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幽窗不可听
——牡丹亭之现代版
序: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疑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冯小青。
本文删石道姑,判官之人,改柳梦梅形象。以杜丽娘的爱情为线索,去多余情节。仅仅保留训女、闺塾、惊梦、寻梦、写真、闹殇、魂游、幽媾、冥誓、回生、婚走,得者不及原书1/5。
然能力有限,所得文字,供人把玩嬉笑耳。
花犯
2002.2
汤显祖说我称我是有情人、情不知所起,而一往而深。我汗颜,我的寻梦、写真,以至于死亡,不对是一腔对爱情的徒然渴望。我承认我并不是知道什么是爱情。那日,我的灵魂出窍,偷偷进去园子里时,已经和柳郎有了夫妻之实,我是不跟他也不得,跟着他也不得。
算了,女人在一生之中能遇到几个男人。我便跟着他,到生、到死。后来,柳郎做了官,又和我父亲冰释前嫌,用八人抬的大轿把我迎进门,我做了正夫人。呵,这往后的半辈子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不过是伏侍丈夫,教育孩子,必要时还要和姨娘之类争个位置。
所以我不甘于此。但凡有点成就的女子,都是不甘心的。
我借助花犯的力量,化身为一个烈女。从此做了孤魂野鬼,也比做个妻子好。
我喜欢我和花犯的谈话。过了400多年,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势利。至少说话自由的多。我喜欢花犯说柳郎是一个士大夫的平庸男子。这是事实。只是这句话,也只有花犯才说的出来。
训女
像往常一样,我着一件月白色掐牙背心,绣花鞋,云堆翠鬓,携着俾女春香挪动莲步,转过穿堂,往正厅去。父亲母亲早已正襟危坐。
我先打一个万福,且进酒,爹娘万福,孩儿无限欢娱。坐黄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天禄。多年来,都是这一句话,说了又说,说了又说的。
父亲立刻喜上眉梢,唤我俾女,春香,酌小姐一杯。
父亲接过酒,转而对母亲说,夫人,我虽然有这么一个孝顺的女儿。但是比起子美公更可怜。他尚有念诗句的男儿。
哦,忘记说了,我家乃杜子美之后。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产生的风气。人人都恨不得和圣贤扯上关系。
母亲劝道,倘然招得好女婿,也和儿子一样啊。
父亲笑着捏一捏胡子,可是一样呢。口里啧啧有声。
我立在一旁,噤声。说不上话的,为什么我不是一个男儿,这不是由我决定。我趁机把台盏收了去。女儿家勤快些,总没有错。
却不知道趁这个机会,父亲一句一句审问春香。
小姐终日呆在绣房里,做什么呢。
在绣房里就是绣。
绣了多少。
一直绣的打眠。
父亲拧住眉毛,什么眠。
睡眠。
父亲立刻责怪母亲,看你教育的什么好女儿。大白天里睡觉,是什么家教。
那一日,父亲便决定了下来。
孰不知,汤说我是宋朝人,其实我和他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他把我放到宋代,也不过是想给我一个舒畅的环境。
须知道明代的贵族、宦官加强对女人的精神迫害。而《明史》里记载的节妇、烈女比起任何时代的都要多。
如果我真的是宋代的人,那该多好。
三日后,便给我请了一个老学究做闺房老师。他姓陈,年过六旬,儒巾蓝衫,却是一个考了几年都没有中的秀才。
我总觉得中了状元和做了高官,是要靠一点缘分的。有的人考了几年,一无所获,和一考即中的人还是有区别的。
家里烧了香,行了师徒大礼,我跪下去,吭吭吭,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从此以后,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春香也跪下磕头,做我伴童。
第二日,我去的颇迟。师傅不高兴,一张脸拉的老长老长,掷手敲了三声云板。
我忙不迭的说,先生万福。
春香怔在那里,我吃劲拉她一下,她也连忙跟着说,先生万福。
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先生昂起头,滔滔的一堆道理,你现在是读书为主啊。
我低着头,红着脸,以后不敢。
春香在一旁嘀咕,那不是要我们今夜不睡,三更时请先生请先生上书。
幸好声音如蚊子哼,先生没有听到。我递了一个颜色给春香,叫她不要胡闹。
接着便是上课。学的第一课就是诗经的关雎。我记得清清楚楚。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我口齿伶俐,一个字一个字的背了出来。然后扬起头,听师傅讲解。
师傅拿起云板,朗声道,听我讲解。雎鸠是个鸟,关关是鸟声。
身后的春香管不住嘴巴,是怎么叫声啊。
师傅并不生气,学着怪叫了一声。
春香笑的倒了过去。
我莞尔,想不到师傅这么开通。
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州。师傅站起来,边踱边说。
春香沉吟了一秒钟,拉住我悄悄问,以前衙门里不就是有这么一只鸟,被小姐给放走了。
我不便回答,师傅却把眉头一颦,胡说,这是兴。
春香饶有兴趣,到底兴鸟是一个怎么样的鸟呢。
兴者起也,起即下头。窈窕淑女,是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求的来。师傅一字一顿。
为什么要好好的求呢,春香迸出一句。
师傅大嚷,多嘴呢。神色已经不高兴。
我立刻解围,师傅,依照注解,我是会的。但请师傅把诗经的来历说一番吧。
此语正中师傅的下怀,论六经诗经最葩。
我点头称是。
说时,师傅令取文房四宝。
春香应了一声,顷刻捧了上来。
我一看,不妙。这春香又在胡闹呢。笔墨纸砚,是个个不缺,却样样不是。
师傅看了半响,问,这是什么墨。
我支支吾吾,这是螺子黛,画眉毛用的。
这又是什么笔。
