宿舍,这来来往往的身影,他怎么就唯独为她而不安?三秒钟只是在三次呼吸的时间,她只不过是这来来往往上班下班中的一个最为普通的一个身影,可是缘何只有她?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了拐角处,下次见她在四小时之后,再下次见她在八小时之后,在在下次见她在二十小时之后。他的脚慢慢恢得了知觉,他刚刚被分割的心又恢复了疼痛。
他申请了夜班,如果白天忍不住去等待,萌生的希望却被她的冷漠一次又一次的践踏,黑夜却对她的思念折磨得不能入睡,那让白天变成黑夜,让我在你经过的时候沉睡,在深夜里,在你停步时,还能够想象到你的温暖。
当她再次经过时,她没有看见他依靠在墙边的熟悉的身影时,突然惊恐不安起来,感觉眼前一片一片的黑暗,她以为他就此而别了,永远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那一条上下班必经之路,漫长而又短暂,她不知道如何捂住要跃出的心跳,不知如何迈出那沉重的脚步,不知如何支撑这软软的身躯,她只能挽住同学的手臂,不停的说话,掩饰她不知如何安放的眼神,每次看到他受伤的神情,她都告诉自己下一次一定抬头给他一个微笑,可是到了下次,下下次,她仍然视若无睹的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就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他的心脏像震落的玻璃碎片,可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不是那次相遇,如果不是那情不自禁的一次转身,一次回首,不是三秒的停留,她无法相信,有时候偶遇的三秒会也会是人的一生。从此后她记住了这个人,记住了他的气息,记住了他的眼神,她在的地方,他都会在,十步的距离,五步的距离,他们互相等待,互相凝望,互样闪躲,横亘在他们面前似乎永远都有一道越不过去的鸿沟,让他们在可以靠近的时候又被莫名其妙的阻隔,她觉得自己无法再承受这样的煎熬,无法再承受这样的折磨。
“咚,咚,咚”她的心猛然的一阵疼痛,像被谁揪起,又是这个时候,又是这个声音,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蒙上被子,强迫自己继续睡觉。可是那个受伤的眼神,那个孤独的身影,这个孤独的声音一阵又一阵的督促着她,让她无法漠视,无法自拔。她只能在所有人还在安睡的时候起来,去赴一个没有预约的约会,去赴一个相隔一百五十米,球场与阳台的两小时约会,她站在阳台边,摊开了一本书,那两个小时都不会翻过去的139页,她用余光感受到了他运了二小时才有一次的投篮,在他抬头跃起的一瞬间,她抬起头,看见了扬起双臂,看见他被晨雾和露珠凝结的微笑,看见了他被露珠和汗水凝结的灼热的眼神,听见了他心房里沉沉的一声叹息。然后她在同室们醒来之前返回了宿舍,因为这一次深情的凝望,足够让她回味一整天,他没有离去。
他运球的时间越来越长,三点,四点,五点,她苏醒的时间越来越早,五点,四点,三点,雾越来越浓,咚,咚,咚的声音,声声的落在她的心坎上,她的心像震落的玻璃碎片,一点一点的零落,她终于从宿舍楼下来了,坐在了球场边的石椅上,透过浓浓的震雾看清了他的忧郁,他的痛苦,他的想念,他的矛盾。她摊开了书,那一直没有翻过去的139页,上面醒目的印着一句话“经过,路过,不要错过”“经过,路过,不要错过”她每天读着这句话,想把它读到心里,读到肉里,读到骨头,读到骨髓。也许它会让她拥有冲破这层层迷雾的清晨的智慧,让她拥有抬头迎视他炽热眼神的勇气,让她坦然接受老天馈赠于她的铭心刻骨的初恋。她只要抬头,她只要靠近,她只要停步,一切痛苦和牵绊都会消失。可她只是静静的坐着,清晨的薄雾一层又一层的落在她的脸宠上,凝结在她的睫毛上,凝结在她的心上,她始终没有伸手将这些层层的迷雾拨开。
