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市长
无水之城 著
第一章
合资，还是？
开头要改，不能以这种方式开头。
1
每天下午四点左右，苏晓敏都会收到一条短信。
这是她跟罗维平之间的秘密，无论有多忙，罗维平总会抽出空，给她发来一声问候，要么是“你今天开心吗？”要么就是“工作还顺利吧？”尽管短短几个字，苏晓敏看了，心里还是禁不住要发热。她会捧着手机，呆呆地看上那么一阵，直到心情再次平静了，才回复给他。她的回复也很简单，要么平静如水地写上三个字：“我很好。”要么，就坏坏地挑逗他一下：“我有点想你了。”
收到第一条短信，罗维平一般不会再回复，这一天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如果是第二条，那就不一样了，罗维平马上会跟过来一条：“我也很想，就让我们在思念中互相祝福吧。”
这时候苏晓敏的心就乱了，哪怕手上有再忙的工作，她也会停下来，痴痴地想上那么一阵。罗维平的影子会渐渐明亮，有棱有角的脸，忧郁而充满着某种味道的眼神，微微蜷曲的头发，还有那宽厚结实的胸膛……苏晓敏会甜蜜地闭上眼睛，陶醉上那么一会儿，尔后，狠狠一摔头，将他驱赶出去。
阳光从窗户里泄进来，斜斜地打在苏晓敏身上，显得她是那么的安静、专注。苏晓敏今天特别忙，下午上班到现在，她就一直坐在那儿没动。秘书进来过好几次，像有什么事要汇报，见她十分投入，没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又出去了。桌上的座机响起过，苏晓敏没接，她真是抽不出空，也不想被打扰。
英国麦尔森集团的投资计划书已发来好几天，东江这边的战略应对计划还未出笼。这是一件令人恼火的事，作为东江最大的招商引资项目，东江集团跟英国麦尔森集团的合作早在一年前就提上议程，那时她还不是东江市长，但作为江东省招商局局长，她是知道这个项目的，并且跟当时主管该项目的副市长陈志安谈过自己的观点。英国麦尔森集团是世界著名的投资集团，项目遍布世界各地，特别是2002年进入中国大陆市场后，它在内地的拓展速度异常的快，短短四年，已在北京、上海、深圳建起了自己的分公司，投资领域涉及到药品制造与研发，生物工程、电子信息及网络工程。去年四月，它又成功地控股了珠海一家汽车制造厂，在中国汽车业界掀起了一场波澜。这还不算，从去年下半年开始，麦尔森集团联合香港著名的大华投资公司，在中国大西北刮起了一场生态投资风，仅她收集到的资料，麦尔森集团在大西北的投资，就已高达五十个亿。如此一家投资公司，能看上东江，主动提出跟东江联姻，应该是东江的福气。江东省委、省政府对此也高度重视，已经召开过两次论证会，要求东江以积极的姿态，饱满的热情，抓住这次机遇，为东江引来金凤凰，为东江经济注入新活力。无奈，陈志安对此积极不起来，他先是以东江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劫，干部队伍思想不稳定，积极性不高为由，强调东江应该先抓思想，抓队伍建设，不应该一味地强调招商引资。接着又以东江集团已经连续五年出现巨额亏损，加上产权不清，资产不明，前董事会发生窝案，职工大面积下岗等种种理由，故意寻找托词，贻误时间，对麦尔森集团的战略合作计划迟迟不予回复。眼看第二轮会谈的时间马上要到，陈志安这边仍然没有大的动静。没办法，苏晓敏新来乍到，各项工作都还在熟悉中，按新任市委书记向健江的话说，他们两个，都还是新媳妇，尚未真正进入角色，这个时候，很多事情还得依赖老班子，老人手，不能对陈志安逼得太紧、太过。
再三催促下，市发改委、外经局才拿来了这份项目合作计划书，苏晓敏看了不到三分之一，头就大了。这能叫计划书？简直就是一份企业破产申请报告，里面除了罗列一大堆数字外，就是企业办不下去的种种理由，困境倒是讲了不少，但没一条讲到要害上！什么外部环境发生变化，什么内部管理跟不上，等等。你跟人家谈合作，谈投资，提这些干什么？这是你的私家事，应该关起门来解决！还有，苏晓敏再三强调，这次谈判只是意向性的，能否成功，还要看麦尔森集团的诚恳度，看看人家来东江投资的真实目的，是否含有其它意图。这事不能不小心，刚刚结束的江东远航集团跟美国一家投资公司的谈判，就差点上了当。如果不是聘请的专家从国际商业组织那儿获得一份绝密情报，怕，远航集团就会白白损失掉两个亿。东江经济已经伤痕累累，再也经不起打击，作为该项目的第一责任人，苏晓敏必须谨慎了再谨慎。可惜，手下这帮人，不但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就算勉强领会了，也拿不出她想要的东西。
苏晓敏顾不上抱怨，索性自己动手写起计划书来。好在，她是这方面半个专家，之前又在招商局负责过几个大项目的谈判，论经验论水平，类似的工作还难不倒她。
苏晓敏正埋头写得起劲，手机的蜂鸣声响了。换了平日，苏晓敏会在第一时间拿起手机，急不可待地去看那条短信。今天她没，太投入了，以至于手机的蜂鸣声都没把她从忙碌中唤回神来。过了有十分钟左右，秘书蔡小妮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拿一份文件，在门口站了一会，轻声道：“苏市长——“
苏晓敏这才抬起头，不解地盯住蔡小妮：“有事？”
“发改委的批复下来了，国际商厦通过了立项。”秘书蔡小妮的声音向来很轻，这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女孩子，长得好不说，性情温和，做事认真，还特别有耐心，让她做自己的秘书，苏晓敏特别满意。
“先放放吧，暂时还顾不上看。”苏晓敏说了一句，就又低下头去，刚才还顺畅的思路像是被打断，手握着笔，不知道该写什么。
蔡小妮坚持站在门口，很不甘心的样子，过了一会，她又道：“苏市长，您忙了一下午，该休息一会了。”
苏晓敏知道，蔡小妮这样说，等于是告诉她，这文件现在必须得看。她再次抬起眼睑，不露痕迹地笑了笑：“拿来吧，不会十万火急吧？”
蔡小妮慈眉一展，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愉快地走过来，双手递上文件。
国际商厦是苏晓敏上任之前东江方面报的项目，是一个特大型项目，投资总额在十亿以上。苏晓敏对这种项目不大上心，上任之后，她也一直未过问此事，等看完批复才知道，省上已将此项目列入本年度重点，要求东江尽快拿出配套方案，力争在七月底以前启动。
真还是件十万火急的事，苏晓敏本能地拿起大板桌上的手机，想看看离省上规定的期限还有多长时间，结果，就发现了那条短信。她的脸红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蔡小妮，蔡小妮正盯着一盆花望，样子很专注，并没察觉到她有什么反常。苏晓敏匆忙调出短信，只扫了一眼，她的脸就唰地黑下来。
“明天有什么重要安排没？”她声音紧促地问蔡小妮。
蔡小妮回答没有，见苏晓敏脸色突然发生变化，不安地问：“苏市长，没出什么事吧？”
苏晓敏摇摇头，顿了那么几分钟，跟蔡小妮说：“你马上安排车，我要回趟省城。”
蔡小妮应声而去，苏晓敏再次调出短信，神情困惑地看起来。
短信不是罗维平发来的，是她的丈夫瞿书杨。家里有急事，让她速回！
有什么事呢？坐在车上，苏晓敏一头雾水，自从到东江上任后，她还一次也没回过家，算来也有两个月了，中间跟瞿书杨通过几次电话，互相报过平安。她说她忙，瞿书杨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那么一个大市，你当然要忙，不忙派你去干啥？”她觉得丈夫很理解自己，尽管一开始不同意她下来，真下来了，他还是支持的。夫妻么，大都如此，瞿书杨自己也很忙，一年到头，没几个休息天，学校的事，自己的事，还有研究生的事，总之，结婚这么些年，他们是在忙中度过的。现在算是好了，女儿上了大学，以前婆婆在她这儿，由他们养老，她要下派了，小叔子瞿书槐很自觉，提前一天将婆婆接到了他那里，算是了了她一桩心愿。她呢，就可以安安心心工作。怎么会突然有事呢，还是命令式的口吻，说得十万火急。莫非是婆婆？想到这一层，苏晓敏的心猛地一紧，婆婆快八十岁了，心脏不好，血压又高。她掏出电话，打给瞿书杨，想问问清楚。电话通了半天，没人接，摁了再打，被告知对方不在服务区。
