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缘
——一个50年代生人的阅读经历
一.初见
1963年, 那年茗子她六岁。
S城傍江对山而建,已有数千年历史。
茗子和她的爷爷奶奶就住在江边不远的一条巷子里,那里叫茶馆巷。
傍晚时分。
刚从戏校下班回家的爷爷,意犹未尽地还在楼上住房里哼着一段开场唱腔,奶奶正在楼梯间改的 多户共用厨房里搞晚饭。茗子和邻居家的同龄女孩,就在窄窄的楼道口玩着游戏,她们正兴致勃勃的模仿着剧团排戏。
“哎呀妹妹,”茗子拿腔拿调地喊着,“月色这么好,我们一起拜月吧!”
跪地,弯腰,手举过头,两个女孩一本正经地对着木条凳做的香案拜了起来。
又是一声“哎呀”,被用萝卜澡巾做的水袖缠住了身子的茗子,在扯水袖时摔倒、踩空,从楼上滚下去了。
楼下,哪家一口铁锅就当梯口搁那里。
尖锐的哭叫,茗子左额血流如注,大人们一片慌乱。
第二天,爷爷没有去戏校,在家陪着头上裹着层层绷带的小孙女,偷空还琢磨几句唱腔。
爷爷,带我去茶馆听故事!
那要到晚上,还早呢!
那你跟我讲故事!
都讲过好多了,你听厌了。
不啊,就讲那两个漂亮小姐拜月的故事!
哈,正在排演的拜月记你都知道了!
爷爷拿起他上班带的黑包,拿出一本书,这里就是拜月记。
茗子翻了几页,失望地递给爷爷:漂亮小姐没有啊!
有啊!戏开演了。爷爷边说边唱起来。
背?我?理?我?怎?是?亲,茗子高兴了,模仿爷爷的腔调哼着。
茗子,吐词要清晰,是悲?欢?离?合?总为?情!
茗子只是瞪眼。
悲,就是茗子摔破头,痛;欢,就是茗子听故事,笑;离,就是~就是茗子要上幼儿园,哭;合,就是我们过年了,乐。
啊?爷爷,茗子的故事,书上也有?
茗子又拿起那剧本,颇有兴致地翻看。
所有你喜欢听的故事在书中都有,巷口茶馆里讲的说唐也在书上写着的。爷爷看到孙女一副似乎明白了的样子,便又唱了起来。
悲?欢?离?合?总为?情,明月?惜?青春。
茗子并不懂,只是很崇拜地摸着书。十年后,从去世的爷爷留下的日记中读到这句话,茗子才真正有所明白。
一年后,茗子入小学,收到爷爷的入学礼,是一套图文并茂带汉语拼音的《中国民间故事》。
从此,开始了她的阅读经历,生发出书与她的莫解之缘。
二.相识
从1964年9月到1966年8月,两年里茗子几乎看遍了她能碰上能看懂的图书。
S城的北正街,一条南北向的古老街道,窄窄而又长长的街路,两侧几乎都是做各种小买卖的店铺。自从读小学回到住在北正街中段的父母家后,茗子每天都要踏上这条街,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是能够穿街走到头的,因为街上有太多的小图书室、连环画摊。
一间能开三个大床的铺面里,沿墙支着一线长木框和铁丝做成的简易书架,架前摆放着数条窄得大人只能坐半边屁股的长凳,两墙间约一个大人高度的空中,也横横直直的系着铁丝。所有的铁丝上都挂着花花绿绿封面的连环画册。每一间这样的图书室画书摊都是茗子的最爱。
父母给的每天的一毛早餐钱,最多可以省出6分,那必须是冒着迟到的危险跑到头卡子挤进聚满了人的柜台买两个馒头做早餐,才能省得出;若在校门口的粉店里吃碗光头粉,享受坐在桌边先捞尽每根粉条再喝完透着猪骨香的汤后的惬意,那就只能省出2分钱。每天早上,茗子在6分钱还是2分钱的矛盾中出了家门,每天下午5点半,看完2分钱或是6分钱的图书,赶在父母下班前回到了家。
狡猾的图书摊老板,把图书都按类定了价。最便宜的是一分钱两本的,外观薄且破旧,或是与课本内容相同的革命英雄故事;最贵的是两分钱一本,厚且新,带彩色,多是隋唐三国红楼类古代故事的大套本。6分钱才看三本,对于阅读速度快的茗子,最多半小时就要离别那些令她魂牵梦绕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真是件痛苦事。
那天,茗子拿着早已经看完的三本聊斋画书,反反复复地翻着,身子扭动不安,但又没有交书走人。
给!茗子手肘被谁推了一下,屁股边塞过来两本图书,自己手上的书被人接走。
边上坐着的一个大点的哥哥,对着没反应过来的茗子扬了扬已到他手中的聊斋。
换着看!好勒!茗子一喜。
这是两本还没看过的三国,好厚!好精彩!
