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临沂已是晚上九点过。原计划中的行程是第二天一早离开曲阜，乘火车去临沂的，但在看完“三孔”（孔庙孔林孔府）之后，被几个当地做宾馆生意、拉三轮车和做其他生意的小商贩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纠缠着，粘着，即使我一再强调我能找到舒适的住处，腿脚灵便不需要坐三轮车，让你们受累，刚吃了东西，一时间不可能再窜上食欲来，但那几个人一直像影子一样紧走慢行地跟随着我，即便我已经到了马路另一边，他们依旧与我等速平行前行，眼光始终像几只巨大的吸盘一样将我吸附住。我不胜其烦，决定改变计划，当晚就去临沂。这在我的旅行过程中还不常见，尽管我基本上也是属于随意性较大的人，但这种突然改变行程的时候并不多，而且严重影响情绪。要不是孔老夫子的面子太大，曲阜本身的风范和底蕴太深，我多半会对那一帮人狂吼，但既然决定离开，就得好言相待，于是我对那几个热情得接近强迫的人招招手，还将火车票扬了扬，他们才哦了一声，死下心去。
心情没有好起来，尽管是心仪已久的鲁东南重镇的临沂已经进入我的视野，占据了我生命极为重要的一个空间。在火车站广场外面，我想起了你，此刻你即将洗刷，准备入睡，或者窝在沙发上姿态怪异、一惊一乍地看电视，但愿别是《还珠格格》那一类东西，你有时就善于降低自己的格调，还嚷嚷那可是时尚。但我仍然得继续将你暂时撇下，尽早进入临沂市区。由于不习惯在携程网上订房间，我每到一个地方，如果时间不允许立即去想要的地方走动或某风景区看看，通常情况就是先找家宾馆，休息休息，养足精气神之后，再开始旅行。但这次太过特殊，我必须尽快找到一家合适的宾馆，价格在120元以内的，属于我这种工薪阶层的旅游狂能承受的价钱的宾馆。原本想在是革命老区的临沂，应该能够找到这样干爽整洁，即价廉物美的住处的，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虽然是革命老区，但临沂市区即便在晚上，路灯并不辉煌灿烂的前提下，依然显示出时尚新潮的特点来，这让我既惊喜却又有些许失落。为了尽快进去市中心，我匆匆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面前的宽阔大道是南北走向的沂蒙路，公交车是朝北前行。由于已到深夜，街面上行人稀少，那年轻司机开起了快车，乘客大多是本地人，以年轻人为主，因此也就没人对司机的飙车行为提出抗议，我也坚信这一路是安全的，甚至觉得我就是上帝的化身，是安全的象征，跟我一道的乘客都被我护佑着。这样一想，心情倒慢慢好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公交车朝西一个九十度的急转弯，进入金雀山路，只过了两个站，我就下了车，凭直觉，这里大概已经是市中心区，或者距离市中心区不远了。
没想到我在临沂的旅游是以找住处开始的，而且这一找就花去了近一个多小时，这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一个开三轮车的小伙子在十字路口停下来，伸出头来问我是不是找住宿。他有经验，而同样有经验的我却因为在空旷的大街上着急地走来走去而显得异常的孤独。我已经询问了几家酒店，都是客人已满。在这个小伙子热情地向我问好的时候，我正在十字路口的一家三星级宾馆外盘算着是不是进去问问。那小伙子见我那状态，知道是需要帮助了，便将三轮车开了过来。我对那小伙子说，你等等，我进去问问，如果我不住那里，我就坐你的车，你随便把我拉到一个有宾馆的大街去，都行，价钱好说。那小伙子说，大哥是外地的吧！先不说钱，我等你。我到那宾馆一问，只有最后两间双人豪华房间了，每间打折后都是两百多元。我本想奢华奢华一盘，但想想，没多大必要，便走了出来，一头钻进那小伙子的三轮车。三轮车里很整洁，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立即引起了我的惊奇和好感，再仔细一瞅，那小伙子虽一身简便衣服，却很干净，长得也挺清秀。