奇怪了，怎么不接电话？
苏晓敏正怔想着，手机的蜂鸣声又响了，这次她听的很清，紧忙翻开短信，居然是罗维平发来的。她看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比平日晚了近两个小时。今天的罗维平好像遇到了什么开心事，一反常态地发来了一条肉麻的消息：“我在省城思念着你，你呢？”苏晓敏看完，平静地将它删了，居然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她接着把电话打给瞿书杨，连打几遍，都不在服务区，苏晓敏心里，就有了一丝不祥。
车子是晚上九点二十驶进省城金江的，东江到省城，本来跑不了这么长时间，路上发生车祸，堵了半个小时。半小时中间她又一次给瞿书杨打电话，还是不通。死哪儿去了啊，苏晓敏莫名地就在心里有了恨，赌气话也出来了。瞿书杨向来不是这样的，他是个很守规矩的人，生活过得点是点，线是线，一点不乱，也乱不了。自从有了手机，他就保持着二十四小时开机，生怕哪一秒钟漏掉一个电话。他其实是没多少电话的，除了院里、系里那几个固定找他的人，再就是几个研究生。但他还是保持着这个良好的习惯，一度时期，苏晓敏笑他愚顽，那是他接连买了几块电池几个充电器后，他还认认真真说：“配手机做什么，不就是随时保持跟外界的联系么？配了手机而不开机，装什么爷们？”爷们是他的带口词，他可以用在很多地方，具体意思苏晓敏也不明白，听久了，就知道是一句奚落别人的话，有时也用来发泄。到后来，两口子吵架，苏晓敏缺词了，也偶尔借来用用：“你装什么爷们啊，不就一个破教书的。”
这种时候，他会突然地哑巴下来，傻傻地瞪住苏晓敏，半天，说出一句不甘心的话：“行啊，苏大局长，知道小看自己的老公了，行，我不爷们，你爷们！”
车子到了楼下，苏晓敏心急火燎地上楼，开门一看，屋内空空，瞿书杨不在。家里好像几天没住人了，尘土落了一层，阳台上的花不知多长时间没浇过水，花朵凋零，花枝枯干，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尘味。
他能去哪？苏晓敏在屋内找了一圈，有些茫然地站在阳台上，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半天，她掏出手机，打给小叔子瞿书槐，问书杨是不是在他家？瞿书槐不大高兴地说：“他能来我家？你问问他，自打妈住到这边，他啥时送过脚步来？”瞿书槐是金江市房管局拆迁办副主任，一个老实人，念的书不多，说话做事喜欢直来直去，不像他哥哥，一肚子学问，斯斯文文中透着小心眼儿。苏晓敏一听，知道他哥俩定是闹了矛盾。瞿家这一对宝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在闹矛盾，也不知他们上辈子结了啥冤。苏晓敏耐着性子，问了问婆婆的情况，瞿书槐告诉她，老人家很好，身体比两个月前还长了三斤呢，就是有点想她，天天念叨着她咋不来看看呢。“嫂子，抽空过来一趟吧，妈是真想你。”瞿书槐认真地说。
苏晓敏赶忙道：“书槐，今天太晚了，明天一大早我就过去。”
跟书槐通完电话，苏晓敏心里就有点火，既然婆婆身体健康，瞿书杨凭什么要发那条短信，难道他不知道她有多忙？生了一会气，就又不安起来，莫非是他自己出了啥事？这一想，她就一刻也坐不住了。
后来苏晓敏将电话打到学院，瞿书杨在学院不但带研究生，还主持几个课题，晚上加班是常事。那边的电话嘟嘟响半天，没人接，就在她失望地要收线时，电话突然接通，传来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请问你找哪位？”
苏晓敏一愣，随即又态度谦和地说：“我找你们瞿主任，瞿书杨。”
“对不起，瞿主任下班了。”对方说完就要挂机，苏晓敏赶忙说：“不好意思，我是他爱人，请问怎么才能跟他联系上？”
一听她是瞿主任爱人，年轻女孩马上变得热情：“是师母啊，瞿主任下班跟省政研室两位领导走了，你打他手机吧，这阵应该吃过饭了。”
跟政研室的领导走了？
苏晓敏道了声谢，合上电话，心里忽然就不是滋味，很涩的那种。她开始相信，家里并没出啥急事，瞿书杨今天这个短信，纯属恶作剧。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结婚到现在，瞿书杨从来没这样过啊？
她闷闷地在沙发上坐了半天，起身，打扫卫生。家里乱成这样，她的心都要翻过了，结婚到现在，家里啥时乱过？刚开始他们住在经管学院那幢筒子楼里，一间小房，做饭在楼道里，那么差的条件，她也把小家梳理得井井有条。后来有了沫沫，瞿书杨也评了讲师，学院照顾他，在住宅楼调配出一个二居室，让他们跟祁老师一家合住，两家各一卧室，卫厨共用。祁老师爱人是个马大哈，不太讲究卫生，苏晓敏连祁老师家的卫生也包了，三年合住下来，楞是把祁老师爱人马大哈的毛病给改了。搬新居那天，祁老师抓着她的手，动情地说：“我真舍不得跟你们分开啊，我那老婆，一没了你，真不知会变成啥样。”
苏晓敏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在心里数落着瞿书杨，屋子快要收拾完时，脑子里猛地闪出一个人，莫非？
她把自己吓了一跳，罗维平三个字忽然从脑子里闪出时，本能地，她就想到另一层，天啊，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咋办？！
2
瞿书杨是晚上十二点回到家的，摇摇晃晃打开门后，瞿书杨看见了苏晓敏。他打个酒嗝，目光认真地盯住苏晓敏，确信是自己的老婆后，喷着满嘴的酒气说：“你还知道回家啊。”
苏晓敏坐着没动，她猜想瞿书杨今天一定会很晚，但没想到他会喝酒。瞿书杨是很少喝酒的，瞿家的兄弟俩都不会喝酒，酒到他们肚子里，比毒药还难受。
“我说话哩，你没听见啊？”瞿书杨边脱外衣边说，口气很男人。苏晓敏从沙发上起身，从他手里接过外衣，挂在了衣架上。瞿书杨摇晃了一下，差点跌倒，苏晓敏伸手扶他时，他猛地一摔，很有气慨地进了卫生间。里面水声哗哗，伴着瞿书杨的呕吐声。
苏晓敏发了一会呆，原又回坐到沙发上。她的脑子有些乱，一个晚上的等待还有瞿书杨进门后的态度，像是在向她证明着什么，她不知道这时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或许，她应该安安静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等着他发作。
卫生间里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瞿书杨好像把什么打翻了，又好像故意拿什么东西制造气氛。这么晚了，他居然不怕影响到邻居。苏晓敏刚要起身，里面的声音又没了，安静了一会，又响起来，这次苏晓敏听清了，他把洗漱用的杯子打翻了，杯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在黑夜里很响，接近恐怖。苏晓敏强迫着自己，千万别发火，千万别给他机会。
终于，瞿书杨折腾完了，大约他在里面没等到自己希望的那一幕，表情有几分暗淡，人也没刚进门时那么气焰嚣张。他看了一眼沙发上正襟危坐的苏晓敏，自己先沉不住气地手足无措起来。苏晓敏这才判断出，他喝的酒并不多，进门时摇摇晃晃的样子，也是装的。
“说吧，急着让我回来，什么事？”苏晓敏的口气很镇定，一点看不出她有什么心虚。
“你还问我，你自己知道！”瞿书杨立在卫生间门口，声音夸张地说了一声。
“我不明白！”苏晓敏的预感已被证实，家里确实没出什么事，是瞿书杨自己找事。
“不明白？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明白？”瞿书杨又带了酒意，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身子晃了几晃，像要随时倒下去，等话说完，他又稳稳地站住了。“呵呵，苏晓敏，你真能做得出啊。”他又阴阳怪气说了一句。
苏晓敏心里咯噔一声，说实话，这个晚上，她的心情十分矛盾，脑子里也有各式各样的想法。并不是说她跟罗维平真有什么，能有什么呢？但她不想这事让瞿书杨知道，瞿书杨这种书呆子，听风就是雨，弄不好还给你下成暴雨。看看他现在这样子，就已经在打雷了，苏晓敏想，怎么跟他把话说清楚呢？
