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的葬礼
我坐在飞机上,心神有些不定,侧着身子看窗外,乌云层叠绵延起伏,像迷蒙的山峦。这次回龙城,是为了参加熊路的葬礼。熊路死得很突然,一个多月前,我接到电话,熊路肝癌晚期,住进了医院。熊路患上这样的绝症,我一点都不奇怪,只是没有想到死亡来的这么快。两周前,熊路的病情看起来还算稳定,大家以为可以拖到年后,没料到昨天就接到熊路去世的消息。几天前熊路半夜从医院溜出来,在路边店吃宵夜,喝了一斤二锅头,也许,就是那瓶二锅头将他推向死亡边缘。
飞机遇上气流,忽然颠簸起来,首次乘飞机的旅客发出恐惧的尖叫声,我见怪不怪,将安全带拉紧。有一年,熊路给我来电话,说想来省城看我,顺便尝一尝坐飞机的滋味。我替他买好机票,告诉他日期和起飞时间。他从崖镇坐摩托车到县城,再转大巴到龙城。到了机场,熊路说不来了,我问为什么,他也说不出,只是支支吾吾地说怕飞机出事。我劝了半天,熊路说我还不想死。就这样,他从机场坐车回家,我不知道说什么。
飞机晚点两个小时,到龙城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天下着小雨,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楼房间矗立着一些烟囱,它们一起向天空冒浓烟。赶不上末班车,我只好在龙城住一晚。在一家快捷酒店门口,看见一对乞讨夫妻,已经是十二月了,他们穿很少的衣服,男的是个盲人,拉二胡,女的也是个盲人,唱歌,劣质音响发出嘈杂的声音。他们面前放着一个陈旧破烂的脸盆,几个路人经过,没有任何表示,我将两张一元纸币放到空空的盆里,一半是出于同情,一半是觉得他们已经付出了劳动,应该得到相应回报。
第二天,我坐早班车回崖镇,高速公路两旁的花草树木快速移动,很快进入崖镇林场,我和熊路曾经来这里捡过柴火。
熊路母亲是个漂亮女人,她和两个男人扯上关系。十九岁那年,她嫁给熊北珩,不到半年,丈夫应征入伍去西部当兵,她的同学赖德仁趁虚而入,并让她怀上了。她私下吃了堕胎药,两次都没能把孩子打掉,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五个多月,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到医院,医生说手术风险太大,搞不好大人都会没命。她在妇产科里哭个不停,甚至还给医生下跪,尽管这样,医生还是拒绝了她的哀求。几个月后,她在娘家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熊路。
熊路母亲给娘家带来怀名声,他们并不欢迎熊路母子,只是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孩子出生没几天,熊路母亲就独自下床做饭洗衣,还没能给熊路过周岁生日,母亲就病逝了。
熊路的去留成了一个问题,孩子虽然姓熊,但他与熊家没有血缘关系,对熊北珩而言还是一种耻辱,他不可能将妻子的私生子领回家。赖德仁是熊路的亲生父亲,他们长得太像了,特别是鹰勾鼻子,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大小不同而已。赖德仁愿意认领,但妻子极力反对,她说,你要是把那个孽障领回家,我马上和你离婚!赖德仁看着妻子隆起的肚子,不再出声,后来,熊北珩母亲将熊路带回破旧的老屋,从此两人相依为命。
