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 喜 流 年
一
我一向不喜欢夏天,汗答答,油腻腻,躲不开的热与苦,那样冗长逼仄。
屈指盼秋凉,殊不知流年已然暗中偷换。
千禧年的夏天,异常燠热燥闷。
一切只因为陈茂宏。
晚饭是一如既往的清简。我与母亲祖母向来寡言。窗外面,是迟迟不肯黑下来的天。屋内灯色似乎从未明亮过。
“你不是爱吃打卤面吗?”见我食之无味,母亲从自己的面里挑出一块鸡蛋放进我碗里。
“胃疼,牙床也肿了。”明日与陈某的约会,还是可以照旧。
“快开学了你闹什么病?忍一忍就过去了。别吃药了,是药三分毒……”
我在心里叹一口气,关上了耳朵。
在这个家里,生病是不被允许的事。药费疹费都那么贵,我们没有闲钱用来奢侈。年老的年老,劳累的劳累,都咬着牙不敢生病。
我也一向健康良好。这一次,无非是上了点儿火,火气冲到胃口和牙齿。
这个夏天,是否投入陈某的怀抱已成为我生活中最为棘手的一件事:对不对,该不该,能不能,值得不值得。
饭后母亲告知我,后天姑姑一家要来串门子,“你帮楠楠辅导一下功课。别总冷着脸不爱说话。人家对咱们已经够意思。”
“我知道。我没冷着脸。”谁敢给金主儿脸色?一年好几千块的大学学费,姑姑肯借给我们,已经是天大的照应。
姑姑和姑父做一点家具的小生意,典型的女主外男主内,一个精明势力,一个隐忍懦弱。
钱是要还的,这份人情我也记在心里。只是,姑姑借钱给我们帮着我们,却也支使着我们瞧不起我们。连带着四年级的堂弟也学着颐指气使的样子。我讨厌这个孩子,脏的手和脸,一开口满嘴的脏话。
一定是穷人的自卑心在作怪。一定是。
或许我也会爱他们,假如楠楠不用那么贵的电脑打游戏,假如姑姑不再隔三差五就唤我母亲去她家洗这抹那、作免费保姆。
我将厨房收拾妥当。母亲早已盘坐在床上打毛衣。这些年,我从未见过她在闲时做第二件事。千丝万缕,没完没了。
我想出去透透气,“我下楼溜达溜达,一会儿就回来。”本市三面临海,夏夜比较凉爽。外面霓虹闪耀,比家里亮堂许多,也更有人气。我不想在这沉暗的小屋子里挨时间挨到睡觉、挨到梦生梦灭、挨过生老病死。
母亲头也未抬地“嗯”了一声。
我习惯了。在她眼里,我是这世上最不用操心的人。我不懈怠功课,不交男朋友(交了也不让她知道),从来不给她惊吓或者惊喜,不多言多语,不好吃懒做,似一部黑白默片儿静静转动着光影,一晃,就是二十年。
哈,从不曾有人担心过我——去哪里,安全吗,辛不辛苦,快乐或者寂寞。
就连我自己,都从未担心过自己。过去,今天,下一刻,命运自有它的安排。我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一向认为,在我所认识的人里,最坚强的三个女人,都在我们家。
我三岁时父亲因工伤而过世。少少的一笔抚恤金,杯水车薪。母亲独自奉养婆婆、带大女儿,多少风吹雨打,未说过一句泄气的话,只管领着我们往前走。祖母已经70多岁,我与母亲外出上学做工,她会将家中一切打理好。她与母亲不算合得来,但遇事总会互相帮衬着,与欺善怕恶的邻居吵起架来声如洪钟。
至于我。呵。总有些女孩子的成长是说不得的。委屈,自怜,卑微而又坚毅;悄悄学会了察言观色,现实,伧俗,眼疾手快,伺机而动;心比天高,恶狠狠,欲望在心中张着大口,计量着好处低眉顺眼。倔强且干脆。
我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嫌什么。越长大越觉得自己没有叫错名字。我有一个清亮的硬的名字。我叫苏醒。永远警惕而清醒,不缠绵,不困惑。
可是,今夕何夕,这夜色如此凄迷,茫茫然如我的心。
哎。陈某。天上掉下一个陈某。
我家的房子是母亲从父亲的单位里抵死争回来的。那年出事后,他的单位只想草草了事。母亲抱着我带上祖母一起去理论。哭闹过多少次才争回这间房。
人死万事休。父亲离开时我太小,并未有深刻的记忆。
倒是永远忘不了发生在他单位里的一幕幕:母亲一边凄厉地叫骂一边搂着我和祖母放声痛哭抱作一团,众目睽睽下毫无尊严。惨过作乞丐。
所以长大后我是特别厌恶吵闹、特别惧怕在人群聚集处多作停留。
这房子是典型的80年代的火柴盒式的六层楼,一户挨着一户,蚁般生活。灰色的楼体,灰头土脸的人,灰的暗淡的岁月。
对比强烈的是临街的公建房,开着大大小小的酒楼与练歌厅。白天生意清淡些。一到晚上,客似云来。
来这条街上吃喝玩乐的男人大多有一张油光满面的脸,矮,胖,大腹便便,有些已经歇顶。比起来,陈某好过他们太多。无论贫富,这条街上尽是下品。
无数个夜晚,我被前后院的打骂吵醒。鸡头,小姐,客人,酒鬼。歇斯底里的哭泣,不留情的撕打,狗一样随处方便。投诉也没用。抓、赶,都没用。去了又回,散了又聚,平静几日又闹起来。
我实在不喜欢住在这里。我厌恶这污秽拥挤的环境。这些年我所做的,也不过是为了能早点离开这里。
我下意识抱紧双臂。路过一间歌房,门口停一辆黑色的雅阁。不,不是陈某的车。我飞快地扫一眼那明红的厅堂,十来个女孩子穿同款的紧身丝绒短裙并排坐在长椅上,高声说笑。
这一张张艳丽面孔背后,自会有许多无奈的故事。
我从未瞧不起她们。真的。无论何时,总有人为了生活迫不得已。此时我只是路过的看客。明天之后,我一双脚踏上未知的路,只怕也会有自己的故事。流莺与金丝雀,并无分别。
而故事的开头,是在两个星期前。
二
那是个周六,睿言不用上班,我去她家上网聊天。
谢睿言年长我几岁,生得娇小圆润,已经做事好多年,历练出一股别致的风味。我高三那年她租了我家隔壁住下来,渐渐地相熟,很是谈得来。她喜我机敏早熟,我也乐得跑到她那儿聊天抽烟、喝点小酒。
谁人不寂寞?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与睿言是这尘世上彼此的一小片安慰。
她单身一人漂泊闯荡,有苦只能自己吞。吞不下的,说一点给我听。我不是她同事上司对手,与她没有利益冲突,不会踩她笑她。她也教我许多事。我成长至今时今日这般性情,她是催化剂。亏得有她,否则,我那许多难以对家人同学启齿的辛酸事会憋在心中生癌。
上网聊天也是她教的我。
“聊到有趣的人没有?”
“老林快来了吧?我过一会就走。”我始终不明白,睿言这样的女孩子,居然只找到一个老林,40岁上下,企业里一个小头头,有老婆有孩子,性格平淡。
可是睿言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你相信命运吗?”我随手在电脑上敲出这句话。这个网名叫“事业男人”的,已与我聊了半个多小时,不外是问我多大多高漂亮否。我一一作答。我有本钱,我说得起。
“信一些。我觉得和你有缘。我想见你。”他老练地直入主题。
我上网有一阵子了。我懂。我年轻漂亮又是大学生,他当然急着想见我。
他同我约了时间地点。我们一起下了线。
“我约了人。半个小时后见面。不妨碍你和老林。”
“当心点儿。祝你好运。”每次我去见网友,睿言都是这句话。
当心有什么用呢?运气不好,照样在见网友时遇到歹人,劫钱劫色还劫你的命。有些事,注定的。吃饭也能噎死人。我算运气好的,胆子也够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网聊早已不是当初为着好奇或者解闷。
一开始时算有过网恋。年轻的男孩子,动听的话,雪片儿一样的电子贺卡和E—MAIL,蠢的莫名的快乐与牵挂。可又有什么用呢?这快乐又不能折现。谁也不能替我分担经济上和精神上的忧患。
睿言说的对,网络只是一种手段,帮我找到我想找的。
经常上网的人,许多都怀着这种深微幽隐的目的。大家心照不宣。
我不是阔人。我没有权力天真。我不该这么早就懂得青春的好处。
初恋男友是高中同学,常年穿着耐克彪马,坦坦然递了两张电影票子来。我功课一向不错,就决定分出一点时间来经营一段有得赚的恋情。我确实喜欢他,他待我也很好。所谓的好,也只是吃得好一点儿,可以用贵点儿的参考书。可我已经满足。我从我那一大坨儿自尊心上撕下一点点小碎屑,换取适当的喘歇。高考后,他的分数还不到我的一半。他去英国读书了,手续办得相当顺。他妈的谁说钱是王八蛋?他家里有钱,根本就懒得读书。那一阵子,我突然十分亢奋地爱他恨他妒忌着他。他临走前三天晚上,我把初夜给了他。我们抱头哭了又哭。他说他真的很爱我。可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渐渐没了音信。我不后悔,也不怨他。我想我其实从未爱过他。
那么小的年纪,懂得什么是爱。
没错,我也渴望爱与被爱,我也想遇到一个人,他一见到我就笑、离我寸步就寂寥。同时,他不能仅仅用爱来爱我,还得用钱。
我出生在1980年,这二十年中国的变化太大。在这个物质充裕的年代,我已经匮乏了太久。我生长在一个大城市里,不瞎不聋,不可能看不到听不到。当同学们讨论SWATCH的新表时,我正在为拿不出钱换个塑料表带犯愁。别跟我说世界还有几十亿灾民没吃没穿。我不是黑非洲的俾格米人,采野果子打猎就能过一生。原谅我的不知足。身处这花花世界,我无法不心生贪慕。水往低处流。我的眼睛一直望向高处,脚下没有停过。
不,我不用任何人来原谅我。我从来没怪过自己。