在我的要求下，他把我拉上了中丘路，在几家居民自办的客栈里，我没有找到我喜欢的那类型住处，只得出来。那小伙子说都十点过了，很多客房都满了，要找到价钱合适的房子，恐怕很难。我付了钱给那小伙子，感谢他的热情，便在金雀山路下了他的三轮车。如果不是这个爱干净的小伙子一路的搭讪，我的心情估计会恶化。我沿着金雀山路往回走，也就是朝西走，到了与沂蒙路相交的地方，我拐上了沂蒙路，朝北一个劲猛走，按照网络人士的说法，是暴走！这次我终于走对了，虽然其间又往返了两次，并在金雀山路的某小区旁边休息了好一阵子，买来的饮料都喝干了，但我终于还是如愿找到了一家三星级的，138元一晚的，属于我喜欢的色彩淡雅、装修精致、干爽洁净、没有异味、热水充足和木地板类型的住房，尽管价钱稍许贵了一点。粗略洗刷之后，我便给你打电话，你果然睡得跟肥软小猪崽一样，我整整拨了三次，才将你闹醒。啊，那一刻我也是惬意的，幸福的，快活的，轻松的，因为歇息的地方有了，因为我可以在毫无顾虑的情形下，先自在临沂的夜晚走走，看看，想想。在和你说了拜拜之后，我在子夜之前初步摸清楚了临沂市区的布局，决定在这里呆上至少三天，而且只在市区，以彻底的城市游玩为主，至于其他属于临沂市管辖的地区，包括那么多让人激动的文化与自然景点，就留给下一次吧。对，肯定有下一次！我这般故意的遗漏，当然是我再次莅临某地的最好的借口，这样的借口丝毫不会使我难堪。而使我心情彻底爽朗起来的，还有那家宾馆的服务员，不管是那个漂亮的女子，还是旁边那个高个男子，态度的热情和有耐心，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甚至使我受宠若惊，这也是之前在河南，济南，后来在哈尔滨旅行时，才获得这样的高级待遇。而在其他省份旅行时，宾馆的服务员虽然不至于脸拉得像蒙古马的脸那么长，也不全是恶语相向，态度也算过得去，但那副平静得有些失真，甚至漠然之极的脸色伴眼神，自然不会使人觉得他们的情商高。看来，我早在几年前就盼着来看看的临沂，极合我的胃口和兴致，甚至在十几年前，临沂师范学院，当时还是师范专科学校，多次给我发函件，要求我参编某教材或参加某学科的教学研讨会，虽然我没有接受过，但与山东大学跟我的那点缘分一样，我也觉得那是一种缘分，而且不浅。
八月下旬的鲁东南已经没有了夏天的猖獗，它的夜晚显得轻柔、清爽与曼妙，不过，第二天，当我来到阳光灿烂中的老区城市时，它却突然又将毒日头悬挂在空中，其炎热程度还是让我不敢小觑。另外，让我吃惊的。是它的时尚劲儿，并不让济南或其他大中城市。只见来来去去、花花绿绿的人们，显得闲适，从容，达观，悠然，他们是属于内心杂糅极少，活得极为洒脱和轻松的那类人。这让我对临沂刮目相看。
用过午餐，我拐入一条较小的街道，即开阳路。那是一条整洁的街道，某区委会所在地。走了大概百米许，朝右一个直拐，便是八一路，极富当年那个时代特色的名字的街道。在八一路与启阳路交接处，我又买了很多饮料，包括旅行最佳提神伴侣的红牛，其实氨基酸饮料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那味道有些怪。喝了水，慢腾腾地边走边看，直到走到临沂人民广场边上。那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广场，大气、宽敞、时尚、布局井然、即使在艳阳高照之下闪射着秋老鼠白花花或金灿灿的光芒，却仍然使人感觉爽快无比的广场。我决定晚上到此来，我相信夜晚的广场和它中心区域的那片已经向我显示其休闲与诗意的小树林，一定是欣赏艺术和身心休憩的去处，而白天，我得先去朝拜伟大而神秘的王羲之，尽管我并不喜欢书法，书法鉴赏也算不上高人。如果不去看王羲之，那自然是不算来过临沂的。在临沂的地盘上，如果不知道荀子，诸葛亮和王羲之，那肯定是一桩笑话。如今我身在临沂市区，自然得去看看王羲之故居。早年极为神往的，尤其是被《沂蒙小调》撩拨得心灵高扬而又急切的沂蒙山区，这次暂时不在我的旅行计划之内，因为临沂的文化实在太丰富和深厚，单就前面提到的那三个大人物，就足以让人不敢造次，得慢慢看，还有其他的人事物景，也得容我在此之后慢慢欣赏了。