便是画眉毛的笔。
我没有见过,去换。他顿一顿,目光扫到纸张上,这又是什么纸。
我掩口而笑,薛淘笺。
去换,去换。那么这又是什么砚。
鸳鸯砚。
师傅发疑,怎么这么多眼。
是泪眼,我答。
在一旁的春香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师傅一张脸半边青半边紫,都给我换了去。
果然,再送来的一套的笔墨纸砚已经不同。我心里知道是春香的嬉戏之作,只求赶快转移师傅的注意力,笑吟吟的提笔写了几个字,恭敬的说请师傅指导。
我原是有些基础的。
春香一旁羡慕不已,啧啧道,我也要写几个字看看。
我笑她,你呀,还早的很呢。
她却一转身领了恭牌,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丫头,我刚刚学习,就惹了一堆乱子。师傅捏着胡须,也提笔写了几个字。
还没有看清楚,我就一连声称赞。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字。大约是瘦金体。
这时候,人人以王羲之的字帖为描红。放眼看过去,大小字帖皆是一致。突然见了别具一格的字,当然要拍手称是。
后来才知道大凡文人都不肯顺应于俗流。
少顷,春香又钻了出来。呵,麻烦又回来了。只见她抑不住的满脸喜色。
我装做恼火,劣丫头哪里去了。
小姐,小姐,她说,这里原来有一个很大的花园的,好玩的很呢。边说边还在比画,这里有一个亭子,那里有……。
呀呀,我一指戳上她额头,不读书,跑去花园。我要取了荆条。
她不明白,取荆条做什么啊。
我不再理会她,埋头只顾描红,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了。心里祈祷她就此安静些。
她偏偏不,犹如一只活蹦乱跳的猢狲,一分钟都不肯安静。门外有人高声叫卖花,她就急急的拉住我的衣袖,小姐,小姐,你听这一声卖花,可把我们的读书声给比下去了。
我抽出衣服,今天新换的衣服可被扯皱了。我算是给了一个教训,读书时刻,要穿旧衣。一则是怕墨水玷污,二则怕见识浅的人抓皱。
轻轻把眼睛一溜,不好,师傅的脸一就拉得有三丈长。
师傅转身取了云板,要打她。
春香跳到一边,嗓子出奇的大,你打你打。你一打,我就叫。门里门外就听的清楚。
师傅已经气得浑身发抖。
在这个紧要关头,我取来荆条,吆喝,死丫头,唐突了师傅,还不赶快跪下。
她连忙跪下。
我转而对师傅说,看她是初犯,容学生责备吧。
见师傅略微一点头,我咬咬牙,举起荆条,挥下去。一边打,一边故意大声说,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
其实,这是虚张声势,下力不及我平时十分之一。还盖不住我说话声音。
她服帖的说声是。
这事情算是到此结束了。
告别了师傅,回到房间。我总觉得那句解释有蹊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合上书,圣人之情,恐怕也就如此吧。现在应该和古时一样。
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候,一个叫爱情的种子在我心里埋了种,发了芽;也不知道,从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当时的女子格格不入。
女子,得了爱情,便换了一个人,便无畏。
春香在一旁弄粉调朱,进言,小姐,学的时间长了,也应休息一下。
我沉吟了一下,然后坐起来,问她,春香,有什么消遣的法子吗。
小姐,后花园可以走走。
我一惊,骂她,死丫头,老爷知道知道怎么办。
她眨巴眨巴眼睛,老爷不会知道的。
我低头不语。良久,方取过历书,说,明日不佳,后起欠好,大后天是吉日。
春香抿住嘴笑,应了。
惊梦
虽然我生于斯长于斯,却是第一次知道家里原来还有一个大花园的。春香也是。
平时足不出二门,只在闺房和大厅里走动。
如今得了这个去处,心里非常高兴。
满园春色,莺莺燕燕,不失为神仙居。
我也特意换上一身翠生生的群衩,亮晶晶的花簪,不知道比的比不了这景致。
也就是这花园,吹皱一池春水。
我转身对春香说,不到园林里,又怎么知道春色如许。神情随之黯然,原来姹紫嫣红都看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口里已经成一句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别人又怎么知道。
春香也笑着说,别的话都看过了,牡丹也早呢。
牡丹虽好,它又怎能先声夺人呢。我笑着回答。
她扶我坐下,小姐,先歇息片刻,我去看看老夫人。话语刚甫,人已经去了。
留我一人在园中,我由不得自言自语,观之不足由他戕,赏便了十二亭也是枉然。我左右看一看,乐府诗词里的女子,因春感情,因秋成恨。其实真是有这回事。
又忍不住感慨,我今年已二八,还没有遇到折桂的夫君。昔日韩夫人偶尔遇到郎君、张生偶逢莺莺。此二书,此才子佳人,以密约偷期,才得成秦晋。
我生于宦官,长在名门,年已及笄,还未得佳配。诚为虚度年华,说着说着,眼泪都掉了下来。可惜我颜色如花,命运却只似一叶。
哪里知道我想着想着,竟然睡着了。梦中一持柳的男子走过来,见到我则欢喜的大叫,小姐,小姐。
我被唬了一跳,一颗心不上不下。
只听到他的声音,我一直在找小姐,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遇到。
我斜斜的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毫不介意,接着说,恰好花园里,折取柳一枝。小姐既然懂晓书史,何不作诗来赏柳。
我心里一喜,一个笑容浮上来。欲言又止,不能对一陌生男人说话,这是我从小到大都知道的礼节。心里暗暗思虑,素昧平生,何因之此呢。
他仿佛知道我心里的话,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我千寻万寻的。小姐,和我说说话吧。他哀求着我。
我抿紧了嘴,不说一句话。