从未作过拆白党,也没向家里额外多伸一点儿手。中学里一直拼了命地学,一个书包用足四年,背那么重的书,缝了又缝。高考的分数很理想,可我没有去北京读大学。那里物价更贵,又无法照应家里。我只能在本市这些中等水准的大学里选一个学费偏低的来读。呵。当同学们押宝似地填报志愿时,我只关心学校的价钱、四处奔走打听。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说的不错,念了书出来才有事做,才能养活上下老小。可是读书也要花钱的。而且不便宜。
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内,钱的声音最大。在社会高度发达、财富彻底均分之前,总有穷人富人之分。我谁也不怨。我相信我咬紧牙一定会得出头。不择手段是难免的。我牺牲的是我自己。我没有对不起别人。
所以,当谢睿言轻挑着眉毛淡淡一句“你上网就聊些小孩儿有用吗”之时,我立时发现了网络的好处。2000年,网络方兴未艾。彼时的聊天室里藏匿着很多有钱男人。这是我的机会。我看够姑姑一家的脸色。打一百份工也不可能尽快还她的钱。而且,我还有三年的书要念。我需要借一阵好风,送我直上重霄九。
陈某之前我也见过几个网友。没吃亏也没占到便宜。吃一顿饭就想拖我上床;虱子大的钱,看得比天大;见我一脸天真就信口开河——我们成熟男人出来是讲感觉的,相信你也不是俗气的女孩。
抱歉我真是。我不能忍受满嘴胡说八道的卑琐的男人。
也遇到过温和大方的。可惜只是白领。不,这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比这多一些。
所以我一直捏着自己一直等。然后,我等来了陈茂宏。
那天下午太阳很足,我站在体育场的侧门等着这个据说有自己的贸易公司的男人来见我。我根本不能确定他是好是坏真有钱还是假有钱。就算是富人,大方还是小气,会否粗鄙不堪……
我就是在撞运气。但愿老天保佑。我实在不想穿着前年春天的鞋子度过这个秋天。
或许是真的万事前定。
命运安排我认识陈茂宏,成全了我,也带给我日后无尽喜怒哀惧爱恶欲。
我对他第一印象极佳。他走下车子替我拉车门。他的殷勤有礼满足我的虚荣。要知道已很少有男人肯走下驾驶座。女孩子自己伸了手拉开车门坐进陌生人的车里去,活似刚等到生意的阻街女郎。
陈茂宏中等个子,身体微微发福,厚实却不显臃肿。他有一张世故练达的脸,肤色偏深,五官端正,一双眼流光溢彩,皱纹恰到好处地熨贴在眼角唇稍,整个人似午后两点的太阳,欲收还放着热力,不动声色地融化你。
我敢打赌他年轻时不会像现在这样英俊。是有这种男人,越年长越出味道。
还不止这些。
他思维敏捷,说话不急不徐,风趣,亲切,令我能十分放松地与他说笑。
我想我对他确实有莫名的好感。
越长大越觉得周遭多半人面目可憎,能令我心旷神怡的更是寥寥。陈茂宏令我开怀,他的点滴都吸引我。他的世界如此新鲜,更难得他肯耐心说给我听并真心实意引诱我。我想我那无知蠢动的心,早已投诚。
根本就忘了计算好处。狗屁苏醒。
所以,我呆了,当他递给我一张支票还有一个礼品盒子的时候。
那是我第三次见他。之前他未碰我一根毫毛、未说过一句讨便宜的话。
彼时日正当午,他将车子停在建设银行门前的角落里,以食指轻轻扣敲着方向盘,缓缓地说:“醒醒,你很特别。我十分喜欢你。我从未想到会在网上找到你这样的女孩子。你符合我一切的梦想。我很想与你交往。这部手机算是补作见面礼。支票上的钱够你开学时交学费还能剩一点零花”,他顿了一顿,又说:“我很忙,又有老婆女儿要照顾,你身上备一点零花钱防身我也就放心。真的希望你收下,希望你答应陪我一段。你可以马上去兑现,银行就在眼前。”
好个陈茂宏,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我个措手不及。
呵他有妻有女。缺心眼儿如我根本未想到这一层。至于支票和手机,吝啬的猥琐的我见多了,今天这个情况我反倒意外。
我本能地扫一眼支票上的数额,不愧是老江湖,办任何事都漂亮,但求互惠互利。
我能说什么?
我当然说不。立时作出的决定,永远不会是上佳决定。且留我一段时间打打算盘。
“可我明早的飞机去上海,十多天才回来。我很渴望你。我不想错过这最好的时机。答应我。我不想有变动。”打铁趁热,而且还坦白露骨得要死。这个男人。
陈某低估了我。我不会就这样收下定金把自己卖出去。同他吃饭聊天是一回事,他花钱包下我又是另外一回事。
最后他听从了我,先将东西收回去,我认真考虑此事,待他出差回来再当面答复他。
这就是我过去两周的迹遇。
数小时前我接到陈某电话,他说今晚就可自上海返回,“明天,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自信满满。
三
会如他所愿的。我知道。
我晚饭后一个人出来散步,不过是为了甩掉最后一点踯躅。
是夜,这条喧闹的街,比平时都要长,仿佛可以一直走到异乡。
我不介意陈某视我为“东西”。但凡可以明码实价花钱买到的,谁敢说不是东西。何况市面上那么多卑吝的男人,他好过他们许多。我有自知之明,我并未想过自己值REPOSSI的宝石链子。
我的犹豫不决来自陈茂宏已经结婚生子。
我当然不是为着他老婆而考虑。大家出来玩,玩一阵子也就散了。我断然不会闯进他们家去挤她那张床。陈某是欢场老手,我不是他秘密花园中的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犯不着内疚。男人只带着下半身出来玩儿,家里是家里,外面是外面,现代人分得很清。
我只是为着母亲而有所顾忌。中国人向来喜好关注寡妇的生活,对她们的要求十分严苛。我只怕有一日东窗事发,别人会说:“苏醒妈妈那么正派,怎么教出的女儿却……,寡妇的日子不好过啊,说不定她自己……”,我不想连累家人。
可是,“别人”又是谁呢?除了姑姑一家,谁又搭理过我们?贫居闹市无人问。出了笑话、撺掇是非,他们又统统冒出来。
其实这些都是屎。
我有一团硕大无比的自尊心,心底下仍希望此生能清白地依靠自己丰衣足食。跟了陈某,我坚持多年的假正经就要作废。偏偏我又贪,想讨得好处又拉不下脸。典型的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我心虚得不敢想下去。
凭良心说陈某并不是我的下策。校园犹如小型社会。你以为一毛不拔就可以在老师同学之间如鱼得水?我没有闲钱用来交际,又不喜热闹,故此谁也不知我的底细。不相上下的期末成绩,奖学金发给了动辄吃白饭拌酱的那位。
我很沮丧。没饿死没冻着,生活质量未必不差。八块钱的参考书,难死我。
也没有男孩子来追我。课余我要打工,尘满面来去匆匆,谁看得清我。生得美有什么用?还得会造势。若非陈茂宏一双慧眼,我的花样年华恐怕付水。
花开再盛,若没人赏过闻过攀折过,就等于没开过。
陈某于我实在有知遇之恩。
所以不用再挣扎了吧。怨不得我。那阳关大道上没我的路。我只有剑走偏锋另辟蹊径。
何况这小径是通向幽香恬适的好去处。
翌日是周六,他一大早就来接我。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我的心,异常风和日丽。我已经决定要同陈某走。我决定要做的事一定会落力做好。我看好自己,他不会花错钱。
多日不见,他的笑容动人依旧。我双目流转对牢他吹一声长长的口哨,惹得他笑意更浓。我竟然很想去吻住他的笑靥。
看见了没,这么快,就可入戏。
我告诉他我的决定。我想我听到了陈某心中一块石头“咚”地落地。
在酒店大堂等待他开房,是尴尬的经历。我稍后才会习惯。房间的电视里有许多我从未看过的频道。陈某在淋浴,流水声声阵阵……
午饭后他出去办事。我在这尚有激情余味的房间内浅浅睡去。不多久他又折回来,执起我的手吻了又吻,“宝贝儿我帮你买了胃药。你休息一下,然后自己去选个手机号码。还有,把支票收好。”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不过随口一句胃不舒服。他对我这样另眼相看,我无法不感动。好久没人这样重视我。我抱住他吻了又吻才放他离去。即便是逢场作戏,我已然受用。
支票却不是我先前看到过的那张。比上次多了点儿,是一万块。我笑笑。是因为我吊他胃口吊得好,还是他今日对我格外满意?
总之现在我手里握着此生所见最多的钱。在许多人看来不值一哂,却足够令我兴奋。我说不出我有多快活。管它什么来路,钱毕竟是钱。我冲到最近的一间建行存一半兑现一半。又去移动公司选了一个尾号与他车牌号码相近的手机号。我相信他会乐见我的生活中有他的印迹。
我约睿言晚饭。我是小人得志不吐不快的。她是我惟一听众。我坐在这间知名的海鲜餐馆的落地窗边,得意忘形地对她讲我的故事。
她忽而惆怅,“跟了老林这么多年,常常为自己不值。我最好的时光贱价卖给了他。所以更不能分开。我没有本钱重来。”
确是这样的。座中何人,谁不怀忧。我的青春也不贵,随时随地打回原形。
但管它那么多。今朝有酒今朝醉。烦恼且留给明日。
这一夜,梦特别多,都是陈某:陈某开车来学校接我,陈某陪我在银行的大厅里喝酒,陈某……混乱至极,比醒时还累。
第二日我学着编辑手机短信,不知不觉将一句“今宵好向郎边去”发送给陈某。
他立时将电话打回来,“小家伙,我都没法儿干活了”,十分宠溺。
“我在想你。”自己也拎不清是真是假。
可我与陈某确有说不完的话,或深或浅,亦庄亦谐。我戏谑,他便笑声朗朗;我感喟,他又随我沉潜。这样的默契,承接折转如行云流水。我对他,有似曾相识的奇异感受,是偶然间拾回沧海遗珠的妥帖心情,太过曼妙,极易引人迷醉。
长此以往,我将不我。不知陈某是否早就算出这一场游戏里我注定的败落?
