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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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昆明之后，发现学校复课遥遥无期，两派的战斗日趋激烈。小青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施彤家去。经过杭州那个不寻常的夜晚后，他们在一起难免有比过去更多的身体接触，这使施彤感到忧虑。这样发展下去是危险的，他想适当减少和她单独在家里的时光。他对小青说自己老是想着广州公园里令人陶醉的经历，想着清风白云、青山绿水，情不自胜。他提议多到昆明的公园里去玩。小青同意了，她说她想在西山高处练习写生，试着多画画美丽的滇池风光。
为了不让别人发觉，他们一般都是在天刚亮后就从城里出发，施彤骑着他那辆高大结实的永久牌自行车，让小青坐在车前的横杆上，他带着她迎着朦朦晨光骑向郊外。小青的画板就夹在车后。
两个月之内，他们的足迹走遍昆明四郊的公园。北郊的金殿，西郊的筑竹寺、海源寺、海埂，南郊的昙华寺都去了，去得最多的是西山，那里有太华寺、华亭寺、三清阁。他们常常爬到三清阁后山人迹罕见之处，谈天说地，欣赏景色。她面对美丽的滇池写生，他坐在一旁作出一首又一首诗。她绘画的天赋在写生中得到展现，进步迅速。他常常为她的作品感叹，赞不绝口。
六月的一天清晨，他带着她骑上自行车向西郊驶去。忽然一个声音在后面呼唤：“施彤！”
他立即停下来，转身向后看，原来是郑洁。小青迅速跳下单车。
“我昨天值夜班，现在才从医院下班回家，你……你们去哪？”郑洁说。
“这是郑医生，我和你说过的，就是黄石同志，我们学校的那位黄组长的爱人……这是覃青青，我和你说过的。”施彤忙着两边介绍。
郑洁和小青四目相对都吃了一惊。小青心想这女人风度真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雅气质的女人！郑洁则忍不住动情地说：“唉呀，早听黄石说覃青青长得清秀，想不到你这么美！”她边说边上前来拉着小青的手。小青脸微微一红低下了头。
我骑车带她到西山去写生，施彤指着车子后面的画板。
“你们要到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要到下午六点多钟，天快黑的时候。”
“那今晚到我家来吃饭，好吗？见到你们真高兴！”
施彤想推辞，但看到郑洁诚恳的面容就忍住了。他问小青：“郑姐请我们去吃晚饭，怎么样？”
小青腼腆地说：“由你决定。”
他们答应了郑洁的邀请，在傍晚来到黄石家。黄石请他们坐下后说：“知道你们要来，我是盼了许久啦！你郑姐在忙着做菜呢。”
已经快十岁、长得有一米二、三高的芳芳看着小青发呆，既没有叫她也没有叫施彤。黄石说：“你这孩子，越来越没有礼貌啦，怎么不叫人？”
芳芳仍然没有叫。
“你怎么啦？”黄石看着女儿有点生气了。
“爸，怎么叫嘛！”
“施叔叔你还不会叫吗？这是小青姐……姐……”黄石突然咯噔起来，啊，原来芳芳不叫人是有原因的。一个叔叔，一个姐姐，这辈份不是乱了吗？
芳芳犹豫了一下，分别叫了一声施老师，小青姐姐！她一双眼睛还是紧盯着小青呆看。
施彤心想，这小鬼真机灵。
一会儿，郑洁做好了饭菜，请他们上桌吃饭。
“芳芳，你怎么不好好吃饭，老是发什么呆？”郑洁说。
“我在看小青姐姐，小青姐姐太迷人啦！”
“小妹，你看你长得多秀气，真是含苞欲放的花！等会姐姐给你画一张像好吗？”小青说
“啊，太好啦，太好啦！”芳芳拍起了手。
小芳首先发现小青今天的写生，她把画板拿着给大家看，原来是一张远眺滇池的画。近处画的是西山的松枝，远处是茫茫滇池水，水面闪射出各种颜色的光芒。美丽的游泳胜地海埂像狭长的岛屿横睡在滇池中。海埂背后远处是迷糊朦胧的昆明城，前面是宽阔的水面，一望无际，不少小小的渔舟在水波中摇曵……黄石夫妇都离开饭桌围过来大加赞赏，郑洁说小青有极高的绘画天赋，真是一位人才。
大家回到饭桌旁，说到人才，黄石说：“告诉你们，我今天上午和一些省委机关的同志谈到人才，大家都说云南没有人才，历史上只出过一个唐继尧，我真想说问题是有人才不用，像施老弟这样的人才……当然，我不能说出来。施彤的祖藉也不是云南，可他自己已经承认是云南人了，唉，这社会！”说着黄石夹了一大块红烧肉放在小青碗里。
“不只唐继尧嘛，我们语文老师说云南还出过一个状元叫袁嘉谷！”芳芳说。
“好呀，芳芳也能参加谈论了。那你们大家都说说，云南究竟出过些什么有名的人物。我先说一个，就是义勇军进行曲的作者聂耳。”郑洁笑着说。
黄石指着施彤说：“老弟，你来说，你肯定知道不少。”
施彤笑道：“那好，我来讲讲郑姐的同姓郑和下西洋的故事。郑和是云南昆阳人，原本姓马，叫马和，小名三宝。他是回族，祖父和父亲都到过麦加朝圣，所以他从小就有了对西洋的若干知识和向往，我的看法，这种小时候形成的潜意识基因对他后来航海的事业成就至关重要。他十一、二岁时死了父亲，被人带到北京燕王府净身做了太监……”
芳芳拉着小青问：“小青姐，什么是净身做太监？”
小青被问得很狼狈没有开腔，施彤看了一眼又接着大声说：“后来燕王夺位成了永乐皇帝，把马和赐姓为郑，改叫郑和。他因随燕王起兵有功，人又聪明玲利，很受皇帝赏识，被派率船队出使西洋。他七次下西洋，最多一次有船只二百多条，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舰队。他带着导航、水手、工匠、医生、翻译、纪事各种人员和丝绸、布疋、茶叶、瓷器、各种金属制品等中国特产，还带有数量可观的精兵，能够击败一些国家一国的军事力量。他到了南海、印度洋、波斯湾、红海和非洲等地，实际上是世界上航行几大洲的第一人。他的开创性胜过麦克仑和哥伦布，不难想象他是一位多么聪明、坚忍不拔、有多方面才华的人……啊呀，我扯得太多了。”
“嗨呀，施老师真比我哥还能说！”芳芳大声说。
“谁？你哥？噢，听施彤说过了，是叫皇甫英吗?怎么不见他?”小青说。
“小英他一直在农村，现在是建筑队长了。每隔一月半月他都要来看看我们的，只是没有机会碰到你们……该你说了！”郑洁回答小青后转向黄石说。
“我已经说过唐继尧了。”
“不算不算！唐继尧哪个不知道。”芳芳嚷着说。
“那好，我说两个，可是我是从政策研究室的文件上看到的，只能说一两句话，我哪像施兄弟那么能说。一个叫赵藩，是大理有名的书法家，一个叫兰茂，是有名医学家，写过《滇南本草》这部书，”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简单，刚才施老师说的多么有趣。”女儿对父亲嚷道。
“我已经声明过了，我这都是从政策研究室的文件上看来的，我的确只能说这几句。还是让你的小青姐说吧！”
“小青姐，该你说啦！”芳芳说。
小青嫣然一笑说：“我只知道著名的书画家。我说说钱南园。钱南园这个人书画双绝，他在师法颜真卿，参照欧阳询的基础上，又吸收褚遂良、米芾的精华，自成一体，有人说他是‘颜鲁公后第一人’！他临摹了许多碑贴，我也学过他的字。他还喜欢画瘦马。你们去玩华亭寺时，可以到弥勒佛像旁看看那付对联：‘青山之高，绿水之长，且必佛方开笑口；徐行不困，稳地不跌，无妨人自纵心游！’这就是钱南园撰写的……钱南园不但书画好，人品也非常高。他做过大官，当过通政司副使，曾经弹劾过山东巡抚等权贵，直声震天下……”
“还有谁能说？云南的著名人物就这几个不成？”郑洁问道。
黄石摇摇头，施彤也摇头。大家都看着小青。
“那好，我再讲一个，也是书画家，诗书画三绝。明朝末年，出现了一位爱国书画家，姓唐，叫唐泰。明亡后，他剃度为和尚，改名担当。他十三岁考贡生，名列第一，是个神童。曾从昆明出发到上海找著名画家董其昌求学，但却有自己的创造性，独成一格。我看过他的一张书法拓本，真是气势磅礴，奔放豪迈，和董其昌秀逸的风格大不相同。因为他声名远皤，一位在北京身居显要的达官贵人来向他求诗，他写了一首给那做官的：‘灰冷蒲团绝世情，如何辇下也知名？只因下笔山俱响，搅得寒猿梦不成。’何等的气势……”
芳芳拍手道：“还是小青姐有本事，她比你们谁都知道得多！”
饭后，小青动手用铅笔给芳芳画像，郑洁去厨房收拾，黄石和施彤在一旁观看。小青的确有天赋，画得很像。黄石对小青说：“我说过你应该到艺术学院去深造，不然太可惜了！”
施彤呆呆看着小青画画，心中无限激动。唉！我的青青多么有才华！已经快两年了，多么醉人的时光！为什么时间过得这样快，像火箭一样，留也留不住……我和她还能处多久？要是没有什么特别事情发生，能不能再这样相处两年呢？可这会耽误她的一生的，这么一位出色的姑娘，我能害她吗？唉，怎么办？
中饭后，小青在自己房间里坐在椅子上拿着在串联中唯一的一张照片发呆，那是在广州东湖公园请流动摄影摊拍的放大了的四寸照片, 她和施彤倚偎在一起。
范婷婷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好奇地悄悄靠近女儿，突然看见照片上女儿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挤在一起。她大惊之余猛然一把把照片抢到手中。
“这是谁？”小青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如此震怒。
“是施老师……”她显得有些惊慌。
“就是你和你表姐说过的那个右派老师吗？”
小青脸色发白，微微点点头。
“拍!”范婷婷一巴掌打在小青脸上。这是她能记事以来，母亲第一次打她耳光 ，而且打得很重，她的脸立即红肿起来。只听到嘶嘶几声响，照片被撕得粉碎。
“我到你们学校告他去! 这个坏蛋!” 范婷婷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根棍子捏在手中。
“你要是敢去学校告他，我就立即离开这个家，我和你断绝母女关系!”小青两眼圆睁，她暴怒了。
母亲惊呆了。这哪是自己的女儿？小青从来是最温顺最安静的孩子呀!
母女两相互怒目而对，谁也不再说话，彼此僵持着，母亲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棍子……
范婷婷终于让步了，她坐了下来，压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喜欢他，他是个好人，人品好，又能干! ”
“可是你明明知道他是个右派呀!”
“右派又怎样？我不怕!”
“你真糊涂!”母亲又发火了。“你想成为右派家属么？你知不知道，成了右派家属，连猪狗都不如! 不行，我上街给你爸爸打电报去，叫他回来管你，这还得了……”她怒气冲冲往外就走。小青也没有办法阻止她。
显然，问题暴露后，不能再拖下去，总得有个解决。
想来想去，她想到表姐。是的，只有找范小燕商量。
她来到表姐家。范小燕和赵敬业住的是她们学院分给的三间旧房子，坐落在莲云街一条小巷子里一幢老师宿舍的二楼上。最外面一间用做厨房，中间算是会客室兼书房，两夫妇住在里间。见表妹到来，两人很高兴，热情地请她在中间屋里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
“听姑妈说你出去串联了，哪天回来的，一路上好玩么，讲给我们听听。”表姐笑着说。
“你都到了哪些地方？我们没有你那么好的机会，真羡慕能出去串联的人。”赵敬业说。
小青沉默不语。
范小燕这才发觉情况不对，小青脸上红肿着，脸色异常。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她不愿催促表妹，只静静等待着她自己开口。
“表姐，我和施彤相好了……可我妈妈反对，她打了我……”眼泪从她面颊上流了下来。
小燕和赵敬业略为吃惊地相互会意地看了一眼，小燕已经把施彤可能爱上小青的事告诉了丈夫。
“和施彤相好，太棒了，应该向你们祝贺!”赵敬业说。
“我妈妈说当了右派家属，比猪狗都不如…… ”
“你们真的准备结婚吗？”小燕问。
“他不愿，他说他只能和我相处一两年，绝对不能和我结婚……可已经过了一年多了，我们是越来越离不开了。我看得出，他根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
“右派又怎么了？他不是已经摘了帽子吗？我支持你和施彤结婚!”赵敬业毫不犹豫地说。
“你和他结婚，是要吃许多苦头的，这是你一生的大事，你想好了没有？”小燕说。
“我早想过无数次了，我愿意吃苦，愿意经受苦难，我不怕!”
“可他不是说不能和你结婚么？……你方才不是说他说过只能在一起一两年么？”
“我刚才说了，我们谁也离不开谁。一两年是他说的话，是他这样坚持．．．．．．”
“越是在热恋中处下去，越难分离。他坚持说只处一两年，也是言不由衷的话，他是怕伤害你……到了两年，他如果离开你，两人都不知道会多么痛苦……不过施彤这个人非同寻常，他决心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小燕讲着自己也说不清的自相矛盾的话。
赵敬业想插入说什么，被小燕用眼光阻止了。
“表姐，我不会离开他的，你们要相信我，我和他在一起经过了非常认真的思考，我这一生不可能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小青噙着泪水。
“那就照目前的样子维持下去，等运动过了再说，好吗？”小燕说。
“我也是这样想，可妈妈不同意，他已经去打电报给爸爸了。”
“等姑父回来，我去和他说。”小燕极力安慰她。
过了两天，覃威接到家有急事的电报匆匆从华云赶回来。知道了事情真象后，想找小青单独谈谈。可是一开口就被女儿那种坚不可摧的气势慑住，想到妻子所说小青要和父母断绝关系的话，心存疑惧，竟然谈不下去。想来想去，覃威决定召开一次前所未有的家庭会议。他去学校找到覃晓明，简单向他说明了小青的情况，叫他晚上回家一同商量。
一家四人晚饭后坐到桌子旁，覃威温和地说：“今天晚上，我们开一个家庭会议，大家来讨论讨论小青的事。照理说，小青这么大了，二十岁了，她的婚姻大事应该让她自己作主，可是，和她相好的是一个右派分子，这应该怎么对待，大家都发表发表意见。小青也可以充分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说，我们心平气和地讨论一下，大家都是为了小青的幸福嘛 !”
范婷婷怒气冲冲，根本不听丈夫的话，厉声说：“她要是嫁给了一个右派，不但自己要受够折磨，一辈子抬不起头，还会害得我们全家遭连累，我们有个右派女婿，晓明有个右派姐夫，这些都要上挡案的，好了，这下运动一来，一家都要遭殃……依我说，晓明，你明天就去找那个姓施的，警告他悬崖勒马 ，否则，否则，哼……”
“这事是有点难办……我也不赞成妹妹和这位施老师好，前途太危险! 但要我去威协人家，我也不干。昨天我们学校一些老师还在议论，你们听说了吗，李修文，就是云南大家都知道的才子，李鸿章的孙子，也是划了右派摘了帽子的，和一位女大学生讲恋爱，被那大学生的弟弟打了一耳光，就那么自杀了。我们学校的老师，人人都在骂那个大学生的弟弟……要我去逼人家，我才不去，把人家逼死了怎么办？”
“施彤他才不会自杀，他有的是志气! 倒是你们真的要去告他逼他，我就死给你们看。”小青悲愤地说。
“唉呀，怎么了! 我不是说心平气和地商量一下吗! 好宝贝，你说一下，是不是真的就离不开他了？”
“就是离不开，我不要你们管我的事嘛 !”