始终是这样,他说我听,虽然我对他也好感。可是却一直没有勇气说话。
最后,他拍拍我的手。小姐,我走了。一个转身,人已经消失。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一张口急叫秀才,秀才。然后惊醒过来,才知道是一个梦。
恍然所失。这样的事情难道真的是梦吗。
寻梦
那一梦依然牢牢的锁在我的脑海里。事隔几日,犹新。
清晨起床,睡意阑珊。
倒犀簪,我斜插双鬓。衣服穿了一半,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这个梦来。无缘无故,何人进梦。
春香捧茶,小姐,早膳呢。
我没心情,我别过脸去。
她顽固的很,夫人吩咐过的,早饭要吃。
唉,她还是一个不解风情的小女孩呢,怎么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着什么。旧时的张生和莺莺之间,全靠一红娘在中间牵针引线。春香哪里及红娘一半。
我转换话题,你说为人在世,为什么吃饭要叫嗷饭呢。
她果然乖乖的想到别处去了,其实还不叫一日三餐。
那你自个去嗷饭吧。我咳一声,不再说话。
受用余杯冷炙,总胜过剩粉残膏。她悻悻然,把饭端了出去。
对着镜子梳头,一下又一下,照着照着,那生的模样便出现在镜子里。我眼睛一眨,影象又消失了。
我总疑心不是一个梦。
细细思忖着,梦中,池亭俨然,似梦非梦,叫人捉摸不透。只圆旧梦重来,其奈新愁一段。寻思辗转,一夜无眠。
我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自个去寻梦吧。我想到此,悲尽喜来,真的是梦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径走过来,也算是我的幸运。园门洞开,无人把守。
玉真重溯武陵源,水点花飞在眼前。
突然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我又被唬了一跳。这次是丫鬟春香。她作恼怒状,小姐,你叫我去吃饭。你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让人好不着急。
我笑一笑,偶尔来一次,也不行啊。
你这是来偷闲啊。
偷闲也不成,我反问她。
她笑了,不是偷闲,是偷淡。
我手指戳向她,不无讽刺,好个才女啊。
我哪里说什么话了,不过这是老夫人的意思。她很委屈。
那么还说什么了。
荒园野别墅,怕花妖是常见。
我有心要支开她,令她,你好生去答应夫人去,我随后就来。
她得了口讯,去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花园里,我沿住梦里所出现的景色寻找,这一堆是湖山石,那一个是牡丹亭,雕阑芍药,一丝垂柳,一串榆钱。
可惜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心里绞痛起来,我杜丽娘死后若葬于此,幸也。
不见那书生,景物凄凉冷淡,杳无人迹。梅树依依可人,我索性坐下来,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见。
春香又复来,见我,大吃一惊,小姐,你怎么靠着梅树坐啊。
我摆手,示意她也坐下,昂起头,一时间望眼连天。不禁伤心自怜。突然觉得脸颊一片凉,怎么知道生情伥然,怎么知道生泪暗怜。
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啊。她问我。
她不解,她不懂。
我暗自细细语,春归人面,相看无一言。我要折柳问天。
春香她一头雾水,这句话怎么讲。
我叹口气,站起来又停止。这时传来一声鸟叫,心里说,难道我到这个园子里,长吁短叹都寻不着他吗。
春香扶住我,小姐,我们去瞧夫人去。
我颓然,罢了。
写真
这一离园,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午夜梦回,我依然记得牡丹亭的残梦。
春香捧茶上来,仔细的看了我一眼,惊讶的叫出声,小姐,自从你游园后,衣食悠悠,是为了伤春才消瘦如此的吧。
她不懂。比伤春的更甚的是爱情。
她的世界里只是一些简单的符号。
蠢春香。
我缓缓低吟,春梦暗随三月景,晓寒瘦减一分花。
她眉毛一扬,小姐,你再这样烦愁下去,十分容貌怕没有九分了。
我心里吃一惊,难道我杜丽娘已经瘦到九分九了。乃令春香取镜,不看则已,一看眼泪就簌簌的掉下来,往日我艳冶轻盈,奈何一瘦到此呢。
我心中有了主意,不如趁此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人人皆知我丽娘有如此美貌。
我低声呼春香,取素绢、丹青。
她立刻取了过来。
把绢纸平铺在桌面上,把镜子垫高,一边照镜,一边画。春香就站在一旁观看。
笔尖淡扫淡描,靥笑春桃,云堆翠鬓,唇绽樱颗,榴齿含香。
春香插言,应该笑笑,这样才美。
我不答,最后一笔着人眼睛,轻轻一点,秋波点点,人之全神。
末了,我问她,比我真人如何。
她满口的讨好我,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似空花水月,影子相照。
我喜之不尽。
她又道,只差一个男子陪伴左右。说着说着她笑起来,拍手说,有这样的美夫妻画,必然妙。
我一不留神,说溜了嘴,春香,我不瞒你。那天花园里我身边的确有人。
她杏目圆瞪,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梦哩。我大笑起来。心里却希望非梦非梦。我又忍不住去想到梦中之事。已经不知道我反复的想过多少遍了。
我灵光一闪,那书生折柳赠我,莫非是暗示他姓柳。
春香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不知道。
我掷下笔,古今美女,或者早有了相爱的丈夫,替她描模画样;或是美人自家写照,寄于情人。我杜丽娘画画为何。
想了一想,眼睛里已泪珠闪闪。
春香不以为怵,卷起了画,叫行家去裱。不料,画从此就消失,不知流落何人之手。