多想无用,不如出门走走。
商场里客人不多,我径直走到NIKE专柜,一口气买下一套运动装、一双带气垫的鞋子还有一只背包。前后不到一刻钟,痛快淋漓。店家爱死我这样的客人。今季的SWATCH不合我意,我买了一支西铁城的腕表,泛着冷兵器的色泽。
不过是为着出一口气。那个曾说爱我的男孩子、那些张扬显富的同学,统统是我的骨刺。到底是留下心理阴影。我是无法轻易释怀的小气的孩子。
路过ZIPPO的柜台,我买下一只铜棕色的打火机,很适合陈某。算作我投桃报李。
剩下的钱我买了一套亦舒全集捧回家,躲进小屋子里,闻着那新书的墨香,簌簌然落下泪来。
为什么哭?说不清楚。只知这泪是早该流的。
四
隔几日,我才又见到陈茂宏。还是那间酒店那样晕黄的光线,可是我眼里的他,分明比之前又更可爱些。
他笑我一身耐克运动衣故作纯情。
“不你错了”,我凑近他轻啄他的唇角,“我只是喜欢它的精神”,再吻一下他的唇。
“什么精神?”他手心开始出汗,眼神十分迷离性感。
“JUST DO IT!”我笑,他也笑。那样两朵暧昧的笑容被彼此含在唇齿间又融化在缱绻的热吻里……
淋浴之后卫生间里水气氤氲。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亮晶晶的身体挂满水珠,面色溢艳喷红。年轻真好,没有雕饰也是漂亮。陈某的青春已经过去,合该他宠我。
我送给他礼物。他开心,我更开心。我们俩真是天生一对戏子,假戏真做乐在其中。
很快就开学了。
他时常在工作空隙驾车来学校看我,给我很多惊喜,比如热吻,比如大颗的甜石榴,比如随身CD播放器。他抱怨我学校有磁场。我开心死了。
当然他每次见我都会给我一些零用钱。我的愿意付出,并不是无条件。我从不是有情饮水饱的人。
双休日我回家告知母亲:“我找了一个家教的活儿,教一个美国小孩中文,每月1500块。”只能这个数字,再多就要露馅儿。
母亲十分高兴。人人都为钱高兴。她红着眼睛对我说醒醒真难为你了家里这个状况一直让你受委屈。
我宽慰她几句,她也就打住。
我受的委屈她哪里知道。
陈茂宏是我老板,再宠我我过的也是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日子。不过是卖。偶尔我还是会瞧不起自己。而更糟的还在后面,我将越来越喜欢他直到某一日泥足深陷、失却最后一滴尊严……向前向后都没有路。
可仍是不管不顾地纵容自己沉沦了。我确是贪心的人,生活一旦有了着落哪怕只是暂时,就立时想要更多——比如,爱。
是,我渴望陈某的爱,就像沙漠里一株干瘪的仙人掌期待一场3毫米的降雨。
9月末他去山东出差,一去就要半个月。天赐良机,我要导演一场骤如迅雷狂若烈火的爱情。他身处异地,忙碌之后自然格外寂寞。他在电话中说想念我,声音轻柔却郑重,然后是怅然的叹息,微不可闻却直达我的心,幽幽地,击中我。我辗转难眠,发一条短信给他: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别正苦。
我说国庆节想去看他。他痛快地帮我订了机票。夹在熙攘的出游或返家的欢喜人群中,我似怀揣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亢奋得不可名状。第一次乘飞机旅行,第一次长途跋涉投奔一个怀抱。三万里高空,我那诡谲而浓酽的快乐,在云端之上。
不过45分钟就到达青岛。他自见到我的那一刻就始终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到我指骨泛疼。这疼痛有直指人心的力量。此生第一次,心中涌起如波似涛的澎湃情愫。我忍不住流下泪来,为这场来得不是时候的爱情。只盼这泪可以一直流到他世故早衰的心里去。
这座碧海绕青山的小城是我与陈某的乐土。
黄昏时分,我们牵手在八大关的小路上悠悠地走。夕阳似一颗熟透的橙,流金般的余晖自树与树的缝隙浓浓地洒下来,艳绝不可方物。举目即是琉璃般湛蓝的海。碧海有情天。我不自禁生出余生要一直这样走下去的妄念。
夜里星月已倦,我们却不舍得入睡。明知来日无多,于是分分钟都是宝贵。他像抱婴儿一样抱着我,零零星星讲一些往事。
破晓时他昏昏欲睡,我在他怀里轻轻哼唱一支歌:“你眼中一颗雨露,沙漠中一间酒馆。你的快乐忧愁,我都信仰,都一一收藏。你唇边一丝曙光,野花拥有了旷野,除了孤芳自赏还能为你绽放。空气中有一个谜,能爱多久不伤心,动人爱情永远看不清结局。当光阴对垒感情,会是谁将谁放弃。城市虚华每个人都在游戏。我只想爱你。”
曲子已经不成调儿,像是黯然而无力的告白。却不知何时他已转醒,“你爱我吗醒醒”,声音低哑。我呆呆望着他晶亮的眸子说不出话。他自顾自话:“我爱你,像你爱我一样。”我只有埋首在他臂弯里期期艾艾。
管它日后万千磨折。今夕足矣。
第二日他去见客户,我独自游赏崂山。黄金周游人太多,我挤进太清宫为陈某求了一道平安符。我并不祈求能与他永相欢好。我只希望他平安快乐。
晚上他推掉应酬陪我去云霄路吃饭。他感叹:“青岛发展得很快。以后我要常来山东。这里有很多机会。鲁商真是了不得。”我喜欢他雄心壮志的样子,故意逗他:“富人多的地方一向是女人的好去处。我正打算跳槽来这里发展。”他倏地沉下脸来,“醒醒,你是我的”,孩童般认真。我握牢他的手,“你要我一日,我就都是你的。”多肉麻的话都敢讲。说话的人不觉恶心,听的人又完全当真。根本就是病人。
不知这般病染,是否两处心头。
陈某还要逗留数日,我只好依依不舍地返家。
我拿礼物给睿言,她对牢我啧啧有声:“红光满面,有男人滋润真是不不同。”
我啐她:“你真龌龊。”其实心里是美的。有人怜惜有人宠,到底不一样。我从未像今日这般鲜活明丽过。
我将陈茂宏挂在嘴边上,陈某这样,陈某那样。
睿言摇摇头,“人为刀俎,你为鱼肉。”
睿言是过来人,我知她是句句诤言。悟则刹那成佛,迷则万劫沦流。这些我统统知道。
可是悬崖勒马收缰晚,一切太迟了。
五
别来秋半,又添新凉。数日后我才与陈某重逢。他的似火热情足以铄石流金。我是这样被需要。我无法不爱他。我对他说:“60亿人里,只有一个你。”不是不像患了乱语症。
他比夏天繁忙了些,一周只见我一次。夜里他要回家,我独自一人在酒店里恍恍然挨到天明。空调轰轰作响,我开一盏昏黄的地灯,每每被HBO的午夜惊悚片吓得抓紧被子。我度过数个这样伶仃寂寞的夜,想象着他拥住老婆安睡于高床软枕。不是不怨尤的。如此这般为哪端。他清晨上班前会来酒店探我,总是急匆匆脱了衣服裤子压住我。我悲多于喜。是真的爱我吗?话到嘴边我问不出口。
我无法自欺。他所谓的爱,已经开始粗糙。他不再时常致电问候我。我打给他,讲不到几句他就挂掉。我像是被困在迷失森林中的幼鹿,看不清出路,十分忐忑困惑。
陈某令我过上比之前稍好一点的生活。可这一点点的好,弥补不了他带给我的坏。我已经慢慢失却最初的坚强与天真,变得低婉,添长了忧郁。
多可笑我竟是这样蠢。原以为凭自己锦心绣口无敌青春可以稳赚陈某。没想到这一场对决里他才是赢家。他获得超值服务——我从未付与任何人的声势浩大的爱。
我像是着了魔,无法自控地在电话中央求他来看我。
他不耐烦,“你该多交往同学。你太不合群。我正经事还忙不过来。”
我只是鸡毛蒜皮的琐事。莫怪他嫌我。谁叫我自告奋勇坚持出丑。
我知道自己的毛病,用一双灰的眼看世界,暗蒙蒙一片。大学里自有明媚风光,我统统看不见。那时陈某常赞我有个性,今日却嫌我离群寡欢。爱与生厌,都为着相同的原由。
男人宠你时,你的屁都是香的。恩宠不再,你屁也不是。
只是恩爱怎么这么快就不在?
我实在想不通也无力去想,只好在宿舍里蒙着头睡过一日又一日,昼短苦夜长,昏沉沉不愿苏醒。
一转眼,已是初冬。细雪霏霏山川寂寥。
真难为我还睡得着,期中考试的成绩那么烂。
可我已全不在意。我只记得陈某生日在即,订了一大捧百合,附一张卡片,摘抄着冯延巳的词: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完全是痴人梦呓。
陈某勉强答应出来见我,将花束搁在副驾驶座,说一句他很忙便驾车离去,未正眼瞧我一下。我呆呆地目送他一骑绝尘,一颗心空荡荡地绞痛。
从此他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抱着他那一句“有空我与你联络”度过此生最为苦寒的一个冬季。
我回家对母亲说:“我做家教的那一家人要回美国去。我暂时没有工作。”我下岗了,生活堪虞。陈某不再给我家用,我也就无法再硬挺着给母亲家用。不多的存款,不知能用到几时。
“你的手机从哪里弄来?几时能找到新工作?”母亲只关心这些。她真的察觉不出我的忧伤落寞?