“好孩子，你想想，和他结婚，不但对你自己不好，你妈妈方才说的有道理，那会影响我们一家的，你总得为爸爸妈妈和哥哥想想才是，对吗？”
“我们又没有说要结婚!”
“什么？” 覃威突然高兴起来。“你们不准备结婚？”
“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我们没有提到结婚的事。”
“那是做朋友？”
“什么朋友! 你没有看见照片上那幅样子，两人差不多抱在一起了!”范婷婷怒气未消。
“妈，你说话小声点!”覃晓明说。
“不是普通朋友，也暂时没有考虑结婚的事。”小青说。
“我倒是想，只要你答应不结婚，就处一段时间也无妨。”父亲温和地说。
“真的？” 小青眼睛发亮向着父亲。
覃威思索了一会又进一步说：“ 你爱怎样就怎样，只要保证不结婚，爸爸不干涉你们!”
“你这个老糊涂，怎么能这么说，她和他睡觉你也不管吗？”范婷婷大为不满。
小青脸红了，她低下了头。
“我早就感觉到小妹对这位老师有好感，要是真爱上了，也没有办法。我看过一篇文章，说男女真爱上了，炸弹也炸不开!”覃晓明说。
覃威站了起来，严肃地说：“那好，我说一句算总结，只要小青答应不和那位老师结婚，我们就不管她和他的事! ”
范婷婷突然暴怒起来，厉声吼叫说：“你这个老糊涂，我打电报叫你回来，想着你总能管管女儿，没想到你竟然出些个馊主意，你想想看，他们在一起睡觉有了娃娃怎么办？你这个老糊涂呀！
“我看我们小青不会做那种事。”覃威争辩说。
“越说你越糊涂，年纪轻轻，两人能管得住自己？照片我撕了，你没有看到那幅亲热样子，我和你夫妻一场还没有照过那么亲热的照片……你管不了女儿，我明天去部队找你们首长去，我告你放纵女儿和右派相好，看你怎样办？”范婷婷大叫大嚷。
“妈妈你小声点，让隔壁的人都听到了。”覃晓明说。
覃威被暴怒的妻子弄得手足失措。
小青的牙齿咬破了嘴唇，一缕鲜血顺着口角下流。她愤怒地大声说：“我偏要和他结婚，就是要结婚，结婚，结婚，结婚！”。
“那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范婷婷气急败坏。
“我求求你啦！好宝贝，好女儿，爸爸就疼你，你也为爸爸妈妈，为全家想想吧！求求你啦，求求你啦！”
小青一字一句慢慢地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要和他好，就是要和他结婚！你们坚决反对，我就离开这个家，我不带累你们！”
“那得宣布和全家脱离关系！”母亲严厉地说。
“脱离就脱离！”小青坚定地说。
“……不……我不赞成，我……”覃威失去主见。
小青一转身回到自己屋内，把房门栓紧并闭了灯。
第二天上午，马秀珍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不请而来，说是代表学校作家庭访问。她先和范婷婷谈了一会，就找覃青青谈话。
“听说你和施彤相好了，是和他谈恋爱了，是不是？”马秀珍开门见山，一点没绕弯子。
“我有这个权利！”小青强硬地回答。
“关于他是右派的事，你的父母已经和你谈了许多。我要说的是女中可是从来不许老师和学生谈恋爱的！在女中历史上，只有解放前有一个老师和学生谈恋爱，结果以奸污女学生的罪名被判处了徒刑。你应该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我前年就毕业了，不能再算女中的学生。我已经二十岁了，婚姻法规定十八岁就可以结婚的。我有权利喜欢谁就和谁好，别人管不了我！”
“可你的人事关系还在女中。”
“那是因为文化大革命耽误了给我们发毕业证书的时间，这不能怪我……要是学校认为我不能讲恋爱，可以去法院告我。据我所知，和我同年级同学谈恋爱的有好几个，二班有一位同学正准备和一位解放军军官结婚。”
“好，我们不谈这个。我来找你也是一片好心，怕你一时考虑不周，铸成一生大错。你要明白，施彤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说不定运动后期他会出事的。”
“你有什么根据说他会出事？”小青有点吃惊。
“听说运动后期要清理阶级队伍，施彤当过右派，谁敢保证他不出问题？他很可能被送到农村去监督改造，如果发现什么现行问题说不定会送进监狱的……就是去农村劳动，也只能天天挑小畚箕！你是一个有极好前途的学生，我听说你的文艺才能很不错，还会画画，字也写得很好，你一辈子下农村和他一道挑小畚箕未免太可惜哪！”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母亲已经说过了，他可能被送去挑小畚箕。我才不怕，他挑小畚箕我愿意随同他一起挑！”
“你……”马秀珍气得一脸通红愤怒地站了起来。
晚上，小燕来到，当她知道事情已经闹大，学校都知道了，由不得大吃一惊。在和表妹交谈后，她表示支持她的决定。
小青一脸泪痕，推开施彤的房门。她把家中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小青的头靠在他肩上，他久久沉默不语。
“好哥哥，我们尽快结婚吧！我什么都想通了，现在连学校也知道了，马秀珍也被我顶回去了。我什么也不怕！谁也休想让我离开你！大不了就是和你一同挑小畚箕。”她紧紧抱住他。
他仍然沉默不语。
“你怎么了？”小青推开他站了起来，显然对他的沉默感到不满。
“不是的，你别急。我是在想结婚要办许多手续，我们慢慢想办法好吗。”
“什么手续？”
“比如说，你和我都要有介绍结婚的单位证明。”
“那你快想办法，我就不相信没有办法。你的办法多的是，这事会难住你吗？”
“好，好，我尽快想办法，不过也要一段时间。”
“那你可要尽快。我可是度日如年呀！”
施彤沉吟了一会，忽然一把抱住她，疯狂地吻她，令她喘不过气来，弄得小青头发一片凌乱。她说：“你怎么啦？怎么这么激动……我已经下定决心和你结婚，一千匹马也休想让我退后。结了婚，我们有的是亲近的时间。”她边说边整理自己的头发。
施彤又低下头沉默不语。
“你今天是怎么啦？”
“……唉，真对不起你……我们不是说过最多两年吗？”
“谁说的？我离不开你了，你难道不明白？你是怎么了，刚才才说结婚证明什么的，怎么又说起两年的话了。你……”小青发火了。
“我这几天仔细想，我还是应该离开你，不论多么疼痛，也应该离开你……”
“你敢! 你要是离开我，就是天下最坏的懦夫!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要是离开了你，我会痛苦一辈子，会肝肠痛断的！你要是对这一点都不理解，你就根本不爱我。”
他紧紧抱住她，不禁热泪盈框……
“你说打结婚证明的事可以想办法，你说说有什么办法？”
“学校的情况已经发生很大变化，钱校长又被新来的军代表请回来参加领导工作。我想可以找找钱校长，他这人对我很好，真算难得的。”
“噢，有这种事。你给我讲讲学校有哪些变化。”小青大感兴趣。
“你真要听？”施彤一时不能从刚才激动的谈话中平静下来。
“我很想听！许久没进学校了，我对学校的情况一点不了解。你仔细说说，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他停了一会，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安静下来，然后慢慢向她讲述了学校近来的一些情况。
和全昆明一样，学校已经分成两派，B派和P派。原来被打成黑帮的二十多名老师，除钱唐和施彤外，全都参加了B派，其他老师，包括钱唐和马秀珍都参加了P派。在昆明，大部分原来的领导干部都参加了P派，小部分领导干部和大部分过去受压的人则参加了B派。
“两派中的组成人员，主要是学生、干部和工人，没有多少差别，他们参加造反，要不是受造反理论的影响就是为了夺取自己的利益，一些骨干则是为了夺取权力……我是一派也不参加，我参加消遥派!”
“我们一齐消遥，好吗？”小青笑了。
“和你一道消遥，那真是上天堂啦……可是，我们能不能暂时不结婚，过了运动再说。”
“你……你怎么老是犹豫不定。我是走投无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已经宣布和家庭断绝关系了。你真关心我，就得为我的处境着想，母亲在紧逼，学校也在施加压力，方才我说过了，我是度日如年，再不结婚，没有一个依托，我真的很难生活下去！”
“好，好，你别说了，我一切都明白了。你给点时间，让我想办法。现在新派来了一位军代表，对我还不错。他说钱校长又没有被撤职，还是应该参加学校领导工作，叫马秀珍把学校印鉴交给了钱校长，你别急，我找机会和钱校长恳切谈谈。”
“那你可要抓紧，我是等不得了。我是有家难回……不，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只能短期内暂时在家里晚上住一下，这种情况不能拖下去！”
施彤紧握着她的手，泪如涌泉。“不要急，一切都会好的！”他呜咽着安慰她。
“那我们很快能成为夫妻了？”
他点点头。
她一下子变得非常高兴。
他忽然再度发疯似地拥抱她，疯狂地吻她，使她喘不过气来，再度把她的头发全弄乱了。
那天晚上，小青不愿回家吃饭，他们随便在街上吃了两碗米线就漫步走到市区的圆通公园内。小青见下面园通寺里已经有灯火，说：“我们还没有一道去过园通寺，下去看看好吗？”施彤拉了她的手就走。园通寺就在园通山下面，不一会就到了寺里，他们两先到大雄宝殿转了一会，施彤指着殿门口那付对联对她说：“你看这边第一句是‘圆如满月丽天……’那边第一句是‘通喻慈航泛海……’两边第一字合起来就是‘园通’两字。”说罢走进殿里，小青用手摸着那高达十余米的双龙巨柱，说：“这些龙雕得太好哪，真像要飞起来，真美！”边说边踮起脚来够着去摸龙的眼睛。
“我们去一个最美的地方好吗？”施彤在她身后说。
“哪里？”小青形喜于色。
“到‘明月石’去！今天晚上有月光，那里最好！”施彤说。他牵着她的手向殿后东北角走去，这里往上爬便是山岩盘旋如螺的园通山，昆明人称之为“螺峰叠翠”。他们沿小石径向上攀登，踏上一级又一级石坎，此时明月东升，照见石崖上写着：“ 步步小心，须防石头路滑；层层着眼，方知峰顶人高。”
施彤指着前面一块熠熠发光的光滑巨石说：“这就是‘明月石’，你看，在月亮照耀下，比别的石头亮得多，是赏月的好地方。小时候，我父亲带我来过，中秋赏月，在这里喝酒……有一首诗：‘夕景色已收，明月升其东，秀出一片石，光彩照龙从！’就是写这石头……”他拉着小青的手在石上坐下。
她抬头看正在升起的明月，他却在看她。夜色中她被淡淡月光照亮的侧面，是那么美丽，特别是长长的眼睫毛，轻轻覆盖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梳成了小辫的头发在微风中起伏，她眼中似乎映着一轮明月，不知月神的眼睛中是不是也映着她……
月亮被一条黑色云带遮住了，小青专心地等待着……月亮快出来了，黑色的云带边缘放射出美丽的光条，月亮的圆形轮廊越来越大，它轻轻把云层推向后边。
“你怎么不看月亮？……你看今晚的月亮多么圆！”
“面对明月，我想起了在广州珠江边的情景，那晚也是明月当头……我们一起唱一首歌，好好唱一首歌，留做纪念，好吗？”
“你说什么？什么留做纪念？我们结婚后不是天天可以一道唱歌吗？”
“对……对……我是说在这明月如画的情景下唱歌，在人生中是难得的。”
“真的，太好啦，那快唱，什么歌？”小青显得很兴奋。
他们两相互依偎着轻轻唱起那支意大利乔尔达尼作的名叫《我亲爱的》的歌曲：
我亲爱的，
请你相信，
如没有你。
我心中忧郁！
唱了几遍，小青忽然说道：“告诉你，如没有你，我心中就不只是忧郁，而是无法忍受，我会想死!”
“我也一样!”他紧捏住她的手。
“你为什么一直对结婚不积极？”
“我不能不为你着想嘛 !”
“我自己愿意，你怎么总是推辞？”
“我不忍心伤害你呀!我不是已经答应你尽快想办法吗？”
“但是你应该明白你一直在伤害我，你对结婚不积极是自私!”
他呆呆望着她，一脸惶惑。
“你说你是不是自私？你只考虑自己良心安稳，你何曾考虑我的痛苦？我想了又想，你总是把你自己的‘高尚’看得高于一切，你明明知道我需要你，你总是拖，你想想，这种拖一天算一天的生活，你对得起我吗？”
“你是怎么了，我已经几次说了我尽快想办法去办结婚手续。”
“要多少时间？”
“我尽我的最大努力! 最多一个月!”
“不行!”
他默然无语。他心里明白，总是拖的确不是办法……和她最终分开的时候到来了，这一他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说呀!”
“那就下个星期!”