我的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垮,最后竟卧床不起,也无心去寻画。
闹殇
没想到在床上一拖就是半年。面黄肌瘦,股瘦如柴。中间父母又特意请了道观为我驱鬼,也无半点起色。
自以为日后还能起身,老师也探望我,嘱咐我学精于勤,我也点头称是。自以为日后还能读书。
直到中秋佳节,春香扶我到窗前。我拉住窗槛,胳臂颤抖不停。推开窗,天空弦着满月。
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
至此,又着了风寒。母亲来看我时,我强支着身体坐起来,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这一相思病,害我极残。此乃天数。
母亲饮泣。周围立者无不侧头而哭。
我少不得安慰母亲,当今花一红,愿来生把萱椿再奉。
越说越没有力气,最后只剩下进的气,没了出的气。弥留之际,听得四下之人抱住哭成一团。
我的手就此一松,呜呼,香魂一缕随风散,我杜丽娘竟一梦所伤。
魂游
三年后,父母请来石道观,择取吉日,替我开设道场,超生。立招幡,点鹊炉香,内鸣钟鼓,石道观拈香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其他人也连忙跟着跪下,一齐说,香霭绣幡憧,细乐风微扬。威光无量,把一点香魂,早度人天上。怕未尽凡心,他再作人身想。
道观取一净瓶一残梅出来,想起小姐生前最爱花,爱花而亡。今日折得红梅,安在净瓶供养。
旁有人问,师傅,这净瓶像什么,残梅像什么。
净瓶空像,世界包藏。身似残梅,有水无恨,尚做余香想。
众人点头,小姐,你受此呵护,教你肌骨凉,魂魄香,肯回陌,再住这梅花帐。
我便因这句话魂游。说实在的,我的魂魄被阻了三年。喜的是竟无人发遣。后来逢判官,听我一言,哀怜我,便破例给了我一个不投胎不喝孟婆汤的机会。这也是情缘未断的缘故。
我寻着路径,掩袖只奔家门。不料,杀出两只恶犬,对我狂吠不止。
我可不怕它们,我伸出二丈的舌头来,双眼荧荧光光,口中作鬼声,好不诡异。那两犬夹起尾巴,灰溜溜的窜了。
我径自走进花园。一见,我愣住了,心上一阵酸。牡丹亭,芍药阑,都荒废了。原来爹娘都去了三年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我正暗自伤神中,这时,听得门外有人打更。声音由近及远,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人与鬼所听所见不同。那生只顾打更,远近都是自己的声音。我却听的风铃台殿丁冬。人只见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见的却是香烟隐隐,灯火辉煌,还铺了云霞。
啊,是我们贵界的名人。东狱夫人,南斗南妃。我稽首,仙真,仙真,杜丽娘鬼魂稽首,投明证明,超生注生。
我说的是行话。不过是乞求我能多呆在世间少许。呵,做人时尚不知道做人的幸福,做鬼时才知道。
有人声传入,我的姐姐啊。
我一惊,谁人在叫。我侧耳聆听,了然,不知是哪家的书生梦中叫人。
我袖拂花幡,再拜一拜,一闪而去。知是得了仙真的同意,一颗心欢喜不尽。
幽媾
我一要寻父母,二要寻我那梦中情人。他折柳赠我,我一梦而亡。
这中间藕断丝连的关系,一扯便的好长。说不清,道不明。所以我换了身份也要寻着他。
我集中精神,没有感觉到那父母的下落,却感觉到我的写真画一动一动。
我先去拿了画再说。
我作风声,随风而至。跨进一门槛,只见一书生酣然,一副画放置案前。
我伸手取来,打开,细细把玩。三年未见,此画笔墨犹新。我潸然泪下,不期然看到画后和诗一首。我读,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落款:嶺南柳梦梅。我怵然,别过脸去看那床上之人。可不就是他。化成了灰我也认得。
他翻了一个身,念诗,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又沉沉睡去。
我又惊又喜,真是缘分,这画竟然落在他手里。
我心里暗生一计,要与他相认。我转至翠竹窗栊下,轻扣几声。
他惊醒,口齿不清,户外敲竹之声,是人还是风。
我抿嘴而笑,是人。
他暗自嘀咕,这时候谁会来,待我启门而看。
只听得门哗啦一声打开,我作笑闪入。他反身背上门。
我敛衽整容,口称万福。
敢问尊前何处,因何深夜至此。他语气惊奇。
你猜猜,我抱手而笑。
他先猜我是艳丽非常的仙人,再猜我是才色俱美的女子,我皆笑,摇头。
咳,一个女人无论长相如何,被一个男人称为是美,心里不知有多满足。女人大多都有这通病。
最后他摆摆手,垂头丧气的坐下,不猜了,猜不中。
我走上前,给了他一个提示,你是不是曾随蝶梦迷花下。
他犹如得了宝贝站起来,双眼瞪大,是曾经在梦中会过。
我见他蠢相,吃吃的笑起来,我家就在附近,有一个花园。
他想了一想,花园转西,夕阳时节,见过你走动。
那便是了。我眉眼含笑,这么一说,就上套了。无须暴露我的身份。
真是有缘千里才相会,老天有心成全,让我好歹不歹的遇上柳郎。
他问家中有何人。
我答,伶仃的爹妈,还有奴家。瞥见你风神俊雅,特来剪烛临风,西窗闲话。
这种事情怎可能由一个活人做出,非被打断两条腿不可。我是鬼,我当然不怕。喜的是这书生竟然丝毫不怀疑。
自古以来,都是美女好办事,美女话是真。我杜丽娘如不是一个娇娃,早被人揭发真相。
再说几句话,他眼睛朦胧,敢情这是一个梦。
不是梦,当真哩,我一笑,还怕你不肯容纳。
他要持我的手,我连忙躲开,低下头,脸颊绯红。鬼也会脸红啊。我怎么能让他碰我,我浑身上下如冰一般凉。
只听得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摩擦,我就是怕不真,见了你,我喜出望外。
我只觉脖颈如蚂蚁咬一般痒,拂手摸着,一面抬起眼,淡淡而笑。试问古今女子谁能逃过这个情劫。试问古今男子谁能掏过这个情劫。
隐约听到一声鸡叫,我脸色大变,不好拉,鸡叫三声,天空大白。