“我贱价买的二手货。放心我会有办法。”我会有办法自阴霾中重新站起,痛一时很快就会过去。
可是毕竟煎熬。
我服了陈某。长相思,摧心肝,他令我一一尝遍。
怪只怪那时的快乐实在太快乐。可是偏偏太短暂,比从未快乐过更残忍,恩爱不能忘。
不幸中之万幸我不擅长痴缠,一无所有时仍有自尊。不爱就是不爱了,千万别去找、千万别去问。
其实是根本就找不到。陈某的手机早已停机。现代人真正有自由,通讯一断,立时人间蒸发。不由我不时时怀疑我只是爱上一个幻象。
也趁着酒意在睿言那儿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我不怨陈某。只怪命运跟我开了一个玩笑,赐我一段美梦,半枕黄粱。
陈茂宏是《晃晃悠悠》里的那代人,大我13岁。爱情是他沉重的希冀和空白。他虚度的青春由我填补上,我帮他圆一个梦,然后功成身退。
我接受现实,陈某已经离开。只是他留给我诸多爱恶习惯。我痛恨他这样明明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我变成无烟不欢的人,手指已经熏得泛一层浅浅的黄。因为陈某,我保留下生活中惟一的奢侈:每天一包万宝路。
他喜欢它力道十足。我借香烟悼念,甘之如饴。
MARLBORO,“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tic only”的缩写。呵。当真一语成讥。
就这样反反复复曲曲折折明明灭灭间,已是春天。我念念不忘的一段情,终于沉沙折戟。
幸好有睿言陪我度过最最无助的时光。她是真正关心我。
她告诉我她和老林去珍意坊庆祝在一起六周年。她的盎然春意突显我的黯淡。
我说:“珍意坊,那是陈某‘生前’比较钟意的餐馆。”深爱的那个人,在分手那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这同死了没有区别。
多少有些羡慕睿言和老林。他们是细水常流的感情,所以会得长久。
我重又拾起网聊的旧手艺,状似无心地寻找另一个张茂宏李茂宏以慰寂寞。到底是尝过不劳而获的甜头儿,日子吃紧了,心思难免又转到这里。我就是不怕被同样的石头绊倒两次。我这样劝自己:我有过惨痛经验,我懂得应付。
可是,不提也罢。与后来这些男人相处,不是不像吐了一口长长的痰。原话是王尔德说的(他说在美国生活似长长吐了一口痰),我迷上他的喜剧以及他毁誉参半的如戏人生。这可悲的才子印证我一贯的想法:人生中的乐趣都是杜撰出来的;真实生活,辛苦寂寞。
我似忽然转性,开始没日没夜地备考英语四级。说到底一切都是假的。女人到何时都得靠自己。我日后读下文凭,找一份踏实的差事,辛勤努力往上爬,吃自己的饭、穿自己的衣,未尝不是幸福。
六
以为一切尘埃就此落定。
未曾想,世事如棋局局新,众生不过棋子,来往如梭。
陈茂宏再一次出现,毫无预兆偏又理所当然。我又惊又喜又怒又气。
怎么不气?我好不容易埋了旧事平了心境,他却这样说来就来,不彻底毁了我不甘心。
可是我真的难以抗拒。
“你还是喜欢他。”睿言了然又无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看着他盈泪的双眼我会心疼,他蛮不讲理地拥抱上来我不愿躲避。他曾是我无双的爱。旧时那透肌彻骨的甜蜜与疼痛,我忘不掉。他再次呈鲜美诱惑于我面前,我是饕客,我抵御不了。
他说转了一圈儿还是宝贝你最好。我听着这恶俗的情话很是受用,却不再十成信他。到底吃过苦头,我不可能无所顾忌。
我越是拿捏着与他相处,他对我越是上心,变着法儿讨我的欢心,献宝似地带我去见他的知交好友。吃饭、打牌、蹦迪,闹哄哄一大堆人里,他总是不忘表演他与我爱情。我觉得很是无趣。感情还是私密低调些才显得真诚可贵。
他开始豪爽地与我分享他的生活点滴,我并未受宠若惊。这与他重拾旧欢的一个月,我觉得很不真实。
倒也并不是不开心。
他用心与我做爱,手指在我长发间游走,“醒醒你头发这么长这么漂亮。”
我叹一口气,“烦恼三千。”
他不会懂。我已不再奢求他能懂。
所以说往事不可追千万别追。我明知不可为而为却发现时过境迁事事不堪。真的再也找不回当时那激荡缠绵奋不顾身的感觉。我感到遗憾,爱情早已走远。他挂在车内的平安符鲜红依旧,我却已不是当日那虔诚的我。
我闲时翻看从前的日记,涩涩地流下泪来。我艳羡那个白纸黑字记录着的信仰爱情信仰陈某的苏醒。原来,我所爱的,只是身处爱情中的自己。
六月末我考完四级,陈某兴冲冲拖我去看一处公寓。
不,我不会与他同居。这份感情已到了摧枯拉朽的末势,更哪堪忍受朝夕相对。
他很是不快。他无法习惯不能恣意对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小女孩儿已经长大,不再任由他摆布。他很沮丧,迅速地对我降下热度。
不,这一招儿对我不再管用。我轻描淡写地等待着他的离弃。
七
放假了。我已经度过了两年的大学时光。
这一场似是而非的爱情,来如风雨,去是微尘。
是夜,陈某正在KTV里作乐,打电话让我去找他。
我刻意穿上棉制T恤配一条LEVI’S的裤子,模仿当初第一次与他见面时的样子。
去年今日啊。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我已决定今晚是最后一次见他。
是本市最豪华的夜总会。我十分排斥这种环境。管你清不清白,女孩子自己找进包房去,同坐台的没有区别。
屋内烟雾缭绕、歌酒喧嚣。陈某正在跟妈咪玩色子。他看见我,端起酒杯一仰而尽,“宝贝儿你随便玩”,便不再理会我。
这里没有我熟识的人,投向我的尽是不屑的揣测的眼。陈某不再尊重我,视我为流莺一般。
我默默凝视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曾是我心头所爱。如今,我只剩余行将就木的怨。
我面孔开始发烫。
身边的陌生男人对我说:“你怎么不去唱歌?”
为什么不唱?一曲泯恩仇。
我点了林忆莲的老歌,唱得支离破碎狼狈不堪:“但愿我会就此放下往事,忘了过去有多美。不盼缘尽仍留慈悲,虽然我曾经这样以为,……”曲终人将散我仍是为陈某而出丑。
我不恨陈某我只恨我自己。我不过是樽前献歌的女子。这段爱,只是他声色犬马之外的消遣。
放下麦克我也该谢幕。我故作镇静对陈某说一句“我走了”便不再回头。
他比我还醉,一身酒气笑嘻嘻追上来搂住我,捧住我的脸就是一阵湿漉漉的乱吻。
我竟然爱了这样一个人,真是齿寒。他的没心没肺激怒我,我拽住他手臂狠狠咬下去,他“嗷”的一声。我夺门而出,踉踉跄跄走下楼,不住发抖。
不该喝这么多酒,不该这样不体面地退场。成年人,该是微微叹息好聚好散的。
我晕极了,想哭又哭不出来,酒气与酸水在胃中翻涌。我在夜总会门前一处暗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抱头埋于膝上,为什么我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把我扶起。我恍恍惚惚听到男低音:“怎么还坐在这儿没有回家?”
是一个男人,并不年轻了,西装革履。以我现在的智商也只能分辨出这些。
“你送我吧。”最好是送到西天极乐。
酒醉壮胆我忘记什么是怕。我被塞进一辆车,醉眼朦胧地指着路,居然找到了家。而那人,居然也没有拐我去卖。
我忘了怎样与他告别,忘了是怎样睡下。
第二日中午,我头痛欲裂地醒来。我竟然是睡在睿言家。
“是,我也奇怪你醉成那个德行却也还记得不能回家惹你妈担心”,睿言为我端来一杯温水,“我告诉她你有事回学校来不及返家”,又递上一张字条儿,“这是昨晚送你回来的人留下的电话号码,他说若你愿意就打电话给他。”
我握着纸条,呆了又呆,失忆一般努力回想昨夜。
我去了何处,经过哪里,谁离开,谁又到来。
八
我就这样乱糟糟地认识了廉孝恩。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如今我酒醒梦亦醒,又是一条好汉。我的路还长着,不会就此倒下。
所以说人一生总要以某种方式结识有缘人。我以为一切纷扰全部结束。没想到奇遇还在后面。命中注定了我这几年青春运途奇舛。仿佛认识陈茂宏只是一场长久的铺垫。一切都是为廉先生而精心准备。
廉孝恩,50多岁,嗜乌龙茶,闲时与我谈书论史,做不小的生意,性情稳健内敛,城府极深。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睿言极反对我与老头子走到一起,怕我是受了陈茂宏刺激、要走到另一条死胡同里去,“我怎么能眼看着你以身犯险?”她并不是在说笑。
“富贵险中求。”我不正经地甩下这句话,拎着箱子坐上廉先生的车,住进这间雅致的小公寓。
我并不介意他年纪大我那么多。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垂垂老迈的痕迹。我喜欢看他宽阔的背脊永远挺拔卓然的样子,整个人有说不出的威严。
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挑中我。
他简单地告诉我,那日在夜总会,他是赏脸去陈茂宏的包间小坐。陈某与另两个朋友想一齐讨廉先生旗下的一份生意来做。“而你是我的意外收获”,廉先生如是说。
事实上,那晚坐在我身边提议我唱歌的正是他。我想不出当天除了暴丑我还做过什么别的事来吸引人眼球。天晓得。廉先生坦言他是有心追我至夜总会门口、捡起我送我回家的。
可是这些已不再重要。
我与陈某已经玩儿完。永从此诀,各自努力。虽然与陈某在一起是我此生最窝囊的经历,但是,我还年轻,不愁前路无知己。我一向坚持做人要向前看。果不然,现在我有了更好的去处,我当然要策马扬鞭飞奔去。
况且,我闲着也是闲着。又不是没出来走动过。陈某为我打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我已经爱上这别样的幽暗的风景。种种辛酸我尝过,好不容易学会了知进退、识眉眼高低,廉先生送上门来,我怎么能不跃跃欲试、投奔名气海?
最坦白莫过于张爱玲笔下的娇蕊,这个精神上未发育完全、肉体却充满诱惑的小女人是天生的爱匠。她说: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
廉先生是我学以致用的好对象。
生活与生活怎能一样?汤面稀粥与鲍翅捞饭毕竟不同。更何况廉孝恩一定在这境界之上。他出手阔绰不是陈某所能比。我做梦也未曾想到会拥有一支EBEL的手工制作的钟表。如今,这精巧尤物正实实在在栖于我腕上。我竟然误打误撞蒙上这种男人。
廉先生是好心的魔法师,就算他五百岁我也要同他走。
我们学校有匪夷所思的规矩,大学三年级商科类部分专业要实习一年,接受学校中介或者自行解决实习单位,校方又省力又有得赚。其实这种事并不鲜见。我不是不后悔没有去念更正统的上游大学。但现在看来未尝不是好事。我拿廉先生帮我做的假聘书回家,母亲匆匆看一眼,就在家长同意书上签了字。开学时,我正式开始我更上层楼的新生活。
廉先生将我安置在一处闹中取静的新社区,中上水准的楼盘,隐蔽又舒适。这小天地令我满足喜悦,是一间标准的金屋,家私电器衣帽杂物,我想到想不到的,色色俱全。
廉孝恩的名言:丑闻人人有,不露是高手。我很是赞同。低调行事对彼此都好。他不愿多惹是非,我亦不能毫无芥蒂地与年过半百的“糖心爹地”光天化日出双入对。
入住第一日,他送我一份礼物。我小心翼翼拆开,惊呆了。是轩尼诗的千禧之酒“永恒干邑”,水晶瓶子琥珀液体,有一种匹世无双的美。
我扬高了声调又惊又喜,“全球限量2000瓶,轩尼诗精选酒窖内11款年份不同的干邑调配出的极品,浓缩了20世纪的精华。你怎么弄到?”