只要一打开图书,茗子就对街上的喧闹店里的走动浑然无觉。等茗子看完去还书,老板说,少一本!
啊,忘记换回来了!那个哥哥已经走了。
伯伯,我那三本已经还了,你看,就在这里摆着。眼尖的茗子指着架上说。
好啊!你还敢跟别人换书看!补钱!两本,四分!
那~那我明天给你补四分钱来,好吗?
不行!明天鬼晓得你会来!
脸上的麻子涨得比眼睛大的图书摊的伯伯,边说边过来拖住茗子的书包,一些人在看热闹。
委屈,羞愧,尴尬,难堪——??????
王眯子,算了,莫为难小妹子了,一位白发爷爷搭腔了。这小妹子我认得的,是汉爹的心肝呢。
汉爹?剧院里那个?书摊伯伯口气一下就缓了。你是汉爹的孙女,那我还才晓得。
茗子的书包又回到她肩上了。
下次来看图书,我不收你钱!茗子都出门了,书摊伯伯还在后面喊着。
多亏北正街上有的是图书摊,茗子再也不会来这家看书,就是路过,也要低着头极快地蹿过。
这次经历的好处是茗子学会拿自己的图书与同学交换着看了,同时交换的,还有对故事情节人物命运的看法。茗子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与同学换书看的坏处是,换来换去,不是茗子自己的书收不回了,就是把同学的书换得记不清落谁手上了。于是,每学期结束前,茗子就要被父亲拽着,到同学家一户户还书,或是赔钱。
茗子在还书赔钱的路上很注意观察父亲的动静:道歉诚恳,拿钱干脆,从不埋怨。快到家时总是一句叮嘱:莫要告诉你妈!一巴掌拍向茗子的脑袋——很轻!
于是有父亲陪着还书赔钱的茗子,同学都愿意借书给她,茗子看的图书越来越多了。
连环画书的形象性画面感,培养了茗子的丰富想象力,无论是写日记还是讲故事,她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一幅幅生动真切的图画来,但是色彩之下,还有什么?
有次赔钱回来,父亲说,暑假了,到你姑姑那住一段时间不?
在研读导演专业的姑姑,住一间单人宿舍,宿舍走廊到头,有开着双扇门的大房间,门上写着三字:资料室。
一张通向原著文本阅读天地的大门,从此向着茗子敞开来!
三.渴求
1966年夏,那场史无前例的坑灰复燃之火,焚烧神州,十年莫灭。
家里不多的几十本革命小说书连同茗子积了好久的故事会,全都"主动"上缴了,留下来的一套 列宁全集也被带红袖章的恶叔叔抄走了。那晚茗子睡卧不宁,惊动了父亲,一声"起来"之后, 茗子偷藏在自己枕头里的《青春之歌》就被父亲抽出来了。
搪瓷洗脸盆里,被扯成一沓沓的书页,在火中燃烧,纸灰趁着火气,飞起来,又落下。
哭声嘤嘤?小祖宗,哭不得!母亲立马拿毛巾捂住了茗子的嘴。
为什么要烧了我的林道静,你们是国民党?!两天不跟父亲说话的茗子,捶打着父亲的背,开口说了这一句。父亲只有苦笑。
那时的茗子哪里知道她已相识的和还未来得及相识的书朋友们,都被一只魔手烙上了"封资修"的红字,打入了地狱!