我变被动于主动,舍去小女儿的羞态,定要这书生定下海誓山盟。我拉住他的衣袖。呵,这样他感觉不到我的手凉,口中咿咿呀呀,我有一言相告。
女人身上的法宝可真多。
他已经呆了,半响才开口,有话但说不妨。
我急忙的说,我千金之躯,今日付于郎君,请勿负奴心。每夜与你共枕席,是我平生之愿望。
真大胆,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可是幸福就在眼前,不奋不顾身是不行的。在这一刻,我明白卓文君之出逃,红拂女之私奔,实在是可惊可叹。而那守住贞节牌坊的女子是白痴,不过是留了一个好名声。
留一个好名声有什么用。嫁给一个好丈夫才是女人的幸福所在。
他听罢莞尔,你有心于我,我岂敢辜负你。
好了,我要是就是这句话。得到了诺言,我整个人也坦坦然,还有一言,奴家这就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家,你切切不要送,以避晓风。
他一副了然的表情。
他了解什么。他以为我是怕惊动父母,吵醒四邻。谁知我是见不得光的。
我移步至门边,手扶住门框,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这一笑勾走他七魂六魄。
好的好的。他支吾出一句,敢问你贵姓芳名。
现在怕惹的风声大,我钓他胃口,然后走出门,一步一回头。
走了半米远,听他的声音在响,希望你每夜都来。
我轻笑一声,并不作答,身影隐没在黑暗中。
有了初一,便要十五。男人总是贪心的很。却不知道要付出比这多一倍的代价才可得。
冥誓
我夜夜与他翻滚如港。睡至鸡叫一声爬起离开。其实,我何尝不愿意睡到日上三竿,看着他的以内竟苏醒过来。
这件事情已经闹得人不知,鬼皆知。
有好事者即守在一旁静观起变。也有三姑六婆劝我不如杀了他,一起做个黄泉路上的鸳鸯。然后一起投胎做人做猪。
我却苟且如此。
这中间有个说法。我虽登鬼禄,未损人身,阳禄将回,阴数已尽。前日因柳郎而死,几内为柳郎而声,夫妇分缘,来去明白。
这事情一旦败露,岂不吓他一跳。
爱情的力量不过如此。再大些,也不可一手遮天。
于是,我要速速要他的诺言。立下如有反悔,天打雷劈。老天爷在上头监视着他,我大可放心去爱他。
原来爱人也要有前提条件。不是抓来一个人不问年纪不问相貌不问性别就可说我爱你的。
我探他口声,问,堂上有人吗。
先君官为散,先母曾封县君。
这等是衙门。我停了一停,怎么到今日还未说亲。却不知道,我已经露出吃醋的表情来。
我飘零多年,寻常捻色又怎么入眼。但那大家闺秀,又怎么屈驾看上我。不似你,他把灯拿到近处,我害羞的别过了脸,才貌双全,但又怎么做的露水相逢。长长太息。
我连忙接道,你有此心,何不请媒相聘。
他答的流利,明早散造尊庭,拜见令尊令堂。
不好,我心里打一个雷,脸上丝毫不含糊。到我家来,只能见我一个人,见我爹娘还早的很呢。
这么说,你当真是那样的门堂。
我露出口角生花 的笑容来。
妾有心,郎有意,两人一拍即合。
我急切的拉住他的衣袖。上次也是这般对他,装做楚楚可怜模样,几近泫然。我怕聘了妻再奔妾。不如今日,今日受了盟香再说。
我留心他表情。只见他落落大方,我反倒以小子之心度他,真不该。
他拿起香,点上插好,和我一同跪下。我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携,做夫妻。生同室,死同穴,口不心齐,寿随香减。然后磕了三个响头。
他声音低沉,字字入耳,却说不出来的舒服。我不禁淌下泪来,以为这样一来一了百了。要的不是这么一句话吗。
他慌了神,连忙拿衣袖拭我眼泪。
我捏住他的衣服,死死不放。
可知生命苦短,幸福一刻即是永恒。而女人,真的是痴,给了滴水之恩,必然涌泉相报。
那个时候,他还不迟疑的说着爱我,只因他不识真相。而当事情浮出水面,他竟弃我于不顾,再怪我欺骗他于不义。
立了誓,磕了头。我对他和颜悦色,犹如得了护身符,便可无畏。指着画,我问他,那画从何处而来。
太湖石缝边。
我双手托住下巴,无限妖娆,和我比起来,怎样。
他不看则罢,一看跳了起来,你们怎么一模一样。
呵呵,我笑起来,敢情他是色盲。你看知道,我就是这画中之人。
他合掌对画作揖,是我烧的香到了。转脸说,我现在还对你一无所知,不妨大家表白一些吧。
我整整衣袖,对答,杜南安原是我亲爹。
呀,他吃惊,前任杜老先生升任扬州,小姐怎么没有跟了去。
这怎么好回答,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爹爹的消息。我轻轻的接了一句,该剪灯了。
也难怪生仔要比生女好。女子是泼出去的水,一遇到相思之人,立刻巴住不放。
他寻了剪刀去剪,我连忙吹熄蜡烛,顺势反身抓住他的腰,我要用行动去堵住他的嘴,堵住他的念头。
此后生活便是一日千里,柳郎他灯下研读,我手里握住一绣花手绢伴读。如此恩恩爱爱,实在是人生幸福。
我就这样心甘情愿的跟着他,一直未能与父亲相认。
回生
真是我命不该绝,那道姑也有三分本领。设神坛,烧香炉,挖出我的棺材,作法,竟然使我还生。
如果不是判官有心成全,哪里被这个道姑回生的了。
初初睁开眼睛,太阳夺目,刺痛双眼。我掩目低头,有泪水轻轻的掉了下来。
只听得周围人欢喜的叫,老天开眼了。
我极勉强的巴开眼睛,人影憧憧, 是真是假,到底怎么一回事。我问。
一人扶住我,一杯酒递到我面前,我轻啜一口。
我窥看四周,这究竟是什么人啊。
一年轻英俊的男子走上前,我便是柳梦梅。
我眨巴眨巴眼睛,可不是他。梦里的不就他吗。我把手臂放至齿间,紧紧的咬一口,松开,一排白生生的齿记。牙间有血,很痛。我才知道并非一个梦。
你不怪我隐瞒我的鬼吧,我眼巴巴的问。
不不不,他大力的摇头。我怎么会怪你呢,娘子。
一声娘子叫得我心花怒放,仅仅一句话就让人想入非非,洞房花烛,终生的幸福就在眼前。
原来那道姑是柳郎的亲戚。真是老天心成全。让我做了这妻子。因他死,又因他而活,羡煞周围旁观者。
不料这件事情却传到父亲耳朵里。谁人都在传说一女子因为爱情而获得生命。
不几日,在我和柳郎成婚的时,丫鬟春香活生生的出现在我面前,抱住我大叫,小姐,你可想死我了。
我不相信我的眼睛,摸摸她的手,温暖无比。
她眼泪瞬时流了出来,口里小姐叫个不停。
我又惊又喜,连连问她,父亲,母亲安好?