熊路很小就表现出偏激乖戾的性格,他不喜欢上学,每天背着书包骗奶奶,说是去学校,实际上是去车站看热闹。他把班上那些不服气的男同学都教训一遍,连班长都替他做假考勤。隔壁班一个胖子为难我,他得知后,将胖子骗到校外,狠狠地揍了一顿,胖子的眼角都肿了,跟家长说自己不小心碰伤的。上了初中,他找了一帮小鬼,自己当老大,经常在街上打架斗殴、胡作非为。我不想跟他混,他也不许我跟他混,说我是读书的料,不能把我这个兄弟害了。
初中没毕业,熊路被学校勒令退学,当时,他已经把奶奶气死了。辍学后,他住在舅舅家,舅母不用正眼看他,几个表兄弟对他不怎么待见,他也不怎么鸟他们,有时候,他干脆在外面住,也在我家住过好几回。熊路整天无所事事,他喜欢上了武术,每天捧着武侠小说,幻想自己有早一日能够成为一名武林高手,他想当兵,但体检不合格。他曾经跟师傅学汽车维修、在培训中心学烹饪,还和一个发型师学美发,但都只有几天热情,没有耐心,不能持久。
熊路虽然懒散,但他帅气阳光,那张镶嵌着一个小酒窝的俊美的脸很讨女孩子喜欢,事业上屡屡受挫,他干脆把时间花在女人身上。他似乎不缺女人,经常和不同的女人约会,走在街上,总有不同女人相伴左右。在他众多的女朋友里,我对安然的印象最好,她来自四川,是个漂亮女人。在与安然交往期间,熊路给我写信,总会提到这个女人,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少有的爱意,看着安然相片,我打心里喜欢这个懂事的女人,并祝福我的发小。当我以为他们会结婚时,他们却忽然分手了,后来,熊路告诉我分手原因,他说,安然是个白虎,克夫。我说,你不要迷信,安然是个好女人,你会后悔的。熊路没心没肺的,分手几天,他身边又有新的女人,安然却深受打击,婚恋一直不顺,最后从了个六十几岁的老头。有一年春节,我在街上见到已经年过四十的安然,她开着一部红色宝马,手里提着LV,人保养得好,一点都不显老。
熊路仍旧吊儿郎当地混着,不知不觉到了而立之年,奶奶的身体愈发不堪了,她托人给孙子物色女人。熊路每回都应约见面,但他一个都没看上,不是嫌人瘦了就是嫌人肥了,总之都不满意。奶奶病重了,他从外面领回一个女人,站在床头,说这是我媳妇。奶奶艰难地睁开双眼,看了看女人,然后让熊路将她准备好的银镯子戴在女人手上,女人还没来得及过门,奶奶就去世了。
这个女人,小时候也许是个美人坯,所以父母给她取个柔美的名字:林美玉。熊路和她交往,我以为还像以前那样,玩一玩就换掉,没想到他们结婚了。林美玉长相比熊路所有前任女朋友都差,嘴唇厚实,颜色青紫,我很容易就想到教科书上北京猿人的头骨照片;更要命的还是她的那张脸,上面布满痘子,旧的痘痕还没退掉,又长出新的,严重时,葡萄干大小的痘粒流着腥味的浓汁,恶心!人长得丑,脾气不见得好,结婚头几年,熊路占上风,经常差她去买酒,喝醉了还对她破口大骂,甚至拳打脚踢,后来,局势发生了逆转。
林美玉身体健壮,屁股肥大,有很强的生育能力,第一胎是个男孩,熊路开心地笑个不停,他还想要个男孩,林美玉却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熊路不甘心,林美玉说最后一胎了,没想到,第五个还是女的,这回,熊路彻底死心了。
熊路对独生子疼爱有加,不管去哪,他的电动车总是坐着熊小锋,对几个闺女却是不闻不问,好像不是他生的。有好吃的,首先想到的也是他的宝贝儿子,熊小锋的胃口像个无底洞,小小年纪却可以装下四五碗饭,食量大得惊人,熊小锋成了一个肥仔。