“你不敢说是不，呵呵，我就知道你不敢说！”瞿书杨说着，往前走了几步，又觉得走过来比不走过来强不到哪儿，原又退了回去。
“你想让我说什么？”苏晓敏问。
“干了什么就说什么。”瞿书杨说。
“我没干什么。”苏晓敏说。
“呵呵，苏晓敏，干了的人都这么说，看来你也跟他们一样。”瞿书杨显然缺乏吵架的本领，或者，在苏晓敏面前，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苏晓敏不想吵架，她起身，走到瞿书杨面前：“书杨，你喝多了，回屋睡觉吧。”
“我没喝！”瞿书杨一甩胳膊，想再次打开苏晓敏，谁知苏晓敏并没扶他，结果，他用力过猛，胳膊甩在了墙上，痛得他呲牙咧嘴。苏晓敏扑哧一声就笑了，瞿书杨羞恼成怒，猛一用力，将苏晓敏推倒在地。
苏晓敏再翻起来，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瞿书杨，你跟我说清楚，今天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我……我……想离婚！”瞿书杨涨红着脸，使足力气喊出了一句。
尽管，苏晓敏也清楚，这句话是虚张声势的，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但她还是被激怒了：“离婚？好，请给我理由！”
“你……你自己清楚！”
“我不清楚！”苏晓敏的声音猛地高出半拍，两人听上去已经像吵架了。
“你有婚外情，你有第三者！”不知为何，瞿书杨说完这句，忽然就蹲下了，双手抱住头，痛苦了一会，竟发出呜呜的抽泣声，刚才那个凶蛮霸道的样子不见了。苏晓敏苦笑了一声，半是赌气半是心疼地想拉他起来。谁知就在这空，瞿书杨突然喊了一句，这一句，把苏晓敏傻傻地定在了那里。
“你跟向健江，到底是什么关系？！”
得悉瞿书杨是在为她跟向健江发神经，苏晓敏的心头并没轻松，相反，比来时沉重出许多。瞿书杨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怎么会把她跟向健江扯在一起？她揣着一肚子疑问，耐着性子将瞿书杨扶进卧室，这个时候的瞿书杨真是有点醉了，嘴里胡说八道不说，还跟她动起了拳脚。苏晓敏一一忍了。她知道，这时如果跟瞿书杨较劲儿，等于是替他火上浇油，喝了酒的男人，是不会讲理的，而且胆子大得出奇。她不想让这个夜晚变得那么无聊，更不想让无聊的吵闹声惊了邻居。她心平气和地哄劝瞿书杨：“睡吧，听话，一觉睡起来，你脑子里就啥想法也没了。”
“没了，不可能！”瞿书杨又踹出一脚，差一点就踹她肚子上，“你去听听，别人怎么说，我以后在学院还怎么混？”苏晓敏又被这话惊住了，莫非，这种无聊的话题已传到学院？她想了想，不可能，一定是瞿书杨借着酒乱说。“睡吧，睡吧，你再胡说我可真要生气了。”不知是她的耐心打动了瞿书杨，还是瞿书杨自己折腾困了，又哄劝一阵，瞿书杨安静了，要水喝。苏晓敏倒了一杯水，喂给他喝。喝完，瞿书杨糊里糊涂又说了句：“我要离婚，我不想戴绿帽子。”然后嘴一歪，睡着了。
苏晓敏默默起身，默默来到客厅，客厅的灯光太耀眼，她关了灯，就着黑暗，坐到了天亮。
天亮时分，苏晓敏肚子饿了，想想从离开东江，到现在还一嘴没吃，就想弄早餐吃。冰箱打开，一股子霉味扑出来，熏得她差点呕吐。这冰箱一定是好长时间没打开过，里面不知放了什么，早就变臭了。她捂着鼻子，站在冰箱边上发了一会呆，又关上。来到厨房，不看她还不生气，一看，心就又翻过了。这哪像厨房，就是垃圾道也没这么脏！
恨恨地站了一会，苏晓敏鼻子一酸，蹲下身子，开始清理厨房。等把厨房收拾干净，把冰箱清理掉，太阳已从阳台冒进来，新一天的阳光照耀到了她家。她伸了伸腰，活动了一下累得发酸的筋骨，奇怪，这个时候她竟然不再有饿的感觉，也不再生什么气，满脑子就一个想法，这两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这么想着，一丝歉疚漫上来，愁愁地压住了她的心，自己到东江，少说也得三五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正在发呆，瞿书杨的声音到了：“水，我要喝水。”苏晓敏早就为他倒下一杯开水，这经验还是到东江后才有的，苏晓敏本来滴酒不沾，担任东江市市长后，才知道，喝酒原来也是一门学问，一门艺术，地方为官，如果你少了喝酒的本领，少了劝酒的本领，少了拼酒的本领，那这个官，你是当不出色的。很多看似复杂的事，到了酒桌上，突然简单了。很多本来办不了的事，一场酒下来，竟有了变通的余地。难怪人们要说，一个好市长，首先是半个酒家，她虽然不赞同，但，酒是真正喝上了。喝了才知道，酒不但伤胃，有时，它更伤心。
苏晓敏端着杯子，来到卧室，瞿书杨本来要穿衣起床，看她进来，又倒头装睡。轻轻放下杯子，苏晓敏定眼瞅着丈夫，这一刻，她的心里是没有杂念的，真的没有，丈夫占据了她整个世界。不知怎么，她忽然就想起跟瞿书杨恋爱的日子，想起那些难以忘怀的岁月。一股情绪弥漫着她，苏晓敏鼻子微微有些酸，心在一点点潮湿，后来，忍不住就俯下身，在瞿书杨额上深吻了一下。
瞿书杨绝对感觉到了这一吻。
换上以前，瞿书杨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一把搂了她。甚至动情地唤上她一声，那么，世界将会是另一个景致。一对分开的夫妻，那份热烈，应该不亚于新婚。今天没有，瞿书杨酒是醒了，但有些东西也跟着复活，很顽固地左右着他，他压住心头想亲热的那份欲望，死死地闭上眼，装出一副冷漠。苏晓敏感觉到了丈夫的坚硬，她认为瞿书杨有些恶毒，落在他额上的吻随即变得冰凉，她仿佛看到一颗泪痣在他额上盛开。她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轻轻叹出一声，转身落寞地走出来，眼看都要离开卧室了，瞿书杨忽然说了一句：“我要跟你离婚。”
这句话才是伤害！
当天苏晓敏便离开省城，往东江赶。没办法，事情一大堆，哪一件也耽搁不得。本来还想跟书槐一家一起吃顿饭，顺便跟婆婆商量一下，她想给瞿书杨找个保姆，如果婆婆不反对，这事就交给书槐妻子新荷去做。瞿家的两个兄弟常闹别扭，瞿家的两个媳妇却好得有点不正常，好得让人嫉妒。婆婆经常对她两个宝贝儿子说：“多亏你们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又能干，又会持家，里里外外，都给你们操心到了，要是少了她们，哼。”苏晓敏没敢把跟丈夫闹矛盾的事说给新荷，这事说不出口。新荷也没想到他们两口子会吵架，还一个劲地吵着要打电话给瞿书杨，后来从她脸上看出端倪，知道情况不妙，不吱声了。不过，那双小眼睛，一直在她脸上转，转得苏晓敏心慌，跟婆婆唠了没几句话就借故溜了出来。
苏晓敏的车子刚驶出金江，新荷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跟我说实话，你们是不是那个了？”苏晓敏叹了一声，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这个书呆子，他真有想象力。”新荷是聪明人，一听这话，便明白问题出在了哪，不过她还是提醒道：“嫂嫂，你现在可是红人，按他们的话说，叫什么风头正健来着，不管他咋说，你自己可要把持好。”
听听，这是什么话！
“新荷！”苏晓敏叫了一声，带着怪罪的语气道：“他乱说，你也跟着嚼舌头。”
“不是我嚼舌头，你跟那个姓罗的，真是不正常嘛。”新荷变得一本正经。
一听新荷提起了罗维平，苏晓敏慌乱地就将电话压了，心跳了半天，她问自己，我慌什么啊，我怎么也变得沉不住气了？！车子驶上高速路时，苏晓敏蓦然想，新荷她怎么知道罗维平，这事从来没跟她提起过的？
怪了，这世界真是怪了。
这一路，苏晓敏的心就没再平静过，平静不了。