北正街上的图书摊店关了,剧团资料室封了,新华书店排排书柜书架空了,同学们的书包里只有同样的红宝书和两报一刊的社论了,还有就是以造谣污蔑挖人隐私的大字报到处飞扬。
武斗,死人,游街,抄家……
再后来,剧团是修正主义文艺黑线的产物,全部解散。一夜之间,茗子的爷爷姑姑全都成了无单位无工作无收入的三无人员!幸得母亲早就转业到了工厂,父亲作为留用人员派去看守已人去楼空的剧场。
家庭收入骤减,社会物质供应匮缺,晚上经常连照明电都没有。
昏暗的煤油灯下,留守剧团的三个家庭7个孩子围着茗子坐着,入神地听着茗子讲故事,时而笑声连连。时而静默沉思。那些或是充满童趣或是展现历史厚重的故事,在茗子的演绎下,使孩子们暂时远离了大人们的混乱世界。
但是茗子已觉得自己快要干涸了。
已经是两年多没有书可看的茗子,那天从资料室的灰烬中找到一本撕了封面的中学生理教材,十分高兴,捧回了家。晚上,同父亲一起留守的军代表来家里商量工作,发现了正看得入神的茗子手中的课本。一翻,一指,一吼:什么东西!这么点大人,就看这种不堪入目的书!
本来并无半点遮掩的茗子,顿时无措——这种书太肮脏?这是教材!那书再没回到茗子手中。
魂不守舍般地在剧场前院后坪里游荡着,茗子突然发现原来食堂边有个通往舞台地下化妆室的门开着,以前她和爷爷多少回进去过!去看看爷爷以前老坐的化妆台吧。里面漆黑一片!还记得门右边就是开关,手一绕就真的碰到了灯绳。
啪!眼前光明一片!地下室的深处,堆满了一捆捆的书!
心儿狂跳,满面通红,两眼朦朦,一身灰尘的茗子,还嫌躲着看这些抄没的禁书不过瘾,竟然一本本,一套套地偷了出来!
以狼吞虎咽之态偷啃着她视为至宝的天赐美食,月余后,茗子没料到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把她出卖了。
那张到地下室的门被一把大铁锁封住了,床板下没看完的红楼梦被一个竹筐装起,吊到房梁上去了,茗子被休病假一周,没书可读,只能闭眼睡得个昏天黑地。
家里人都出去了,好静!
黛玉病重,宝玉会来看望吗?
王氏家长们的狸猫换太子手法真的做了?
房梁上的红楼梦仿佛变成了狸猫,爪子挠着茗子的心!
搬移八仙方桌,架上四方高椅,还差一点点,红楼梦就是一面太虚幻境,姿态万方地在向茗子招手!
爬下又爬上,一根杈衣棍让茗子终于再拥朋友入怀。
看完了,心安了,奇怪,眼睛也好了!
更奇怪的是,父母根本不关心红楼梦是否安居于房梁之上!
13岁的茗子还未到怀想公子多情小姐薄命的年龄,为宝黛命运萦怀的嗟叹情绪不久就消退了,但是那铁锁隔断了茗子与新朋友的交会,她又恢复了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日子。
那天茗子从外面庆祝什么成立燃放的鞭炮屑里拣出一手巾包的未炸鞭子,正想着如何玩点新花样,看到妹妹蹲在地上用饭粒喂蚂蚁,成群结队的蚂蚁欢天喜地地抬着饭粒回墙洞里。
好的!茗子手脚一阵拂动,饭粒都拨到中央,蚂蚁们只得重新列阵。揭开手巾包,把鞭子拦腰一掰,露出黑黑的火药,在饭粒四周列出一道包围圈,只留一个口子让蚂蚁进来。
这叫做诱敌深入,点火全歼!茗子得意地跟妹妹夸耀着,你就等着看尸横遍地吧!