她噙着眼泪点头说好,小姐,老太太可哭白了头发。我一想母亲的模样,眼泪也掉了下来。
柳郎在一旁微微笑着,并不说话。
春香告诉我,过几日,父亲母亲都要来看我。
我心中一惊,怎么告诉他们,人死是可以复活的。我不该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想起父亲母亲,这是大大的不孝。
该来的也挡不住。父亲和母亲三天后就到。
一见父亲,母亲走进来,我立刻就跪下,一口一个请安。好久没有说这个词了,说起来感情意外的旖旎。
母亲眼圈先红了,准备伸出手扶起我。却被父亲的眼光拦住。
我跪着不起,企求父母的原谅。
父亲先把柳郎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慢慢道,你就是我女儿的夫君。
柳郎恭敬的说声是。
父亲鼻子哼一声,并不多说话。
我心里暗叫不妙,也恰好母亲趁这个机会把我扶起来。
我不敢正视父亲的眼光,心里却希望父亲能够为我和柳郎做主。
可是我想错了,父亲怎么能原谅我和柳郎就私自结婚呢。更何况,柳郎只是一介书生,无钱无势。那个时候,女子往往可以做为一个线联系很多家族。
柳郎他,根本就不入我父亲的眼里。
父亲掷下一句话,我希望今天就可以把我女儿带走。你们两个的事情都到此结束。
不,我不要。我心里再怎么叫,脸色却不敢表露一分。我只好求助于柳郎,他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成全我们。
是啊,他只要说,我会考上状元。我父亲就立刻把我双手捧上。
多可笑。爱情竟然敌不过一个功名。
可是柳郎 没有说,他只道,杜老先生,我们能够借一步说话吗。
父亲虽然不情愿,但是仍然答应了。
我很好奇,这个事情出乎意料,他到底心里打什么主意。于是我压低声音询问身边好事者。原来他们两个人在商量,如果把我归还杜家,我爹爹要资助柳郎当状元。
我一听,眼前一黑。脚如踏在棉花上。
怎么,怎么可能,这爱情竟然这么一钱不值。
现在想想,这庄生意利于任何一个人。既可以保住我和我父亲的名声,又可以让柳郎心满意足。何乐而不为之。
可是我不要。我这么辛苦的死去,又这么辛苦的回生。所要的不过是一个有始有终的爱情,和一个爱我我也爱的男人一起。
我亲眼看着父亲点头。他们就要拍板了,父亲就要带走我了,我就要和柳郎不见了。我心里犹如打鼓,一声紧似一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早有人给我出了主意,亮出一把尖刀,怂恿我,一起做黄泉路上的鸳鸯好了。
我头皮一热,所有人眼前一闪,刀已经扎进柳郎心脏处。再一转手,从颈处割起,鲜血飞溅。我这第二死,还是因为刘郎。
说开了,还不是因为我自以为是的爱情。
再次来到阎王庙,判官已经熟悉我,招呼我喝茶等待柳郎来报告。他连声称赞我做的好,给女人争了一口气。
我高兴的不得了,因为判官答应了我柳郎也不必去投胎。
我喝一口茶,好喝极了。其实也只是人心在作怪。心里喜悦,看什么都高兴。
顷刻,柳郎带到。
我仔细的看他,一点一点都没有变化。仍然是我爱着是刘郎。
我情不自禁的向他走去,轻轻握住他的手。不料,他竟然摔掉我的手。
我愕然,抬头看着他。
他盛怒,你这个贱女人,找死还要拉住我一起死。
我眼睛一下子模糊,不自觉的问,柳郎你不爱我吗。
在我看来,什么事情都要问个爱不爱。我的头脑太简单,一直拿着爱情这个为区分。柳郎也是,只不过他的标准是名利。
所以我才知道了,我之所以被很多人赞赏,是因为别人都在忙碌名利时,我独树一帜的追求爱情。因为少,所以值得珍惜。
在柳郎他骂我时,判官也大怒,立刻令牛头马面押他去投胎。
我也不劝。结果已经在我手上了。我总是要接受的。
判官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丽娘,我不强求你去投胎。如果你想再入轮回,直接告诉我即可。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我才知道判官也是喜欢我的。因为喜欢,而愿意做任何的事。
可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从悲伤中解放,所以对他爱理不理。
后补
我便就这样一直呆着,如同一个修道者。
所有人都知道,南宋时期曾经出了一个修道史上有名的白蛇青蛇。我和她们有过交往。她们是名人耶,自然很多同道中人都去趋奉。
要签名啊,要她们所留下的衣物啊,甚至还有的给拿着DV要录下她们做头版头条。
我见到她们时,素贞正在和一美少年交往。小青正在写自传,打算挣一笔稿费去香港的维多利亚港。
比起她们,我简直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我既不是修道者,也不是蛇之类的动物。纯粹的孤魂野鬼,可以属于金字塔的下层人物。
正如现在可以分为中产阶级,无产阶级……。还有流离的小资。我大约属于小资。这是后来花犯告诉我的。
白蛇姐姐忙着恋爱,自然没有时间来和我消磨。但是小青有。
女人总是有话题可以谈的。男人是最重要的话题。
她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说是,人都有私心的。
她说,真不知道有的男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女人为他前赴后继。
我说那些女人都属贱。
小青是看到姐姐的遭遇和自己的遭遇,得出了结局。而我,也是看破了世间的人,宁愿不投入轮回生生为人。
女人最惨重的莫过于自己的经历。
日子一久,我和小青的感情越来越浓厚。我顺理成章的搬来和她们同住。画像就挂在墙壁上。
大家悻悻相惜嘛。当然还一个原因是,我知道小青曾经一剑杀死了许仙。这个秘密估计是素贞到死(如果她会死的话)都不知道。
这可是我和她的秘密啊。知道归知道,可不要说啊。
别笑,她们有一栋豪华别墅,法国复古式洋房。家里是样样都具全。联想刚刚推出了天麒电脑,这里也有一台。
这屋子里大大小小电脑总数超过50。素贞小青姐妹俩个是购物狂。
其实不要怪我们。都怪现代的人们把脚步拉得到处都是,听说连南极北极都占有了。我们无处可去,有的只有栖息于树林里,有的躲在人家的衣橱里,有本事的则就自己买房子住。
钱从哪里来?偷自然是一个渠道。但是我们现在都不屑于做此。小青靠她的一本自传算是打开了一条文学之路。稿费源源不断。
后来小青又出了一本修道者,打破了修道界以往卖书最多的纪录。而至于那些人,是花从哪里来的钱。我们就不管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我也利用我的绘画技巧,做了许多素贞小青的画像。然后她们签上字,出去卖。现在一张画的价格大约是10000000法郎。
这样还不行。素贞小青开始参加一些采访活动,介绍如此隐藏自己不被人类发现,如此躲过劫难等等等等。我成了她们的经理人。