跟麦尔森集团的合作计划书是三天后提交到市长办公会议上的，为示慎重，苏晓敏提前请来了省商务局合资专家李南。李南是位值得让人信赖的专家，也是一位很不错的朋友，私底下，他跟苏晓敏互称哥们儿。李南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后来又在美国读完研，在美国一家投资机构工作了两年，又辗转到加拿大，后来跟一位加拿大女孩恋爱了，本来李南想在加拿大定居，谁知那女孩是个狂热的中国迷，非要逼李南到中国来。这样，李南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当然，他是为了爱情。苏晓敏跟李南是在一次商务论坛上认识的，那时她是招商局这边的专家，李南呢，不仅是商务局重金挖过来的人才，还是江东省商务谈判的首席代表，还兼着省政府参事，他的头衔多得让人记不住。那次之后，两人又一起负责过几个项目，李南给苏晓敏留下的印象很好，他不仅知识渊博，而且思维敏捷，特别是在重大的商务谈判中，常常能做到出奇制胜。苏晓敏从他身上，学得不少东西，也深深感到，跟李南相比，她的知识既零乱又陈旧，大学时代学得的那些东西，到现在不仅帮不了她还成了她思考或判断问题时的累赘。她想拜李南为师，李南笑说，得了吧，你就安心做你的官，别抢我的饭碗。话虽这么说，李南对她帮助还是很大，苏晓敏现在这点儿知识，都是从李南身上偷着学来的。两人也因此建立了很好的关系，李南钦佩她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还有敢作敢为的男人气慨，笑说，跟你在一起，我压根感觉不到你是女的。苏晓敏呵呵一笑，男人就男人吧，反正你眼里除了米拉，再也不会有女人。米拉就是李南的加拿大小妻子，这是她的中国名。就这么调侃来调侃去，李南就将苏晓敏调侃成了哥们。
苏晓敏请李南来，一是想让他润色一下计划书，毕竟，她搞这个也不是太专业，虽是改了几遍，她还是感觉别扭，特别是那些专业词关键词，一定要慎而又慎，反正是哥们，她也不怕李南笑话。二来呢，她想就整个项目请李南把把关，整体上给她一个评价。这项目不只是能引来多少个亿的资金那么简单，里面名堂多着呢。合作好了，东江经济就可以打一场翻身仗，她苏晓敏呢，就可凭借此项目迅速奠定她在东江的位置，作为官员，苏晓敏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如果合作不好，或者有什么闪失，她这辈子，就有可能栽到这项目上。
李南花了一个晚上，认真看过了经苏晓敏之手修改过的合作计划书，总体感觉还行，比他想象的要好，不过在个别地方，他还是煞费苦心做了修改，最后他告诉苏晓敏，作为一个内部讨论方案，该涉及的都涉及到了，要害也点了出来，可以拿到会上去讨论，让大家发表意见。但作为跟麦尔森集团的谈判书，里面还缺很多，特别是在资产清算与重组、股权设置、合资后的新老企业剥离、品牌保护等方面，谈的还很不够。不过这不要紧，李南见苏晓敏脸色变暗，眼神也不那么坚定了，忙又改口说。苏晓敏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李南指出的几个漏洞在方案中也确实存在，心情一沉说：“要不，你帮我把这方案完善了吧，你也知道，东江确实缺少这样的人才。”李南笑说：“我还不能答应你，对麦尔森公司的这次投资，我还缺少判断。”
“资料不是都给你了吗，麦尔森公司对你来说也不陌生，它在国内的好几项投资都在你的研究范围内。”苏晓敏道。
“这你就外行了，”李南点了一支烟道，“越是成熟的投资公司，它的投资就越具有隐蔽性，同时也不排除欺骗性。麦尔森公司在国内有大量的投资，每项投资都很健康，这是事实，但这家公司在国际投资界有‘老狐狸’之称，它的每一笔投资，都耐人寻味，这么说吧，它是一家有战略野心的公司，跟它打交道，还是慎重点好。”
“我已经很慎重了。”苏晓敏喃喃道。
“这我理解，问题不只出在对方，我担心的，是东江集团，它能不能把自身打造好，创造出一个好的融资环境。麦尔森公司可是一家很挑剔的公司，它对对方的要求一向都很严格。”
说到这一层，苏晓敏不敢固执了，她虽然急于想找到婆家，把东江集团这个女儿嫁出去，但一想东江集团的现状，她心头的阴影就重了。两个人商量一阵，苏晓敏还是采纳了李南的意见，暂且先分两步走，一方面，苏晓敏召集会议，听取大家的意见，尽快拿出一个好的办法，将东江集团进行剥离，以现有的资产状况跟人家谈合资，显然不合适，东江方面也未必划算。另一方面，李南紧着对麦尔森公司做一次全面了解，特别是这次投资的战略目的，还有麦尔森公司为什么要选中东江而不是金江或别的地方，等等。一句话，就是做到知己知彼。
送走李南，苏晓敏又把自己的思路重新梳理一番，这才主持召开了市长办公会议。
代表项目小组向会议作汇报的，是外经局长于华秋，土生土长的东江人，毕业于江东商学院。于华秋先就该项目的大致背景及前期接洽情况向与会领导作了汇报，接着，照本宣科将李南修改过的计划书读了一遍。于华秋读计划书的时候，苏晓敏的目光一一扫过与会者的脸，她发现，今天的与会者表情奇怪，除常务副市长陈志安外，其他人脸上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漠然，或者超然于事外的冷静。这是市上开会常有的一种表情，在省直机关看不到。省直机关开会，每一个主题都跟与会者息息相关，因为就那么多人，就那么多事，谁想绕绕不过去，也不能绕。市上不同，东江现有五名副市长，两名市长助理，加上一名挂职副市长，两名秘书长，办公室副主任，以及例会的经贸委、外经局等领导，今天与会者共有十六人，这十六个人当中，真正关心这件事的，怕超不过五人。这五人当中，还不排除想关心而又不敢关心的人。这便是市上一大特色，领导多，分工也多，分工越细，职责便越明确，禁忌也越多。谁也不想让别人插手自己的事，谁也不敢轻易插手别人分管的事。大家在各自的分管范围内，建立一个小王国，并且恪守着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和平共处原则。这就让市长办公会有了特色，带着耳朵来的多，带着脑子来的少，带着嘴巴来的，更少。
果然，于华秋汇报完，轮到大家谈意见，会议便出现了冷场。苏晓敏刚来东江，遇到这种情况时很不习惯，大家那么忙，谁都在日理万机，谁都忙得连回家的空都没，召集一次会不容易，召集了，却都不讲话。为此她还跟向健江展开过一次争论，她认为应该制定一项制度，要求大家对会议所议事项必须提前有所准备，并在会上畅所欲言，发言不积极或态度模棱两可者，应该当场给予警告。向健江说你这想法很好，也很积极，就怕旅行不了。苏晓敏问为什么？向健江笑说：“这是市里，跟你我以前所处的机关不同。”“市里怎么了，机关又怎么了，不都是在干工作吗？”向健江再次笑笑：“一开始我也这么想，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你体会一段时间吧，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没错。”
“你这是不负责任！”苏晓敏当时很激动，一个月后，向健江再次问起她，她就哑巴了。现在，苏晓敏已经能适应这种冷场。如果说以前她对惯性两个字不甚理解，现在，她不仅有了新的理解，而且深深感觉到，这两个字像无形之绳，捆住了她。
会议沉默了将近半个小时，苏晓敏耐不住了，不得不采用点将法，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就在她把目光伸向陈志安的一瞬，陈志安忽然掏出手机，身子一歪接起了电话。在会场接电话，苏晓敏也禁止过，禁了两次，开禁了，不为别的，她是市长，可以禁得了市政府这边的会，禁不了市委那边的。同是市上的会，常委会上大家能接电话，政府这边为什么不行？难道政府的会规格比常委会高？这事她没跟向健江理论，只是淡淡说了句：“看来我做什么你都不支持。”向健江似笑非笑地回答她：“该支持的我自然会支持，但不是每件事都支持。”
陈志安一个电话接了有五分钟，后来索性抱着电话出去了，在楼道里接了又是五分钟，等他走进会场时，苏晓敏头靠在沙发椅上，双目微闭，像是在养神，其他人表情肃穆，会场气氛有点瘆人。
“老陈，是你分管的，你说两句吧。”苏晓敏依旧微闭着双眼，不淡不咸地说。
陈志安也不淡不咸地回了一句：“我没说的，会议怎么定，我怎么执行。”
“大家的意见呢？”苏晓敏终于意识到，这会等于白开，再僵下去也是白僵，身子唰地离开靠背，像是大梦初醒地说。