正要点火,一只穿皮鞋的大脚踩过来,火药阵立时乱了。茗子恼怒地抬头一看,是父亲!似怒非怒,欲言又止,表情十分奇怪。
你还是去地下室吧!父亲喃喃地说。
那张通向藏着收没书籍的门,大锁没有了!
茗子从此可以一书包一书包地挑选回她爱读的书了!但有过那次看生理教材被军代表发现的教训,茗子只得把她心爱的书藏到自家厨房边的楼梯间里。放学后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地下室挑选,晚饭后可以钻进自己的藏宝室欣赏陶醉。
与汤显祖相会于牡丹亭,感受杜丽娘的悲喜,领悟生死的意义;与马克吐温相识密西西比河边,约着小汤姆一起去历险,学会分辨正义与邪恶;与大仲马相知在基督山上,见识了知识与金钱的正面力量,快意恩仇……
浸淫于经典名著之中,真让茗子感到自己幸福极了。
有一天,茗子和妹妹兴冲冲放学回家,刚打开家门,便吓住了:家里空空如也!军代表的妻子告诉茫然呆立着的茗子姐妹,你爸调动工作了,你家搬走了!
搬了!搬哪里了?茗子猛然想起前几日无意中听到父母说过要搬到南门口以外的地方去,茗子小时候跟随妈妈去过那里拜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把我们丢了?!
气极!饿极!累极!拖着妹妹走了近两个小时终于找到了新家的茗子,急着查看家里摊得凌乱的家具用品,没有看到她的书宝贝,顿时伤心至极!
永别了,她精心挑选珍藏准备慢慢细品的那一套套中外名著,一册册古今剧本!
四.失落
1971-1977,整整七年,茗子陷入了她阅读史上的沙漠地带。
茗子读中学了。学制短了,初高中四年完成,理科课程内容深度较文革前课本大减,文科几乎围着毛著转,连古文阅读都是只选毛著中正面提及的古代典故诗文。味同嚼蜡的课本,千篇一律的豪言壮语,高大全的英雄形象,连电影戏剧都只有好人坏人两类人的斗争。不堪啊!这让拜读过许多名著嘉文的茗子只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虚空感。
能让茗子可以拿起来读几分钟的文本一点都找不到了。奶奶针线篮的一本夹丝线的旧剧本,都被她读得要呕吐了,那是一个老农民教儿孙爱护集体公物,改正自私自利毛病的短剧。
为演样板戏而恢复的剧团资料室里,除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和政治学习资料外,仅有八个样板戏剧本和山寨版革命剧剧本。
那天父亲回来,拿着一册油印资料,兴奋地对茗子说,这个,你可以看看。
《园丁之歌》?
数分钟翻看完,一扔。太小儿科!老师和同学帮助后进生的题材,茗子都不知写过多少次作文了。人物情节不说,这唱词儿写得也太什么了:“百花园中花似景,花红要靠育花人……”哪能和经典戏剧的唱词相比?茗子随口哼起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才是正宗!
但就是这个茗子不喜欢的戏剧,使得她在语文课上被老师大为赞赏,茗子接过老师的问话,把故事完整地叙述一遍——“没有文化怎能把革命重担来承担,就是剧本主题所在。”老师领着全班同学鼓掌!
到了高中语文课上,老师又提到《园丁之歌》,还是茗子简要地叙述全剧情节,但老师总结的是“‘没文化怎能把革命重担来承当’,这句话问题大了,中央领导指出。这句话简直是反攻倒算。”老师和同学看茗子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早有的疑惑由心中泛起。
为什么同样一个剧本,时而被赞,时而被批?到底哪是对的?