“好，一言为定。我等你一个星期!到时你一定要办好一切手续。”
“……我们一道唱唱我在珠江写的那首歌好吗。”
他们一道唱起了“榕荫石凳对珠江，江波粼粼映身旁。明月当头疑是梦，愿老此乡不复还！”
唱到第二遍，施彤没有出声。小青问：“你怎么哪，你怎么不唱了？”她在明光下注视着他，忽然发现他一脸泪水。
“怎么了？”她拿出手绢替他搽拭。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那天在广州的情景，由不得感慨万千！”
她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脸上。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小青来到施彤家，见他的书桌上乱七八糟堆满许多书藉。见小青进来，他笑着说，发现有蛀虫了，拿出来清扫一下。
“你的眼睛怎么全抠下去啦？怎么搞的？”
“没什么，这两晚有老鼠闹，没有睡好。”他笑着说。
说笑了一会，院子里忽然有人大声叫唤施彤。他拍拍脑袋说：“啊，我忘了，说好去给陈老伯家修电灯线路的。你一个人坐一会，我去给他修一下，半个小时就回来。”
施彤走后，小青走到书桌旁，观看桌子上凌乱的书藉。她忽然发现有一个大信封，上面是毛笔写着的大字：“旧照片”。她和施彤相好以来，还没有看过他家的照片，一时好奇，就打开观看。里面有十多张大大小小的旧像片，有施彤和父母和姐姐合影的，也有施彤小时的照片。小青看着他小时候那种俏皮的样子，由不得心里发笑。她一张一张欣赏，看完后，发现还有一个比较小的信封装在大信封里，上面写着：“母亲的信和秋萍”。她盯着秋萍这个名字，由不得心中一动，就迅速打开信封，一张照片从信封里掉了出来。她拿起一看，原来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结着一条小瓣子，长得相当清秀。怎么施家有一个叫秋萍的人？他可从来没有提起过呀。她翻开信封，两张信纸落在桌子上。她一眼就看见一张叠着的信纸上第一行有一句话：“彤儿：我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她吃了一惊，连忙打开拿起这封信认真看了起来。信上写道：
彤儿：我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昨天，有一位农村妇女找来家里，满脸皱纹，我以为她有三十多岁了，一问才知道她只有二十五岁。她说她叫周秋萍，家住云阳县大渔乡周家村，父母都是农民，是你的女朋友。她说，解放前，你在游击大队时和她认识，你们处得很好，并且有了婚约。那时你的名字是王英，她不知道你究竟叫什么，只知道你是游击队的队员。解放前夕你因为战斗需要离开了她们村子，她就和你失去联系。不久，她才发觉自己有了身孕，在父母百般追问下说出了真像，可她连你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被家里打了一顿，强迫堕胎。因为是找的草药医生，技术不好，弄得许多日子血流不止，身体严重亏损，几乎死了。后来好一些，她私下托人打听你的下落，因为说不清名字，连游击大队的人都说不知道谁是王英，一直没有找到你。最近碰到一位在你们游击大队呆过的同志，说起王英这个人来，那人说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教导员施彤，解放后就在县里任县委书记，现在听说到昆明去了。她多方打听才找到我，她还拿出一张你给她的像片，那的确是你呀！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做人要有良心，这可是丧德的事。她说要我告诉你她现在还没有结婚，你打算怎么样对待她。盼接信后速速回信。
妈妈 １９５６年月１０月５日于云阳
小青看了信，犹如五雷轰顶，几乎晕了过去。她看见还有一封又拿起来看，上面与道：
彤儿：
来信收到。你说事情是有过的。你的确做了对不起人的事，请我原谅。你说当时你才十八岁，年纪太轻不懂事，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一时失去控制就做下了错事，真是万分懊悔。这一切妈妈都能理解，都可以原谅你。可是，你又说不很喜欢这个秋萍，你记不得和她有婚约，记不得有这事。当时年纪轻，一时冲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也是可能的。现在事已如此，也没有办法。看看她那个样子，妈妈的确非常可怜她，但要她做媳妇也觉得很不合适。你们文化相差太大，种种条件太不相称。你求求妈妈想想办法，还带来了三百元钱，叫我给她，好好安慰安慰她。妈妈已经反反复复做了她的工作，她哭得很伤心，但她生活很困难，三百元对她是一笔天大的钱。经过这几天的说服，她总算平静下来，答应不拖累你的前程。她说你还是一个好人，只是当时都太年轻，做事太随便，也不能都怪你。我看她太可怜，又凑了两百元给她。这样，一共有五百元，在农村，她苦一辈子也难挣到这么多钱。总算把问题解决了。她临走时拿了一张以前的照片要我转交给你，像片上的秋萍还真长得不错，和现在判若两人。事情是了结啦，可是，妈妈还是要说你几句，你这一生不能再做这种缺德的事了，这会遭报应的。
妈妈 １９５６年１０月１５日于云阳
无边的痛苦和巨大的愤怒交织在一起。她把所有照片和小信封放在大信封里收好，拿了秋萍的像片一口气跑回家倒头就睡在床上，用被子盖住头。
她仿佛突然掉进了冰窖，全身发抖，四肢僵硬。他会做出这种事，这可能吗？但一切又是铁一般的事实！心里全是冰，凉透了。可是，还不只是冰，还有血……是的，几把尖刀扎在心上，五脏六腑全是血。他滔滔不绝向自己讲述真理、讲述道德……他竟然这么虚伪，我怎么会爱上一个伪君子！
施彤英俊的面容不断涌上心头，我是多么爱他呀！我实在丢不下他。我还想抱住他，想吻他……他的过错能原谅吗？当时他真的年轻。一个男孩子，一时冲动也是可能的……可他和她睡觉，他们在一起那么亲热……怀孕了，他在杭州说什么克制，可他对秋萍就不讲克制，他们在一起一定……，天呀，他是那么聪明的人啊……十八岁对施彤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已经是游击大队的领导人了，他可不是一般的不懂事的年轻人啊……这秋萍，十七八岁就和他发生关系，向他献出了自己，可他……二十五岁的人已经变得苍老了，这种罪能原谅吗？多么可怜的秋萍，这个流氓！
小青辗转反侧一直不能入睡，模模糊糊中似乎又和施彤睡在一起。他紧抱着她，一脸泪痕，求她宽恕……在他怀中是多么幸福多么温暖。和他分开自己能忍受吗？我是多么爱你，你怎么能这样。你要是早对我坦白，我也许会原谅你的，你为什么要隐瞒我……恍惚中似乎看见他紧紧抱着秋萍……小青心如火焚，简直受不了的疼痛……
他不好，离开他，我得去向母亲低头认错，我能吗？几天前才慷慨激昂地与父母闹翻，显示了自己独立自主的决心，忽然间又去认罪悔悟……我还算人吗？
天亮了，小青还是躺在床上不动。如果他彻底悔悟呢？一个人总不能说一辈子不犯错误，糟塌了一个姑娘，罪大恶极……但也不是死罪！如果真正良心发现，痛悔前非，对秋萍有进一步的赎罪行动，难道我就这么狠心，就不给他一个自赎的机会？
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小青最后决定给施彤一个机会，让他痛悔前非。只要他真正悔悟，进一步向秋萍赎罪，她准备原谅他。她想像着，当表示可以原谅他时，他一定会跪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脚，痛哭流涕……
小青推开施彤的房门，施彤一见她就跳了起来，紧拉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问她：“你昨天怎么不说一声就走，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小青大吼一声，把秋萍的像片放在桌上，拍着桌子哭着说：“你看看，这是谁？你究竟做了些什么？”
施彤看见秋萍的像片，大吃一惊。他急促地问：“你哪来的这照片？”
“管他从哪里来的，你给我坦白，这是谁？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施彤显得异常紧张，他低声说：“这是周秋萍，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你还不老实？”小青一脸怒色，声音都发抖了。
“啊，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可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这是解放前我在云阳打游击时认识的一个姑娘，我和她有过很短暂的友谊……也可以说有一些恋爱关系……”
“哼，一些恋爱关系，你真会说。你们不是有婚约了吗？”
“什么婚约？绝对没有！你可要相信我，绝对没有这种事。”
“娃娃都有了，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
施彤听见她提到娃娃，面如死灰，低头一声不吭。
“没有想到你是这么一个负心人。让一个姑娘有了身孕，你却不问一声就走了，不闻不问。你还算人吗？”小青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真的不知道她有什么身孕。我因为有紧急战斗任务，来不及向她告辞就走了。我不知道她怀孕。我敢对天发誓：我绝对不知道她怀孕的事。”
“那解放后你就在本县做县委书记，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我……我太忙！”
“胡说！胡说！哪有几年找不到时间的道理。你根本就是嫌弃人家是农村姑娘，配不上你，你想抛弃她。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青青，你怎么能这么骂我。我的确是……”施彤张口结舌。
“你以为你用三百元钱就可以买下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和幸福？你以为三百元钱就可以给自己开脱赎罪？你休想，你这个……这个……你是一个混蛋！”小青怒不可遏。
“……什么？赎罪？一个年轻人一时冲动做出的事，而且多半是她主动的，我觉得谈不上什么罪不罪的。我给她几百块钱是一片好心，也根本说不上什么赎罪。”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你不能小题大做。我的良心应该由我一生的言行来判断。”
“什么？小事？你糟塌了一个纯洁女孩子的青春是小事？”
“双方自愿，而且多半是她主动的，怎么叫糟塌？男女之间的某些关系也不能看得太重，我是有一些错，但也不能用封建思想评价这种事。这算多大的问题？”
“她许多年苦苦等待你，你却不给她一点音信，造成她的感情和身体多么惨重的伤害，难道你一点不感到羞愧？”
“小青，我觉得青年男女这种事多得很，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的问题最多不过是估计不足，对可能发生的一切估计不足，为对方着想不够，你何必这么苛求我？”
“我苛求你？”小青声音发抖。
“是的，你太苛……”
施彤话还没有说完，一句响亮的耳光打在他面颊上，这一句耳光比在广州时那次重得多。“你这流氓，流氓，我永远不想再看见你！”小青哭着跑出去了。
施彤登上了去重庆的火车，虽然是大白天，却只觉得天昏地暗。
才六月底，在昆明，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可火车上的气温却越来越高，热得难以忍受。昨天和小青闹翻，他觉得自己突然掉落万丈深渊，心底一片漆黑。但他很清醒，他必须立即离开这里，到外地走走。在昆明火车站才临时决定经北京到青岛去。因为是慢车，他决定先在重庆呆一两天再说。
他在火车上，听到几位广西人在大谈广西两派的斗争。一派是“联指”，是支持原省委书记韦国清的，原来的当权派较多。另一派是“4．22”，原来受压制的群众比较多。两派正打得不得开交，大有血战一翻的气势，已经开始出现打伤打死人的现象。那时，施彤没有想到，一年后，广西“联指”一派大规模镇压“4．22”，出现了全国少有的大批杀人乃至吃人的惨剧。
从火车上能看到的传单看，全国各地各派之间正展开全面内战，内战的规模越来越大，从拳头、棍棒迅速升级为真枪实弹、大炮坦克，形成了局部战争。在全面内战中，对立派别互以对方为“革命对象”，如同过去国、共两党互称为“匪”一样，对立派别之间也互称为“匪”，一些地方还开展了武装“剿匪”运动，力图以武力剿灭、压垮对方，“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甚至相互枪杀俘虏，出现令人发指的反文明反人道行为。
到了重庆，他住到一个小旅馆中，热得受不了。中午，他到街上看大字报，只穿了一条短裤和汗衫，这样穿着上街，还是生平第一次。走了一条街，竟然买了十多支冰棒。吃了冰捧还是汗如雨下。他这才体会了什么叫中国的三大火炉之一的重庆，生活在四季如春的昆明人，简直无法想像怎么能生活在如此炎热的气候中。
晚饭时，听见小旅馆中的人在大谈200人打败5000人的故事。原来重庆C派中一个中专学校的两百名四川学生，排成军队式的战斗队形，人人手中都拿了在磨床上磨得非常锐利的梭标，亮光闪闪，冲向D派的一个有五千人的工厂。他们一面走一面高声喊叫着林副统帅在国共内战时发明的口号：“完蛋就完蛋，今天就完蛋!”两百支梭标以震慑人心的声势冲向对立派。D派的工厂中有许多上海来的支援三线建设的工人，上海人毕竟现实得多，看见如此势头，许多人都下跪了……
在许多C派四川人为这以少胜多的战例叫好，尽力辱骂上海人的时候，施彤却对上海这些工人的表现深为赞赏。这没有什么可羞的，这是上海人文明程度高的表现啊……
晚上，他一个人登上重庆这个山城的高处，极目远眺，只见远处嘉陵江沿岸一片灯火，蜿蜒如蛇，曲曲弯弯，真是美丽极了。他由不得想起嘉陵江畔美人多的传闻，小青的身影突然在矇眬中轻轻飘来，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胜凄悲! 他每天都勉强咬紧牙关努力不去想昆明的一切，可是，那一切往事总是一阵猛过一阵地涌上心来。
在重庆呆了两天，他又登上列车，想经过西安、北京、济南到青岛去，那可是避暑胜地，是有大海的地方 ，能不能在大海宽阔的胸怀中得到解脱？
经过西安、北京、济南到了青岛，已是深夜，到处找不到旅馆。最后找到一处沐浴室，工人说晚上可以来住，沐浴客人一般都要下午才会来，可以从晚上睡到第二天中午。睡在沐浴客人坐的躺椅上，每晚三角钱。
躺在躺椅上，又由不得思念小青，和以往不同，这时，每一想到她总是心如刀割……他强使自己去回忆路上那些有关武斗惊心动魄的所见所闻，力求转移对她的思念。
他想起在火车经过西安时从旅客手中看到的传单，蒋若龙已经成为一派响铛铛的头目，在打战中英勇过人……眼前忽然浮现出这位朋友血肉模糊的屍体，惨不忍睹……在北京，亲眼看到北航等大学的学生揪斗彭德怀和张闻天的情景。那正是大热天，两个身强力壮的伙子把一代英雄彭德怀的手撇在后面，开着“喷汽式”，彭德怀极力想抬起头，那两个学生用力打他的光脑袋，彭老总拼命扭动光头，希望能稍微松动一下，可是脑袋上却被更沉重的拍打弄得狼狈不堪。这共产党的一代英雄，共产党的海瑞，就这样被一群残暴的大学生如此羞辱! 当年，毛泽东在延安保卫战时给彭德怀的电报：“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啊，历史呀，你竟然这么作弄人……就是这天，施彤一直等到批斗会散会，眼看着彭德怀和张闻天被押上一辆卡车，还是被两名大学生揪紧双手，低着头。张闻天的个子还真不小，这位曾被毛泽东誉为共产党开明君主的开明人物！他在遵义会议后做开明君主时，绝不会想到有今天的可悲下场……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起床后独自个向青岛那世界闻名的沙滩走去。这是一个阴天，天上鸟云密布。啊，多么宽阔美丽的沙滩，要是小青和我在一起，那该多美! 可是，不能想这些，一定不能多想，要克制住自己．．．．．．因为天阴，满天乌云，来游泳的人很少，只见许多沙滩上的更衣室孤零零地空着，一片淒涼。他脱下鞋袜，走到海边，惊奇地发现沙滩上有一些干了的海星，海边的岩石上，竟然生满了无数小的带壳生物，几乎没有空隙，每一寸岩石上都布满了小生物。
风起了，海浪逐渐变大，在黑压压的鸟云下，浪头一波比一波更高。几个在海水中游泳的人都上了岸。
几个身穿红色游泳衣的女人跑过身边，他看着她们那肥胖的身体，抬起头来，仿佛小青婀娜的身影清清楚楚站在远处，他一阵剧烈心痛，痛得肝肠寸断……
黑压压的鸟云算什么？那有什么可怕？但愿它能减少我的痛苦……
他在更衣室换了衣服，一个人猛地扑向差不多有两公尺高的海浪中。他不顾一切奋力向前游去。
海浪把他的头高高举起，举到最高处又忽然往下疾落，身体向下倾斜，下肢被抬高，似乎头就会插入深深的海洋!可是头又被第二个浪头的巨大的力量举起……海浪没有吞噬他，反而给了他极大的刺激……他向前游了很远!
忽然，有一些声音在呼唤，那是岸上有同情心的的人在向他大声呼叫，在人们看来，在如此大的风浪中游泳，这个人是不是疯了，是不是他想自杀？
他终于转身回游了。这是多么刺激性的体验，先是海浪把脚向天上高高举起，头部插向下方，然后脚下落，上身被抬高。要是在平常日子里，即令是施彤，也会有些惊慌害怕的，可这时的他，并没有把生死当回事，他在欣赏着一次又一次的浪头升降的刺激。
他终于回到沙滩上，躺在柔软的沙堆里。沙滩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他独自个孤独地躺着……猛然，一阵巨大的痛苦冲击着心灵，鸟云越来越低，像恶魔似的向他压来。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死亡的临近!