他在球场运着篮球,似乎她的存在是这清晨的一部份。她坐在石椅上,膝盖上摊着书,似乎他是球场的一部份,只有这层层的迷雾着急的飘来飘去,抚过他的脸,抚过她的脸,却始终无法用它们飘浮的力量将他们推搡在一起,让他们聆听自己为对方而跳动的声音。
篮球终于从他的手中滑落了,直直的滚到她的脚边,抚着她的脚踝。她像石椅一样没有抬头,没有动,静静的坐着,笔直的坐着像是没有呼吸的石人,像是没有心脏的木偶。直到他的热气吹到她的脸宠,直到他的眼睛直直的逼视着她,她来不及闪躲,只能直直的迎视着他的眼睛,看着他朣孔里升起的两簇火焰,燃烧着痛苦,燃烧着想念,她无法躲避,不能躲避。
他感觉到了她微弱的呼吸,比雾还轻,他看到了那页被露水打湿的书屝,看到了她睫毛上凝结的露珠,看到了她的惊恐,看到了她的憔悴,看到了她的矛盾,看到了她的痛苦,看到了她的无助,看到了她的倔强,看到了她眼底里隐匿的泪水。他的眼睛湿润了,他的心撕碎了,他想拥抱她,他的手却被冻结,他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声音,他就那样半蹲在她的裙边,直直的凝视着她。雾一遍又一遍的抚慰着他们,他深深的呼了口气“我们这是何苦?”他终于将在心里重复了千百次的话释放了出来。她像被惊醒,像被识破,她迅速的收起书,讯速的站起来,瞬间就从逃离了,由着他呆呆的蹲在原地,由着他有千百万个疑问。
一连几天,她用尽所有的力量,将自己关在宿舍内,任由那咚、咚、咚的声音呼唤千万次,任由它将她的心震落成碎片,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这是她所想的,所要的,为什么越过了重重的迷雾,越过了所有的鸿沟,为什么已经靠近了,却要放弃,却要逃离?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爱么?即使最终没有好结果,但起码彼此拥有过。几千百万个为什么仍然让她找不到回答。她终于答复了雪佛兰同学的请求,交了辞职书,去同学所介绍的公司上班。同学喜欢她,她知道,喜欢一个人如此痛苦,也许被喜欢应该没有这么多的心碎,也许她可以试着去接纳。她要离开这里,她不想守得这么辛苦,等得这么心碎,她不想再面对这么多的迷雾,不想再心痛,憔虑,不安,如果离开可以结束一切,那就离开吧,离开。
咚、咚、咚的声音仍在球场孤独的回荡,时而停顿,时而像爆风雨般骤来,时而渐远,时而渐近。她床头有三颗红豆,她知道红豆代表什么,或者一切都将结束了,她突然间无惧于一切,打开宿舍门,冲到楼下,冲破层层叠叠的迷雾,冲到球场,冲到他面前。
他呆立了,她那次旋风般的离去,卷去了他所有的希望,就在他想要放手的时候,她把希望旋风般的卷来了,他一次一次的等着,她终于来了,可是为什么她的眼中燃烧着勇气,燃烧着思念,燃烧着痛苦,也燃烧着着决断。“这个你拿着!”不等他的询问,不等他的回答,不等他的苏醒,她转身又像旋风般的离开了,让他的手,他的眼,他心里的呼唤飘散在晨雾中,她似乎刚刚完成了一个使命,而她是自己的使者,他再次迷惑了,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他打开了盒盖,看到了三红豆。他震住了,这是她给他的回答,他该高兴的,为什么他却感到如此无力,如此疼痛,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勇敢过,可是刚刚做了信使的她又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呢?为什么给他留点时间,留给他表达的时间,亲口告诉她的时间?