为什么同样一本书一个电影,过去是经典名著,现在是大毒草?该读还是不该读?
不敢问老师,也不能问家长,那时能够读到的文字里又找不到答案。
难道真是人生烦恼识字始?百无一用是读书?茗子被漫漫黄沙围住了!
心结莫解,前路茫茫。白天到学校混混跟同学疯疯,晚上就和奶奶宿舍里的人玩“5、10、K”。几度月圆月缺,茗子白胖了不少。
那晚正想着去谁家混两时辰,宿舍里待业几年了的胖哥主动来邀茗子去他家玩——听说你最爱看书,来吧,我有好书看!
不到十平米的房间,一盏电灯黄黄地照着正中的牌桌,四个青年男女吞云吐雾拍桌打椅玩的正欢。
胖哥,书呢?随着胖哥手指,茗子看到窄板床头有个黑色本子。疑惑地翻开黑面,四个间架不稳的钢笔字赫然在目:《少女之心》!
这不正是近来同学间窃窃议论的手抄本黄书吗?那天还有密友说起某男看过就成了强奸犯,某女看了就完全变了脾性,难道这么薄薄一本,竟有那么大的诱惑力?
来,坐我这里看,亮大些。胖哥手臂一揽,就把有些发怔的茗子连人带书拖到他的腿上:“这本书难得借到,强鳖要了老子一条烟!”
刺鼻的烟味夹着强烈的酸面包般的体臭,一边打牌一边调笑的男女,昏暗的灯光映着才翻几页就满是赤裸性描写的歪斜字迹,还有涨红了每一颗青春痘的油脸——“正五十K,妈妈的X,通吃你们咯些小鳖!”
“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蚊子嗡嗡嗡”——呆霸王薛蟠!红楼梦中最使茗子恶心的人物。
茗子丢下黑本子捂着嘴冲出了这个海市蜃楼太虚幻境。
慌慌乱乱地进家,奶奶正在搬移书桌抽屉:人都走快一年了,你爷爷的这些日记留了有什么用?来清下,看看里面夹什么冒。
茗子从厚厚一叠手工装订的帐本似的旧本子里,抽出一本,翻弄,放下,又抽出一本——
今天白天排戏讨论开场唱段,晚上回家,茗子摔下楼,被铁锅撞伤额头,一头的血。难过!
今天在家一天,照看茗子,琢磨唱腔,教茗子唱了这句:悲欢离合总为情,明月惜青春。高兴!
——爷爷!茗子再也忍不住了,大放悲声!
哭过后,茗子心境顿开:那些写尽人间悲欢离合,高扬人性真善美大旗的书籍,才是能够照彻人类心灵的一轮永恒明月!
茗子高中毕业了,只有"一个面向":除独生子女和身患残疾的毕业生可以在城里等待工作分配以外,其他都必须下放农村,向贫下中农学习。她到了知青点。
在知青点里,用从父亲那里偷来的两包烟作交换,茗子看完了《红与黑》从于连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复杂与矛盾;拿大冬天包洗衣服的承诺,她兑换到全本《安娜卡列尼娜》,由安娜的自杀,她感悟着情感与道德的纠结;因了一本《唐诗三百首》被偷而与朋友翻脸,她懂得了友情必须建立在真诚上;还曾来回20里地到另一个知青点上借阅《简爱》,环复而漫长的田径上独行使她更理解了简爱的自强与孤傲;为看那本残缺的《古文观止》,给书的主人一户农家写了两百多个鬼节的钱纸包;从姑姑家偷来的半部《唐宋诗举要》让她从头页至末页工工整整抄了两遍,抄写本又成了茗子送好友的珍贵礼物;为参加高考,好友父亲的《辞海》成了她最好的复习资料……
这些得之不易的书籍,帮茗子驱赶过身心的疲惫,让她浮躁的灵魂得到安抚,空虚的心灵感到充实,如月随行般,伴着茗子熬过了三度酷热难当的夏夜、冰天雪地的冬日,走过青春华年最为艰难的那一程。。
五.重逢
1978年3月,废止12年的高考又恢复了,茗子如愿考上了岳麓山下的一个大学。
新鲜的空气,安静的教室,一见投契的同学,博学善教的师长:真的是换了人间!