有了钱,就要想投资。先尝试一些投资黄金、地产之类,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便开始玩股票。说真的,股票是最刺激的了。也不知道现在的人怎么那么喜欢刺激神经。也难怪现在的人总说抑郁、焦虑、神经分裂。
有起因必然有结果。
我现在最希望榕树下那个网站能够上市开股。因为听可靠消息,那家的股票绝对稳赚不赔。
喧哗之下,人还有些伤心的。为什么已经隔了那么久的那个人,还没有从记忆里消失。我现在颇后悔那时一时的意气,现在的他已经消失在轮回里无法寻觅。
那时候,多看看他一眼也是好的啊,多听听他的声音也是好的啊。
原来人真的可以靠着回忆过很长时间的。
偶尔夜里出去,看哪家的男子在灯下读书,我都忍不住想去探访。哪怕和他们说说话也好。可惜现在的人已经把这些浪漫的东西都抛弃了。
敲敲门,隔住铁门,告诉他们我是邻家女孩。他们立刻拨打电话询问;告诉他们我无家可归,他们立刻怀疑我作奸犯科。
一次,又一次,我也养成了远远的看着的习惯了。
在街上遇到一个和他相象的人,我跟着走了几条街。那男子终于发起火来,扔给了我一个硬币,叫我滚。
以前的那个人,成了现在的伤口。
我知道素贞也是。她见了依稀许仙模样的人,一颗心都砰砰跳。心底有把小小的声音在说就是这个人了。就是这个人了。
都一样。心上密密麻麻都是暗伤。
无欲无求,才是真。
佛家说的真好。
只可惜,我们这些淌过情水的人,都已人非非。人非,物也非。
要我们削去青丝,吃斋念佛,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一个已经解了风情的女子,是回不去的。
也正如爱错一次,断送一生。
年末的时候,修道界的一大喜事。素贞终于与那男子结为伉俪。
盛况是不必我来说的。当初分两场,人人都可以看到的是新娘这边高朋满座,其实那些都由有法力的修道者变的。而那些没有法力的或者法力弱微的,用了障眼法安排他们在另一边吃饭说话观场。
小青也破天荒的穿了一件白色伴娘装。
而当场的主角素贞则雍容华贵,珠光宝气。挽着新郎的手臂盈盈含笑。
所有人都称赞这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大厅中心用红纸黑字写着百年好合。
真的,不过才100年而已。也许这在人类眼里,是最好的祝福。而在修道者眼里,简直是嘲讽。
被这么多人传诵的爱情,保存期原来才100年啊。天大的嘲讽。
我撇配嘴,真不知道这男子修得什么福分,长得些许像许他。得到白蛇的钟爱。
人与人的差别有是天涯,有是咫尺。
谁是咫尺天涯,谁又不是天涯咫尺。
然后一堆人喜气洋洋去订去巴黎的头等机票。
一切费用都包住素贞的身上。素贞掏出笔流利的签字。新郎官视而不见。
那小子。天上真的掉馅饼了。
依我看,不管这个世界怎么变,叫女人出钱做事的男人不算是男人。
也不过在素贞之下,也恐怕没有什么真正的男人了。
她要的是爱情,要这个人。剩下的一切她都不在乎。而男人,得到她,也就得到全世界。
看起来,似乎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易。中间谁得委屈,谁得便宜,两人都浑然不觉。我们旁人还说什么呢。
一世,人相爱过的一秒。
我更加看破爱情。
元旦的时候,这两人欢天喜地去坐飞机。素贞拉住我说悄悄话,我有妊娠反映了。
我高兴的拉住她,嚷着要当孩子的干妈。
这样拉拉扯扯,待到飞机起飞,才罢手。
飞机轰一声从头顶飞过。突然不明白了,是大喜大悲好,还是无嗔无喜好。
素贞这样生生为爱情,她又要的是什么。或者是一个孩子,或者是一个丈夫,又或者她爱的其实是爱情本身。
我也知道长久的婚姻使得那个男人不是爱人却已经变成了亲人,他和孩子已经成为心底的一份依赖。
当然,我们所有人都可以这样说。没有生生世世的爱情,有生生世世的感情。
可是素贞不同,她有的是青春,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钱。
她只要爱情。
那么许他呢。当日他转而对小青移情别恋,素贞也不抱住一个妻的角色,苦苦不放。她那样豁达的人都如此,现在的女子谁不为了一个心中的男人死去活来。
感情在不知不觉中由爱情变成亲情,如糖水里加了一勺盐,量太少,没有人知道的。如果那个男子不变心,我们都可以这样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
而男人,我却从未听到如此。
尾生是彻头彻尾的白痴。
感情路上,女人永远是弱者。即使是胜利了,也是失败的。
素贞错就错在她身为女子。
我和小青留下来守家。小青闲不住,又抱住一台电脑啪啪啪啪 的打字,准备她的第三本小说。
我暂时卸下经理人职务,窝在家里看长篇连续剧。一集一集的追下去,别人的故事也看得惊心动魄。
一日,我打开电视,津津有味的看着音乐节目。突然墙壁上我的画像掀动起来,抖个不停。
我掐指一算,知道有人正在写我的故事。见笑,跟了素贞小青这么久,我多少也沾染了些法力。
实在是好奇。会把我写什么样子,怎么写柳郎他,怎么写我的爱情。
这是这段平淡无奇的生活里的一个兴奋剂。
我查找她叫花犯,网络写手(网络写手是什么东西?),目前人在湖北。
于是我留了一张字条,告诉小青我的去向。反正她也不会饿死也不会累死。我就丢下了她一个去了湖北。
找到了她的家,我又不敢贸然搭讪。
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打交道了。我看电视,玩玩电脑,没有电话,是基本不和人说话的。
对爱情失望,很容易转而对人失望,对人生失望。
所以失恋的人多多会想到自杀谢世。
她既然在写我的故事,也应该熟悉我的人。
我先托梦于她,果然她一见我,眼睛大发绿光,口无遮拦大叫,你好胖啊。
我脸立刻红了。从古到今,女人皆爱美。何况现在流行骨感美女。被同性说成是胖比异性更甚。
她发觉说错话了,讪讪的说不出来话。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多简单的女孩子,所有表情全写在脸上。
一下就熟悉了。她知道我不能见光,干脆把窗帘全部都拉了下来,满房间都是橘红色的光。
熟悉之后,才发现她不如她表面那么简单。她曾经愁眉苦脸的说,现在的人都拿年纪压我。说得可怜兮兮。
我问她,你是做什么的。
网络写手。
我好奇的问,什么是网络写手。
就是和网络同甘共苦,一荣皆荣,一损皆损的。她回答的一本正经,可是嘴角却露出调皮。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她瞪圆眼睛牢牢的看牢我。
我看我衣服,再看鞋子,没什么不对啊。
我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晃,魂呢,魂呢。
她一把抓下我的手,张口道,奇怪,你们古人都应该笑不露齿。你干吗张那么大的口来吓人?