会场终于有了声音，但有了还不如没有，与会者几乎异口同声：“这事志安同志分管，听志安的。”
3
秘书长唐天忆问苏晓敏：“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吗？”
苏晓敏摇头。
这是几天后的下午，周末，唐天忆请苏晓敏吃饭。吃饭不过是借口，唐天忆是想找个机会，跟苏晓敏单独聊聊。
唐天忆比苏晓敏大几岁，跟她家老瞿是大学同班同学。以前他在市委政研室任工作，几个月前东江调整班子，唐天忆出人意料地担任了市政府秘书长。据说他是向健江发现的，对此，苏晓敏还没顾上跟他细聊，不过，对向健江的这一安排，苏晓敏打心眼里高兴。她能这么快地熟悉东江的工作，一半功劳在唐天忆。都说秘书长是市政府的大管家，这话没错，苏晓敏也这么认为。唐天忆是她和各位副市长以及部门之间的那根“线”，她在东江的工作能否干得好，某种程度上要取决于唐天忆这根“线”。这根线穿好了，就能把各种力量紧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体。要是穿不好，她这个头，就很难带动身子。
“告诉我实情。”苏晓敏说。她知道唐天忆是什么目的，她也期望着能跟唐天忆做一次交流，这些日子，她遇到的阻力不仅仅来自几位副市长，似乎，整个东江市对她的到来，有一种本能的抵触。
“该告诉的我当然要告诉，不过跟你说这些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唐天忆还是那副老大哥的样子，并不因她做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而有什么拘谨，苏晓敏喜欢这份坦诚，也敬重他这个老大哥。
“说吧，让我答应什么？”她抬起脸来，目光清澈地盯他脸上。唐天忆却忽然垂下目光，神色忧郁地道：“先吃菜吧，点了这么多，你一口都不吃，我可要见怪了。”
苏晓敏只好拿起筷子，勉强夹了一口。菜是好菜，地方选的就更有意味。这是东江再就业市场边上一家叫川西坝子的食府，门脸不大，装修却很别致。唐天忆选的是一雅间，类似情侣包厢那种，竹排做成的隔断，再配以各种工艺画，既简朴又有情调。苏晓敏很喜欢这儿的气氛，她甚至怀疑，唐天忆是这儿的常客。唐天忆至今还是单身，结过婚，又离了，没有孩子，属很抢手的那种男人，但她到东江两个月，似乎没发现他有什么动静。他是个在感情上很顽固的男人，受过伤，流过血，此后便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执着，或者也叫痛。不过，今天她是没时间跟他谈这些的，她只是好奇，唐天忆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里来？
“这儿的菜味道不错，重要的是，没人打扰。”唐天忆似乎觉察到她想什么，主动说。苏晓敏笑了笑，她的笑有赞许的味道。
唐天忆替她夹了一块鱼，告诉她，这里的鱼是市场上见不着的，女主人在月亮湾承包了一个鱼塘，自己养自己卖。月亮湾苏晓敏听过，是东江郊区一个小渔村，这些年发展很快。鱼的味道的确新鲜，做法也很别致，苏晓敏赞不绝口。
“有空你应该去那儿看看。”唐天忆又说。苏晓敏就不明白了，唐天忆明明是想跟她说什么，却总拿这些不相干的话题跟她兜圈子，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唐天忆却不急，老谋深算地劝苏晓敏吃菜，完了又让她品汤，苏晓敏原本没有味口，结果在他的一次次诱劝下，不知不觉就吃了许多。唐天忆这才笑眯眯地说：“人是铁饭是钢，老辈人的话什么时候都有理。无论干什么事，都得先吃饱肚子。”
苏晓敏感激地一笑，老大哥就是老大哥，劝人都会讲技巧。“现在该说了吧？”她道。
唐天忆点了支烟，悠然自得吸了一口，道：“你得答应我，听了我的话，不能犯急。”
苏晓敏认真想了想，似乎意识到什么，情急地嗯了一声。
“东江很复杂，”唐天忆掐灭烟，脸色比刚才沉重许多，“且不说之前发生过那样的大案，就是大案平息后，东江形势也未晴朗。”
“怎么讲？”
“你和向书记都是新来的，健江同志虽比你早一月，但那一个月他什么也没做，做不了。东江现在是一条搁浅了的巨船，你和健江同志都急着想让它起航，回归到它原来的航道上去，但你们忽略了一个事实，这条船还需要维修。”
“哦？”苏晓敏莫名地就瞪大了眼。唐天忆对她的惊讶视而不见，继续操着老练的口吻道：“知道向书记为什么不支持你吗？”未等苏晓敏回答，唐天忆又道：“你太急了，比他还急。”
苏晓敏的身子往后倒了倒，屁股下的竹椅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急着要谈合资？”
“这……”苏晓敏犹豫一会，这问题提得新鲜，但又不像个问题：“情况你不是都了解吗，麦尔森公司的计划书发来有段时间了。”
“那是麦尔森公司的事，问题是你这边准备好了没？对东江集团，你了解多少？”唐天忆突然顿住，目光，坦诚地视住苏晓敏。苏晓敏打了个激灵，她感觉自己有点害怕那目光。
接下来，唐天忆沉默了，苏晓敏也沉默了。唐天忆是给苏晓敏留给思考的机会，苏晓敏呢，却觉得唐天忆有几分恶毒，他的老辣真是到了家，一眼就能触到你的软肋处。类似的疑惑，苏晓敏不是说没有，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她也这样问过自己，但她是市长，受命于危难时刻，必须有所作为。她所以急着要将合资的事提上日程，目的只有一个，想给沉闷的东江注射一支兴奋剂，让它兴奋起来。一个城市跟人一样，受了重创就会呻吟，就会躺在那儿不动，这不是好兆头，必须得让它活蹦乱跳，对付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总比对付一个死人有办法。这是苏晓敏的观念，看来这观点遭到了唐天忆的质疑。
“接着往下说。”这就是苏晓敏的优点，无论这话伤没伤着她，伤得重不，她都能做到心平气和。
“我的意思是，你这么一来，东江这盘棋就乱了，你还没摆好棋子，就急着出招，看棋的人都会傻眼。还有，”唐天忆依旧保持着沉稳，不慌不忙，端起水杯，品了一口茶。茶自然是好茶，刚刚上市的铁观音，清香扑鼻。唐天忆没有别的嗜好，独独对茶，情有独钟。苏晓敏上任的时候，给他带的礼物就是一包普洱。铁观音袅袅的清香中，唐天忆接着道：“你仓促出招，把东江现有的格局给打乱了。你没来之前，志安同志主持工作，东江在短期内，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这个圆健江同志都不想打破，还想让它继续活跃，你这一出招，圆心不稳，困境就自然有了。”
“这话我不同意。”苏晓敏突然道，“照你的意思，我就该什么也不做，消极地等待？”她纳闷地盯住唐天忆，同时心里生出一丝疑惑，唐天忆这番话，用意究竟何在？“志安同志对我有意见，这我能理解，但你说的这个圆，我不赞同。”
“我说了不让你急，你还是急。”唐天忆笑笑，他的笑有一种豁达。瞿书杨曾经说过，世上有唐天忆这么个人，让那些自以为有智慧的人汗颜，好在老唐不事张扬，他把智慧藏在了肚子里。瞿书杨又说，这种人一旦真刀实枪弄起来，千军万马也抵不住。看来，不事张扬的唐天忆今天也耐不住了。
苏晓敏为自己的急躁懊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关键时刻，就是把握不住。
“说吧，我洗耳恭听。”她友善地笑了笑，算是对自己的检讨。
“志安同志的意见不是冲你来的，换上谁做市长，他都会有意见，一个志在必得的人，最终没抱得金碗，捧了个银碗，他当然不满意。这是他的问题，对你而言，就是想办法化解开他这情绪，依我的估计，一天两天，难。这人积怨深得很，好像全东江都欠他的。现在的难点还不在于他，政府五名副职，两名是新提拔的，三名是外派的，谁都有目的，谁都不把目的暴露出来，就像五匹马拉车，谁也不出力，车子当然不动。你是惟一手拿鞭子的人，车子到底动不动，不取决于你鞭子的力量，取决于你鞭子的方向。这样说也许不妥，但事实就是如此。”
唐天忆这番话说得虽然轻松，但也颇费了一番脑子。苏晓敏被唐天忆的话触动。她承认，唐天忆分析得对，尖锐中带着中肯，不恭中藏着事实。按说，这些话不是他一个秘书长讲的，他讲了，证明他的心在工作上，在为东江着急，在为她急。