他站起来，走到岩石旁，用身体磨搽布满小生物硬壳的石头，他像一位画家，用自己的动作在身体上画出一条条血痕，一缕缕鲜血直住外流! 疼吗？不，不疼! 还有一种比这疼痛得多的伤痕，但看不见，那是在心底的伤痕，那里正在流着大量的鲜血……
我能到哪里去？我为什么要从那汹涌波涛中游回来？
对她的思念已经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我真蠢，想用出走的办法来冷却感情，那是扬汤止沸、火上加油啊？不愿死，死不了，怎么办？
一个多月后，他终于回到了昆明，可是，令他万分惊讶的是，他已经没有家了。
原来就在他出走后的一天，由于昆明下了罕见的倾盆暴雨，施彤的三间房子因年久失修崩陷了。邻居在雨停后来观看，发现除了衣服被褥被压在倒下的墙柱下之外，到处都是书藉，手风琴和许多容易破碎的东西都被砸坏了。他们找到两只施彤的大箱子，把能救出的衣物晒干后装在一只箱子内，另一只箱子则暂时空着，等过了好几天书藉晒干后，才把没有根本损坏的书装在这只箱子内，损坏严重的则都抛弃了。至于屋内的家具则没有多少可以保留的，不是被打坏，就是不值什么钱的东西。两只箱子存放在赵老爹处……
施彤含泪向那从小就住习惯了的旧居依依不舍地告别，实在无法，只有在小旅店暂时住下。失去房屋对别人也许是巨大打击，可他似乎已经麻木了，没有了家，这不更好吗？家对我还能有什么意义？没有了她，要家有什么用……他把情况告诉了钱校长，钱校长说要请示谢政委。两天后他在学校碰到来学校支左的军代表谢政委。谢政委是一个通信部队的团政委，很爱读书，学问在军官中是第一流的。
“谢政委，我叫施彤，是教物理的。我想找你谈谈。”
“可以可以，我听说过你。你是云南地下党的，任过县委书记是吧？”
“是的，那我的情况你已经了解了？”
“我看了你的挡案材料。”
“听钱校长说，你家的住房倒塌了，我告诉他给你安置了一间临时的房子，待会叫人领你去看看，如果有什么不合适，就来找我。”
“非常感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感谢什么？”
“谢政委，我在运动初期被揪斗，党支部书记马秀珍和工作组说我有什么《夺旗》的问题，其实，我一直在女中好好教书，没有任何政治上的错误言论和行动。最近看到有的信息说运动后期还要搞大规模的清理阶级队伍斗争，依你看，我还会被……”
“什么《夺旗》 ？胡扯! 你一个普通老师，夺什么旗？你哪有那么大能量？那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转移斗争大方向的阴谋。依我看，照他们说你的那些问题，根本不是问题……马秀珍这人，哼……”谢政委打断了施彤的话。
“谢政委毕竟水平高!” 施彤心中掠过一丝苦痛中的欢快。
“噢，有件事，看你的材料，你在研究相对论，钻研高深的数学，我们通讯技术室的一位工程师，从国外找来一篇重要论文，他有一个微分方程弄不懂，找了几位大学数学老师也没有解决，你能帮助研究一下吗？”
“只要我能够，一定尽力。可是我的水平也实在有限。我可以试试。”
军代表派人带施彤到南二楼高二年级一个教室隔壁的一间小屋内，这间小屋虽然在教室隔壁，可却没有和教室用同一道水泥楼梯，而是自己有一道单独的狭窄木头梯子，是原来堆放教学用品的地方，面积约有二十来平方米，有现成的床，非常安静。施彤向学校借了一套桌椅板凳，把两箱自己的衣物书藉搬了来，总算有了住处。
晚上，军代表叫人把一道通讯数学方程式送到施彤手中。他花了两天认真研究，得出了一个双曲线函数，反复推敲，最后确定答案是一个不稳定状态。他把结果告诉了军代表。军代表转给那位工程师后，那工程师对没有见面的施彤大加赞扬，说这帮助他们确定了某种装置的不稳定性，避免了可能的事故。谢政委把施彤请来，对他说：“施老师，你真是位人才! 要不是你有点历史问题，我真想把你要到我们通讯部队去。来，这是我和一个战友从思茅专区给我带来的普尔茶，我转送给你!”
在极端痛苦又没有其他工作可做的情况下，他自然而然又回到相对论的领域中。可是，几天之后，他猛然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他是一个有非常克制力的人，他曾经强使自己在嘈杂的暄哗中煅练过读书的本领。可是，现在，当他面对相对论的艰难数学符号时，对小青的思念总像挡不住的洪流一样立即把那些符号冲成看不清楚的黑影。本来，研究相对论这样高深的学问，没有世界上第一流的导师指导实际上是不可能独自进行的，要有微小进步也必须专心致志，一点不能分心……他既惭愧又悲伤地承认，那些缺少强烈情感的枯燥数学公式根本无法让他稍稍忘记锁在心灵深处的苦痛……幸好，处于文化大革命的尖锐政治斗争的环境中，自己实在无法不去深入思索一系列理论与现实问题。不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每天得到的有关文化大革命的许多信息，那么多传单和大字报，那么多流血事件，那么多人群的命运，总是把自己的头脑装得满满的——也只有这一切才能勉强使他挡住那无穷的思念之苦，断断续续的吃力地探寻着隐藏在文化大革命巨大惟幕后的隐密。
一旦转过来悉心研究社会政治问题，竟然发现头脑里居然也有若干时刻是一片清澄，创造性灵感从四面八方涌入心头，那么多独创性见解像漫天雪花，真是是目不暇接……他终于找到了安抚、减轻心灵创伤的途径。
……文化大革命当然是铲除异己的政治斗争，但那么多群众参加进来，他们在解放后的历史中第一次能为所欲为，情况就极大复杂化了；群众是工具，但又不是完全能用工具这个概念概括得了的……看来，马克思关于经济是社会生活基础的概念值得重新研究，法国大革命是在经济比较好的时候发生的；《水浒传》描写的也不是什么经济矛盾，好汉们被逼上梁山写的都是社会政治冲突；文革本身更表明经济因素只处于微不足道的地位……这样看来，由经济范畴定义的阶级概念应该重新考虑，实际上，历史上社会生活中尖锐对立着的并不一定是按生产关系划分的阶级，而是基于政治利害的特定的或特殊的阶层与广大群众的矛盾。在中国，几千年来一个以帝王为核心的特权阶层是专制体制的灵魂与支柱……专制体制一般情况下与人民大众的矛盾不一定很尖锐，只是在天灾人祸出现时才尖锐化……但有一种专制体制可以叫做极端专制主义体制，在这种体制下，矛盾每时每刻都是尖锐的。覃始皇掌权后的十五年和明代朱元璋洪武十三年胡维庸案后的二十八年，斯大林式的专政，就是这种极端专制主义体制的典型，文化大革命的体制，以大批人被批斗、逮捕、形形色色的黑牢和私刑、大批无辜者被残酷蹂躏而死、公安六条等为代表，是极端专制主义的特殊形式……为什么斯大林杀人是用法庭把人定为外国特务的方式，中国人则直接用言论把人定成黑帮，这也很简单，因为中国有文字狱的传统……
他几乎没日没夜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也曾有时为自己的发现而欢欣鼓舞。他感到了自己发出的光和热……这一切帮助他缓解了感情上的极端疼痛。
小青在无比的痛苦中渡过一天又一天。
我打他一耳光有什么错？我是为秋萍伸张正义……可我为什么又如此想念他! 我的心总是疼得像被刀割似的……这个人还值得我想念吗？不，不值得！他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灵魂深处隐藏有许多污垢的人！
从来没有过的失眠像鬼一样纠缠着她，饮食无味，不思茶饭……只要睡着，立即就做噩梦，许多噩梦。
覃威已经回华云县去了，范婷婷逐渐觉察到有了什么变化。女儿再也不提和那个右派老师结婚的事啦。成天躺在床上，心情十分忧郁，看来是和那老师闹翻了。她开始关心女儿，每天都给她做一点好吃的东西。
“小青，你怎么了？怎么变得这么憔悴？是不是生什么病啦!快上医院看看去。不论什么事都要宽心才是。” 妈妈关切地问。
“有什么病! 都不是给你们逼出来的!” 小青充满愤怒。
“你这孩子，怎么尽说些没良心的话？我什么时候逼你啦？爸爸妈妈还不都是为你好!凡事都要想开点，不要伤了身体。”
一天，妈妈说部队有位首长要带他的儿子来家玩，小青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头，一大早就出门去躲避。下午回家后，范婷婷试探着对女儿说：“今天王政委带儿子来家玩，人家那个儿子长得真好，又聪明。比你大几岁，已经在部队当上尉了。谈到右派的问题，人家王政委讲了，右派再有本事也是废人， 国家不会用的。 是废人，像植物人一样没有什么用处。”
小青直瞪瞪看着母亲，没有表示赞同，但也没有反驳。
“好孩子，你不要再生妈妈的气。妈妈还不都是为你好。你想想，那个施彤，且不说右派不右派的事，就是他的为人你也未必全了解。他三十多的人了，你才二十来岁，对他究竟有多少了解？爸爸妈妈是为你的一生考虑，嫁错了人，生米煮成熟饭就难更改了，那是一生的大事……你一时想不通，妈妈也不催你，但你千万不要说什么结婚不结婚的事，和他来往也要有分寸，你还是黄花闺女呀！”
小青没有回答。但她去了厨房，为母亲做了晚饭。
夜里，她又做噩梦，梦见施彤躺在医院病床上昏迷不醒，自己坐在床边看顾他。他一动不动，完全没有反应……一个医生进来对她说，你还不回去，他不会醒的。她说要等他，医生说：“等什么？至少要等二十年!这是个坏人，应该枪毙的……” 她惊醒了，想着梦中的一切，不胜惆怅 ……
她拿出她的吉他，在最初学习了夏威夷式的弹法后，她后来已经转向多数人喜欢的西班牙式弹法。她双手的指头轻轻拨弄着琴弦，不知不觉弹起托塞里的小夜曲。她忧郁地弹着，低声唱着：“往日的爱情，已经永远消逝，幸福的回忆，像梦一样留在我心里……”弹了一会，她已是泪流满面。
几个星期后，她的痛苦总算有所缓和。虽然仍是天天在想念过去，但痛苦是时强时弱，有时非常尖锐，有时又相对好过一些。她想去找同学玩玩，打打插，散散心，就到了宋伟瑛家。
宋伟瑛热情欢迎她。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憔悴？”小青说因为妈妈生病自己忙于照顾，累坏了，很快就会复原的。宋伟瑛带她到自己屋里，给她看了许多朋友们从四面八方寄来的信件和资料。其中有一册油印的《江青论电影》引起小青的兴趣，她向宋伟瑛借了准备带回去仔细看。
“我们的电影，男主角都不太理想，有的长得比较漂亮，可就像奶油小生，缺乏真正的英雄气慨。有的是英雄，可形象又太粗鄙……喂，你最近见到施彤吗？我在学校一直没见过他。这个人要是当电影演员，说不定会是最出色的！我总是忘不了他在许多人的口号声中那幅从容不迫的样子，这人还真有点傲骨！”宋伟瑛说。
“我也没有见到他。”
“哈，小青呀，你还骗我做什么，你不是和他很要好么？学校不少人都说你和他时常往来。老实说，我还真羡慕你，你配施彤真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你说些什么呀，哪有这回事。我并不喜欢施彤。”
“为什么？”宋伟瑛大感惊讶。
“他有严重的不可原谅的错误！”小青低着头说。
“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立场了。右派归右派……”
“不，我不是说右派的事。”
“那是什么？这人心不坏，他的形象是……是非常好的。”
“一个人的形象不只是外表，更重要的是内心，是他的精神面貌。”
“你是怎么啦？我倒觉得施彤的内心满好。他曾单独和我讲过一个热爱生命的故事，感情非常真实，把我都讲的要哭了。我觉得他为人很诚恳。”
小青抬头望着宋伟瑛，两眼泪汪汪。
“怎么了？你什么事？”宋伟瑛吃了一惊。
“没……没什么，我们别谈施彤了，好吗！我是想起了昨天看的一本小说，有点感慨……你说，一个男人要是在年轻时玩弄过一个姑娘，这种事能原谅么？”
“那要看他后来的表现，如果只是偶然一次，后来一直表现好，那应该原谅；如果后来又重犯，就不可原谅。”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是不是对他要求太严厉了？他可是只犯过一次错误呀！我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可他的态度是那么坏，他简直没把错误当回事……天啊，我该怎么办？小青心里激烈斗争着。
“你又不说话啦。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还不是为我妈妈，老是放心不下。”
“你真好，真是孝顺女儿！”
回到家中后，小青努力集中精力看江青论述电影的言论。
《林海雪原》：有严重缺点，影片没写土改。打威虎山好象就是杨子荣，夸大杨子荣个人作用，个人英雄主义。杨子荣化装土匪后，比土匪还象土匪，是歪曲，没写阶级斗争，土匪临死时还很顽强，没有矛盾。
《51号兵站》：对党的秘密工作是歪曲，污蔑。干秘密工作是整天投机取巧，整天和敌人、地痞、流氓混在一起，不依靠群众，有些搞法是敌人搞特务的做法。写上海党什么也不行，一个小青年就解决问题了。
《水手长的故事》：把敌人写的很高明，估计我们的情况很准确，我们写的很被动，故事不真实，后半部离奇得很。
《红河激浪》：为高岗、 翻案。
《怒潮》：美化彭德怀，为彭德怀翻案，最后写攻打城市，不建立农村根据地，是错误的军事路线。插曲有问题。
《野火春风斗古城》：银环是中间人物，累犯错误，与杨晓冬一见钟情，过分写了这段爱情。杨母三次出场，两次是给儿子说媳妇，歪曲了革命母亲的形象。
《冰山上的来客》：作者是伪满人员。没有党的领导，夸大个人作用，整个影片没有政治工作，排长凭吹笛子指挥战斗，凭歌子辨别特务。音乐从头到尾是靡靡之音，情歌都是伪满歌曲的翻版。
《逆风千里》：影片通过篡改历史，恶毒地丑化中国人民解放军，无耻地美化国民党反动派，明目张胆地宣扬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投降主义路线，疯狂地攻击毛 的人民战争思想。
《青山恋》：歪曲 的话，把 讲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说成未来属于落后分子的。歪曲老干部，对知识分子不搞教育，不靠政治思想工作，只靠温情。这些人都是极端个人主义者。
《兵临城下》：歪曲历史，写敌人起义不是毛思想的胜利，和我强大军事威力和政策威力的结果，而是因为敌人内部派系之争。贩卖敌人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反动理论，为蒋军官兵歌功颂德。竭力美化敌军，丑化我军。直接反对毛 的人民战争思想和“敌人不打不倒”的伟大指示。
江青用几句话就轻易地否定了上百部电影，大批制作这些电影的导演、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受到批判与折磨。
小青越看越是感到愤怒。这些电影大部分都是看过的，是比较拍得好的比较感人的片子，怎么一两句话就给否定了。这种情况太不合理啦，完全是专横霸道。特别是江青竟然几句话就把云南的两部深受广大群众喜爱的电影否定了：
《阿诗玛》：宣扬爱情至上，影射攻击社会主义制度。
《五朵金花》：整个影片写了一男一女，别人都是陪衬他们谈恋爱的。对少数民族不说他们进步，政治成长，精神面貌的变化，尽是吃喝谈恋爱。情歌很有问题。
《阿诗玛》拍得那么美，故事也那么令人神往，爱情至上怎么就是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这是从哪里说起？施彤给我讲过那么多有关文艺的论述，那才是真理呢！啊，施彤，亲爱的施彤，你才是一直为真理而斗争的英雄啊……我大概错了。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对人民对国家的忠诚，是追求真理的勇气。他可是第一流的人呀。他沦为右派，完全是为了追求社会的进步，是为了争取中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他为自己的信仰舍生忘死，怎么能说他品德不好呢……秋萍的事他肯定是错了，但比起他的一生，总归是次要的，我为什么不原谅他……可是我原来也是想原谅他的呀！问题是他的态度，他对秋萍的事不屑一提，一点自我批评都没有，我是为这才打他一耳光的，我错了吗……他为什么那么顽固，为什么就不肯认错，这是很大的过错呀！
她回想着施彤的一生，他是为勇敢追求理想才堕入地狱的。他以巨大的勇气忍受各种屈辱和折磨，继续追求，继续探索，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他对我们社会各种问题与毛病的分析，把我从无知迷茫的姑娘变成清醒认识真理何在的有智慧和辨别能力的人，他为我打开通向人类进步文明的广阔道路……可就是他，又无耻地伤害柔弱多情的女孩子，至今毫无悔悟之心，公然一点不羞愧地为自己的罪行开脱……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追求真理和道德高尚是截然可以分离的两回事吗？难道一个在道德上有严重问题的人会是追求真理的勇士？……小青越想越糊涂。也许秋萍的事有许多我不了解的地方，也许他有他的特殊原因一时没有向我说清楚，我应该给他充分的机会，应该体谅他当时的年龄和处境……是的，我应该再找他谈谈，再给他一次机会。