他微笑,“国内大概有60瓶。你喜欢就好。”他的神色盈满赞许。我这样识货,他的礼物没有送错人。
我想我要重新认识廉孝恩。他并不是普通商人。他可以给我陈某之流无法给出好处。我一定要多加努力。
今夜他不打算离开。他穿了睡衣躺上床,“醒醒你别怕,我只想你陪我休息一下。”我硬了头皮躺在他身侧,双手不自觉抵在他胸前。我已经尴尬得顾不上他的感受。他将手轻轻搭在我腰侧,我使劲闭上眼。他毕竟比我父亲还老,我不可能没有障碍。我与他就这样僵持到深夜,谁也没有入睡。有障碍的,并不止我一个。然后,他像是鼓足勇气,将嘴唇探索过来……
还是不说了。岁月不饶人,这是他无力回天的弱项。他朝汝体也相同。
可是我并未因此而不喜爱他。功成名就之外,廉先生另有许多优点。比如,腹有诗书,志趣广博。他喜欢中国书画,给我讲齐白石极推崇徐渭,甚至是愿作“青藤门下走狗”的境界。我弄一本显克维奇的《毫无准则》回来读,他会说:“这个波兰人一生爱过五个女人并与其中三个结了婚。这五个女人都叫玛丽亚。”
相比之下,陈某真的逊色许多。他永不可能似廉先生一般,泡一壶上好铁观音,同我讨论诗庄词媚。
廉孝恩是雅俗共赏的好情人,同我在一起,狎昵也行,风雅亦可。
我热爱金钱,也尊重知识。廉先生是精品。更难得他并不是在卖弄,令我有亦师亦友的感觉。
那日我在楼下玩儿电动的SKATE-BIC,他的黑色奔驰缓缓驶进院子。看清楚四下没人,我笑逐颜开地跑着迎上去。多日不见,我确有一点想念。
幼时曾无数次梦想父亲下了班自街道上领回玩耍的我一同返家。廉先生在某种程度上弥补我的缺憾。
他的司机冷冷地扫我一眼,恭敬地离开。
我哪里得罪此人?
廉先生帮我拎起板仔车,“倪军办事勤快,以后有事可以找他。”
这老男人,时刻能洞悉我细微的心思,莫怪我在他面前从不敢造次。他是曲折深沉的男人,令人无法放肆,只得老老实实呈现最真实的自己。
廉先生喜欢靠着沙发席地而坐。我打开PHILIP GLASS的音乐,静静偎进他怀里。我喜欢这种祥和温暖的感觉,似乎躲进他怀里风吹雨打都不怕。他已经阅尽沧桑,不会与我争意气,不会似陈某那样令我身陷激狂。
我感到安稳。我营营碌碌不断寻找的,也不过是一小片现世安稳。
他递给我一个丝绒盒子,“你皮肤白,应该很配你。不喜欢就再去买别的。”
我道谢。是一副钻石耳钉。他熟练地帮我戴上。他一生定为无数女人挑选佩戴珠宝。
我没来由一阵酸意,“我非常想你。若你能常来看看我就好了。”
“那就找朋友出去玩玩。”他的语气马上转冷。我眼中酝酿的泪水立时被吓回去。
他没有留下同我吃饭就离开了。我知道自己说错话表错情。原来他要的只是小情人的依靠而非依恋。我使出与陈某的老一套,他立时翻脸。啊我竟然蠢到这个地步!旷世奇才。
他临走时严肃提醒我:“醒醒你今天不正常。”
我懂了。我不会再犯。他看中我的乖巧利落,我便不会再婆婆妈妈。惹烦了他对我没有好处。
我约睿言吃日本料理。我并没如她所料的乍富之下眉飞色舞。
她跟我一向有一句说一句,“老男人不好伺候?”
我点点头,“心更累,还得动脑子。”
哪一碗饭都不容易吃。廉先生真是圣意难测。我也许真是入错行,不知能撑到几时。
九
万幸廉先生并未将我打入冷宫。他每周与我通一个电话,闲聊一些琐事。
他就这样把我窖起来。但愿我只是发酵而不会发臭。
我彻底闲下来,吃饱了睡,睡起来就去SHOPPING,有一点好货品的商场都被我逛烂。无所谓刺激,也不至于厌倦。无论做什么事,一旦是为了打发时间,就再也没有乐趣。
新鲜感真是很容易就过去。想起第一次拿了廉先生的卡半天之内刷爆,真是快意。拎一只CELINE的包包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
衣柜里渐渐满了。生活一丝一丝空起来。
我是地道的烟民,“小熊猫”味道有点杂,“中华”又过于厚重。挑来挑去我还是喜欢“玉溪”,十分清香馥郁。陈世旭在《到玉溪》一文里说:玉生馨香,溪漫云烟。我说给廉先生听,他笑笑,“醒醒,你这个小孩儿。”并无讽刺之意。想来他是喜欢我的孩子气的,乐见我将一切吃喝玩乐当事业研究。我在他荫庇之下自找乐趣,他很是满意。
已是萧瑟寒爽的晚秋,廉先生拨冗来探我。相识三个月,不过见了四次面。我的大好青春就这样闲置,利用率真低。
我与他聊起胡润在中国搞的福布斯富豪榜。
他淡淡地道:“树大招风。做生意就是做生意。不必要搞什么噱头。”
早知道廉先生是传统生意人,对待财富含蓄内敛讳莫如深。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国富人,有相当多的财富来源于灰色地带。公之于众,只怕经不住推敲检验。
还好我从未想过要探听廉先生的身家底子。探听也无用。现代人精明得很,不会给外人算计的机会。
我趁周末拿钱回家。那昏暗的走廊、拥挤的屋子处处透着一股腐烂的气息。住了这么多年,我从未像今日这般局促不安与嫌恶。
我已经逃出去,又随时都可能被遣回原地。母亲和祖母的出头之日又不知会在几时。我是她们的希望。我有责任。
电视里正演着一部婚外情的滥俗剧集。母亲看得很投入,对牢第三者一叠声咒骂贱人。我默默地听着,暗自难过。她不知道,她自己女儿也早已作践自己卖身为妾。
我午饭也没吃就匆匆离家,站在阳光下长长吐一口气,打电话给倪军,让他载我去驾校练车,以纾解胸中郁闷。
这人仍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不由我不疑心他是暗恋廉先生的GAY。我感到可笑,在车子后座“哼”一声轻笑出来。他自镜中回望我一眼。我挑高了眉,双目精光湛亮牢牢与他对视上。空气中似有“啪”的一声,电光石火。
呵。卯上了。谁叫他看我我看他都不顺眼。
若没有要紧事倪军都会将车子停在驾校门口等我。来学车的女孩儿不多,但是没人前来勾搭我。
也是。除非有人瞎了,否则不会看不到有司机每每开车接送我。
我终于明白,在廉孝恩愿意放手之前,我不会再有别的机会。或者说,不可能会有比他更好的机会。
廉先生自广东出差回来并未马上来看我。他在电话里通知我他最近很忙、不能陪我看狮子座流星雨、但有礼物送给我并祝我有一个愉快的流星之夜。
早就料到了。他不是没时间,他只是不愿意。多遗憾我并未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以他的性情我的实力,我永不可能成为他罂粟般致命的洛丽塔。
我觉得很无力。对廉先生,我根本找不到破绽施展拳脚、根本无从下手。
下午三点倪军准时出现。我正披头散发地看西班牙斗牛的赛事。我接过礼物盒子放到桌上却不拆开。我知道里面是一串钥匙,楼下的车库里正停着一辆亮晶晶的S80等我垂青。都已经是我的了我干嘛还要着急?我还不至于在这人面前显得小家子气。
那斗牛士一击即中,稳稳地将弯剑自公牛的肩胛骨中缝刺进去直插心脏。
“YES!”我握着拳头低呼一声。痛快地死去不会有痛苦。
我听到倪军低低地咒骂了一句“变态”。
“拜拜。”我淡而干脆地请他滚蛋。我懒得跟他废话。斗牛士刺得不准公牛会更惨,会被人用十字刀一下下捅在后脑。
他专注地看我一眼然后离开。我知道他一定在心中骂我是娼妇。
一样是讨生活。他一个大男人要受我的呼喝,比我更惨。不过是廉先生的两枚卒子,奴才何苦为难奴才。我已经给过他颜色看,心中不再有气。
晚上做梦,梦见自己胡乱穿了衣服鞋子从公寓里跑出去,没完没了拼命地跑,推开一扇门,还是这座笼子。
醒来出了一额头的汗。梦里梦外都是这样劳累,我能跑到哪里?我只有吃两颗安定又睡下。
我仍是这个毛病,生活一不如意就只有睡去。比从前糟糕一点的是,现在我需要药剂来帮助逃避。
只是这样的生活为何我仍不如意?
我下楼去车库巡视我的礼物,坐进车子里使劲儿闻那真皮座椅散发出来的味道。制造商说这款Volvo是世界上最安全的轿车。但愿它是。
我爱死这种身型庞大的黑色的商务房车,贵,气派,坚不可摧,庄重沉实充满安全感。
我的审美情趣已渐渐老去。自从认识廉孝恩,我真的开始一点点衰老下去。
睿言在电话里嘲笑我:“你瘦瘦小小的年轻女孩子开一辆那样的车实在诡异。我以为你会跟他要一辆跑车。”
“我不喜欢作秀。”其实是惧怕那种浮华飘忽极易失控的感觉。
“总还有别的选择吧。”
“有些车国内买不到。就像有些牌子的衣服本市也没有一样。钱不是万能的”,我现在才知道,“有时觉得买一堆衣服鞋子回来根本没有用,不知道穿给谁看。唯一派得上用场的,也不过是内衣。”
“穿给自己看。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呵。自己的生活。
我想起新版的《Subrina》里,David控诉他大哥干涉他的生活,他大哥却一针见血:My life makes your life possible。
真的。靠别人养活的人实在不可能再奢求完全的自由。
睿言提醒我今夜有流星。
我知道。倪军已经依廉先生吩咐在楼下等我。
我一袭ICEBERG的薄外套坐进车内,“麻烦你了。”大半夜还要服侍老板的女人,真不容易。
“没什么”,我这样客气,他有点讶异,“廉先生说这部车看流星时方便些。”
THUNDERBIRD,福特的经典敞篷车,1997年已经停产。复古的风格,雅致的颜色,确是廉先生的品位。
他实在拥有太多的好东西。他像一座巍峨的山,我站在山脚下越仰视越觉无力。
“廉先生说今晚冷,嘱咐你穿暖和点。”
“开车吧。”我疲倦地靠在椅背上。再如何我也总该有自己决定穿衣或者着凉的权力。
夜幕上缀满密密麻麻的星,如钻石般闪亮,万艳同欢。
我透过车窗看到了此生第一颗亲眼所见的流星,一小道璀璨的光亮刺啦一下划过天际,美得那样不真实。我不知道这昙花一现的小星星会坠向哪里。我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何从何去。
我讨厌自己的头巾气,愈是绮丽风光愈要煞风景地索索戚戚。
倪军将车子驶入星海广场。这里确是观星赏海的好去处。他想打开篷顶,我却已没了兴致。“不用了”,我说,“去滨海路转一下就送我回去吧。”
良辰美景却只得我自己。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那些爱过我、宠着我的男人,都在哪里笙歌尽欢此夕?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谁不是在谁的生命里来了又去?如泻水于平地,各自东西南北逝。
倪军依了我,将车子保持中速。“不想对着流星许愿?”他突兀地问。
我静默不语,有泪水自我眼角似流星一般偷偷划落。
我已经没有愿望。自小到大我所缺失希冀的,除了没有一份情深似海隽永绵延的爱,其余我已悉数得到。我不能再贪图更多了。有多少凡夫俗子忙碌一生亦难企及。
我为自己无愿可许而心悸——青春堪堪过半,我却已万事皆休。
倪军一直送我至屋内,“别想太多了,喝一杯牛奶好好睡吧。”
我点点头,说声谢谢。倒是不相干的人给我惝恍寒夜里一丝慰藉。
可渺渺人海谁又真正与我相干?远在伦敦的男孩子、譬如朝露的陈茂宏、还是今日的廉孝恩?