“你说的有道理，继续讲下去。”苏晓敏脸上露出由衷的感激。在她眼里，今天的唐天忆不像是一位秘书长，倒像一位师长。
唐天忆没想那么多，他所以急着跟苏晓敏讲这些，是不想让她犯操之过急的错误，两个月的实践表明，苏晓敏已经在犯这样的错误，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她将会很被动。唐天忆正要开口，门轻轻一推，闪进一张脸来。苏晓敏望了一眼，是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不是青春靓丽的美，而是在岁月中洗尽铅华的脸。美得成熟，美得自然，美得含蓄。她正要起身，唐天忆开口了：“介绍一下，这位是老板娘蛾子，这位是新来的苏市长。”
叫蛾子的傻傻盯住苏晓敏，大约她没想到，今天小店会来这么尊贵的客人，那双汪着水的黑眸子里扑闪出一大片惊讶，嘴唇翕动着，却不敢讲话。苏晓敏也从惊愕中起身，顺势望了一眼唐天忆，伸出手说：“我叫苏晓敏，谢谢你做的菜。”蛾子更慌了，她是跑来为唐天忆他们续水的，刚才客人多，她顾不过来，怕慢待了二位，哪知就给遇上了市长。
“我……我……”蛾子惶惶地握住苏晓敏伸出的手，美丽的额头上瞬间沁出一片细汗。唐天忆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等两人打完招呼，他才说：“蛾子开这家店让不容易，今天到这里，我也有私心，还望市长以后能光顾这家小店。”
刚才还是师长的样，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突然间又谦恭地称她市长，做足了下属的表情，苏晓敏哪能适应，诧诧地瞪住唐天忆。蛾子抓紧续了水，知道他们谈正事，道了声安出去了。
“好啊，唐天忆，你也……”苏晓敏差点就说出金屋藏娇四个字。猛见唐天忆表情不大对头，噎住了。
“你别多想，她是一个苦命人。”唐天忆自然知道苏晓敏脑子里想什么，苏晓敏担任市长前，没少跟他开过玩笑，她的那张嘴又温柔又刻薄，唐天忆怕她。他带苏晓敏到这儿，的确有他的私心，他跟这个叫蛾子的少妇，关系也确实不一般，但这不是今天的话题，今天他是想把工作上的事说透。
两个人接着说正题，唐天忆告诉苏晓敏，陈志安和其他几位副市长所以在会上不积极，关键还在东江集团。东江集团能不能跟麦尔森公司联姻，目前还是未知数，有人不情愿这样做。“你想想，东江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劫，到现在余惊未消，谁都还在喘息中，你马上要给人戴紧箍咒，谁敢主动？”唐天忆说。见苏晓敏沉思，他又道：“还有，志安同志一直不同意给东江集团找婆家，要找，也得在本地企业中找。”
“本地企业？”苏晓敏更显惊讶。
“你来之前，市上有过一个方案，打算将东江集团剥离后卖给本地两家地产商。”
苏晓敏哦了一声，不那么惊讶了，这事她听说过，是从秘书蔡小妮那儿听说的，不过，政府班子里从没有人向她汇报，她还以为，这只是传闻。唐天忆这么一说，她就知道这不只是传闻。
“当时形成决议没？”她问。
“决议倒是没形成，但大家意见基本一致。”
“为什么没人跟我提起，包括你？”
“是志安同志不让提。”
“又是他！”
话到这儿，苏晓敏便彻底清楚，所有的困境，都来自于陈志安，陈志安既不同意东江集团跟麦尔森公司联姻，更不情愿这件事由别人插手。东江现任几位副市长中，就陈志安是上届班子的成员，那起震惊全国的卖官买官案，放倒了东江两套班子七个人，惟有陈志安独善其身，他的威信因此而提高，并且一度时期成为东江市长候选人中呼声最高的一位，其他人看他脸色行事，实属正常。
看来，这事真是急不得，必须从长计议，至少，她得先弄清陈志安的真实想法。也怪自己，上任两个月，居然没能跟陈志安推心置腹谈上一次。苏晓敏乐观地说：“这事好办，等我跟志安同志碰碰头，听听他的想法，再定也不迟。”
唐天忆摇头。今天的唐天忆看上去心事沉重，好像不把苏晓敏的心情彻底搞坏，他就不甘心。见苏晓敏脸上露出轻松状，他又提醒道：“跟志安同志的谈话，我想还是往后推推，现在时机不成熟。”
“为什么？”苏晓敏不解。
“不为什么，现在找他谈，未必跟你说实话。我的意见，你还是把这事交给他，是合资，还是由本地企业兼并，让他拿主意。”
“这……”苏晓敏犹豫了。想想自己到东江两个月来陈志安的表现，想想几次有意或是无意的顶撞，苏晓敏已经感觉到，陈志安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她不放心。
“你得先让下面的人去干工作，让他们先有想法，当然也包括我。你把什么事都做了，还要这么多副职做什么？”唐天忆的声音忽然就变得不客气，大约，他也是见这么长的时间不能说服苏晓敏，或是总也提醒不了她，有点犯急。未容苏晓敏反驳，他又进一步道：“就说请李南这件事，你原本可以通过经贸委或是外经局去做，可你直接请了，这事性质就不一样，下面虽说也积极配合，但这种配合，骨子里还是消极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苏晓敏蓦然明白，这话，才是唐天忆要点的要害！
4
一连几天，苏晓敏都忙得喘不过气，这天晚上，又是应酬，等把省上来的领导送回宾馆，已是十一点钟。回到住处，急不可待就往浴室奔，天太热，一天忙碌下来，浑身是汗，不难受的地方都难受。直到泡在热水中，直到香喷喷的浴液吮舔到她细白的肌肤，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泡在水里的感觉真舒服啊，苏晓敏惬意地闭上眼，脑子里便浮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瞿书杨，罗维平，唐天忆，还有那个蛾子。奇怪，怎么会想到蛾子呢？下午的饭是她和唐天忆一块陪的，省上来的是发改委和财政厅领导，都是要害部门，慢待不起。向健江本来也要来，结果快要下班前省政协又来了一位副 ，是从邻市赶来的，向健江只好去那边。饭桌上是不谈公事的，除了拼酒，再就是讲段子，拼酒苏晓敏算是入了门，加上有唐天忆保护，省上领导虽是野心勃勃，但也没讨到多大便宜。最终，唐天忆没醉，省领导那边，却有人一醉不起。真没发现，唐天忆酒量大得惊人，以前到她家，还推辞说不会喝，把她跟老瞿蒙的。轮到讲段子，苏晓敏就傻眼了，也怕。甭看领导们平日一个个严肃正经，到了酒桌上，到了私下，讲起段子来，比乡野还乡野。苏晓敏连着听了几个，脸也红了，心也跳了，端着酒杯的手开始打颤。唐天忆见她面色绯红，赶忙打岔，想把话题引到别处，领导们哪肯放过，合谋好似的，要让她出丑。
这阵，泡在热水中，苏晓敏脑子里又禁不住想起那些段子，想着想着，就有些……讨厌啊，啥人这么无聊！
她闭上眼，任思绪信马由缰，一阵乱飞。说来真是羞，她跟老瞿，两个多月没那个了，上次回家，她是满含着期待的，谁知那个小心眼，竟说她跟向健江……算了，不想了，越想心越乱。
洗完澡，时间不早了，苏晓敏想上床休息，偏在这时候，手机叫响了。一看是新荷，苏晓敏接通，新荷在那边说：“干什么啊，半天不接电话？”苏晓敏愣了一下：“啥时不接电话了？”
“我打了有半个小时，不会连我的电话都不方便接吧？”新荷的话里有股坏味。苏晓敏嘻嘻一笑：“我洗澡呢，没听见。”
“不会是在搞腐败吧，你可不能学那些男人。”新荷更坏了。苏晓敏轻声斥道：“又乱说，你这张嘴，啥时能说点好听的。”新荷报以笑声，然后言归正传，跟她说起了正事。
瞿家的两兄弟又吵架了，是为老房子。