婚姻不能让熊路安分守己,当了父亲也不能让他成熟起来。他的工作一直是个问题,他在一个单位上班几乎没有超过半年,不是老板炒他鱿鱼就是他炒老板鱿鱼,后来,他不再去单位上班,整天对着非法出版的彩票秘籍研究彩票。在崖镇,私彩非常盛行,庄家将七星彩中的前四个数字作为中彩号码,一块钱就可以买一注,中奖率高,奖金也丰厚,好多人靠私彩买地建楼,也有好多人因为私彩输掉了楼房。每次开奖,他总是锤头顿足,喃喃自语,他妈的,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将彩票揉成一团,扔到窗外,然后出去找人喝酒,这样的酒局大多是不醉不归。
熊路好酒,可谓嗜酒如命,我走了那么多地方,见过各种各样的酒鬼,只是没有见过像熊路酒瘾这么大的酒鬼,他一日三餐都要喝酒,有时候宵夜都要来一瓶。他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似乎没有清醒过,还没有靠近,就能闻道一股刺鼻的酒味。他喝酒的极致状态是口吐白沫,这个时候,他歪着头,靠在椅子上睡觉,边打呼噜边吐白沫。酒友对他这一幕习以为常,用一块烂布盖他头上,等大家都酒足饭饱了,才他送回家,第二天醒来,前一天的事情他一点都没记住。
林美玉对丈夫的痛恨是多方面的,不上班也就算了,还拿钱去赌私彩,整个人像一堆烂泥。林美玉和他一样,没什么文化,出口骂人都是一些粗话脏话,她习惯把丈夫说成死猪、死鬼,渐渐地,熊路的耳朵起了茧,任凭妻子咒骂。这个男人,曾经迷倒过多少漂亮女人,如今是一个粗野女人的一条狗。
熊路酗酒,林美玉是管过的,他们因为酒的原因,经常吵架,一气之下,林美玉离家出走,熊路把她找回来,出走、找回这样的游戏重复好几回,后来林美玉懒得管了,只顾骂、打。有次熊路带熊小锋出去喝酒,很晚才离开酒馆,在回家路上,连人带车冲进一条干枯河沟,熊路磕掉了一颗门牙,熊小锋的前额破了个洞,缝了七八针,林美玉大发雷霆,嘴里骂着:你个死鬼,要死自己去死,别害我儿子!手里举着扫把挥向熊路,熊路自知理亏,不争辩、不还手、不躲藏,任由彪悍女人打骂。
那次之后,熊路成了真正的怂包,他出去喝酒,仍是不醉不归,林美玉只顾上班,将所有家务活丢给他,煮饭烧菜、洗衣拖地,一样都不落下。熊路终日浸泡在酒里、沉迷于日常琐碎,人迅速老去,他比长相丑陋的同龄人老得更快。妻子看不起他,子女看不起他,别人对他更是轻蔑,有时候夫妻一起出门,人家只和妻子打招呼,对他则视而不见,这个庸俗猥琐男人可有可无。
路况不是太好,汽车行驶比较慢,到崖镇已是夜里。镇不大,街上行人不多,路边街灯暗黄,走在水泥路上,心情忽然沉重起来,此时,林美玉应该头戴孝带,坐着棺材旁边嚎啕大哭,众子女也是哭干了眼泪,这是黒事常有的场景。可是当我走进熊家,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景象,院墙上挂着高瓦数灯泡,将不大不小的院子照亮,大门左侧摆着一张麻将桌,麻将打得正酣,旁边站着几个观战的,不时指指点点。另一侧,林美玉和几个妇女在聊天,她们边聊边嗑瓜子瓜子,偶尔发出一些笑声,乍一看,还以为这里是个休闲中心。
平静、安详、甚至有些温馨的气氛让我感到非常意外,我将行李放在一张条形桌上,我从香火包里取出三炷香点上,给熊路三鞠躬,然后将香火插在祭台的沙盘里。熊路的遗像,是婚后不久照的,他表情有些严肃,很适合摆放在他的棺材前,供人悼念。相片原来是彩色的,现在放大成黑白的,那个时候,他还年轻,那颗门牙还在,尽管是黑白色,迷人的酒窝依然清晰可见。