王羲之故居是临沂的一张超大号、古今管用、骄傲得眼睛都窜到天灵盖也不会被人数落和憎恶的名片。临沂人可能除了对他们那地盘上那个古代中国人智慧化身的诸葛亮极为推崇和为此感到绝对自豪之外，另一个让他们津津乐道的大人物就是王羲之了，即便是寻常巷陌中的平头百姓，而熟悉和仰慕荀子的，大抵就是纯粹的知识分子居多了。
我去王羲之故居看看，书法的成分并不多，多的还是那点文化上的意义和感悟，尤其是在如今旅游开发必须借助文化的现实情景下，到了一个地方，造访其文化遗迹等文化学上的东西，是极为必要的，而且是另一类型另一层次的时尚、潮流。
王羲之故居位于洗砚池街二十号，距我后来连续住了几个夜晚的解放路某宾馆就是背靠背的关系和距离，但由于人生地不熟，我居然是沿着解放路朝西走，在一处名为中福尚都的大型建筑对面的公交车站上了车，然后拐上了洗砚池街。王羲之故居就位于这条并不显得很繁华的街道的北边。整个故居为古典园林式建筑，建筑面积大约300余平方米左右。王羲之于公元303年出生在东晋时期的琅琊郡，即今天的临沂市，从小便显示出了极高的书法天赋。天赋是要人命的东西。我在课堂上经常讲到天赋对于一个人的绝对重要性，倒使一些人以为我在宣传天赋论，蔑视和轻慢一个人后天的艰苦劳动和训练。其实我强调天赋，是基于一个人是否是真正的天才，能做出别人即使累死了也做不到的事情，为人类奉献出真正的文学艺术或其他领域的精神财富。比如李白苏轼王羲之张大千这样的人，你不服行么？他们倘若不是天才，没有天赋帮助其起家，单靠辛勤劳动，那自然就是一般的人。至于我们强调的后天努力，或大众普遍接受的学习和生活方式和技巧，那自然对大众受用，而且能依靠集体的力量，创造出伟大的物质和精神文明，但在个体，仍然是天赋起决定作用，没有天才，这个世界的光彩是要逊色大半的，即便大家都可以赚钱，买房子，读大学，当官，成家立业。王羲之是绝对意义上的天才，他在书法上的天赋表现为，他几乎精通真、草、隶、篆技艺，最终以隶书技艺名扬天下。不知道喜欢书法，或已经成为书家的人在来到王羲之故居，或经常性地做做临帖的事情，会对有书圣称号的王羲之持什么看法，尤其是上升到艺术审美高度的认识和研究。当我进入王羲之故居的时候，我反倒平静下来，之前因为即将莅临书圣早年故居而激起的兴奋劲很快消失。王羲之一生辉煌之极，但真正意义懂得他艺术内涵的人，我看并不多，尽管书坛和其他什么坛上的人，从晋代到现在大都表现出极高的兴致，对王羲之赞不绝口，但那些真假之辞，实在不好说，我对文艺界，乃至教育界衮衮诸公们的秉性和德行，还是有所了解的。因此，我个人认为，即便是王羲之这样的纯种天才，大抵也会为人事而犯难，甚至比庸碌之人或引车卖浆者之流更加犯难，而且，他几乎没几个真正意义上的知音。抛开那些影响了几乎每个文人骚客的极为自恋的元素不论，单凭王羲之那独一无二的书法理念和最为伟大的书法成就，就让他成为明里暗里被妒忌和被排斥的对象。王勃在滕王阁上写那篇千古名序的短短的时间里，就足以看出文人骚客不让政客或商贩或市井滑腻之徒的性情。我相信王羲之也不会有更好更妙的生活境遇，让他活在无数真正的、诚挚的、巴心巴肝的、文化意义上的、精神意义上的、纯学术意义上的赞美和尊重之中，即使当他喝得二麻二麻、不知道是挥笔还是甩笔、激情张扬又迷迷糊糊地撰写《兰亭集序》的时候，身边围着那么多的名人雅士。即便如此，王羲之依然是有福的，他依然是有知音的。沈从文因为没有知音，让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编撰老爷们一直将他冷落在文学史的角落里，虽然那丝毫影响不了沈先生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文坛第一人。鲁迅则因为有了一个瞿秋白这个知音而激动得大声嚷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王羲之的知音，在我看来，至少有三个，一个是他儿子王献之，这个不必在此赘述。一个是临沂人。