瞿家的老房子是瞿书杨太爷手上置下的，瞿书杨太爷曾是清朝大员，官做到一品，告老还乡时皇上恩赐，赏了银两，在江东省城金江建下了一座花园。花园是仿着京城恭王府修建的，气派不说，还颇具人文价值。岁月沧桑，世事变迁，当年的瞿家花园早已失尽繁华，只留下一角，这一角还是文革后瞿书杨的父亲四处上访，从政府手里讨回来的。苏晓敏刚嫁到瞿家时，老房子还能住人，她记得一共有十二间，外带一个长廊，长廊尽头向西北延伸处，是一梅林。这梅林原本是瞿府的后花园，后来几经浩劫，早已败落得不成样子。不过这些年，瞿家弟兄还为梅林的产权四处奔波。说瞿家弟兄，其实主要还是瞿书杨，弟弟书槐对这些事不怎么上心，他知道争不回来，索性不争，也劝哥哥不要争，省点时间干别的事。瞿书杨偏是中了魔，父亲死后，他就义不容辞将上访的重担接到了自己肩上，这些年，为梅林还有老房子，瞿书杨没少找过政府，谁劝也不听。去年，不知受谁蛊惑，竟然异想天开要将瞿家花园还有梅林申报文化遗产，还煞有介事准备了一大堆材料。抱着这些材料，他天天跑申报部门，一年过去了，事件毫无进展，不但主管部门不理睬，就连曾经对瞿家花园动过心的几位民间人士，也渐渐失去信心。年前，瞿书杨找到城建部门工作的瞿书槐，让弟弟从城建这个口再争取一下。瞿书槐在城建部门负责拆迁，瞿家花园又在拆迁范围内，他已向有关部门表态，决不做钉子户，一定配合市上的拆迁行动。至于补偿，他答应跟哥哥碰过头后再给有关部门一个答复。谁知他刚把补偿两个字提出来，就遭瞿书杨一顿臭骂，说他是败家子，内奸。还骂他吃里扒外，为了求官，竟连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子也不要了。
瞿书槐性格比较内秀，也没读下瞿书杨那么多书，嘴巴自然没瞿书杨会说。瞿书杨骂急了，他就一句：“不拆咋办，四周都已拆光了，就留下那十二间房，谁住？”瞿书杨骂他糊涂，说这不是十二间房的问题，这关系到物权，关系到瞿家文化会不会失传。
“听听，他顿不顿就拿瞿家文化教训人，真不知道，他说的这个瞿家文化是谁传给他的，他又想把它传给谁？”新荷把事情说完，又附带了一句。苏晓敏苦笑一声：“他的愚呆，你又不是不知，我也拿他没办法。”
“嫂嫂，你得想个办法啊，再这样下去，我让这一对宝贝折腾死了。”新荷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
“能有什么办法，他要闹，谁也拦不住。”苏晓敏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替丈夫烦恼上了。结婚这么些年，她最悚的，就是丈夫的愚顽。这人要是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她叹了一声，又道：“你跟书槐说说，让他跟城建部门多做做工作，这事能了及早了了吧。”
“你还说呢，我家这个死人，让他哥哥一闹，索性甩手不管了。”新荷也无不懊恼地说。
“婆婆呢，婆婆什么意见？”苏晓敏问。
“她让你拿主意。”
其实不用问苏晓敏也知道，家里只要遇上事，婆婆一准会把矛盾交给她，信任也好，难为她也好，这么多年，老瞿家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新荷虽然也算个有主心骨的女人，但在所谓的大事上，从来不擅拿什么主意，她信赖苏晓敏信赖惯了。
苏晓敏只好说：“你先撑一撑，等我回来再商量吧。”
话说这儿，本来该挂机了，苏晓敏真是累了，没完没了的忙碌，加上天天陪吃陪酒，还有那些大大小小令人焦虑的事，就算男人也招架不住，何况她一个女人。她打个呵欠，跟新荷说：“就这样吧，我累得电话都拿不住了。”新荷突然说：“正事还没说呢，跟你说一次话不容易，你就多陪我唠几句吧。”新荷的声音软软的，苏晓敏拒绝不得，顺口问了句：“正事，哪有那么多正事？”
“你还说呢，比起老房子来，这事可大得多。”
“什么事？”苏晓敏的心莫名一紧。
新荷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片刻，声音神秘地道：“嫂，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了外人？”
“新荷你有说的没，没说的我挂了。”苏晓敏像是动了气，脸色也一下难看，胸脯一起一伏，急于为自己辩解的样子。要是换上以前，新荷会笑出一片，这天新荷没笑，非常严肃地道：“嫂嫂，你别怪我多嘴，大哥最近的样子，让人担心，你们要是真有啥事，那可是你的不对。”说完这句，不等苏晓敏把话说过去，新荷抢先一步挂了机。
苏晓敏蓦地怔住！久长地，她站在那儿，发一种空茫的呆。夜风微凉，江边的湿气从遥远处涌来，透过窗户，侵袭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一点点凉下去，渐渐发冷。脑子里涌出另一些事儿的时候，她打了个寒噤。她似乎在问自己，真的有什么不对吗，真的要发生什么吗？这个时候手机响来一声蜂鸣，她几乎是在渴盼着似的，一下就调出了短信，果然，是他发来的，短短四个字：早点睡吧。
就这么平平常常四个字，就让她的夜晚颠覆。躺在床上，苏晓敏了无睡意，脑子里翻来覆去挥不走的，就那张似曾清晰又似迷蒙的影子。
第二天是去霞光日化。这是事先安排好的，苏晓敏带领经贸和外经系统的工作组，到霞光日化调研。
霞光日化是东江工业集团的前身，也是集团核心企业。早在五十年代，这家企业就在东江声名显赫。对这家企业，苏晓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这跟父亲有关。
苏晓敏的父亲苏重最早就在这家厂子。作为清华大学机械工程专业的高才生，父亲原本有许多可以去的地方，就是留在北京的研究院也不难，这是长大后苏晓敏慢慢知道的。父亲所以选择这样一家厂子，理由没人能说得清，父亲活着的时候，给过苏晓敏一句话：“人这一生，路是对是错，你得走过了才知道。”这是她参加工作时父亲告诉她的，那一天父亲醉了酒，父亲是不能饮酒的，那天他却喝得酩酊大醉。父亲的一生，跟霞光日化有关，跟东江集团有关，后来驰名全国的“霞光”品牌，也融入了父亲的心血。苏晓敏之所以害怕来东江，害怕到霞光日化，就是怕自己的心被往事淹住，父亲留给她的，不只是甜美的回忆，更多，是伤，是痛，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
坐车往霞光日化去的路上，苏晓敏的心里一片迷蒙，差点就沉湎到那浩浩渺渺的往事中去了，秘书蔡小妮看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以为她不舒服，小心翼翼问：“要不要先去医院？”她愕了一下：“去医院做什么？”见蔡小妮比她还怔然，才恍然明白，自己开了小差。抱歉一笑，道：“不好意思，我想起了一些事。”
蔡小妮二十八岁，经济学硕士，参加工作才两年，是唐天忆推荐给她的，不但天资聪颖，更善解人意，两个月下来，苏晓敏已有点拿她当小姐妹。可惜，蔡小妮在她面前，老是放不开，过分的拘谨反倒影响了她们的交流。所以苏晓敏在她面前，想尽量能做得亲切，但有时候，跟下属亲切还真难。
“小妮，对霞光日化改制，你有什么意见？”苏晓敏想听听这位女硕士的心里话。
蔡小妮窘了一下，捋捋头发，类似的话题，之前她跟苏晓敏有过一点交流，可惜唐天忆跟她交待过，别的事她可以帮市长谏言，独独对霞光，不能乱说。她虽然不知道唐天忆这样叮嘱为了什么，但她相信这是善意。这阵苏晓敏问她，又不能搪塞，犹豫一会，大胆道：“关键还在品牌。”
“品牌？”苏晓敏心一动，但她装作没在意，望一眼车窗外边，收回目光，淡淡道：“讲下去。”
“苏市长，这些年我们追求合资，大力招商，经济是搞活了，可品牌……”蔡小妮吃不准的目光徘徊在苏晓敏脸上，她在苏晓敏脸上找不到赞赏或鼓励，感觉不妙，忙忙收住了话头。
苏晓敏也不追问，身子朝后一斜，微闭上眼，又像是沉浸到什么中去了，就在蔡小妮失望地要收回目光时，她突然开口：“对了，上次让你收集的资料，进展如何？”
蔡小妮忙说：“先后收集了十二家企业，对比分析也搞出来了，涉及到的品牌有十六个。”
又是品牌！
今天的苏晓敏有些怪，像是不愿意触及这个话题，她淡然一笑，话题转到了别处：“你男朋友做什么的，上次说过，我忘了，不好意思。”
“他在江东大学经管学院。”蔡小妮欠起身，刚才松弛下来的表情再次绷紧，白皙的脸上泛了红。
“教的是企业战略管理吧？”苏晓敏其实没忘，她这样问是有暗示的，可惜蔡小妮没把她话后的意思听出来。
这时候车子驶进了霞光厂大门。