他妈的。不过是各自攫取我一段繁花似锦的韶华光阴。
十
窗外的风景日渐零落凋敝,我越发不愿意出门,终日缩在公寓里,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我淘来一堆法斯宾德的片子看,看到快崩溃。这位德国的魔鬼天才有着极度混乱的一生:孤独,憎恨女人,双性恋,允许女友卖淫,贫困时做男妓,37岁时由于吸毒过量而黯然离世。他的电影充满了绝望与黑暗。他勇敢地反思纳粹,却敌不过自己的放浪执迷。
这个世界确实不适合异类栖身。畸形的性格必然导致不得善终的命运。我庆幸我只是一个平庸的人。如张子静所说——没有大的快乐,也没有深的悲哀,仿佛只是日复一日麻木地生活着。
只有廉先生每一次的到来,才是我的节日。
他把一件咖啡色的风衣穿得极有味道。除去呼风唤雨的身份,他仍是魅力十足的男人。要为他心折,确实很容易。
他将我轻轻拥在怀里,“醒醒,你真是乖孩子。你好象永远都在这里等待我。”
“我不喜欢出去。”我说出他会满意的答案。其实我除了等待他的临幸根本无事可做。他是我衣食父母。他想召见我就算我身处阿拉斯加也会立时乘火箭返回。
我替他除下外套,是一件BALDESSARINI。家财万贯到底有好处。这种面料奢华完全手工的顶级男装不是谁都穿得起。
不知为什么,在廉先生面前我特别希望自己是一只长着锋利犬齿的小兽,嗅觉灵敏用四肢奔跑。我穿一件印有流氓兔的卡通底裤,我喜欢这底裤背面那一条装饰用的棉制小尾巴。我一转身,廉先生惊喜地笑起来,“醒醒,你这个小东西。”他伸手来拽,我尖叫着身手敏捷地跳下床。
他神色透着感慨与欣羡,“到底还是年轻。”
其实,他不算很老,我也已经不再年轻。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回到17岁。
偶尔会遗憾自己出来玩得太晚了。等到开了窍儿,却已经错过了最好的年龄。越是上了年纪的男人越喜欢雏稚剔透的女孩子。一年春好处,不在浓芳,小艳疏香最娇嫩。
我已经提早由盛时转入衰老,先是心,接下来就要轮到身体,神经衰弱,掉头发,皮肤粗糙暗哑……实在太可怕。
可是倘若时光真的可以倒流,我宁可选择一种简单的生活,拖着书包在路边吃冰,做足学生本分,不谙世事。也许那样比较容易快乐。
可是可是,如果我真的波澜不惊地度过一场单纯的花季,年长后又会不会为着没有趁年轻时折腾过见识过而遗憾唏嘘?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想我是太闲了,才会思虑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事到如今,我只能说,我不后悔。因为后悔也来不及了。
倒是睿言带给我一点好消息。她恋爱了,同一个年轻的会计师。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同老林分手。拖了这么久,她终于肯给自己自由。
“恭喜你,总算解脱了”,自己不如意,我就更加希望睿言幸福,“会结婚吗?”
“不知道,但是前景看好。你怎么样?”
我叹一口气,“目前的生活,不能更好,也不可能再坏。”
“其实在不可能更好的时候,已经很坏了。”
谁说不是呢?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其间她的手机响了数十遍,统统是老林。她厌烦透顶地一次次按下“拒听”的键子。
简直是夺命追魂CALL。
我拿过她的电话,她作出一个“请便”的手势。我接起来,“老林你不累吗?”
他似遇到救星,“啊,醒醒,言言和你在一起?你快叫她听电话。我快疯了。没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歇斯底里。
“去荷兰吧。生一场病,再约医生帮你做安乐死。一切费用我来出。”开玩笑,他凭什么妄图霸占住一个女人的一生?
我关了机将电话还给睿言。她哈哈直乐,“你真行”,又换一种深沉的语气,“你要是处理自己的事也能这样就好。”
“我暂时离不开廉先生。我得依靠他生活。”
“这并不是事实的全部。你一向喜欢骗自己。你早已在游戏之中规则之外了。”睿言很文艺腔地说道。
是吗?我不觉得我有爱上廉孝恩。
她接着说下去:“廉先生太有理智。如果换成别的男人,你早就疯狂地沦陷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控制着你、没让你把爱慕爆发出来。他让你自己把这种感情压抑起来,逼着你忍。”
“就像来了高潮却不敢叫?”我找不到理由反驳。睿言看事情一向客观透彻,她确实说中要害。“你觉得我与廉先生的故事苦闷吗?”
“嗯。既苦又闷。你一点都没有打扰到他的生活,他却把你的生活彻底打乱重洗。”
我服输,“睿言你这么智慧你不寂寞?”
我郁闷了。早知道就不与她聊这个话题。我喜欢作鸵鸟。我不愿意正视自己又一次没出息地对恩客放下感情。
原来我竟是一个有爱无类的傻子。每遭遇一个男人,总是先爱上他的钱,再爱上他的人,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我是从几时变成这样蠢?
十一
北方的冬季总是以刀剑般的寒冷对人苦苦相逼。
我感冒了,又没完没了地拉肚子。这足不出户养尊处优的生活令我变得体质虚弱。
廉先生正在北京参加瀚海拍卖会,在电话中嘱我好好休养。我真是不中用。我也好想去看看那批海外回流的珍贵文物。
他真是活得比我潇洒。
我浮尸一样蜷在沙发上。有人按门铃,是倪军。他最近出现的频率很高。他替廉先生送礼物给我。
“这两盒科伊瓦是廉先生在哈瓦那的雪茄节上买回的珍藏品。他说味道很好,你会喜欢,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呵,真了解我。廉先生算准我懒得出门看医生。美味雪茄确是我好好养病的动力。
然后我就被倪军领去打点滴、抓药。回来时他在餐馆帮我订了一周的上门送餐,又帮我收拾了屋子。那样无微不至,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本分。
我并不意外。再迟钝也感受得到他对我渐生好感。可是,我只能视他为朋友。我不会蠢到同廉先生的贴身跟班不三不四。我还没从廉先生身上捞够。无论大小麻烦,我须得统统规避。
百无聊赖之际,跑去外太空的陈茂宏又冒出来。他在电话中一上来就质问我为什么都不找他,语气颇幽怨。
我感到好笑。现代人确实没有原则,反复无常却又理直气壮。
他约我吃饭,我立时答应了。这种情况下正常人五成以上都不会拒绝。或许是为着过去的情分,或许是为着看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想让他知道我现在有多好。
他比我提前到达许多。我出现时,他眼中的惊艳令我满意。
“醒醒,你更漂亮了。同以前不一样。”
我已经被廉先生调教多时,怎么能够一样。
陈某倒仍是老样子。我挑剔地看着他的鳄鱼上衣,实在似一个暴发户,欠缺品位。不自禁想起廉先生,穿一件CERRUTI再配上BREUER真丝领带,那样含蓄优雅。两相对比,立分高下。
当日我视陈茂宏如珠似宝。向来萧瑟,今已非昨。他在我眼中不再有任何特别。曾是那样地爱,弥散了,便不会再回来。感觉仍有熟稔,感情却已生冷。过去的已经过去。他只是这世上我最熟悉的陌生人,咫尺也是天涯。
我记不得那天都与他聊了些什么。陈某是聪明人,看得出我并不热络,于是也没有说出可笑的话语让彼此尴尬。
饭后我与他一同去停车场提车。他站在我的车旁愣了三秒钟。我沉着地将车驶远,并未觉得快意。
人类是这样善于平复和遗忘。我感到一丝无奈。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了新年。时间如攥在手里的沙,自指缝间细细地流失。
记得第一次上网时人家问我多大了。我说19岁。岁月如小李他妈的飞刀,两三年就这样被割去。
再活一遍吗?只怕还是这条老路还是这个结局。生活所迫或者天意安排,总之半点不由人。
睿言说我该出去旅行。我自嘲地回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廉先生几时有空几时约我?只好全天候待命。
一入妾门深似海。那么多工种我偏选了最耗元气的一种。只盼能早些赚足早些上岸,赎回我的自由。
其实更主要是已没了旅行的心情。到哪里都是我自己,吃吃吃,看看看,大多数景点都是盛名之下难副其实。没几次我就厌了倦了。不见得好山好水,寂寞就不那么寂寞。
多少次在异乡的机场车站码头渡口驻足惆怅。为什么总是与陌生人擦肩?茫茫人海谁会与我有缘?我感到无力。前欢杳杳,后爱遥遥。
所以我不再远行。
这座城市,很好。
这间公寓,很好。
这样的生活,很好。
这种衣食无虞空虚寂寞的生活,我不敢说不好。一丁点质疑都会令我倒下。
开始时的寂寞都是装出来的,装给自己看——我不用再为碎银子奔命,我也有资格无病呻吟。
后来,寂寞变成了真的,深深烙在灵肉上,如影随形如蛆附骨无处可逃。真的很可怖。
谈论寂寞已是一种过时的姿势。而我,亦是一个过时的人。
廉先生给了我许多。我在这许多里没有了自己。在这乱花迷眼的亢奋的年代,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生活富足,可我没有小资们丰富多采的社交;我闲散度日,但无法拥有BOBO族那样的自由;我只事玩乐,却敌不过QQ族天真到可耻的青春,差上两三岁已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也许我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仍知道我不要什么。我不要缩在陋室里不要家里人辛苦度日。人只能活一次。我真的穷怕了。
我也不要再让母亲看姑姑的脸色。是时候了。我告诉她我攒下了兼职正职家教投稿所有的报酬,我让她约姑姑来吃饭,递上一小摞钱,不再相欠。
姑姑接过钱,“醒醒你真是出息了”,犀利地看我一眼,转过头对母亲虚伪地笑,“你快熬出头儿了。醒醒长大了,已经是大姑娘的样子。”
不就是话里有话暗指我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小女生?