晚上，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来到施彤家。忽然，一片瓦烁出现在眼前，三间熟悉的房屋已荡然无存。不是人去楼空，而是人去屋亡。邻居告诉她，施彤去外地未归，他的房屋因大雨崩陷了。
一阵凄凉袭上心头，小青只身贮立黯然神伤。施彤啊施彤，你在何方？那温馨的小屋，那贮有多少甜蜜回忆的场所，竟然倾刻消失了……多么令人不安的凶兆，难道我和他的美好的过去真的结束了？
忽然牙齿疼了起来，找了附近的牙科门诊，越看越疼。她想到郑洁，就去了市人民医院。没有想到这么多人在排队，自己来得太晚了。轮到她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了。郑洁换了衣服出来，她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郑医生，你好！”
“啊，是覃青青！你怎么不早进来看……是了，人太多……你跟我来。”郑洁说罢转身又回到医疗室。换上白色衣服后，她让小青坐下，耐心地给她治疗。
治疗完毕后，她边换衣服边说：“你怎么好像瘦了许多，脸色也很不好？施彤呢，他好吧！许久没见他了。”
“他……”小青欲言又止。
“你怎么哭了？”
“施彤他……”
郑洁立即知道出了事。她温和地说：“已经到中午吃饭时间了，走，到我家去，有什么心里话都告诉我，你应该相信我会真心真意帮助你的。”
来到郑洁家，不见黄石和芳芳。郑洁说：“他们父女两都经常不回来吃中饭。一个在机关食堂吃，一个在学校食堂吃。”
她煎了自己昨天做的饺子招待小青，小青吃了几个就放下筷子，用手绢搽拭眼泪。
“究竟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小青慢慢地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郑洁。
郑洁听了许久不语。
“郑医生，你怎么不说话？”
“我有点怀疑，这完全不像施彤的为人。他真的会轻易抛弃一个女孩子？”
“这倒是千真万确的，我看过秋萍的照片还有他母亲的两封信，一切都记述得很清楚。”
“那也许他有难以说清的原因。涉及感情的事是很难说清的。从你说的情况看，他并不知道那姑娘怀孕的事，知道或是不知道，这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也觉得是有区别，我准备原谅他，可是他竟然还理直气壮，一点不认错，一点没有内咎，这能原谅吗？”
“也许他太爱你，他不敢认错……重要的不是口头认错，重要的是在行动上是不是改正了以住的过错……对不起，我问一句话，请不要见怪，你和他出去串联，天天在一起相处，一定很亲密，他的表现怎样？对你有过不负责的表现吗？”
小青脸一红低声道：“他是很有克制力的，他没有侵犯我……”
“那就是说，他已经吸取了年青时的教训，他和自己爱恋的姑娘在一起表现出了足够的谨慎和责任心，你是多么富有诱惑力的姑娘，他的表现难道还不能证明他的品德吗？小青呀，你不能太看重他口头上怎么讲，虽然他口头上不愿认错，可他的行动比认错更有价值。”
“可他总不能理直气壮地对待这件事呀，他竟然说给秋萍三百元钱是他的良心好……我想不通他怎么会这样，我觉得心里很痛苦。”
郑洁没有立即回答，她在思索。过了一会才说：“小青，我问你，你用不着害羞，你是不是很在意他和那个女孩子睡过觉？”
小青低头想了一会说：“不瞒你，郑医生，一想到这个，我就……就心里像刀戳一样疼得很。”
“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这个故事还是老黄讲给我听的，他说这个故事在中国思想史上有相当的地位……你看过明代冯梦龙的《三言二拍》没有？”
“浏览过《今古奇观》，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什么《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和《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记得有一个故事叫《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吗？”
小青摇摇头。
“那我给你讲讲。有一个叫蒋兴哥的人，为人正直并很多情。他有一个妻子叫王巧儿，夫妻感情非常好。蒋兴哥因有事到外地，古时候交通不便，一时回不来。王一人在家非常想念丈夫，不巧因为偶然的原因认识到了来本地做生意的商人陈大郎。王一时丧失警惕上了人家的圈套，和陈大郎发生了肉体关系，因为年青，控制不住自己，一时动情，把丈夫给自己的一件非常珍贵的衬衣珍珠衫送给了陈大郎。后来这事因珍珠衫失落被丈夫发觉了，蒋兴哥一怒之下休了妻。后来王的生活很不幸，落到一个县官手上做了小老婆。在偶然的一次机遇中，他看见了王，两人相抱痛哭，被县官识破真情。这县官也是个好人，竟然让他们夫妻团圆。蒋兴哥完全原谅了妻子，他们过得很幸福……在古代，一个男人尚且能原谅妻子过去通奸的行为，一个女孩子，我想也不应该太看重自己爱恋的男人年青时的这类事……你说呢？”
小青不自然地点点头。
思来想去，小青觉得自己不应该对施彤采取简单粗暴的态度，应该原谅他。他不认错是因为心灵受了太多的伤害，发生扭曲。即使他不认错，也可以在结婚后慢慢开导他，让他认错，对秋萍作出进一步的赎罪。是的，我用我的爱心去温暖他，他受的伤太多了，有了妻子的温暖，他因为受伤扭曲的心灵会康复的，他一定会正确对待自己过去的错误。
她不时到学校去溜达，有意观察各种动态，看看是不是有施彤的消息。这天到学校看见守大门的大老张的儿子小老张，已经快三十岁了，可就是长不高，个子还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他正代替父亲在守大门。看见覃青青进来，笑着问：“覃青青，好久不见了。你出去串联回来了？”
“张师傅，你好! 我前个月就回来了，进学校看看有什么事没有？我在家里闲着没有事，想来学校看看有没有哪位老师在，帮我补习补习功课。” 她边说边拿下背着的书包，拎在手里。
“你叫我张师傅! 太谢谢你啦，在学校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叫我师傅……老师吗，倒是有一位，施彤老师前几天才般进学校来住，听说他家的房子倒塌了……他前一段被关了牛棚，现在没事了，他为人好，肯帮助人，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找他。”
小青干咳了一下以掩饰自己的紧张。“啊，我看看带了物理书没有。” 她故意翻开书包拿出一本书说：“真凑巧，物理书在这儿。那就请你带我去找施老师。”
“他就住在南楼二楼教室旁边的教学用品保管室里，走，我带你去。” 小老张在前面走，小青跟在后面，到了南楼教室楼梯，小老张没有上去，却往后面绕。
“张师傅，你怎么走的？”
“ 噢，你不知道，施老师住的这间房子，从学生教室这边进不去，有一把专用的小楼梯在后面。”
这小楼梯很破旧，光线也暗，小老张带小青上去后，轻轻拍拍掩着的门说：“施老师，有人找你!”
施彤开开门 ，见是小青和小老张，吃了一惊，又是高兴，又是不安。
“这位是覃青青同学，她想找位老师给补习补习功课，是我说施老师在这里，就把她带来了，覃青青可是位好学生，不知施老师有没有时间。”
“我有的是时间，来请坐，小老张，我给你倒杯茶。”
“谢谢你，不用了，你们忙功课吧，有什么要我做的叫一声就行! 我走啦。”
小青万分惊讶地看着施彤。才两个月不见，他竟然瘦成这样，完全脱形了。施彤一生，有两次弄得面容脱形，一次是在反右派斗争中，这是另一次。
一阵怜悯之情涌起，她想扑到他怀里，可是，他竟然低下了头，眼睛也不看她。
她轻轻坐在他的床上，他坐到对面一把椅子上。
相对沉默了一会，小青先开口说：“我……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打你，我向你道歉！”
“那没什么，你打我我不会怪你。”
“我们不谈过去的事了好吗！你和秋萍的事我们不谈了，我也不管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不必再提啦……我们快结婚吧！”她想拥抱他，可是他仍然没有迎接她的表示。
“非常感谢你！可是，我觉得结婚不大现实。”
“为什么？”小青极其不安。
“你听过运动后期有一次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的消息吗？”
“听到了呀，那又怎么了？”
“我可能会出事的。”
“不要说什么可能出事，就是已经出了事又怎样？我还是要和你结婚。你答应过我快想办法办理结婚手续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你的情况怎样，我都永远和你同甘共苦，永不分离。我觉得做你的妻子是我的最大幸福。”小青流泪了。
“不，我不同意！”
“为什么？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如果我和你结婚，他们会说我勾引女学生，说不定会给我戴上坏分子的帽子。戴右派帽子还可以忍受，戴坏分子帽子我是无法忍受的。”
“凭什么给你戴坏分子帽子？是我自愿和你相好的。我可以公开向全体师生说明，我什么都不怕。”
“他们能相信你的话吗？”
“这种可能性简直近于零！你的判断力哪去啦？连马秀珍来找我谈也不敢说要给你戴坏分子帽子的话，她也只是说你有可能挨整。我想，最多无非就是下农村，这有多大了不起？”
“就算不戴帽子，只要我和你结婚，被作为斗争对象的可能性就大得多，人家会妒忌我，我的危险就会大大增加？本来学校就指责我‘夺旗’，本来就有些人忌妒我，如果知道我占有了你，肯定要变本加厉地整我……我们都不能意气用事。你应该考虑下你的艺术才华的命运，我还想保留自己研究相对论和其他问题的机会，要是被批斗，被处理，你和我的机会就会丧失，这是我一生的事，我不能不考虑。”
“我不要你考虑我，何必什么都拉上我，你想保护你自己就明说，我不要你为我考虑！”小青极其愤怒，声音发抖。
“我怎么能不考虑你，我倒霉不也是你倒霉？”
“我宁愿倒霉，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爱你呀！施彤，怎么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你忍心离开我吗？你好像不把我们的爱当回事？你不是常说为了爱情愿意舍生忘死吗？怎么临到结婚关头你就变了？”
“我早和你说过，我们只能在一起一两年，我没有欺骗你呀！”
“什么？你说的一两年是这种境界？天啊，我还以为你说一两年是怕危害到我呢……”小青气得脸色发青。
“真对不起，过去有些话我没有给你说清楚。我既不愿意给你带来麻烦，也不愿意由于自己不慎重造成一生的遗憾。你非常漂亮，可是这既可能给你自己带来不幸，也会给别人造成不幸。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们在广州串联时，蒋若龙曾经给过我一张字条，说你像天仙似的，过于美丽了，这可能给我带来不幸，要我小心。我们都应该现实一些，我和你这么美丽的姑娘结婚，必然要引起许多人的忿恚与忌妒，动员他们千方百计来整我……世界历史与中国历史都表明，美人常常会造成一个人甚至一个国家的灾难。希腊的海伦，中国的西施和杨贵妃……我建议你自己一生不要忘记这一点，自己随时随处小心谨慎，既不要不必要地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别人……”
小青心中再次涌起极大的愤怒，她又想打他一耳光，只是看见他那非常憔悴瘦削的脸，不得不忍住了。她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是一个陌生人，施彤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了……哈，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呀！
小青的目光和语气不知不觉地改变了。热烈期待和爱恋的目光消失了，甚至愤怒的目光也消失了，她充满失望也充满轻蔑……她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说：“啊，明白了，你原来是一位相信女人是祸水观念的了不起的封建卫士，我应该向你表示敬意。”
“你怎么想都可以。我不过想劝你关心自己一生的幸福，也为我想想，尽量避免在无意中带给我灾难……”
“如果我说我根本不计较我的什么前途，我只知道我的前途就是和你生活在一起呢？如果我说没有你我就没有任何前途，希望你为我的前途考虑考虑呢？你愿意不愿意满足我的希望？我只要你回答愿意或不愿意几个字！”小青用冰冷的语调问他。
“这事比较复杂，不是用愿意不愿意几个字能表达的。”
“那你是下定决心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前途拒绝和我结婚啦，是不是？”
“是为了我的前途，但也为了你的前途。”
“我不许你再提我的前途，你要考虑你的前途我不会阻拦你……”
“你没有进过地狱，你不知道地狱的滋味……我是不想再进地狱了，我想平安地生活，这就是我的前途，你应该体谅我。”
“和我结婚就是进地狱？你真会说。我今天算是领教了……就是我愿意和你一道进地狱你也不敢？是么？”
“对你而言，说敢或是不敢都很容易，因为你没有实际的体验，可对我就不同了，我是过来人。”
“好了，我也不想哆嗦了。最后再问你一次，如果我愿意放弃一切并准备忍受一切和你结婚，你愿意不愿意？”
“请你原谅我，天下比我好的男人多的是。我祝福你……”
“你以为我非和你结婚吗？你以为我不和你结婚就活不下去吗？那你可错了。我覃青青不是一个靠男人吃饭的人，我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只是有一点悔恨，悔恨我看错了你！看错你是我一生中犯的最大错误……你又何必千方百计地辩解，再辩解你也不过就是一个懦夫，一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她用尽可能尖刻的话语和尽可能轻蔑的语气把这些像一把把匕首的话射向他心里，说完飞也似地跑下楼梯，离开了那间小屋。
回到家里，她觉得自己心里的疼痛明显减轻了。对施彤的蔑视之情超过了对他的怀念，也超过了过去这些天对他的愤恨。她见到母亲时有一种愧意，父母毕竟年纪大了许多，自己是太幼稚了。她没有向母亲说明发生的一切，也没有向她道歉，只是努力为母亲做家务，替她洗衣服，每天主动烧火做饭，以温顺的面容对待她。
“小青，妈妈错怪你啦！我的青青是多么懂事的孩子，妈妈如果有些话说重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妈，我知道你和爸爸都是为了爱我关心我。我心里只会感激你们。我的脾气也不好，这一久反省，觉得自己太幼稚，有什么不对，你也不要记在心上……爸爸的药你给他寄了没有？”
“已经买好了，还没来得及寄。”
“那我去寄。”
“你上街注意一下鑫龙拍卖行里有一张女用的凤凰牌二手车，我看有八成新。你爸爸来信说给你买一张自行车，我看中了这一张，如果你满意，我就去给你买来。”
“真谢谢爸爸妈妈啦。”
小青给父亲寄去药物后，在鑫龙拍卖行看了那张女式凤凰车，很满意。她回来告诉了母亲，范范婷婷一会就把车买回来了。
中饭后，她想出去画画，就便试一下自行车，一个人背着画板骑上车走上去海埂的路。海埂是滇池中一块美丽的绿洲，离城区不到十公里。那里有细软的沙滩，是昆明最好的游泳场所。她来到沙滩边，把车锁好，坐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脱了鞋子，把脚浸泡在水中，极目远眺，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西南风吹起阵阵浪花，绿色的小波浪一到岸边就粉碎成雪白的水花，对面的睡美人山峰，头向后仰，胸部高耸着，安静地躺在滇池上。天上一朵朵不大的白色云霞，在太阳光照射下，正闪射出美丽的光芒，像天女散花……啊，滇池，你真美!她打开画板，试着描绘这美丽的风光。是的，能画出大自然美好的景色，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