这一天该休息的他没有休息,依靠在墙边,等待她的经过,等待她的到来,等待她的解答。
她来了,慢慢的走着,眼中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他的心又是一阵疼痛,他询视着她的眼神,可是她却紧闭双唇,固执的盯着前方,似乎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似乎这个世界里只有她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她无视于他内心的呼唤,无视于他的痛苦,无视他的等待,无视他的心碎,无视他的憔悴,无视于他的感受。她又再次视若无睹的与他擦肩而过,形同陌路。她凭什么就能这样?这让他恍惚,刚刚两小时前亲手将小礼盒交给他的那个人是谁?刚刚两小时前跟他讲话的那个人是谁?小盒还放在他的上衣口袋,还有她手心的余温。可是为什么她又变得如此陌生了?甚至不抬头看一眼,他原本感觉幸福的心又再次深深的受到了伤害。
一连几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再等待,不再默数,不再追随,不再迷惑,不再不安,不再心痛,不再想念,似乎一切都未曾发生,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么也是我想要的,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
同学把车开到了宿舍门口,帮她把行李搬到了后备车厢。一切都已办妥,今天可以结束一切了。她凝视着篮球场,凝视着他每日等待的窗台,凝视着他每日依靠的墙面,凝视着这迷雾散去后的宿舍楼。她在值班室做最后的登记,一年前春节初六凌晨四点,在这里他跟她讲了第一句话“怎么这么早回来,怎么不在家多玩几天”。看着空荡荡的宿舍楼,她没有回答他的询问,他的惊喜,也没有问他他为什么会在值班室,只是在心里说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回去时看到了你的忧伤,看到了你的焦虑,看到了你的痛苦,看到了你的不安,看到了那个让我心痛的眼神,我提前回来就是要抚慰你的不安,回来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不会走,我还会在,提前回来就是要让你知道我读懂了你眼神的里语言,感应到了你的心跳,我知道你没有回去是因为你遥远的家乡要许多天的路程,你不想让我等太久,所以你留下来了迎接我的归来,可是我怎么能心安理得的留在家里享受一顿顿丰盛的美味,享受一个个亲人的拥抱和宠爱却让你站在球场孤独的等待,孤独的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我怎么能让你失望,我怎么能让你孤独?可是这一切声音,只藏匿在她的心里,藏匿在她的眼底。
她接过了他递过来的微微发抖的笔,在登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真想迎视他眼里的温柔,真想给他一个想念的微笑,可是她仍然转身而过留给了他满脸的落寞。她在心里恼怒自己的懦弱,为什么不告诉他,她自己个假期都在想念他,爱人的心是圣洁的,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桀绊,为什么不再为他转身,为什么不再为他停步,为什么?回去时是一路想念,相见却是一路的泪水。
球场空荡荡,窗台空荡,只有一对受伤的眼睛在她心里发亮。是的,是她伤害了他,她的逃避,她的冷漠,她的变幻无常。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不用再等待。同学启动了引擎,一路飞驰而去,结束了她十九岁的初恋。
最终,她不还是没有接纳她的同学,心只能交给一个人,同样的故事怎么可以重复?她离开了,自己重新找了份工作,她曾经寄给了他一封只有写了一个地址的纸片,可是接着她又离开了,去了离他更远的城市,也许她怕等不到,也许她怕等到了又是更多的心痛和眼泪,也许在她还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年龄,她更不懂得如何去留住一段让自己铭心刻骨的感情,也许她怕属于她的这一段最初的恋情沾染了世俗的琐碎。
从记忆中苏醒过来已是凌晨五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她要像向日葵一样照亮自己的人生,照亮自己的家人,或许在哪一天,在某个地方与他相遇,还可以像向日葵般照亮他的眼,他的心。