我始终相信一个地域上的人，因为淳朴、大气、豪爽和善良而推动了当年解放战争的滚滚车轮，那他们在对待自己的伟大的艺术家的时候，肯定是不薄的。我们姑且不说临沂人如何如何懂得书法艺术，甚至要酸溜溜地、装模作样地上升到学术研讨上去才够格，单凭临沂人那古道热肠，以及其态度、勇气和精神，我就相信他们不仅深得必须活得阳刚大气的精髓，而且深得伟大艺术的真谛，因而才有了沂蒙人从古到今的令人感慨万千的故事。那些自私，狭隘，小气，卑污，龌龊，市侩，浮躁，浅薄和势利的艺术或非艺术中人，即便有一定的天分和成就，也只是艺术的外行，不是一门伟大艺术的实践者、审美者和永远的认知者。我相信这一点，在今天，到未来，我都相信这一点，即便临沂人并不买我的账。第三个知音，就是唐太宗李世民。这是王羲之的幸运，也是必然的结果，因为他是天才王羲之，因此李世民成为他最大，应该是最伟大、最痴迷、最“病态”、最疯狂、最持久、最小心翼翼的粉丝，就丝毫不奇怪了。唐太宗曾经为王羲之的书法写过一篇文章，按照今天的话说，就是书法专论。这可了不得。我的意思不是因为李世民是皇帝写了为某人吹嘘的文章就了不得，而是这个皇帝老儿对书法的痴情，居然转移到了王羲之身上，但又不是诗学或单纯的写作学上的“移情说”所阐释的那样。李王二人的书法情缘，就从这专论开始结下了。但唐太宗利用自己的皇帝身份，轻而易举地“霸占”了《兰亭集序》，到死时都不放过这个稀世珍品，要将其到了地下去，大家瞧瞧，这个皇帝老儿是何等的没完没了。武则天的乾陵前因为有一座无字碑而使武则天真正成了一个立体的、神秘但又极具魅力的伟大女人，还得加上她是大周朝的皇帝，再加上死后以皇后身份与其已故丈夫唐高宗合葬在一起的李家媳妇。而唐太宗昭陵里，或许真的埋藏着《兰亭集序》而使天下的艺术之心，几乎都锁在了那繁华但又小小的坟墓里，成为艺术的灵柩，而不是皇帝那肉身腐烂时的小匣子，借以遮蔽那尘世惹得的各种难闻的气味。做知音做到这份上，唐太宗算是一个比他的皇帝身份还让人尊重的可爱的老小子，而王羲之获得这样的粉丝和爱戴，在加上古今那么多的崇拜者，他即便一生不再有其他造诣，也绝对值了。至于作为一桩公案在书法界，乃至整个学术界争论不休，至今没有结论，也罢了，也无妨。能看到那珍品，自然是幸事和快活的事，如果永远得不到，更没有什么。艺术不一定始终以实体的方式呈现在人们面前，它们的消失，甚至是绝灭，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伟大的艺术不仅是珍稀的，而且是与大部分世人无缘的。艺术的美可以存在于所有人的审美情趣和悟性之中，但艺术的实体、价值和其永恒的价值，以及与人性人心品德像结合的艺术生命，只能在创作它们的人和那些人的知音的心中。是的，我始终相信，文学艺术，永远是少数人的事业和心病。多数人在实在之中生活，他们的生活、生命与欣赏能力与美有关系，也创造了美，但在这些美中以绝品或永恒的孤独者呈现的，是少数人的作为。
资料记载，东晋永嘉元年，即公元307年，还未成年的王羲之随家族迁居到会稽山阴，即今浙江省绍兴市。绍兴本属人文荟萃之地，对于王羲之的到来，自然也是欢迎的，因此绍兴人待王羲之也不薄，在其郊外修建了王羲之故居纪念馆，也就是著名的兰亭，几年前我已经去过。这一走，原来的王家老屋子便成了一座佛寺。这实在让人浮想联翩，佛与书法，佛与一切艺术，佛与尘世中人的缘分，佛与一座老房子故往的那点意会，等等，都可以写成文章，可以入梦的。只是这佛寺命运并不怎么好，一会儿香火旺盛，一阵子又门可罗雀。时间有时热情无比，将真情点燃，有时又冷酷无比，能将所有繁华热闹和兴盛之火熄灭，有时连废墟、残迹、尘埃都要被悉数抹去。在刘豫这个汉奸时代，王羲之故居被命名为普照寺。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临沂人花了大力，投资400余万元修复了普照寺，今天游客看到的，就是修复一新的王羲之故居了。