她画了一会，见不远处来了几个女学生，她们跳下水中在沙滩附近游泳，相互嘻戏，笑声阵阵。忽然，一阵风来，把一块手巾吹到远处，她们不敢向深水处游，就向不远处一位年青的解放军呼叫，请他帮助捞取手巾。那解放军坐在一直伸入深水区的一那条长木头走廊上，他也是初学会游泳的。听到姑娘们的呼喊，立即不顾一切从木廊处跳下水向漂过来的手绢游去……猛然，小青眼看着那解放军在刚要够着手巾时，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她惊叫起来，四周的许多人都跑过来了，那年青军人迅速往下沉，几个运动员样的人迅速游过去，从长满水草的水底把那解放军托起，拖到岸边，四周围满了观看的人群。小青不敢去看，他心乱如麻……
那解放军竟然没有被救活，他年青的生命就这样在一瞬间结束了。在一
片哭声中，小青十分悲伤，画画的兴致被突发的事件冲走了。她收起画板斜背在肩上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回走，在那条土路上，她眼中一再浮现那年青解放军突然下沉的图景。他为了一条手巾，为了那几个年青姑娘的呼叫声，就这样从人间消逝了……他真不值得! 他事前绝对没有想到会这样，要是想到了，他不会去冒险的。可是他呢？施彤呢？他比起这个年青解放军，差得多了，他本质上是一个懦夫，是一个极端高明的伪君子。如果是自己有危险，他实际上绝不会冒死相救的……啊，可怜的秋萍，你是爱错人了，和我一样。只不过，你比我悲惨得多……
覃威来信说梦见奶奶缺钱花，要求范婷婷带女儿到老家弥勒县去上爷爷奶奶的坟，给两老烧些纸钱。小青不加思考就答应了。她和母亲坐长途汽车来到久别的老家。
小青的爷爷早在解放前去世，奶奶则是八年前在大跃进中死去的。覃威排行第三，老家还有一位一只脚跛了的大伯和他的儿子，主持全家大计、身强力壮的老四叔虽然担任乡长,但在那些年月，基层干部常被批斗,日子也不好过。二伯因在大跃进中过度劳累营养不良去世了。她们这次来，除扫墓外，主要是想看看小时多方照顾父亲现在生活很贫困的大伯。
大伯快六十了，看起来就像七十的老人，一生在烈日下劳动，皮肤被晒成深褐色，脸上全是皱纹。他那三十多岁的儿子覃小武除了做一些粗活外就不会做别的工作。大伯劳动力弱，工分少，分得的粮食不够吃，常常靠别人给一些施舍救济。
小青没有想到解放已经二十年的农村不少人家还是那么穷，她进入大伯家时由不得大吃一惊。这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除了两张破床和一些干包谷、干辣椒外，没有什么东西。范婷婷给了大伯一百元钱，这抵得上他三四年的收入了。并把带来的许多糕点拿出来，覃小武一见就抢了一个坐在草墩上吃，张开嘴笑个不停。
第二天，大伯带她们母女去上了奶奶的坟。烧过香和纸钱，磕了头后，大伯对小青说：“小青，你还记得奶奶的样子吗？那年你和你父亲来，好像还不到十岁。”
“有一点影子！”小青沉思着。
“唉，你是记不得了，你那年来，正是大跃进没有吃的时候。你来了，你奶奶忙着翻箱子，把藏在箱子底的一个小包打开，翻出她珍藏的两块饼干来给你，那是她保存了许久、自己舍不得吃的唯一的东西。”
“我还有一点印象，奶奶的手抖得很厉害，是她给了我两块饼干。”小青的双眼湿润了。
“那个年代说不成，大家都没有吃的，你奶奶临死时的唯一愿望就是能吃上一碗米线，可就是吃不上，够可怜的，就这样走了。”
小青心底涌起对大伯的强烈同情。中午大伯要煮米饭给她们吃，她了解到平常他们只吃包谷饭，就坚决要求也吃包谷饭。吃完饭，她主动要求和覃小武一同去田里挑稻草。在挑草中她的手脚多处被稻草划破了。挑完草后她又和覃小武去喂猪，大伯家养了唯一的一只猪。猪圈里全是猪的粪便，臭气熏天。
晚上，她和妈妈睡在临时用稻草搭的草床上，思绪万千。这里苦是苦，穷是穷，可是也不会饿死人。如果施彤他不是那么坏，我和他结婚就是在这种地方定居又何尝不可？又有多少不能忍受的。今天挑了半天，不也过来了，如果习惯了，就会一切顺利的。我也有一双手，我也能做别人可以做的劳动，如果天天和他在一起，即使下放劳动，我本来是可以过得幸福的。要是养猪，我一定把猪圈弄得干干净净的，把猪的粪便和猪睡的地方分开。可他……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呀！
也真奇怪，怎么施彤的表现和以往大不相同？是不是我弄错了什么？可是有一点应该清醒，他和我相爱以来，并没有碰到什么真正面临巨大磨难的考验，口头上说生死存亡容易，真到了关键时刻就不那么容易了……他那天口头上说的是既为他自己考虑也为我考虑，可很明显，他主要是为他自己考虑，在关键时刻，他自私自利的真面目暴露了……当然他说的也有道理，我和他结婚，的确会招来许多人的忌妒，可能会给他带来灾难，但我不是说明了我愿意和他一道承受一切吗……他和秋萍不知睡过多少次觉，心中真不舒服，我为什么一想到这事就无比愤怒……今天到猪圈，臭得头都晕了。对了，他会不会是怕我受不了苦难呢？他会不会一切是在为我考虑呢？如果是他真心为我考虑，何必找这么多理由，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他爱我不会假，这一点可以完全肯定，他是非常爱我的，可他在离别时连吻我一下都不愿意，我想抱他，他回避了，这有点奇怪……
……他会不会是故意装的？有什么必要装呢……如果他真心爱护我，一切为我着想，怕结了婚伤害我，他就有可能装，那我就完全误会他了，有罪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了……
想到这里，小青猛然坐了起来，由不得一阵惊悸。范婷婷梦中被惊醒，喃喃说道：“你翻腾些什么，还不好好睡！”
……装假的可能有，但比较小，所有迹象都表明他过分考虑他自己的安危了……但万一他真是装的呢……
早上，她用自己熟悉的碳铅笔，给大伯画了一张头像。大伯高兴极了，三十多岁的覃小武竟然喜欢得蹦跳起来。
在回昆明的汽车上，小青心神不定把头重重撞在车厢上，撞了一个大包。
从弥勒回到昆明家里，小青觉得自己的身体有所恢复，虽然还不时想起施彤，心里一阵痛苦，一阵又涌起轻蔑之情……比起前些天，总算好得多，疼痛已经不十分尖锐了……只是偶尔想到他可能是装假，心中就不免发毛。
她把江青论电影的油印小册子抄完了，计划针对江青的言论写一些自己的电影评论。无论如何，施彤在政治上对我的帮助还是大的，他对社会政治的看法是深刻的，我应该努力写一些电影评论，和江青这个坏女人唱唱对台戏，只要不指名道姓就行……她带上这本小册子骑上妈妈给买的自行车去还宋伟瑛。
“你的气色好像比上次稍好了一些。”宋伟瑛说。
“没什么，慢慢会好起来的……江青这个女人太坏啦，毛 为什么给她那么大的权力，一两句话就可以对一部电影生杀予夺。”
“电影算什么，对许多老干部她都能几句话生杀予夺……”
“你这个红卫兵司令，竟然也骂江青，江青知道了且不要气死！”小青笑着说。
“我这个红卫兵司令早过时了，现在已经成了打击对象。现在是新的红卫兵在全国叱咤风云！我看他们能横行到几时？我什么都明白，他们也只是江青一伙的工具。你看打成这个局面，红卫兵打红卫兵，工人打工人，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喂，你知道武汉事件吗。”
“什么武汉事件？”
“你也太不关心政治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７月下旬，武汉的两派造反派闹了起来。一派是当地军区支持的‘百万雄师’，一派是反对军区领导人的‘钢工总’。毛 带了谢富治和王力去解决两派内斗，王力公然正式表态说‘百万雄师’才是造反派，毛 正在旁边，我爸爸说这肯定是毛 的意见。结果闹翻了，‘钢工总’闹起来，把王力抓了，腿也打断了，那时谁也不知道毛 就在一旁，要不然乱子就弄大了。几天后，毛 就在上海说要武装造反派，要建立第二武装。这样一来，全国到处都在给群众发枪，武斗迅速升级。虽然在不久后王力这个刚刚被歌颂为英雄的人，竟然令世界震惊地被定为反革命，被中央文革逮捕，我父亲说这是毛 找了一只替罪羊，但抓了王力，事件还平息不下来，全国乱得很。听说四川把坦克车都开上街了。”
“唉呀，竟有这种事，我是许久没进学校了，什么都不知道，学校情况怎么样？”
“喂，告诉你，我前天到学校碰到施彤了，他瘦得令人吃惊，简直叫人不敢相信。你知道为什么吗？是病了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小青突然心中一动，啊呀，我倒是逐渐恢复了，他怎么还是瘦得令人吃惊？我怎么没有好好想想他为什么瘦得面容脱形？如果说是为了秋萍的事，简直不能令人相信，因为他根本没看重对秋萍的伤害。可是他为什么一下子这么瘦呢……
“你怎么不说话？想些什么？这是不是和你有关系？”宋伟瑛紧盯着小青。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憔悴。”
“那你也碰到他了？”
“我……”小青欲言又止。
“你知道他憔悴的原因？”宋伟瑛大感兴趣。
“我……我只知道他过去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自己死不认帐……这人太自私了，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绝不考虑是否会伤害别人。”
“真的吗？什么事？你说说给我听。”
“我也不十分清楚，好像是他伤害了一位姑……一位朋友的利益自己却满不在乎。”
“是这样吗？你弄清了没有？这不像施彤的为人呀……”宋伟瑛沉吟着停住了。
“你觉得他的为人是什么样的？你有什么根据说不像他？”
“告诉你一件事，现在告诉人已经不要紧啦。在运动初期，有一天，红卫兵要给施彤他们二十六个牛鬼蛇神戴高帽子、剃阴阳头、染黑手臂膊，他给我写了 ，表示了临死不受侮辱的决心，真有点视死如归的气慨。我被他的勇气感动了，决定冒险放他走。可是，当我开开小后门让他走时，他竟然犹豫着不走，显然是怕连累我……这人真有点大丈夫风度，要是别人，还不一溜烟跑了。在那种面临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他还能为我的安全考虑，真令我终生难忘！”
是啊，这正是我熟知的施彤呀！可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是不是我弄错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小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背升起，由不得打了一个寒战。
“你怎么了？脸色不对呀！”宋伟瑛说。
“是我……我……有一点肚子疼。”
“我给你找药去。”
“不用了，就疼了一下，好些了……你继续说吧。”
“你说他为什么宁死不愿意戴高帽子？”
小青摇摇头。
“他是为了怕他的亲人看见，怕伤亲人的心。你想想，仅仅为了怕伤害亲人的心，他就宁愿死，这种人怎么可以说只考虑自己的利益，不怕伤害别人……恰恰相反呀，你说反啦……你怎么这么讨厌施彤，是不是他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他说过怕戴高帽是为什么亲戚么？”
“绝对真实，一点都不假……至于为谁，我问过他有女朋友没有，他说没有，可他在昆明好像也没有什么亲戚呀！他父母都去世了，姐姐在外县，你这一问，我倒真觉得非常奇怪啦，他很可能那时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对了，一定是为了女朋友，他不愿意戴高帽子被她看见，伤朋友的心……这人太骄傲了，以至想以死抗争。现在一定是和女朋友闹翻了，才弄得像痨病鬼似的……怎么，他没有对你说过他的事吗？你说我猜测的对不对？”
小青惶惑了。宋伟瑛描述的施彤正是自己熟知的施彤呀！他当时正和自己热恋着，如果说不愿意被人看见戴高帽子而拼死抗争，只可能是为了我覃青青呀……不，他这样瘦一定有原因，到底为什么，会不会和我有关系。是的，他是从和我闹翻后才变得如此憔悴的，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小青怀着严重的不安离开了宋伟瑛家，心里不知为什么非常恐慌。施彤瘦得脱形的样子咬噬着她的心灵。
一夜失眠，她第二天中午来到表姐家……表姐和他是同学，她也许能帮助分析这一切。
小燕一见表妹就惊叫起来：“你怎么了，这么憔悴？”
小青未开言先泪珠滚流。
小燕一把把小青抱向沙发，急切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姑爹生病了？”
小青轻声哭泣着，呜呜咽咽、断断续续把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小燕。在她叙述过程中，赵敬业回到了家中，也在一旁认真谛听。
“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施彤绝不是这样的人！”赵敬业大声叫了起来。
小燕低头在深思，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小青，那个秋萍的事我不清楚，你应该作深入的调查……至于说他因为考虑自己的安危而不顾你结婚的要求，说他这是自私自利，我敢断言，那绝对是搞错了，百分之百搞错了。他这人有一个习惯，有一种别人断断不能做到的风格，就是把保护别人说成是保护自己。在反右派斗争中他被划为右派后，我和蒋若龙、王艳玲、老赵都想去看望他，他却一再地说我们去看他会加重对他的处分，坚决不让我们去。事实上，去看望他只会伤害我们，对他没有影响，他却说成是会伤害他。把担心别人受伤害说成是担心自己受伤害，把爱护别人说成是爱护自己！这是何等伟大的品德，我一生中只见过施彤能这么做。”
小燕的话像一声巨雷在头上爆炸，小青感到心胆俱裂！他变得那么瘦弱、那么憔悴，简直不成人形，不是为了我是为了谁？啊，我的彤哥，我可怜的彤！
一声惨号，小青晕倒了。
等她悠悠醒来，耳边响着小燕和赵敬业呼唤声，睁开眼，见小燕泪流满面。她不声不响思考着，久久沉默不语。小燕夫妇忙着抬热水给她搽脸。
过了差不多半小时她忽然开口了：“我明白了……他……他是在履行和我相处两年就离开我的诺言……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我沉入地狱。可我……天啊，我怎么对得起他……”说罢，小青痛哭失声。
其实，小青远远未能把施彤丢开。她只是自己骗自己，求得了暂时的平静。她心灵深处其实一直对发生的事有所怀疑，一直把这种怀疑保存在内心深处。现在，一旦被宋伟瑛和小燕的话点醒，她迅速走出当局者迷的迷宫，对一切恍然大悟了。
一旦察觉了施彤的用心，她五脏六腑都疼得炸裂了。
“不要哭，我找他去！”赵敬业说。
“你让她哭，哭个够，把心中的痛苦都哭出来，要不然会憋死的。”小燕说。
她继续哭，哭了好一会终于止住了，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
“我们找他去，好好劝劝他不要这么处理问题。”小燕说道。
“不，表姐，我自己来解决。我会有办法的。只要弄明白了真相，我自己能解决。表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糊涂，我的智慧怎么这样低？”
“这叫‘当局者迷’！还有，你太爱他了，‘情令智昏’！”
赵敬业推着小青的自行车，小燕牵扶着她，把小青送回家里。
小青一连两天没有睡觉，昏沉沉躺在床上。两个来月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出来……
一切都是从我催促他一个星期办好结婚手续开始的……
在我催促他快办结婚手续那天晚上，他曾经一再发疯似地吻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在圆通寺里的明月石傍，他说唱一首歌留作纪念，这难道不反常？我们一道唱他写的歌“榕荫石凳对洙江”，他忽然泪流满面。是的，他是作好了离开我的准备了。在这个关键时候，又因为我偶然发现了秋萍的事，他就藉这事大做文章，故意装成无情无义的人。其实，秋萍的事他大约早已作了妥善处理，如果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他一定会在内心深感痛苦。可是，他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自己是蛮不讲理的自私自利的流氓……我答应原谅他，他又故意强调和我结合会伤害他的前途，这一切都和他一贯的表现恰恰相反，显然是做给我看的……他心中是多么痛苦，正是这种可怕的痛苦使他变得瘦骨嶙峋……我为什么如此糊涂，为什么不能察觉他的真实意图？我太看重秋萍的事了，我常常想着他和秋萍在一起如何如何亲热，心中总是涌起说不出的疼痛。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太爱他了，也就免不了忌妒……