拜祭后,林美玉走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的兄弟死了,五天后送回乡下埋,墓穴已经叫人挖好。她平时说话都是大嗓门,显然,她的迟缓和平静是装出来的。在崖镇,推行殡葬改革是件很难的事情,尽管镇里有殡仪馆,也有墓园,但没人愿意把亲人送进那个冰冷的雪柜,再把人烧掉,换回一撮骨灰,大多选择送回乡下,入土为安。
熊路躺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我已经见不到他的人了。要是在平时,这个时候他还在外面喝着酒,即使是冬天,他也会让酒精将体内的温度升高,直至整个人燃烧起来。现在,他老老实实地呆着,身处一片黑暗,不再需要酒精麻醉。棺材涂上红色,也许涂料过于劣质,看上去成了暗红色,它放在中间的房屋,那是他和妻子的睡房。为了给棺材腾出足够的空间,床移到了墙边,上面杂乱地堆放着一些衣物,还有酒瓶和几包没有过滤嘴的廉价香烟,这是一个男人所有用品了。他们的孩子住隔壁,熊小锋和四妹睡东边房,其余三个妹妹睡西边房。我走进西边房,她们坐床上,背靠墙,凑在一起玩游戏,她们很认真地玩着,以至于我走到旁边她们都没有觉察。我来到东边房,熊小锋正在看手机,他的妹妹睡了,见我进来,他微微抬头,说叔叔好,然后又低头看手机,父亲的离去,似乎对她们的生活没啥影响。
这夜,我在附近的小旅馆开房,一点都没睡好,总觉得屋外有什么声音,像猫在叫春,又像狗在狂犬。当初,我奶奶对熊路奶奶的提议,几乎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还摆了酒,结拜异性兄弟仪式简单而庄重,我想,桃园结义也不过如此。母亲生下我,患上了子宫腺,被迫切除了子宫,我没有兄弟姐妹,奶奶说我命薄,需要一个兄弟来增强我的命里,两位老人一拍即合,熊路比我大三个月,我喊他哥。读小学那会,我个子矮小,体质也弱,常常被同学欺负,熊路拔刀相助,把欺负我的一个家伙狠狠地揍了一顿,好多人目睹了熊路的凶狠,从此再没人敢动我一根毫毛。那时,我觉得和熊路当兄弟挺好,这么多年来,尽管父亲工作调动,全家搬到另外一个城市,我们仍保持着密切关系。
早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我很困,还想多睡一会,可敲门声更急更响,我打开门,熊小锋冲进来,喘着气说,叔叔起床了,我们要去派出所办事。昨晚,林美玉把这几天的事都向我做了交代,今天要去派出所注销熊路的户口,接下来,还有许多后事需要我去料理,林美玉恨不得把所有事情都扔给我,唉,这个粗野的女人毕竟是我嫂子。
熊小锋开着电动车带我穿过街区,这个老镇到处在拆迁开发,崖镇小学已经夷为平地,过不了多久,这里将矗立起一座座高档住宅楼。街上行人不多,环卫工人在打扫街道,水泥路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扫帚经过的地方,灰尘纷纷扬扬,在早晨的阳光里,竟能看到一些彩色的颗粒。
我们经过几个交通岗,又拐了几个弯,驶出闹市,眼前出现一座办公楼,门前的招牌很显眼:城西派出所。大厅里有几个人坐在联排椅子上,柜台前只有一个民警值班,我们打印了号码纸,排队等候。大约等了一个小时,轮到我们,民警接过号码纸,盯着电脑问,办什么事?我说注销户口。他看了我一眼,说死亡证明。我迟疑了一下,说没有。他瞟我一眼,提高音量说,没有死亡证明,怎么注销户口?我悻悻地站起来,拉着熊小锋走出办事大厅。