他熄灭了烟头,天空中绽现了一缕缕的晨曦,十三年了,当他得知她已离去后,他陷入了悔恨和自责中,在她交给他三颗红豆的时候,他就该知道的,他为什么不去体会她的矛盾,她的闪躲,她孤傲倔强后面深藏的脆弱和忧郁呢?为什么要在她离开前逃避。为什么不留给她一点东西,哪怕是一句祝福,一次拥抱,可她就这样离开了,就像她从来就没有出现,他曾尝试着去寻找她,可是他竟然发现自己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在他盼来她寄来的一个地址后,他欣喜得落泪,可是当他赶到那时,值班室人员却告诉他,她刚离开。希望再次破灭,他相信这又是她的一次逃避,为什么?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逃开?他站在公司门口,站在这个原本陌生因为她驻留过而变得熟悉的城市,想着她的孤独,想着她的等待,想着她的憔悴,他的心一阵又一阵的揪痛。为什么不再多等他一天?为什么不让他告诉她,他会消除她心里所有的矛盾和忧郁,也许他们还没有足够能量能抵御生活中的重重困难,可是他们可以把握自己属于他们的这一段感情,用彼此的爱给对方力量,也许他们最后的人生和归属仍然是不可预测的,他们一定能够经营出属于他们的精彩。他为什么不去给她那样的信心,为什么要在他领悟后又面对她的离去,如果无缘,为什么要给他们这样的相遇和铭心刻骨,如果有缘,为什么又要让他们一次一次的擦肩而过。
他不知道如何去寻找她,除了原地的等待,而这样的等待又是深深的自责和悔恨。是他的试探一步一步把她推远,是他的骄傲和自尊把她一点一点的推远,是他的怀疑和妒忌把她一步一步的推远。他觉得她那样的女孩应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她属于艺术,属于快乐。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职员甚至职位还不如她,他怎么能给她带去幸福生活,他怎么有资格去拥有她的爱,他在理智和情感中不停挣扎,在情感占上风时,他一天一天的等待,目送她出去,迎接她归来,远远的跟在她的后面,尾随她去书店,尾随她去影院,尾随她闲逛,看她在羽毛球场,灵活奔跑,听她银玲般的笑声,偶尔捕捉到她闪亮的目光和隐藏的想念时,他便一遍又一遍的回味,似乎再无所求。在理智占上风时,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从她的视线内消失,他不停的问自己,我能够带给她什么?我甚至连自己的生活都还保障不好,我如何带给她幸福?那个定期寄给她厚厚信笺的人一定是牵挂她的人,一定是比他优秀的人,就凭信封上那刚劲有力,飘逸洒脱的字迹,不然为什么她每次收到那信时脸上便绽出向日葵般的微笑,还有那个开雪佛兰来找她的那个男孩,他阳光,帅气,自信,他的眼里写满了对她深深的眷恋,他拿什么跟他比?他被这样的场面和猜想刺激着眼里燃烧着嫉妒和报复,虽然他紧捏拳头亲眼看到了也对雪佛兰男孩的拒绝,看到了她眼里幽幽的对他失望失落又心痛的眼神,可他仍然被妒忌冲昏了头。故意在她面前大声答应其它女孩的约会,故意在她的面前为其它女孩排队打饭,甚至故意在她接开水的时候为别的女孩接水,还细心体贴的对别人说,小心别烫着。他做这些殷勤而果断,却没有得到报复的快乐和解脱,他从她的眼里捕捉到了痛苦也捕捉到了鄙视,然后竟是对她更深的依恋。如果摆不脱为什么要摆脱,如果靠不近为什么要靠近?他曾在无数个不眠夜问自己 ,为什么在他们之间有一个明明感觉到了相爱却无法相近的距离,如果老天注定要他们在相拥前转身,在相爱前止步,那就用这样的距离,用目光触摸她,抚慰她,拥抱她,这已足够。
爱到深处,竟是彼此的放手。
他似乎懂得了她,懂得了她离开后对他深深的爱恋,懂得了她离开后对他所有的祝愿。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可他仍然在原单位守着,在等待的日子,他主休了料理,半工半读。他感觉她希望他上进,获得更多的知识和技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烹调,只是想到她的消瘦和苍白,他就一直设想着为她做丰盛的饭菜,从她特别的精致的餐具中他就感知到了她对美味的追求,只是大饭堂的饭菜又怎么能带给她美味呢?看着她难以下咽的表情,他就暗自心痛,暗自决心,总有一天他会为她呈上一道让她难忘的美食。可是现在留在饭堂里的,留在球场上的,留在上下班路上的,留在图书馆的竟然只是一个个幻影。
三年后,他在一家料理店做了主厨,他总是默默的做着,专注的做着,用心的做着,试想着他所做的每天一道菜肴都是为她而制,试想着这些菜肴滑入她口中时那惊喜又惊讶的表情。他的回头客越来越多,他的追随者越来越多,一个又一个荣耀挂满了窗檚,他只是淡淡的笑着,对这些奖牌视而不见。