跟任何一家现代企业一样，单从外表看，你是丝毫感觉不到霞光日化有什么危机的，这座工厂实在是太漂亮了。宽阔秀丽的厂区铺满绿色，各色奇花盛开在绿色之间，一组象征着东江经济腾飞的现代雕塑姿态各异地耸立在主楼前面的花园边，圣洁的汉白玉令人浮想联翩。主楼高十六层，造型新颖，气势雄伟，这还是当年请美国设计师设计的。东江工业群体中，这幢楼曾极富象征意义，它代表着东江经济另一个新时代的到来。苏晓敏当年还在省国资委工作，主楼竣工时，她陪同老领导巩一诚前来剪过彩，当时她被这家企业的气势还有东江人的气魄震撼过，也被东江经济的二次腾飞震撼。那天她站在阳光下，仰望着大楼，忍不住又一次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六岁时跟着母亲来东江时的种种情境，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后来她便被伤感淹没。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情绪，糟糕极了，苏晓敏自己也很懊恼，为什么就摆脱不了那种宿命呢，为什么老要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事呢？湛蓝湛蓝的天空下，阳光是那么的艳，空气是那么的甜，绿草呼出的气息是那么的醉人。苏晓敏真想学那些快乐的人一样，让心灵自由地融入到这奔放而豪迈的时代中。那天她哭了，泪水是不由自主流下来的，原因是她看见了一个人，那是父亲留给她的礼物，也是……
算了，苏晓敏摇摇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今天不同当年，今天她是一市之长，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不能再带着做客的心理来仰视这一切。今天她是跟职工代表座谈来的。
霞光日化有两个厂区，一个是位于向阳街芝麻井的老厂区，一个，就是现在看到的这家新厂。新厂位于东江新工业城的东北隅，西与宽阔的跑马地毗邻，南依巍巍翠烟，翠烟是东江著名的旅游胜地，山被林淹没，林被山拖得绵延，一望无际的绿色如滚滚江水般令人心潮澎湃，不能平静。北边不远，便是滔滔长江。论风景，真是要多宜人就多宜人，论环境，怕是全三角洲地区，也找不到这么一块适合建造现代化企业的风水宝地。偏偏，这块风水宝地出了问题。
企业一干人早已恭候在大门前，苏晓敏还未下车，就看见朱向前陪同着翠烟区区长梅小溪朝她的车子走来，等她下了车，梅小溪的双手已热情伸过来。苏晓敏伸出手，欣赏的目光在飒爽英姿的梅小溪脸上驻足很久。这也是一位难得的将才，没有她，怕是东江新工业城撑不到今天，没有她，霞光的上访队伍怕是早就涌进了省政府。
“欢迎您。”梅小溪的问候总是这么简短，就跟她的汇报一样简洁明快。苏晓敏听过梅小溪一次汇报，是在团省委工作时，那时梅小溪官还不大，是东江下面一个县的团县委副书记。那时她就觉得，这人如果把握好了，前途无量。果然，时隔多年，当她风尘仆仆前来东江主政时，梅小溪已接过了东江最沉重也最富挑战的一副担子。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女人，看上去比以前老练多了，脸上也有了一层风霜，只不过，眼神仍然是那么的清澈，微笑仍然是那么的甘甜。苏晓敏像老朋友似的握着梅小溪的手，好长一会才松开，由衷地道：“你辛苦了。”两人像是很有默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才朝厂区走去。朱向前跟在后面，一边跟陪同人员打招呼，一边向苏晓敏介绍厂子最近的情况。
朱向前是霞光集团现任董事长，他上任的时间不足半年，之前在国有红光集团那边担任副董事长、总经理。
其实不用朱向前介绍，苏晓敏也知道，霞光日化已停产三年了，加上之前半死不活的三年，六年时间，霞光几乎无所作为。这六年，霞光经历了两次大地震，还有一次改制风波，险些就关门大吉。它能保持目前这个样子，已算奇迹。
今天这次座谈会，区上和霞光都很重视。按朱向前的说法，目前霞光召集一次工人都很难，企业三年停产，工人一大半推到了社会上，另一小半，虽说是留守，但车间开不了工，工资没着落，也逼迫自谋生路。这还是积极的一面，说到消极，企业轻易不敢召集职工，生怕弄得不好，又闹出上访或围攻等恶性事件。“难啊，如今的国字号，进，进不得，退，退不了。”临进会议室时，朱向前说。
“不难调你来做什么？”苏晓敏轻松地笑了一声，对朱向前的情况，唐天忆已向她详细汇报过，她在招商局工作时，对这位企业家也有所了解。东江现有的国字号企业中，朱向前是难得的一位帅才。
座谈会很快召开，为防万一，霞光方面只通知了不到三十位职工代表，一半，是当年霞光的中坚力量。已经空搁了许久的会议室，今天突然聚集起这么多人，令整幢大楼有了生气。苏晓敏扫了一眼会场，发现与会的多是生面孔，她心中暗含担忧的那几张面孔，都没有出现。
区长梅小溪先是代表区政府，就她上任以来对霞光日化做出的种种努力向与会者做了汇报，这些工作更多的集中在清理三角债，处理以前合资的遗留问题，以及妥善解决职工生活困难等方面。应该承认，梅小溪上任后，对稳定职工情绪，寻求企业新的发展机会等方面，做出的努力是巨大的，尽管目前仍然看不出企业有什么希望，但能把霞光这块牌子保住，已经属奇迹了。
梅小溪汇报完，朱向前代表董事会就企业现阶段的工作做了简短汇报。朱向前说：“目前霞光这块牌子已没有什么号召力，之前合资时创出的几个牌子也因合资方的撤出自动在市场上消失，霞光面临的不只是资金和技术的困难，还有品牌。”
苏晓敏今天来，是不想听这些的，真的，她没带任何目标，就是想跟工人们坐一坐，听听他们的心里话。企业如何启动生产，打哪个品牌，研发什么样的产品，这都是下一步的事，今天谈有些为时过早。今天要解决的，是霞光日化的全体职工还有领导班子，到底有没有信心重整旗鼓？信心比什么都关键！还有，她心里有个疑惑，已经经受过一次合资重创的霞光日化，到底有没有可能再次走上合资之路？因为昨天晚上她突然听到一个消息，以朱向前为代表的新一届董事会，对合资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他们更乐意接受市上之前提出的那套方案。
等朱向前汇报完，苏晓敏温和一笑，接过话筒道：“今天我们来，就是想跟大家见见面，听听大家的想法。企业停产这么多年，还能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证明大家心里还是有霞光的。大家今天只谈对霞光的感情，霞光对在座诸位来说，跟自己的家没有两样，大家就当是家里遇了事，坐一起商量商量，至于刚才朱董事长讲的，我想留待下次谈。我们不要一下就把问题往深处捅，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就是想听听，大家对霞光到底有没有感情，如果有，深到什么程度？”说完，她再次用温和的目光扫了一眼会场。她发现，刚才朱向前汇报时，个别人脸上涌出的那种表情不见了，那是一种可怕的表情，如果不及时替他们消解掉，今天这会，又成了一场控诉会。
苏晓敏讲完，会场气氛果然缓和不少，那些紧绷着的脸上，开始露出平日里本该有的轻松。这就好，苏晓敏最害怕座谈会变成声讨会，这些年，形形色色的纠纷中，苏晓敏没少配合有关方面处理过公私冲突与矛盾，所谓的座谈，弄不好就会演变成新一轮的对抗与冲突。
开始有人发言，说话的是一位长者，年纪约在55岁到60岁间，苏晓敏恍惚记得，长者好像姓范，曾经跟霞光大名鼎鼎的技师林大年一同在父亲手下当过学徒，这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苏晓敏还是孩子。此后若干年，苏晓敏跟林大年一家，因着种种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直纠葛到现在。对范师傅，她的记忆就模糊得只剩那么一点点了。范师傅声情并茂的述说里，苏晓敏忍不住又思绪乱飘，霞光、林大年、父亲……她努力想把这些混乱的想法驱走，不料，层层叠叠的往事竟扑面而来，令她难以招架。后来她借故走出去，站在空旷的阳台上平静了一会。不该这样的，我不该把这些旧事带来，不该让它们成为羁绊！
如果不是后来突然出现意外，这天的座谈会应该是完美的，至少在苏晓敏看来，期望的一幕已经出现，效果也很明显。在座的职工代表畅所欲言，大都谈的是心里话，提的建议也很中肯。苏晓敏正听得入迷，忽然间，外面传来一片嘈杂，有人闯了进来！很快，座谈会被扰乱，险些还发生冲突。
闯进来的人叫林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