去医院路上,我在心里把这个农村女人狠狠地骂了,后来一想,又觉得骂错了,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注销户口需要死亡证明,我不是也没搞清楚吗?街道车流不大,二十几分钟,我们就到了医院。这是一家老医院,在旧楼旁边又建新楼,楼房之间的高低、新旧反差很大,我一时分不清哪是门诊部哪是住院部,熊小锋带着我来到一条臭水沟,边上那栋外墙光鲜的就是住院大楼。
崖镇是个小县城,地方不大,却有几条臭水沟,印象里,这些水沟以前不是这样的,城东那条水沟,是我们小时候的天然游泳池,在水里,偶尔会看见鱼儿从身边游弋而过。有年夏天,我和熊路去河沟里玩水,熊路从岸上翻跟斗跳水里,奶奶知道了把他教训一顿。奶奶脱下他的裤子,用棍子抽打他的屁股,熊路不吭一声,任由奶奶处置,打完了,奶奶伸手抚摸那些血印,一边摸一边哭。
肿瘤科位于整栋楼的顶部,进了电梯间,熊小锋按个9字。走廊安静,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音,一个身穿住院服的病人,身上挂着一只尿袋,左手打着点滴,右手将输液管举高,步履蹒跚,迈向厕所。经过一个房间,熊小锋说他父亲以前就住这,我望了望,房间里的病床住满了人,熊路的床位上躺着一位更年轻的病人,生老病死,谁能躲得过呢?
熊路的主治医生正在办公室向几位家属介绍病人情况,家属走后,我们说明来意,他肥硕红润的脸上竟然堆起一些笑容,他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已经打印好的证明书,在空白处填上死亡人的个人信息。对他来说,做这样的事情已经是家常便饭,整个过程轻松快速,医生的签名潦潦草草,我只看出是三个字,不知道姓甚名谁。
我们下午坐班车去熊路的乡下,从崖镇到高岭村有二十多公里,路上花了将近一个小时,下车后步行十几分钟,就到熊路的墓地。林美玉在前面带路,沿着弯弯曲曲的狭道往里走,两旁的荆棘枝叶簇拥过来,土路上长着一些绿草,浅浅的,估计有些日子没有人群来过。狭道出口是片开阔的丘陵地,墓园就建在丘陵地上,放眼望去,一个个不规则的土堆凌乱地散落着,有的坟墓立着石刻墓碑,有的坟墓立块木板,写上一些字就算墓碑了,有的坟墓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土堆。我看了一些碑文,他们死时有的已经上了年纪,膝下儿女成群,有的还很年轻,生活才刚刚开始。世事难料,人生无常,不知道哪一天,生命忽然就戛然而止,亲人之间忽然就阴阳两隔,谁能躲过宿命呢?
熊路的墓地选在哪个位置,曾经是个问题,他姓熊,但非熊家血脉,熊北珩不同意埋在熊家的墓地;他是赖德仁的亲生子,但赖家并没有让他认祖归宗,也不能埋在赖家的坟地,最后,在墓园的边上找个位置,作为熊路的安身之地。其实在我看来,埋在哪里是没什么区别的,人死了,就是一堆垃圾,既然是垃圾,丢哪都一样。
林美玉指挥村民挖墓穴,有个老人坐在一棵树下抽,我走过去给他递支烟,和他攀谈起来,我以为他是守墓人,他说不是,这里没有守墓人,他只是过来坐一坐,和老伴说说话。他指着附近的一个土堆,说那是我老伴。我说这里环境挺好,山清水秀。他说,这片丘陵原先是果园,死的人多了,坟墓把土地给占了,果园成了墓园。我笑了笑,他奇怪地看了我,我马上换上严肃表情,配合这肃穆的氛围。他吸口烟,再吐出来,说你们有钱人,不要在棺材里放太多宝贝,前不久,有个老板死了,手上带的金表、脖子上挂的玉坠都被人挖了。说完,他站起来,把烟蒂仍掉,说走了。他步履蹒跚,背影摇晃,这个孤苦伶仃的老人,也许不久就来这和妻子相伴永远。