第一次到校图书室借书,沿着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再也不需躲躲藏藏看书了,无比坦然自在:再也不必担心没书可看了,无比充盈满足。站在检索柜边,看着那密密层层的图书分类卡片屉,那种历经风暴的游鱼终于找到了入海口的欣喜实在难以言表。
找书员工太忙碌,等不及的茗子偷偷溜进了藏书馆,这一眼望去,高及房顶的大书架如骨牌般向着另一头延伸摆放,每一个书架又是多排竖列着满满的图书——茗子只觉胸中热流激荡,一句话脱口而出:
朋友,久违了!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从此,这条从教学楼 到校图书馆的约600米长的林荫路,茗子几乎每天都要走一个来回。
那日,连着下了几天秋雨,地面有些滑溜。背着一书包书,手上还拿着几本放不下包的,茗子走得艰难。快走!趁其他同学还没到借书处,我又排队在前了。正在小小得意着自己的行动迅速,不料书包布带突然断裂,茗子下意识用手去护住书包里散落的书籍,竟忘了手中也有书,顿时,满地狼藉!
喂,我来帮帮你。一个轻柔的男声说,走吧!
跟着拿着自己那堆书的男生往图书馆最后一段200来米的斜坡路走去,茗子想化解刚才自己的尴尬。同学你哪个系部的?
嘿,和你同系同班几个月了,还不晓得?你不是经常和那个叫小蕙的抢占紧靠在教室门的第二排出口座位吗?
小蕙是茗子同班又同寝室的好友。真的是同班同学呢,茗子笑起来了,心也放松了。
寒假到了。赶在图书馆闭馆前,茗子收集了寝室里外地同学的借书证,一次借了30余本书,准备假期好好享受"美味"。多亏小蕙帮忙连人带书送到了公交车上。刚跟小蕙挥手道别,发动了的车子好一阵摇晃,茗子有些站不稳,心里更生出担忧__下车时怎么办啊!
喂,来坐我这里。轻柔且耳熟的男声传过来,两捆书就移动到车窗下的座位边了。
是你!同班!茗子高兴地顾不上是在公交车上,众目睽睽,众耳直直,就和那个曾帮她收拾散书残局的男生聊起来了,竟不知自己怎么就安坐到男生让出来的位子上了。
你到哪里?回家。你呢?我也是回家。两人同声:都是s城的!
带着这么多书?还要转车吗?男生问。
要在桥东转1路车,茗子说。
那我送你转车,你拿不动呢。
江边寒风扑面。从桥东车站下来,穿越长长的一段人车混行的路,才能走到沿江道。茗子跟着这个双手提着书捆的瘦高的眼镜男生后面,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好亲切温暖!
这些书你都没看过?男生问。
你都看过?怎么放假不带书回家?茗子反问。
你这些书,我16岁前就大多看过了。我家那时有一个房间四墙都是书架,可惜,还有好多我没来得及看,文革就都被抄家烧了。眼镜男生轻声说着,镜片光闪闪的。
四面墙都是书架?茗子心里那根痴迷书的弦,被重重拨动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一间大房子,除门窗外的四壁,都被高高的书架挡住,一本本脊上烫着金色字样的精装书高高排列,一套套盛在书匣里的线装书摞摞堆放,一个瘦高个男生在那窗下书桌边,不厌地翻阅,时不时发出笑声朗朗。
哈哈哈!茗子同学,你的车到了!我还是好事做到底,帮你送到家吧!
茗子定神一看,已是华灯初上,冬月清朗。
他们一起上了车,也从此开始了他们对人生这部大书的共同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