王羲之故居首先留给我的深刻印象是它清一色的青色围墙，给人以古而不旧，古香悠远古味厚重的感觉。其门面也颇为讲究，屋檐前突，又似骑檐，艺术味很浓，与扁额上书写的“王羲之故居”相得益彰。进去后，第一感觉比绍兴的王羲之故居，也就是兰亭那地方显得大气，整洁和幽雅，而后者则显得江南味十足，建筑精美，但总觉得因为精致过于而使人感到有些憋。据说浙江嵊州也有王羲之故居，可惜没去过。在进入故居后，游客大抵最先见到的就是著名的洗砚池，据说是年幼时的王羲之写字洗笔的地方，因为经常在水中涮洗毛笔，那水就成了墨色，因此被命名为洗砚池。让我惊喜的是此处风光绝美，虽然有很多人工建造的假山和怪石，但因为垂柳依依，景致即刻便脱俗了，与王羲之的精神气质和艺术修养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在池子两边有石桥，做工也颇讲究，有江南的韵味。在砚碑亭内，有两块青石碑，分别写着“洗砚池”和“晋王右军洗砚处”。游人在此必然得拍照，姿势各一。我向来对这种嘻嘻哈哈、伸出两根指头做嗲状、对景点的代表物又是摸又是贴又是亲又是啃等行为向来厌恶之极，不料在这里也碰到了。那时我还没买数码相机，其实也不大喜欢用相机，十年前那架理光相机早已不知去向，因此就迅速离开了这群亢奋和做作的游客。
在晋墨斋里，我粗略浏览了一下，但见很有些历史的文房四宝和诸多书画，使这并不宽敞的屋子显得书香气浓郁。对书法我不喜欢，对绘画倒是极有兴趣，虽然年轻时主要以西洋画为主，但对国画还是涉足过一些，比如白描，还有当代才兴起的简笔画。还有，池中那座亭子被取名为香亭，放眼去，那地界上顿地诗意纷纷，别有一番自然与人文相映的情趣，仿佛穿亭而过的风都是暗香，太阳的光芒也闪烁着金子一样的芬芳，啊，这种文学艺术相糅合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在那条长一百多米的回廊里，我尽情欣赏着镌刻在回廊墙壁上的大理石石碑，被那些精湛的书法作品所深深浸染，一时间竟然有写点字的蠢蠢欲动。这些大理石石碑有50多块，据说是当今国内著名书家的手迹，专门为重修王羲之故居而题写。不过，当时我就琢磨，倘若我崇尚书法，成了书家，绝对不将作品弄到这地方来，即便我书法水准极高，甚至在国外都有极大名声，也不能在王羲之跟前显摆，实则是自取其辱。对王羲之的尊重推崇，我想就好好休整修整一番这故居便可，而把自己的作品拿来堆放在一起，虽然意在表明中国书法艺术后继有人，书法事业蒸蒸日上，但那未必就是对王羲之的真正尊重，甚至还大煞风景。
晒书台早已耳闻，真到了那台子上时，故居美景色尽在眼下，真不能下来了。有人说此处最美的时候是在春天，我立即便想到了花儿呀鸟儿呀什么的，一派热闹景象，但我向来不喜欢春天，对春天景象能写点则写，但生活中几乎没什么好心情去欣赏。时下我极为得意的是，时值八月，夏末秋初，但见翠绿的杨柳满园都是，再加上玉桥清水，王羲之的性灵和才气，简洁却又美妙得让人连呼吸都轻微的，连伸手都小心翼翼的，说话都温柔有加的，甚至连想象联想都有些战战兢兢的，因为人为的一切活动和心思，都有可能破坏晒书台上所看到的美丽风景，难怪王羲之成了伟大的书家，这美景自然也渗透进他的每个作品每个文字中去了。遥想东晋当年啊，或许景致比如今更有艺术性能的万千造化所熏染，那身在其中的幼年王羲之，每个细胞每根血管都获得了这美妙之物之景的精华，连那黑乎乎的池子，都是千古艺术的汇集，性灵世界里的人，才华与思想永恒。
走走停停，看看想想，满眼的冷绿使精神愈加旺盛。但就在游兴达到高潮的时候，竟然下起小雨来了。漫天细腻清凉清亮的雨丝，似乎也是当年的王羲之的某种艺术意会。有人捡起这些雨丝，就可以弹奏一曲箜篌;有人拾得这些雨丝，诗意的心灵便淌出诗歌来，那一行行文字，使所有心灵都湿润而悠远;而王羲之也捡到了这些雨丝，将它们缠绕成雨的毛笔，便在宣纸上留下了中国文化最基本又是最高级的形式与内涵完美统一的文字，不仅仅是《兰亭集序》，也不仅仅是在江南镜花水月中挥洒的意趣，还有他全部的爱与恨，全部的思想和悟性，全部的玩索和艰辛，全部的梦想之昭示和生命之意会，便全部融在这丝丝雨中，我站在一株杨柳下面，也与杨柳一般的雨丝，再次进入文化的内腑，从容不迫，心清如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