五年后,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料理店,开在了他感觉她会在的城市。他的成功路让别人羡慕不已,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路走来的孤独,是她给了他意念,让他战胜一道道的坎坷,每一步成功都铬下了他对她无声的承诺。 他是长子,他是孝子,他没有任何的理由再违背父母的心愿,他成家了,在属于自己的料理店默默的做着,专注的做着,用心的做着,他不再问自己是否还有等待,是否还在等待,可是他知道自己还有愿望。
下班前她丈夫给她电话,说临时有事机票改签要晚回一天,妈妈带着孩子回了家乡。一个人的晚餐,一个人的时间,是她四处游晃的时间,这时候她只属于她自己,这时候天上的繁星变得闪亮闪亮,一如她放飞的日记碎片。直到如今,她仍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有些感情它注定留有缺憾,而正是这样的缺憾才留有完美的想象,当她仰望天空时,她才能够在那些闪烁的星辰里找到属于她和他之间的美好回忆,她甚至庆幸属于他们的这一段感情没有被世俗沾染,让她孤独无助的时候还能拥有一个洁净的回忆空间,让她独自漫步的时候她还有一个美好的愿望。
到这个城市一晃就十年了,她留下来了,这个移民城市让习惯了漂泊的她,不再漂泊,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也许在她幼年时看到爸爸买回来的画册上看到了这个城市的第一眼起,她就注定了要留在这里。城市的街灯亮了,是夜的提前到来,还是人们急于走进黑夜?黑夜正如秋天容易发生故事,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浪漫的,忧伤的,幸福的,坎坷的,平淡的,传奇的。当她漫不经心的走着时,她就想那个与她迎面而过的人又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梦里那种被揪着的感觉仍然没有散去,她总感觉他就在她的身边,离她不远的地方,为何有这么强烈的预感?十三年来没有过的强烈,可是他在哪里?每个迎面而来的异性都让她心惊肉跳。假如这个人是他,她该怎么办?该如何面对?十三年了,大家应该都改变了不少,真的相遇又还能认出几分?
他妻子给他电话,说晚上在娘家小住,孩子粘着姥姥不走,他说反正周末,老人喜欢孩子,就让孩子跟姥姥姥爷玩两天吧。
挂了电话,他的心又毫无缘由的怦怦跳起来,感觉十三年前那双轻轻的脚步正踏在他的心上,向他一步一步的靠近,从来没有过的强烈。他甚至听到了她的心跳声,闻到了她的气息,如果一抬头看见的就是她会怎样?来不及多问自己,只感觉到一阵眩晕,只感觉到浑身无力,只感觉到脚已生根,原来有些感觉只为一个人,原来有些感觉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她毫无目的的走着,像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走了多久,从来没有这么松懈过。今夜的她似乎没有任何的牵绊,只有她自己,她只属于自己,这是一条陌生的街道,陌生中却透出几份亲切,让她感觉无所畏惧。路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坐在木棚搭的露天台上,吉他手坐在店门口深情的献唱,人们享受着这样的休闲,这样的黑夜。这竟是一条清静优雅的商业街,住了这么多年她竟然不知道,可是她又有多少时间出来呢?她瞬间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瞬间喜欢上了这里。她想停下来,享受这样的时光。她抬头看见不远处有一幢装潢奇特的小木屋,心形的挂灯上镶嵌着蓝色的霓虹灯,忽明忽灭像悬挂在黑夜里的星星,当灯光熄灭时,三颗红色的霓虹灯又亮起,拖延着时而像三颗红宝石,时而又像一根红色的飘带。这是谁的想象,简简单单却又充满梦幻般的诗意?她走到了木屋六口,看到了灯光闪烁下的店招,那是用数百颗红豆镶成的几个大字“红豆有你”中西料理。在店的两侧垂着绿色的吊兰,让店面显得古朴自然又充满无限的生机,她怦然心动,决定试试店内的美食。
向导彬彬有礼的把她引在了靠窗的座位,她为侍者的细心和周到感激一笑,店内坐了八成的客人,他们或小心的交淡着,或细细的品味餐桌上精美的佳肴,不少人的桌上摆着一个心形的小甜点。她很好奇,但在菜单上却没有发现有这道甜点,侍者告诉她,这是他们老板
自创的甜点,也是老板给每位第一次光临的顾客的礼物,她怦然心动,点了份意粉和果汁