我扬声大笑。
我便在她家扎寨安家了。她也不客气,拿起计算器,啪啪啪啪按出一堆数字,最后告诉我我要付她多少钱。
我当然索要我的版权。
她双眉一竖,敢情汤出坟墓里钻出来找你要。
我笑起来,她身上至少有7张嘴,脑筋又转得快。我是敌不过她。
她也算是风尘女子吧。经常手指间夹着烟,烟雾腾腾,她在烟雾中飞快的打字。别人抽烟感觉上沉闷,她抽烟则是落拓。
时而手持烟放在唇间,时而手放到腰间。
我以为是时髦。她却告诉我,这样子,烟火会烧着衣服。
她知道后果,却依然不改。
再后来,她就干脆给我递烟,来试一下,一下就好了。犹如哄小孩子。
我接过,抽一口,呛伤喉咙,我连忙扔掉。她倚在一边大笑起来,鼻子眼睛都皱在一起,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偏偏她又不知道,天生喜欢笑。
又带我去喝酒。斟了满满一杯红酒,递到我唇前。灯光绚烂,酒面闪动,她款款深情。我执意不过,也喝了。
呜呼,再好的女子,只要遇到花犯,恐怕也要学坏。
她同时又是一个很会撒娇的女子,遇到喜欢的东西,不肯放手,咿咿唔唔。猫一般,狐狸一般。
她不以为然,说这是天下女子都会的东西。
就是这么一天,我突然想知道她到底恋爱过没有。
爱过。现在谁没有爱过。她肯定的回答。
那么那个人呢。我刻意压低声音,表示我兴趣并不在此。
你看我天天陪着你,就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已经搁浅。
我声音虽低,眼睛却亮起来,啊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她伸手敲敲我的头,当然是一个失恋的故事啊。
她七绕八绕,就是不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佯装生气,掐着腰问,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
当然,当然,她忙不迭的点头,失恋有什么好说的。我摸摸我的鼻子眼睛统统都在,所以也没什么损失啊。
呵,现在的人已经和我那时不一样。现在的人谁还会为谁去死。
那是当然。花犯也同意我的看法。现在死的人大多都是由于离婚纠纷。丈夫恨妻子可以得到孩子,一生气,就把孩子都杀掉。
吓,我倒吸一口气。多可怕。
她拍拍我的肩膀,别怕。至少天塌下来,不需要你来撑着。
她是一个乐观的人,看事情有她的出发点。
既然我已经知道她恋爱过,就自然刨根问底,问个不休。她恋爱的感觉怎样,整个过程是怎样呢。
她见到我简直就是怕了,双手举高,恋爱又不是惊天地,泣鬼神。你放过我吧。哪里就有言情小说说的那么夸张啊。
说嘛,说嘛。我最喜欢听爱情故事。我推推她。
最后,她作罢,倒戈了。给我倒一杯茶,打开话匣子说起来。
其间她一共抽了半盒烟,神情动人,眼睛旖旎。只是烟味辛辣,刺得我一双眼睛生疼。
一听之下,才知道她不是从一而终的女子,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解释说,恋爱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到了,也就没有了下文。多恋爱几次,也不会少根毫毛。不会为一个人所伤,不至于见到某人的背影就心惊肉跳。
我听着听着,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花犯所说的,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
我的时间比她长,我为什么不和人恋爱呢。
我是有选择恋爱或者不恋爱。我也可以对不喜欢的男人说不。我也可以大方的去亲吻我喜欢的男人的嘴唇。
她也是。谁都是。
住满一个月后,小青给我发了一张留言。切,她竟然搞到了花犯的oicq。她唤我回来。
我依依惜别。
你打算怎么办?花犯也拉住我的手不放。
恋爱。遇到可心的男人追上去。我笑着答。
好。她竖起大拇指称赞我。
我接着说,如果连恋爱都失去兴趣,我会托生为人,投入轮回中。人生数载,也是好的。
她听得呆过去,最后才缓缓说,你比我幸福。
我知道幸福是一个深奥的东西。至今没有人知道它的意思。
我也感激的握住她的手,再握一握。就此别过。
她在吟诗,从此萧郎是路人。再抬起眼时,里面泪光闪闪。
我真恨不得抱住她,嚎嚎大哭一场。但是还是要分别。既然要分别,哭与不哭又有什么分别。
我抬起脚,往外走去。
也不敢回头看,生怕花犯在后面哭的眼泪汪汪。我心一软,就留下来。
行了几百米,突然听到有人声叫我,杜丽娘,杜丽娘。
我连忙回头看,花犯跑得气喘吁吁,一头扎进我怀里。
我直起她的身,关切的问,怎么了。
她呼出一口气,掏出纸和笔,丽娘,你在我家住了那么长时间,多少住宿费你也要意思意思。口说无凭,你就在这里签个字吧。
说时,一只笔塞到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