返回崖镇已是傍晚时分,院子摆着几张餐桌,有些人在喝酒,我盛了半碗饭,就着脸盆里的大杂烩,象征性地吃完了晚餐。
冲个热水澡,感受舒坦了,坐在木沙发上,点一支烟,把剩下的事情捋一捋。打开电视,正在播报龙城新闻,照例是领导画面,不是开会就是视察,没劲,胡乱地切换频道,还是些无聊节目。这时响起敲门声,我开门,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穿很少的衣服,半只乳房袒露在外,她说老板,需要服务吗?我说不要。回到沙发,继续吸烟,继续看无聊电视,又响起敲门声,犹豫了几秒钟,我起来开门,熊小锋说,叔叔,我饿了。
我也饿了,我们下楼去对面的巷子吃宵夜。熊小锋挺高兴的,他脸上浮现些许笑容,发现我在看他,忽然将笑容隐去,换上一副类似于伤心的表情。
这是一条原本熟悉的老街,旧城改造,瞬间就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许多建筑不见了踪影。那家大排档还在,只是不见当年生意火爆的场景,客人寥寥无几,生意十分冷清,门外放着一台电视,服务员穿着工作服盯着电视看。我们忽然出现她们略显意外,闷闷不乐地回到岗位,我点了一窝螃蟹粥、一份炭烧生蚝、一碟盐水菜心,熊小锋又点了三个烤鸡翅。这个时间点晚了,没别的客人,我们要的东西很快端上了,我吃了点粥,感觉有些异味,估计那两只螃蟹在杀之前就已经死了,死的与活的螃蟹煲出的粥味道是不一样的。我说小锋,我不饿,你多点。他坐我对面,边吃边看电视,一些画面还让他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此时他父亲躺在棺材里,这事似乎与他无关,他食欲好,食量也大,他享受的感觉一点都掩饰不住。
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已是二十几岁的模样,怎么说呢,他的身体长得出奇快,脸上的肉非常饱满,把两只眼睛挤成一条缝,他睁眼和闭眼不太容易区分。他肚子鼓鼓的,不论穿什么衣服,看上去都是紧绷绷的,大腿肥粗,走路带着明显的外八字,走路时全身的肉都在颤动。熊路把所有好吃的都给他的独生子,在当地人看来,胖是健康的外在体现,熊路也持这种观点,所以,他纵容熊小锋大吃特吃。有年我回崖镇,那时熊小锋刚满十岁,已经上了肥胖的快车道,在饭馆点菜,我说臭小子,想吃啥点啥,叔叔请客。熊小锋说,我要鸡翅,还有可乐。我和熊路才喝几杯酒,熊小锋就把四只鸡翅和三罐可乐干掉了。
熊小锋用牙签剔牙,有碎片塞牙缝里,他在那个位置剔来剔去,他闭上嘴,蠕动了一下,感觉碎片还没出来,他将沾着血迹的牙签仍桌底,又吐了口水,然后用手指伸进嘴里,终于把鸡骨碎片夹出来,他愉快地打响嗝。我每次回崖镇,又送礼物又请他吃鸡翅,他对我这个叔叔挺满意的。
五天后,熊路的葬礼举行了。院子的装饰做了一些调整,四周多挂些黑布条,请几个专业哭丧演员,他们哭声凄切悲苍,多重营造出庄重、哀痛的气氛,出殡前,林美玉带着子女围着棺材转三圈,她表情凝重,看上去还是有些伤心的。道公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长袍,手里拿着一本竖装版图书,唱起辞灵歌:“生也空来死也空,生死只同在梦中。灵前告别三杯酒,好似云开见月宫”。门口燃放鞭炮,熊路棺材缓缓抬起,大路边停着两部车,一部是运棺材的汽车,一部是运送葬人的中巴。