她边回忆边流泪，一个枕头都湿透了。
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天……她思考着如何让他承认这一切都是一种假像。几次想走向学校，又退了回来。如果他仍然坚持故意做作的态度，如果他死不承认自己的表现是假的，那又怎么办？
只有找郑洁！是的，在所有认识的人中，看来他只对郑洁特别尊重。郑洁这个女人有着异乎寻常的智慧，上次找她，她热情帮助我，她会继续帮助我的！
星期天一早，小青来到郑洁家，黄石首先发现她的眼睛红肿，还没有开口问，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郑洁知道是因为和施彤的感情纠缠，忙着扶她坐下
她把最近的情况详细告诉了他们，强调自己已经完全明白这全是施彤故意安排的假像。“郑医生，你给我想想办法，怎么才能使他承认他的态度都是假装的？”
奇怪的是郑洁反而把注意力放在秋萍的事上。“你再仔细说说你是怎么发现秋萍的事的。”
“是他在房里整理书藉，隔壁有人请他去修电灯，他出去了。我看见桌子上有一个大信封，上面写着是家庭旧照片，我就打开来看……”小青详细叙述了她发现秋萍往事的经过。
郑洁没有说话，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思考着。
“我看也不必把这事看得太严重，他那时还年青，十八岁的年青人，做下糊涂事也情有可原！”黄石说。
“我早就不想计较这事啦！可我一再表示可以原谅他，他却极力强调他为了自己的平安和前途不能继续和我相处下去……黄组长，噢，黄老师，你说这不明显是故意装的吗？”
“可能是装的，施彤不是只顾自己安危的人。”
郑洁忽然插了进来：“那封信上说秋萍问了许多游击大队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吗？”
“是这样说的。”
“秋萍除了知道他叫王英外，难道对他的其他情况一点不知道？这有点不近情理……秋萍给了他像片，他就没给秋萍？”
“那封信上说，秋萍在找到他母亲时，曾经拿出一张他给她的像片作为证明……”
郑洁沉吟了一会，忽然把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秋萍的事是编造出来的。根本没这回事！”
小青大吃一惊，一双眼睛直盯着郑洁，不眨一下。
“这很简单！如果说秋萍只知道王英这个名字，别人不知道王英就是施彤是可能的。可是，她如果有施彤的像片，你们想想，施彤是游击大队的教导员，有谁会不认识他。如果拿了像片去找，会几年找不到施彤吗？”郑洁笑着说。
“对呀，她不可能不拿着像片去找！”黄石立即表示支持妻子的判断。
小青的头脑里轰的一响，她尖叫起来：“啊，我怎么这么糊涂！”
“这就比较好办了，戮穿他的假话并不困难……不过，他显然是为你好，为你的一生着想……你就真的离不开他了吗？”郑洁说。
“黄老师，郑医生，我可以把心都掏给你们看。我绝对离不开他，我愿意为他死，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天塌下来我也不怕！”小青又哭起来。
黄石竟然流泪了。他感动地说：“阿洁，就可怜可怜她吧！快拿主意帮助帮助她。”
“好，既然你有这么大的决心和勇气，我可以帮助你……芳芳出去找同学玩了，吃中饭才会回来。等她回来了，叫她去把施彤找来。小青，你就躲在我房里，听着我问他，看他有什么可说的。”
“郑医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小青非常激动。
芳芳回来了，见小青在家，十分高兴，忙着叫“小青姐姐”。吃过中饭后，郑洁叫芳芳去学校找施彤。小青告诉她施彤住的地方。郑洁说：“你找到他，就说我和你爸爸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他，要他立即来一下。记住不要提小青姐姐在我们家。”
“是要施老师有个意外的惊喜吗？”芳芳眯着眼笑道。
“你别管这么多，到时你会知道的，千万不要说小青姐在我们家。”
不多一会儿，施彤牵着芳芳走来了。小青躲在郑洁的卧室里，一颗心激烈跳动起来。
“芳芳，你不是说下午还要和同学有聚会吗？给你，这是和同学吃晚饭的钱，晚饭后早点回来。施老师会在家里吃晚饭的。”郑洁递给芳芳一元钱。芳芳跳跚着向施彤说声再见就走了。
“老黄，郑姐，有什么急事？”
“没有什么急事，只是想念你啦，怕你不来才这样说的。”黄石按照妻子事前的叮嘱说。
“你怎么这么瘦，这么憔悴？”郑洁问。
“我一直拉肚子，不知怎么搞的，吃药也不见好。”
“和小青闹别扭了是不是？”
“老黄，郑姐，你们好好想想，我能和她结婚吗？我绝对不能坑害她呀！”
此话一出，躲在屋里的小青立即泪如涌泉。
“可你编造的故事漏洞也太多了，小青难道会看不出来。”
“什么漏洞？”
“秋萍的事呀。”
“秋……秋萍是我对不起她。”
“你还欺骗我们。我问你，你既和这个姑娘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你能离开她就在几年中一次不去看她吗？昨天还是恋人，忽然间就不辞而别，这可能吗？”
“你们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其实有时是很坏的。”
“你不找她，她会不找你吗？”
“她没有找到我，因为我的化名王英没有几个人知道。”
“那我问你，秋萍拿着你的像片还找不到你吗？”
“这……”施彤语塞。
“你就不要再骗人啦！我明白，你是怕小青和你结婚将来遭受苦难是不是？”
施彤低头无语。
“你忘记了，你早把这一切都告诉过我的。”郑洁说。
“我告诉过你？哪有这事？”
郑洁跑到卧室，悄悄对小青说：“快了，你等着吧！”她翻开床铺在床垫下拿出日记本，回到外面。她打开日记本，翻到其中一页，大声念道：
……罗米欧与朱丽叶是地位年龄相似的恋人，他们为爱情而死，双方都无愧于天地。梁山伯是先死，祝英台是在恋人死后殉情，他们谁也没有辜负对方的深情。可我和覃青青不同。她是一个少女，我比她大了十多岁，她天真浪漫，我遍身烽火。她是一个普通女孩子，我却是一个脸刻金印的罪犯，是一个半截身子处在地狱中的半人半鬼似的东西。她如果和我结合，就会被带入地狱边缘，遭受巨大的苦难。不论她多么爱我，我能让她的一生浸泡在无边的苦海中么？所以，即令说我和她之间的爱情有着舍生忘死的成分，可我身上却担负着决定她一生命运的沉重责任。如果我和她都因为这爱情死去，她应该上天堂，而我却应该下地狱受五马分尸的酷刑！……黄大哥，郑姐，你们说，我能吗？虽然她有着非常高贵的甚至伟大的气质，虽然她有下地狱的思想准备，我能接受吗？的确，坦白地说，我现在爱她爱得要命，我简直离不开她，真有必要，为她而死对我不是太难的事，真正难的是我必须阻止我和她成为夫妻，我只有一条路，在你们看来也许是很荒唐的路，就是和她聚一天算一天，真的，能和她相处一两年我这一生也就满足了。到时候，就是死我也必须离开她。”
念着念着，郑洁的眼睛湿润了，黄石两行泪珠簌簌下落。
“你这不是早告诉我了吗？你还有什么说的。你看你，自己把自己弄得不成人形，我看了都心痛……秋萍究竟是谁?”郑洁说。
“秋萍……根本没有秋萍这个人！那张照片是从学生送给我母亲的像片中挑出一张比较清秀的……”
“你可真会编，你知道小青被你弄得多么痛苦？”
“郑姐，我也是不得已呀，编什么秋萍，还不是想让她今后少一些痛苦！其实我哪舍得离开她，这些天，我过的根本不是人的生活，我是没有办法呀……” 施彤停住了，他低声呜咽起来。
猛然一个人影从里面卧室里冲出来，扑到施彤脚下跪在地上，痛哭失声！小青哀鸣道：“我对不起你，我有罪！”
见是小青，施彤一把把她紧紧抱往怀里，用一种想极力压制又压制不了的声音痛哭着。
看见施彤急速起伏的胸背，黄石也哭泣起来。他嗯咽着对妻子说“我看不下去了，我到里面去躺躺……”
郑洁噙着眼泪不胜感慨地看着他们。想了一下，也随丈夫到卧室里去了。
小青的嘴唇找到他的嘴，紧紧咬住不放。两人的泪水交融在一处。
在黄石家吃过晚饭后天已黑了，他们向黄石夫妇告辞，小青随施彤来到街上。
“我陪你到学校去，好吗？”小青紧握住他的手。
“别人会发现的。”
“这一久武斗严重，晚上学校里根本没有人。”
“还是有几个人住在学校里的，军代表谢政委就住在学校。”
“学校那么大，你住的地方又偏僻，没有关系的。你先回去，等着我，我自己有办法进去。”
“又是说找我补习功课？”
“当然！”小青向他深情地一笑，许多天了，这是她第一次有了笑容。说罢她就有意落后，让他走朝前面。
施彤回到学校，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没有想到今天事情的发展这么快。这位郑大姐，多么聪明，一下子就把我的计划全部破坏了。算了吧，这是天意，人力是无法阻挡的。其实，我多么希望能这样，大概老天的意思就是不让我们分离，只是这样一来，她的命运就不能自己掌握了……”
忽然一条人影飘然而入，不是小青是谁，她像天女从天而降!
“你怎么来的？”他吃了一惊。
“从对面教室窗口爬过来的。”她指指隔壁教室。
他立即开开门走到门口，发现楼梯口的一个大窗子对面正是隔壁教室，她是顺着屋子瓦顶上爬过来的。他立即回到屋中，把门关好，准备向她下跪……
他还没有来得及下跪，她已经猛然扑到他怀中，鸣咽着说：“原谅我，一切都怪我……”
他想说什么，想说出心中的千言万语!可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泪如雨下。
“我想……想跪在你面前向你认错!”他终于说出了在心中咀嚼了许多次的念头。
“不，都是我不好，全怪我!”
“你怎么这样憔悴？”他无限怜惜地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你才憔悴，又黑又瘦！” 她轻声饮泣。
他们紧抱在一起，一次又一次亲吻着。
“我今晚不回去了!” 她忽然说。
“你……”
“我就和你睡在这张小床上!”
“那你母亲……”
“她很少进我的房间，不会发现我没回家!”
“改天不行吗？我们有的是时间。在这里……这里多少有危险。”
“不！我不能再离开你……到明天，说不定你又会想出什么鬼办法离开我……我们必须今晚就……”
“就什么？”
“就定下来！”
“定什么呀？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不，我不相信你……我要定下来，就在今晚……”
“什么？”
“你装糊涂！这都不明白，我要和你成亲！”
他紧紧抱住她。她突然伸手关了电灯。
“今晚我要把我的一切给你，你要吗？”她轻声说。
“我怕……”
“有什么怕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今晚我不要你讲什么克制……我要你……”
他没有讲话，浑身战慓……他们的嘴唇终于紧贴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她就从窗口爬出去，他们约定明日一早在通往西山的路口相见。
他两都整整睡了一天，许多日子了，两人都没有这么安稳地酣睡过。
次日一早，他骑自行车先到路口，等了一会，她也骑着自行车来了，他们来到滇池边一处柳荫下。
她呆呆看着他，扒在他耳边轻轻叫了一声：“亲丈夫！”
“好妻子！”他回应她。
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她再次轻声说：“亲丈夫，好男人，好哥哥！”
“我的好妻子，我愿意为了你去死！”
“你不离开我了，是吗？”
“除非死神把我挷架了去，除非他们把我送到监狱中，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不! 监狱也阻止不了我们，就是送你去监狱，我也等你!”
“他们也没有掌握我多少材料，目前要怎么整我恐怕还不至于。最坏的无非是把我下放到农村劳动!”
“那太好啦! 我和你一道去，我才不怕到农村吃苦!”
他轻轻搂抱着她，轻轻抚摸她。
“我的好哥哥，我的亲哥哥!” 她张开嘴笑了， 她的脸上绽开一大朵美丽的花，憔悴使这朵花变得更嬌媚，更迷人!
“我愿意为你死！”他再次坚定地说。
“你说些什么呀！不准你再提死不死的话。我倒是还想到你住的小楼上去，我还想……”
“想什么？”
“想和你天天在一起！
“那里太危险，以后结了婚，不是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吗？”
小青无限欣喜地紧紧抱着他。
“给我讲讲你去过些什么地方，有些什么好玩的？”
“到处都在武斗，武汉的部队支持保守派，被严厉批评了……可武汉事件暴露了部队面临分裂的危险，老人家挑起天下大乱包括让军队大乱，可他又是绝对不会容忍军队失去控制的，他又想尽快稳定军队。那些想乘机搞乱军队的人要吃大亏了……关锋、林杰、王力垮台，使老人家寻找新的依靠力量和接班人的计划遭到严重挫折……”
“我不要听这些嘛! 你讲讲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和有趣的事？”
“那好，我讲讲在青岛游泳的情景。那天，天上布满鸟云，我来到青岛沙滩上。起初还有几个人在海里游泳，后来，浪头越来越高，他们都上岸了。我心中想着你，痛苦万分，就不顾一切跳了下去。告诉你，那种在大海的浪头中游泳的滋味真是有趣极了。云层压得很低，似乎伸手就能摸到天上的云!两公尺来高的波涛，一波接一波，不断滚滚涌来，浪头一会儿把你的脚抬上天，一会儿又把你的头抬上天……”
“好，我们别谈这些了，还是谈正经事，你打算怎样解决我们的结婚证明？”
“这样，我去找钱校长，以搬家的名义去骗取证明，你去居民委员会，做做工作，她们没理由不给你证明。开证明主要的困难在我，我会想办法的。”
“那好，我就去找居民委员会，我们街道的居委会主任和我妈关系不好，但对我很好，我去找她帮助。”
当天下午，小青找到居委会马主任，说明自己要结婚，请她开一张证明。
“你妈妈知道吗？”
“她不知道! 我不想告诉她。马主任，请你为我保密。”
马主任笑了。“一定是你妈不喜欢这个人，你妈就是生来的怪脾气，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我给你开就是。你放心，二十岁多的姑娘了，你有自主权，不要怕! 马阿姨替你作主，现在什么时代了，哪能父母包办!”
小青顺利地拿到结婚介绍证明。
施彤绞尽脑汁在思索，他想出了一个简单办法。
他到学校找到钱唐。“钱校长，我想搬出学校去住。”
“为什么？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尽力帮助你解决。”
“你想想，现在武斗这么厉害，说不定哪天就打到学校里来。我又有历史问题，还是躲一躲好。”
“那也好!”谢钱唐皱了一下眉头。“这一、两个月，什么攻打博物馆，攻打水泥厂，攻打电机厂，攻打发电厂，攻打砖瓦厂，攻打桥钢，攻打东风大楼，两派打得一塌糊涂……真是连市中心也不安全了。你搬出去躲一下也好……”
“我已经联系好准备租一处农民的房子，派出所要一个证明，证明我是英华女中的教师，并且要说明是单身还是已婚。”
钱唐叫他等一会，立即跑去找了谢政委，他听了钱唐的汇报，立即表态说可以开证明。
钱唐在徵求施彤意见的情况下开了如下的简单证明：
兹证明：施彤，男，三十六岁，云南昆明人，汉族。系我校物理教师，未婚。
他们拿着证明来到昆明市盘江区区政府民政科，找到办婚姻登记的一位女同志，说明来意。
那位女同志拿出婚姻登记册，让他们填写了婚姻登记表，打开他两人的证明，认真观看。小青的不在话下，她看了一眼就放在一边，拿着施彤的在反复研究。
施彤非常紧张，一句话也不敢说，静静等待着。
“这是结婚证明吗？”
“当然是，可能学校因为武斗的影响，大家比较忙乱，证明开得不太标准。”施彤小心翼翼地说。
正当这位女干部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男干部走了进来，问什么事？
“宁科长，你看看这个，他两申请结婚。”那女的说。
姓宁的科长抬起头，忽然惊叫一声：“你不是施彤同志吗？”
施彤吃了一惊，他并不认识这人。
“啊，是了，你不认识我。我在云阳县工作过，我听过你作报告呢!你可真是口才过人，令人很难忘记，有水平，有才华！” 他看了看小青，称赞道：“你施彤同志真有福气，得了这么一位秀气的夫人，向你祝贺，向你祝贺!”他转身对那女同志说：“快给他们办，注意字要写公整些，人家一辈子的事!”