不是我多心。姑姑到底是买卖人,以她的阅历能看不出我一身风尘气?莫怪我烦她。我已经尽量脂粉未施了。她仍是踩中我的痛处。
哎。此生谁料。当日我天真无邪怎知会落得今日。
十二
可堪安慰的是,廉先生对我日益撤防,一种若有似无的亲昵在我与他之间淡淡地生成。
他渐渐对我诉说他的烦恼,没有细节,只是叹一口气,“醒醒,你还小。出了社会你自会知道。做什么事都很难。这山望着那山高。情势逼得你只能不断往前走。”
我想我多少明白一点。所谓高处不胜寒。人到了某一个位置,根本下不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上。像廉先生这样的地位,谁能与他比肩相携?再劳累也只能靠自己。多少人仰他鼻息而活。但是他又能倚仗谁?
廉先生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他突然如此哀沉,我无法不动容,“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我说得由衷。
“醒醒,……”他很感动。我知道他并不相信我能够体会,但是他相信我是真的为他心疼。
这样已经够了。能令他开怀或者倾诉,我已经满足。像廉先生这样财势傍身的男人,也许只能在床上对着小情人诉一点不欲人知的辛苦。因为我会怜他,也不会说出去折损他的威严。
没几日他带来一位姓廖的女律师为我签了一份房产的合同。是一个跃层,应该是位于他的下属公司盖的某一幢楼内。这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只当是少卖出一套。却是我跟他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份签上我的名字彻底属于我的东西。我的心,又踏实一点。
廖小姐一副标准的白领精英模样。我一向欣赏医生律师这类雷厉风行的狠角色。她利落地办好手续起身告辞,“廉先生,我走了。有事再找我。”
自始至终,她那复杂的神色都没有逃过我的眼。女人的直觉一向准。我想我知道她曾是廉先生的谁。这老男人,不知买下多少女孩子的青春。
我不想搬家,只待日后找机会同母亲祖母一齐搬进去就是。
倪军仍是不死心地绕在我身边寻找机会。
兔子不吃窝边草。我难不成会比畜生还笨?没错我是有需要。但不是他。
幸亏有网络。网上有成堆的男人。我在其中选择了小奇。
关于这人我没什么可说。年轻,英俊,游戏人间;做电子商务,被一群黄毛丫头宠坏,自视过高。我与他在QQ上相识不短,算是聊得来。他并不知道我的底细。
第一次与小奇做爱时,我在心里惊呼:天啊,我已经多久没有真正碰过男人。
基本上廉先生只是喜欢拥着我入睡。我过的是半禁欲的生活。我觉得彼时的廉孝恩像足黑山老妖,整夜整夜抱着我,不行房事,只是吸我的精气。
我与小奇是最没有原则的一种男女关系,相聚时欢乐,分开又各不相扰。怎样都行,毫无所谓。都市中比比皆是这样的男女。这是一个乱搞的世界。中国人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性自由。各取所需,大家方便。
我讨厌“ ”的说法。不过是短暂的身体交流哪里会这么快就生出真情?还是One night stand贴切些——我们路过许多人,在某夜暂作停留,激情过后,各自上路。
据说人一生只能享受有限次数的性爱。只要别放纵到提早耗光了就行。
转眼就是春节(仿佛上一个春节就在昨天),廉先生封给我好大一个红包。正月未过,他又开始到处出差谈生意。这老头子可真是身世飘零,一刻不得清闲。
我告诉倪军我闷得发慌。他载我去一家俱乐部,很是兴奋。
路过吧台,他指着不远处几个漂亮的男孩子说:“这里的鸭很出名。可惜现在的客人很多都是被包起来无事可做的年轻女孩。他们觉得女孩子可爱所以有时干脆就不收钱,自己把自己的行情搞差。”
我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事。真是人熟不堪亲,说出话来这样没有分寸。
我斜睨了他一眼,“我只是想来跳跳舞散散心。”
“有朋友在包房里,我们可以一起玩,热闹些。”
“也好。”
推开门我就后悔了。屋子里乱糟糟一片,还有人在打K粉。
有个人迎上来,“倪军你怎么来了”,又笑嘻嘻地看向我,“还带来个美女。”
“苏醒,这是廉明迪。”倪军自作主张地介绍。
怎么这么巧?廉姓并不常见。我立时警觉起来,“我不舒服,想走了。”
那人拦住我,“你的名字真好听。我送你吧。”
说实话不管他是谁我都不想与他有来往。我最怕这种男孩子,二十七八岁,好容貌好家世,诡计多端没心没肺。我不是对手也不想招惹。
所以说心老了表现在各个方面,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惧怕的事物越来越多,活得越来越谨慎。
倪军把他拖出去说了一会儿话。再回来时此人已换了一种表情,“我不留你了苏小姐。改日再联系。”
我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我不用问。倪军自会跟我说明白。
果不然没多久他就开口:“廉先生有三个儿子,明远,明达,明迪。明迪最小,与我比较熟。我看你闷就带你来玩。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才怪。他若不是故意的我宁肯自废武功。在我身上找不到便宜就搬出更有能耐的来收拾我。做戏做得这样拙劣,怪不得跟在廉先生身边这么久也只是一个司机。我连他都不碰又怎么敢去搞廉先生的家里人?除非他只是想给我找点晦气否则他真是有够幼稚。
第二日廉明迪的电话就追来了,“我最近并未常回家。我父亲可好?”
“挺好的。放心,我收人钱财定会把他服侍周全。他还可以再为你们打拼几十年。”最看不惯二世祖。我想我多半是出于嫉妒。
“我知道他最近又有了十分钟意的新朋友。原来是你”,他的语气听不出善恶,“你很特别。”
“这个问题你可以与廉先生当面讨论。没什么事请勿骚扰。”我挂上电话,十分恼火。
歹年冬,多疯子。
我送一张美容健身的年卡给睿言,向她发牢骚。她呵呵直笑,“你行情看涨啊。”
“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人人都觉得廉先生看中的必是好东西,都想来摸摸试试,“这些人吃饱了太闲,就是不想让我好过。”
睿言揶揄我:“施主请勿犯嗔戒。”
“我想犯杀戒!”
廉明迪仍是隔三差五打电话来,“醒醒醒醒”唤得顺口,不断地约我吃饭泡吧,我一力推拒。后来干脆不接他电话。
他不会找上门来。倪军还没胆透露我的住址。
十三
就在这些琐碎扰人的麻烦里,细雨流花,春事将近。季节的嬗变交替对我已经没有意义。
我将头发剪短,愈加显得单薄清丽。廉先生捧住我的脸吻了又吻,“醒醒,你看起来好小,那么漂亮。男人都会迷上你。我太老了。我很自私。”
跟他比我当然很小。他最小的孩子已经27岁。他一定比我想象中还要老一些。
“明迪没再打扰你吧。”
“还好。”我并不意外。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他坐起身来,我帮他把枕头竖起,又偎进他怀里。他握起我的手轻轻摩挲,“明迪就是比较贪玩。三兄弟里他最聪明。将来能帮到我的,也许只有他。我只有三个儿子。明远已经结婚,生的也是男孩。家里没有一个女孩子。男孩子有男孩子的不好,个个都有怪脾气。老大是军官,老二跑去新西兰说是只想一辈子骑马牧羊,老三又没有定性。一家人总也凑不到一起。幸亏我一直都很忙。”
忙到只是偶尔有机会感到孤单。
我在心里接下他的话尾,并没有宣之于口。再如何,他也已经是个老人,即使富贵在手,却仍有不如意。
人道谁无烦忧?风来浪也白头。
可是我也孤单。人一落地只得自己。死去时也只有自己。谁也不会与谁同在。
事到如今,廉先生已不再介意同我讨论他的家事。他从不带我出去交际,倒并不在他的孩子面前遮掩。也许,父子之间,男人与男人的情谊会远远超过亲情。
倪军不知被廉先生发配到何地。多嘴多事的人都是如此下场。我的生活中又退出一名配角。
睿言正在热恋中,我无意打扰。于是彻底成了孤魂野鬼。天气好时,开着车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转。独自逛街,独自看戏。常去一家大酒店里吃饭,服务生渐渐熟悉我,眼中常常流露疑惑的讯息——她怎么总是一个人、这样落落寡欢?
打电话给小奇,“今晚能陪陪我?”
“抱歉。我约了女朋友。改日补偿你。”
我怆然。为何我从来都不是首选?没有男人情有独钟爱慕我。
我选择这样一种生活,已然不自爱。自己都不爱惜自己,怨不得没人爱我。
是真的早已厌倦这狗般的生活,却不知该如何改变。
廉先生事务繁忙,每月至多探望我一次。自从认识他,我的日子论月来过——哦,又见了我一面,又过去30天。十来次见面就晃过一年。然后一年变成五年,一眨眼一生就要过去,仓皇虚幻。
母亲很替我担心,“醒醒,你气色很不好,瘦了许多。是不是工作太辛苦?”