店里正放在克莱德曼的《星空》,琴声纯净,清脆,流畅,她喜欢钢琴曲,就在于它的纯和脆,而星空贴切着这样的黑夜这样的环境又让人无限瑕想,这个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心思如此细腻?她的心再一次的猛烈的跳动着,她喝了口果汁,试图平复这莫名的不安和心跳。
意粉来了,份量很适中,口感也很好,用心做出来的菜肴只有用心的人才能体会,她记得《巧克力情人》中有一片段,当痛苦心碎的主人公为她爱人的婚礼制作蛋糕时,所有品尝的人都陷入深深的忧郁和悲痛之中,她当时极为震撼。而此时此刻她体会到了制作者浓烈的情感和专注,是的,这盘意粉竟然也有着淡淡的忧郁和回味,像在等待某种回应。吃完了意粉,不久侍者为她呈上了小甜点,她刚平静的心又再次猛烈的跳动了,像是十三年前那次三秒的凝视,有一种设想让她眩晕和无力,乳白色的点心中间放着三颗红豆,红豆两侧用巧克力包裹着,而心形的点心边沿竟然是19朵雕刻精美的红玫瑰,点心的精美让她不忍破坏,可是如此精美的点心到有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呢?她轻轻的切了一小块,放入口中。点心慢慢的从她的口中直直的滑落到了心脏,那颗跳动不安的心竟是得到了抚慰般突然变得平静,她的口中回旋着一种令她眩晕的味道,她的眼泪顷刻间湿润了她的眼眸,她站了起来,她要去寻找制作这道点心的手,寻找这颗心,她凭着直觉在这个五百平米的餐厅寻找着,在餐厅的长廊挂着三幅油画,她在画前停步了。
第一幅是《希望》一个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女孩转身回眸的身边,油画的色调是暖色的,温暖的阳光映在她乌黑的短发上,在她回首的视线里是一排向日葵映着她眼里淡淡的笑意。
第二幅是《晨羲》薄薄的轻雾弥漫在油画里,透过轻雾能看到阳台和一盆紫罗兰和一本摊开的书,紫罗兰的叶尖上凝结着的露珠正滴在书扉上,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站在阳台边,像在看书,又像看着前方。站在画前,她的呼吸变得急促,那种强烈的预感正一步一步的得到印证,她不知道该离去还是该留下,但她的视线却锁在了第三幅画中《祝福》,油画很简单,画里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条小径,小径有点曲折,它慢慢的延伸,慢慢的变宽,道路平坦,只是依稀可见在路面上有玫瑰的花瓣,有向日葵的花瓣。
她把手扶在墙边,捂住这颗将要跃出的心,她在梦里勾勒了千面次的相逢,可是这一种却又最让她意料之外的,她早就看出了他的用心和细腻,早就看出了他的不凡,可是他所做的这一切仍然超出了她的想象,这种传奇式的相逢怎么就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知道她是该离开还是该留下“不要再离开,不要再离开了”梦里那含泪的呓语再次的回旋在了她的耳边。“我不会再离开了”在梦里她曾这样答得了他,可是,她按着太阳穴,她浑身发软一转身撞到了一个怀抱。她被紧紧的抱住了,她不敢抬头,不敢呼吸,深怕一抬头,一呼吸这一切都变成梦幻。她听到了怦怦的心跳声,她闻到了那种令她眩晕的气息,是他,她终于感受到了他的温度,他的力量。
他拥抱着她,紧紧的抱着,他终于抱住了,听到了她的心跳,闻到了她的气息,这让她眩晕的气息,没有答案的气息,他抱住了,这不是梦,她的体温,她的头发,她的眼睛,这一切都是真的。当他的员工告诉他,有一个女客人在门外看了很久,他就确定是她来了,这个店为她开了三年,她终于来了。他喝了一杯冰水,让自己平静,他终于可以为她做一道美食,终于可以让他品尝到为她而制的甜点,终于让她看见了这为记录他们情感历程的一切。他的眼眶里盈着点点泪花,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她,他的心就变得脆弱感性起来。他小心的准备着食材,小心的制作着,小心着,小心着,这小心的十几分钟比半个世纪还要长,可是,十三年他都已经等了,他不能让这些再出一点一点瑕疵,他悄悄的看着她用餐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停留。他看到了她的沉浸,看到了她的惊喜,看到了她的泪珠,看到了她的起身,看到了她的寻找,他就那样悄无无息的站在她的右侧,她对那些画太入神了,当她无力的转身,她就跌进了他的怀里。
她久久的不愿抬头,他久久的不愿松手,任时间飞逝,任时光倒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