这时，外面有人高声叫喊宁科长。他向施彤点点头，说了声：“对不起，我还有事，改天再向你讨喜酒吃!”
就这样，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顺利取得了结婚证明，两人如释重负，一下子感到无比的轻松。
施彤在学校大门口碰到小老张，不经意地提起自己想在附近找间房子。小老张说他认识一位亲戚，在南边城郊结合部的太平村，是一位农民，他家中有一小阁楼空着。施彤由他带领找到太平村的五大爹家，向他说明来意。这位农民姓张，年纪五十来岁，中等身材，样子黑瘦，为人看来很直爽，听了小老张介绍，立即同意以便宜价格出租，每月只要五元钱。小阁楼其实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木地板上有几个草墩，但没有桌子和椅子。面积虽然不小，但由于就在人字形屋顶下面，屋子的横截面是三角形，只有中间屋棱下面一长块空间比较高，身材高的他能自由走动，越向边缘屋子就越矮，就连小青这样的个子也只能躬着身子走动。云南农民家的窗子都非常狭小，怕有人爬进去偷东西。 屋内光线很差……
“只要有住处，家徒四壁对我们已经是宫殿了，我来到这里比进入宫殿更喜欢!”小青快乐地说.
施彤观察了一下，发现所有杂物都可以堆放到边缘角落处，他想可以用篱笆把两侧封了，这样就可以装饰成一大间狭长的房间，他向老五爹说明自己的的打算，老五爹也同意了。
他们一道商量着怎么布置新房。施彤说，由于去了青岛一次，他的工资积蓄剩下的不多，只有三百元。本来应该先买一张床，但是考虑到买床太惹人注意，现在最好还是暂时保密，就不买了。向五老爹借了两把结实的长凳子和一些木板，架起一张还算像样的床。计划买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小青特别提出，为了以后谋生，用两百元去买一架缝纫机，准备自己学习做衣服。
施彤买了竹篱，一个人忙着安装和裱糊墙纸。小青则用扫帚彻底打扫阁屋，并用水搽洗地板，她一直到很晚才回家。
第二天一早她来了，见施彤还在为裱竹篱忙碌。
“你没有睡？”
他笑着点点头。“再没有一种劳动比为自己的幸福劳动愉快的了。你这就去买缝纫机，我昨晚想了，缝纫机在不用时关上木板盖子就可以当小桌子用。”
小青一会儿就把缝纫机买了回来，他们又忙了一上午，总算收拾好了。施彤想睡一会，小青就回自己家。
经过一番考虑，小青故意把结婚证书放在屋里桌子上。
范婷婷回来了，恰巧是星期天，覃晓明也回家吃晚饭。忽然间一声惊叫，范婷婷气急败坏。她在屋里发现了结婚证书，正想一把撕了，被女儿劈手夺去，并大声说：“你休想再撕我的东西!”
母亲想找一根棍子打女儿，可是她一气之下竟然晕倒了。兄妹两人把母亲扶到她屋内床上睡好，一会儿她苏醒了，大哭起来，大声叫嚷着：“作孽呀，作孽呀! 老天爷怎么不长眼啊，我怎么生出这个孽种来!”
哥哥把妹妹拉到她屋中，轻声问道：“小妹，怎么回事？”
“哥哥，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书啦。我彻底想过了，我根本离不开他，我和他会幸福的，我们已经租了一间农民的屋子，你就支持我吧！小青一脸兴奋像。
覃晓明想了一会说：“木已成舟，我们也管不了你啦! 哥哥没有什么给你的，昨天才领的工资，你拿去用吧!”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装了五十多元钱的信封递给了妹妹。“我看你就不要回家了，今天就把你的东西搬走，在家里又要闹得天翻地覆!”
在母亲的哭闹声中，小青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包成一大个包裹，放到自行车上，推着车泪流满面离开了自己多年居住的家。
她用这五十元钱买了一张方形的折叠桌，四把折叠椅和一对白色搪瓷半大水桶。这漂亮水桶她计划用来挑水用，因为五老爹的房子里没有自来水，每天得到外面水管接水。她对丈夫说：“你得让我训练训练，让我学学挑东西，我得为将来作最环的准备。”
从此，每天早上到太平村公共水管前接水挑水的人群中，多了一位令人们惊奇的美丽的姑娘，她挑着所有水桶中最漂亮的白色搪瓷桶。除此之外，这一个偏僻的村落里还不时传出吉它伴奏下的歌声。
小青告诉施彤，表姐小燕这次帮了大忙，是她首先表示了对他的绝对信任才促使自己醒悟。他们决定星期天去看望小燕夫妇，小青骑自行车到小燕家告诉她，两夫妇都不在，她留了一张字条给门房。
星期天，范小燕从字条中知道施彤和小青今天下午来，非常兴奋。赵敬业也很高兴，他一直负责休息日家中的饭菜，一早就出去买东西。
也不知为什么，已经十一年了，过去十一年了，一直没有和施彤见面。可是，在S大学的往事仍然如在昨天，历历在目。小燕有一种冲动，想打扮得漂亮些，尽可能漂亮些。表妹是那么样一个美人胎，自己不打扮一下，简直丑死了，怎么见人？
“呵，看你，今天收拾得这么漂亮，许久不见你这么打扮了……是因为施彤要来吗？”赵敬业拎着肉和许多菜进来，呆呆注视着漂亮的妻子。
“人家小青那么漂亮，我不打扮一下，坐在一起，岂不成了老太婆？你说该不该？”
“当然应该，当然应该!” 赵敬业仔细欣赏着妻子的面孔。
“有什么好看的，老夫老妻了，还看什么？”
下午，施彤和小青来了，受到小燕夫妇的热烈欢迎。赵敬业忙着一个人在外间厨房做菜，小燕陪着他们两在中间会客室闲聊。
施彤回想着Ｓ大学的往事，由不得感慨万千。他举目向小燕望去，见她仍然很漂亮，只是稍嫌打扮得多了一些。她向他投来略带羞怯的一瞥，他发现，一切如旧，只是那半睁半闭眼框中流淌的梦也似的目光没有了，也许那是少女时代特有的眼神吧！时光荏苒，她毕竟已经步入中年。
在小燕眼中，施彤一点没有变老，三十六岁的他仍然一脸春色，年轻得令人惊奇。只是往日的傲气似乎不见了，却多了一点温柔意态。
“老赵，你忙些什么？随便一点好不好？我们又不在乎吃什么，大家许久不见面，在一起谈谈好吗？”施彤大声说。
“你别管他，等一会他就会来。他现在成天只注意他的电器技术，除了电器外就是做家庭伙头军，我想插手他也不让!” 小燕笑道。
菜做好了，还有一瓶玫瑰高粱酒，赵敬业一头是汗把菜都端上桌子。小燕拿毛巾替他搽拭干净，四人围着一张折叠式方桌坐下吃饭。
“我们已经结婚！现在已经租到一间农民的房子住下了！”小青高兴地宣布。
“真的？”小燕和赵敬业大吃一惊。
“他设了圈套骗我，什么秋萍不秋萍，全是假的。根本没有秋萍这个人！要不是表姐那么坚定地信任他的为人，我还几乎真的给骗了。为感谢表姐敬你一杯！”小青给小燕和自己斟了酒，自己一饮而尽。
“且慢，哪有你先给我敬酒的道理，来，老赵，我们给他们敬酒，祝福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小燕举起酒杯。
他们四人对饮了一杯。由于是烈性酒，小青和小燕的脸都红起来。小燕笑着说：“我真佩服表妹的勇气，也真为施彤能有这样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做妻子而高兴。你们的结合，是一个奇迹，是上帝的杰作。”
“我不会说话，可我从心底为你们高兴，这些年来，我还很少为什么事这么高兴过。”赵敬业说。
“我们第一个就来告诉你们，明天就去郑姐家告诉她和黄大哥。此外就再没其他的人了。”施彤说。
小青眉飞色舞地向他们详细描述了老五爹的小阁楼。
突然，一声巨大的轰呜声从市中心传来。四人由不得一惊。
接着，又是几声巨大的轰呜，显然是火药的爆炸声!
“啊，我知道了，这是炸毁工人文化宫的行动开始了!” 施彤说。原来云南省革命委员会决定学习北京的榜样，在昆明建设一个类似天安门广场的场所，选定了市中心的工人文化宫，决定把文化宫和附近的所有民房一律炸毁，开辟成“昆明毛 万岁纪念馆”! 这是在昆明城区居住条件十分恶劣的情况下发生的事件，为了在政治上标榜自己在认真学习北京，大批在昆明算得上第一流的建筑就这样炸毁了。
“这就是我们的领导人！这就是我们的社会！到处是红宝书，到处是红海洋，到处是万岁，到处在不顾一切建造毛 万岁纪念馆！”施彤用充满嘲讽的语气说。
小青笑道：“你何必生气！我倒是非常满意，包括红太阳！在红太阳照耀下，我有了自己的小阁楼！”
小燕不胜酒力，脸如桃花，站起来给施彤加菜。
“表姐今天真漂亮！”
“谁有你漂亮。”
“就是漂亮嘛！喂，你说呀，你说表姐漂亮不漂亮？”小青对施彤说。
“啊！漂亮，漂亮……”
小燕感到许久没有的极大快乐！
两天后的晚上，他们又来到黄石家，向他们报告了结婚的经过。小青说：“我要特别感谢郑姐……”因为已经和施彤成为夫妇，她改口叫郑洁姐姐。
“不能这样叫！小青姐姐叫妈妈做姐姐，那我且不是要叫小青阿姨了？”芳芳又打断了小青的话。
听了小芳的话，人们都不免愕然。
郑洁笑道：“一切都应该顺其自然。小青她叫我姐姐是理之当然，这样称呼也亲密得多……至于芳芳，你爱叫小青姐姐，也不必更改，你叫你的姐姐，她叫她的姐姐，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把辈分搞乱了？”黄石说。
“什么辈分不辈分？天然的感情比这些更重要。芳芳她觉得叫阿姨生分，就让她自己选择称呼吧！”郑洁充分展示了她非凡的洒脱。
小青刚才讲话被打断，这才有机会继续说：“我要特别感谢郑姐，你就像大慈大悲大智大慧的观音菩萨！”
“什么大智大慧，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小青，你是太爱施兄弟了，爱得头脑发昏了……喂，我问你，你是不是因为秋萍的事醋喝多了？”郑洁笑了起来。
小青看着施彤，又是高兴，又是尴尬。
“老黄，去，去拿两百元送给他们作贺礼，施彤的工资有限，他们结婚一定缺钱用！”
小青想推辞，施彤用目光制止了她。
忽然郑洁脸色苍白，只见她两手握着肚子。
“怎么了？”施彤和小青同时吃惊地问。
“她近来时不时会肚子疼，有时疼得很厉害。” 黄石边扶着妻子边解释。
“检查了没有？”施彤问。
“从种种迹象看，有点像慢性胰腺炎，可又不完全像。”郑洁坐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
“胰腺炎？要紧吗？”小青焦急地问。
“据医院的主治医生说，小心疗养，会慢慢好的。”黄石说。
“芳芳在上学，我有空，我可以天天来照顾你。”小青对郑洁说。
“谢谢你的好意，我还在上班呢，哪有这么严重。真需要你，我会请你帮助的。有你这样一位美丽聪明爱好文艺的人作伴，是再好没有的了。”
“那就说定了！郑姐，我多么希望能为你做点什么。”
就这样，他们幸福地住到了太平村农民的小阁楼上，小青把李苦禅的那幅画作为最珍贵的装饰挂在屋里。他的大部分时间放在读书和写作，她则悉心画画、写字、写电影评论，有时也弹弹吉它。这样的非常平静美好、非常幸福的日子差不多延续了整整半年。全昆明都在打内战，两派斗得不亦乐乎，谁也无心来管他们。
由于大量创造性见解的涌现，施彤无法不把许多宝贵的思想记录下来。他运用在地下革命时期的练习成的文字样式，把字写得很小，虽然不像微雕那样小，也是一种微型字体，要靠得很近，才能很吃力地看清楚。一张普通学生用练习本那样大的纸可以书写上万字之多。半年后，已经完成三十万字的一本书稿，写在不到三十页薄纸上，取名叫《论阶级与阶层》 。全书共分十章：一、主要由经济关系划分的阶级，二、主要由政治关系划分的阶层，三、历史上的阶级矛盾与阶层矛盾，四、以君主为核心的特殊阶层，五、特权阶层是专制体制的灵魂，六、专制体制稳定的内部条件，七、在特定条件下特权阶层的分化与分裂，八、历史上的一般专制体制与极端专制体制，九、现代极端专制体制，十、文化大革命是特殊形式的现代极端专制主义。
他曾经在十一年前苏共二十大之后，忍不住把自己思考的成果用信件的方式告诉了最好的朋友云阳县委副书记陈伯松，结果因为这位同志误入别人圈套导致自己划为右派分子。他现在又一次走上同样的道路，用特殊的微型字体把对人类社会、特别是中国社会历史研究的成果写成薄薄的一本书，并且同样控制不住自己想把这一切告诉一位知音。
他找到黄石，郑洁不在家，他首先询问郑姐肚子疼的病好些没有，黄石说这两个月只发了一次。主治医生说慢慢会好的。
客厅里放了一本葛洪的《抱朴子》，施彤笑道：“怎么有空读这种书？”
“我是对政治彻底厌倦了。天天想着如何整人，到处是敌人，我看着那些文件头都弄大了……《抱朴子˙内篇》那些练丹的办法我也不信，不过《外篇》里把孔孟和老庄结合在一起，倒是很有意思。你看这一段说：‘立人之道，唯仁与义，我清净而民自正，我无欲而民自朴’，还真讲得好。”
“你想做陶渊明？”施彤笑了起来。
“做陶渊明根本不可能，做半个陶渊明也不可能，这一切我都明白。我只是想尽量避免与政治靠近，我想尽可能疏远它，疏远得多少算多少”
“这可有点对不起，我今天来是想让你看看我写的一本书稿提纲。这又全是政治。你如果不想看，我就带回去。”
黄石把那一薄本才几十页的纸张拿过去一看就叫了起来：“老天，你是怎么写的？字这么小，要用放大镜才行！”
“这是我地下工作时练出来的本领，写的时候主要靠手感，看比写可能还吃力。最好是找一个放大镜。我也是没办法，要不然，用普通字写下来就是一厚本了。”
“你老弟写的我肯定有兴趣，批判整人哲学的文章我看，一定看。你放在这，过几天来拿。”
他把书稿留下了。黄石用放大镜花了一整天一口气读完施彤的著作，大为赞赏。施彤第二次来时，黄石对他说：“老弟，这简直是新的《资本论》 ，太了不起啦! 你一定要想办法保存下来，这是一件无价之宝……我见过一份材料上说，南斯拉夫有个叫德热拉斯的，是铁托的战友，写了一本叫《论新阶级》的书，轰动全世界！你没有那样的机会，要不然，你的书未必逊于德热拉斯！”
在把书稿归还施彤前，他把书稿的目录记到了日记上。
一个人不仅有特殊的性格，也有特殊的行为模式。成功者的成功总是和某种特殊的行为模式相关联，失败者也一样。一个人的命运总是和某种特殊的行为模式联在一起。已经因文字坠入地狱的施彤，竟然再一次在人生的道路上留下文字的隐患。他淡忘了：文字在中国历史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使大量的有创造性见解的人物惨遭灭顶之灾，淡忘了自己曾因文字一度沦入地狱，备受折磨与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