真的好辛苦。
人见利而不见害。我可能真的做错。夜眠不过七尺,一日不过三餐。要那么多有什么用?富贵生忧,我是完全懂了。苦日子里我有目标有斗志,含住一口真气日日拼命。现在,我已经完全泄气,说不出的累,一日挨过一日。
十四
以为开学回到校园里,我会好一点。
可是只熬了一个星期,我就呆不下去。请“枪手”替我完成实习报告,又找医生开了假证明,请足三个月的病假。有钱好办事,我也学会廉先生那一套。
根本是落荒而逃。
试让一个人在监牢里蹲足三十年,再放他出来,恐怕会因为难以适应而惶恐得只想回到狱里去。
这熙熙攘攘的校园令我不知所措,事事有规矩,起床上课打饭熄灯,整齐划一按时间表作息。我散漫惯了,随心所欲生活了那么久,哪里受得了一丁点管制。
到处都是躲不开的人群,又吵又闹。我本就寡静。一整年离群隐居下来,眼前喧嚣令我时时生厌。
今时今日,我的心态思维见识已完全不似大学生。向来相交甚浅的同学,更显生疏。我看不上他们的无知,却也从心底里艳羡他们的简单快乐。也许,这正是我惧怕校园生活的根本原由。
在如此众多鲜活的青春面前,我自惭形秽。我的青春,已然早开早逝。我仿佛是从小孩子一下子就变成老人。没有长大的过程,没有真正做过年青人。
年青该是像他们那样,有一张未经尘涤的透明的脸,纵声高歌,哭就哭,笑就笑,朝气蓬勃。
我有什么?我不过只剩余一具残褪的身躯一个疲滞的魂灵。是,我还有一些金钱。可那抵不过无价的华年。我穿TARAMIA的鞋子、连眼镜都是HELMUT LANG,可是,走在校园里,谁也不会多看上一眼。不过衣锦夜行罢了。毫无意义。
曾几何时,我也可以将几十块钱的衣服穿得无比干净漂亮,也曾走起路来铿然有力,意气风发,狷介坚韧。
如今,捧起课本来却根本读不进去。我已经报废,再也没有奋发上进的能力。
你不知道,那些素面朝天的女同学是多么青春美丽,令人不敢逼视,即便只是穿一件松松的运动服,依然能散发清纯的诱人的香气。
未识沧桑的女孩子,最是可爱。如果我是陈茂宏或者廉孝恩,我也会花钱将这样的青春买下来据为己有——我正是这样衰败在他们手里。
还有那些年轻的恋人们,也看红我的眼。我从未真正谈一场光明正大的恋爱。有些事,年轻时不去做,到年长时已不会再有机会。
这是一场单程旅行,我已错过最好的风景。
廉先生得知我请了长假,在电话中宽慰我:“休息一阵也好。你会好起来的。”以他的精明,一定会看出我的低落。可是他不愿就此放手。我怀疑这样下去我是很难复原。
他亲自载我去他的一处别墅。我算是终于通过最后的考验,可以登堂入室。
这别墅里没有女主人。他的妻子常年住在开发区,深入简出,是中规中矩的旧式太太。
从此廉先生只要是在本市,大多都会在这里同我一起。我的生活略微充实一点。我们下棋,聊天,相拥着懒懒地午睡,晚餐时分享一支德尔贝克香槟,相伴度日。
他外出时,我就扎进他的书房里消磨时光。那书房是暖暖的巧克力色,有不计其数的藏书。我徜徉其中暂抛忧烦。
日子静默地流逝,我随天气转凉逐渐添衣,却仍然觉得到处都是挡不住的冷,锦衾生寒。
当年还自惜,往事哪堪忆。又一年就要过去。
十五
有一日,忽然下起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蒙昧凄迷。
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一眼望去,黯然销魂。但愿所有的哀伤不幸都可以被这滂沱大雨冲刷殆尽。
屋子里流淌着穆洛娃的提琴曲。我穿着睡袍缩在大厅的沙发上啃一只红苹果。廉先生正在查看股票,我只得在此独自发呆。
以至于某个人的出现,令我很是吓了一跳。他被雨水淋湿了肩臂。他就这样湿漉漉地走进我的心里。
有时候,心之所动,只需要堪堪一眼。
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廉明远穿着英挺的绿军装站我在三公尺以外与我对视的那一刻。他符合我潜意识里对男人的全部理想——高大,坚毅,宽容,正直且善良,充满力量。我觉得他一定会是这样的男人。我越是这样想我就越是不敢与他靠近。我怕谜底揭晓之后会令自己失望。
所以廉明远在我心里是完美的。迄今为止惟一的完美。
那日他目光深沉地凝视我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走进去找他的父亲。
他是这样沉默且沉着。
自此之后夜夜有梦。或是梦见全天下人跑来通风报信说廉先生不再见我,或是梦见明远在一块空地向我走来又与我擦肩走过去。
总之是别离多,欢会少,令我不得安息。
此时的廉明迪早已迷上新玩意,很少滋扰我。他并不知道我栖身这里,也从未到此探望他的父亲。我乐得清净,日日守在大房子里,只为与明远相遇。
明远没有辜负我。他来的次数多起来。我与他从未有过对话。没有旁人时,四目相对,眼睛对眼睛诉说着话语——一切还好吗?
如此胶着,如此欲爱不能欲语还休。
最后一次,他探完廉先生下了楼来,我目送他至门口就转身躲进书房,一颗心又堵又疼。
“吱嘎”一声,书房的门被旋开。竟然是明远。
“苏醒”,轻轻地唤我一声,未待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他狠狠地拥进怀里。那力道似乎要把我全身的骨肉揉捏在一起。
除了明远,从未有男人如此连名带姓呼唤我。他不断呢喃我的名字,苏醒,苏醒。像是要把我的灵魂唤出为他所有。
我上颌阵阵发紧,埋首在他胸膛泪如雨下。
没有亲吻,没有情欲,只是深深的绝望。
那个拥抱,比一生还长。暖的暗的书房,他如铁的坚强怀抱。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比这更灼痛我的时刻。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为何我似受了诅咒,总是遭遇不得善终的爱断情殇?真不知道是造化弄人还是咎由自取。
几日后,廉先生要出远门,我依他吩咐退回自己的小公寓。我有预感,我感觉得出他临行前的不咸不淡。快了,我知道一切或许就要结束。
很多事,都是在最纷乱时刻嘎然而止。
我从不主动致电给廉先生。他的电话也始终没有出现。
又过了半个月,廖律师找上门来。
“要结帐是吗?”我平静地说。
她点点头,“廉先生说公寓和车子都是你的。现金由你来说。”
“不用了。真麻烦你。”她没有直接带来支票已然说明一切。我没有资格开口索要什么。
她离开时,我郑重托嘱她:“替我谢谢廉先生。”
谢谢廉先生给了我锦衣玉食的生活,宠我怜我关怀过我;谢谢他为我暗淡世途平添许多波澜与闪耀;谢谢他令我成长,这一段故事里我学会太多道理。
我不知好歹,他却没有为难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招惹明远。我真的从心底感激廉先生,不再怨他令我不快乐。如今日这般无风无雨的分手,已是Happy Ending。
我更换了手机号码。我知道即使我不这样做也不会再接到任何旧人的电话。我只是想在形式上告别过去。我明白廉先生不会再与我联络。从今以后倪军廉明远廉明迪统统不会再出现。
剧终,人散。沉舟侧畔,另有新帆。
下一出戏不再有我。
卸了妆,我又做回我自己。
十六
经过这一场又一场,我真的心力交瘁元气大伤,只想一直休息下去,便彻底办了休学的手续。
好歹我不是回到一穷二白的起点。长久以来的积蓄,足够我少奋斗十年。
我把所有家当的复印件用快递送回家里,又给母亲打一个电话,避重就轻地简单告知我的事。我不知她会有什么反应,不敢与她面对面。无论出现什么事,我的第一反应,总是逃避。我一连将手机关了五天,在公寓里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选择作卫道士坚守清白还是低下头接受我的安排,由母亲自己决定。
事情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糟。
也不知母亲经过怎样的思想斗争。最终,我们一同住进了那一处跃层。
我想,这一定是因为生活令人屈膝。我放纵我堕落,但是我赚来宽裕舒适的生活。母亲已经贫困辛劳了太久,再如何守旧也不可能拗得过贪图安逸的人之本性。我摆在她面前的一切,是她抵御不了的诱惑。
更何况到底是母女。如今我已是半个废人,终日忧郁愣忡,吃得少睡得少,消瘦虚弱、毫无生气。她看在眼里不可能不心疼。她不会舍得责骂一个憔悴的病人。
我不知道母亲编了什么谎话来对祖母解释生活的突然变化。老人家总是问长问短追根究底。我躲闪得辛苦。母亲私下对我说:“上了年纪,就算不是真的糊涂,能不能装糊涂?”倒替我说起话来。
我日益困顿下去,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就这么呆着。
睿言建议我出去找一份事情做。
可是我除了讨好服侍男人我还会做什么?我已经废了,再也没有一点斗志。就算是出去工作,照样是这些不干不净的事情。没有背景、不使手段,一百年也出不了头。生得美些,免不了又有麻烦。都是一样的。
睿言常常来探望我,陪我聊天,拖我出去逛街喝茶。她是我真正的朋友。我顺遂得志,她替我高兴;我颓败不振,她又不离不弃。
也许人生真的还有希望。我有好朋友,有家人,还有我自己。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快一点好起来,重整河山,作一个新的人。
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好时光,多少事,不忍教听。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红颜白骨,二十念,二十瞬,不过弹指。
亦舒说: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一些女人过了一生。
我确实已经习惯了这样寄生的生活。但是,也是真的害怕日后又走上这条苦寂的老路。我心里仍然记挂着许多人,这些人来了又去,交汇成就了我这一段曲折的青春,亦真亦幻。
谈不上留恋。
只是,有一点,慨然。
十七
有一日,我去接睿言下班,在停车场内好不容易找到车位,便坐在车内一边等她一边发呆。
“咚、咚”,有人敲我的车窗。我放下玻璃,看到一张儒雅和煦的脸。他说:“小姐,这是我预订的车位。”
果然,那一块“预留车位”的牌子已被我撞倒。这样恍惚,这样弱视,可见我仍然处于失魂落魄中。
“我开不动车了。你想怎样?”好不容易停下来,能不动就尽量不动。我累了,一直耍赖地活下去也未尝不可。
他竟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不怎样。你占用了我的车位,那我可否占用你一段时间?”
“哦?”我习惯性地挑高了眉。
“附近有家CAFÉ很不错,可否赏个脸”,他将身子放低了些,拉近与我的距离,“你需要提提神。”
呵,搭讪呢,自退出江湖我已有几百年未曾遇到。
我桀骜不驯地直视他的眼。他不对抗亦不躲避,一迳地从容。
有趣了。这男子温和之外暗藏着轻佻,有种令人想一探究竟的引力。我那骨子里的不安分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轻轻地扯出一个笑容,瞥见睿言的身影,便戴上墨镜,“改日”,我说道,然后利落地发动了车子,“139……”,报上我的电话,扬长而去。
后视镜里他的身影,异常挺拔骄傲。
我想,若他有心,若命运有意,这一杯咖啡大概会喝出一段新的故事。
所以说世事如云卷舒,我的路真的还长着,不会就此完蛋。
去日苦多,但流年里永远有参不透的天机,乐极生悲,悲中乍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