从熊家到大路有一百多米,按照当地习俗,抬棺材的人一般都是死者的兄弟,可我在现场,没看到熊北珩的儿子,也没见到赖德仁的子女,两家都没人参加熊路的葬礼,这个潦倒、失败的男人,一直到死,他的身份都没能得到确认。他的死,也没能换来妻子、儿女的一滴眼泪,儿女们头上戴着长长的孝带,低着头,表情各异,就是没有哭。他的妻子,尽量表现出一副伤心模样,她放声哭着,只是没有见到眼泪,也许她是在表演,毕竟自己的丈夫死了,总不能笑着送葬。熊路的死,对她而言,说不定是件好事,她解脱了,不用整天面对这个酒瘾深重的酒鬼,她还不老,还可以翻过这页,开始新的生活。
汽车缓缓向高岭村行驶,我坐灵车,一路不停地向窗外抛洒碎纸、放鞭炮,引熊路回乡下。路过一片林地,我心里隐隐作痛,我曾经和熊路来这里捡柴火,有次我拉肚子,几乎要虚脱,他把捡好的柴火扔掉,背着我,在沙地上走了一里多路,拦车送我回崖镇,那时我们才十一岁。
墓园都是小路,汽车只能停在大路口。棺材抬下车,熊小锋捧着熊路遗像走在最前面,几个妹妹紧跟其后,棺材后面是林美玉和她的几个亲戚,最后是演员,他们嚎啕大哭,希望通过逼真的表演多换点报酬。都说生活是舞台,每个人都是演员,这话一点不假,林美玉手里拿着一条毛巾捂着脸,那条有点脏的白毛巾本来是用来擦眼泪,现在却有了另一种用途,她遮住自己的脸,别人还以为她伤心欲绝,实际上是遮住自己麻木的神态。她曾挥舞尖刀在大街上追赶城管,夺回自己的三轮车,这样的女人也许根本就不懂哭的滋味。他们虽然生了五个子女,但他们有过爱情吗?现实里,有多少真爱,就有多少同床异梦。
人死了,还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道公主持下葬前的最后一个仪式,他往墓穴撒了一把米,还撒了一些白酒,然后跳下墓穴,按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用青色的树枝叶打扫墓穴,清除瘟气邪气,让逝者睡安稳,在这荒山野岭,在逼仄冰凉方寸之地,熊路真的能睡安稳觉吗?
熊路的棺材下放到墓穴里,众人抓起泥土往穴里仍,我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我用纸巾擦手,再擦眼角,继续仍泥土,渐渐地,泥土盖住了棺材,隆成一个土堆。多年前,我们一起送奶奶,熊路没有资格捧奶奶遗像,他只能走在一般的送葬人群,下棺材时,他也没有资格仍泥土,泥土差不多没住棺材,他拨开人群冲上前去,给奶奶仍了一把泥土。
我蹲在土堆前给熊路烧纸,我想让他活着没有享受到的,死后享受。给他很多钱,够他买酒了;送一栋别墅,有一层楼专门拿来放酒;还有一部豪车,说不定那里可以酒后驾车。我没有给他送女人,在熊路看来,酒比什么都重要,只要有酒,其他都可以忽略。
道公和几个抬棺材的站在一边抽烟,他们轻松地聊着,不时发出一些笑声,今天是他们开心的日子,他们有足够理由开心,吃喝全包,还有钱拿,巴不得每天都有这样的好事。
雾霾散去,阳光普照,放眼望去,墓园花草树木倒有几分葱郁,有风吹来,闻到一股植物和泥土的气息。南方的初冬,竟然如此暖意融融,这样的日子,本该发生一些高兴的事,我却给兄弟送葬,他的一生过于匆忙,糊里糊涂就走完四十六年的人生。站在墓园,尽管高处的阳光很好,头顶飘过一朵白云,但这里萧瑟荒凉,我感觉身处另一个世界。即将离开墓园,我回头看,熊路的坟墓孤独地躺在一块空地,活着孤独,没想到死后也这么孤独,他虽然是个失败者,但他是我兄弟,我会永远怀念他。
2017-01-23海南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