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一
雨,青青葱葱,像一缕缕少女的心事从天而降。
快节奏的大城时光因雨的牵扯,而渐渐慢了下来。
接连三天,雨水穿连天地,缠绕不休,将干渴枯燥的北方,下成了温婉多情的水韵江南。
垂一帘透明丝雨的都市,因它的装饰,而变得格外妩媚而情绪化了。
夜间走在马路边上,雨水在空旷的草野一片葱绿。成排的白杨,影子被灯光和雨水驱赶到地上,其样子显得柔软而伤感。被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天空,几粒散淡的星星,昭示着蓝色梦境如此深邃与邈远。
绿篱上密密麻麻的叶片,纷纷扬扬地弹拨起雨的丝弦,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弹跳声,如同天籁。
伸手接雨,凉凉的寂寞从指缝间滴落下去。
水浮幽蓝,雨泼白雾。天空中,雨丝斜斜地编织起柳永宋词的韵脚。脚下,路在延伸,一些遐想也在延伸。
雨一滴敲打另一滴,将我的心情也敲打得无比明快起来。万千丝条的雨,把我的思念引向亲历的过去,故乡与童年的气息,好像弥漫在雨中,在心里溅起柔情往事的涟漪——我又想起两个月以前的那场雨了。
二
那天,雨的帘子飘在故乡小城,我和几位发小冒雨前行,穿过一条条大街小巷,亦穿过一个个彼此熟稔的童年场景,去大炮台的味派聚餐。
聚会的事,早在四月中旬就说好了。
四月十四日中午,住在砚池塘东头王坊巷的双喜请客,我应约前往春光桥附近的同保楼餐馆。
同席就座的,有我小学同学光跃,还有与父亲同事长寿的妻子。长寿妻与双喜是二中同学。另外几个我都不熟悉,据说,那对与我邻座的夫妇,是双喜的亲戚,是房管局的。
长寿妻说,很多年前,她家还住木货街的时候,看见我穿街而行。还说我的父亲是一把写字、绘画、刻章的好手。
雨中,我与光跃、双喜,在飞檐翘楚的同保楼前,用手机拍下三人合影。
饭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对双喜和光跃说了,下次我做客,请几位小学同窗聚会。
双喜高兴地说:“好的,你请客,他出酒水。”
光跃说,他负责喊人。
两天后,我和妻离开武冈,去了邵阳的家。
这一次回家碰得巧,挂在金点子地产中介那里快两年的售房广告,终于盼来了买家看房的好消息。
接下来是签订合同、清理家产、修补窗子、搬迁物品以及应酬吃请等一挡子事情,忙得快要把自己旋成一个陀螺了。
五月一日,妻侄小兵,从东莞开车回家,顺便坐他的车子回武冈。
二日上午,我就联系双喜,与他定好五日中午、在味派就餐的事。
下午,我去大炮台抄下味派餐饮的预约电话。
回来的路上,在九龙商场的巷口,恰好遇上了龙。
龙就是玉林的梦中情人,也是我的近邻好友。
我年轻的时候,每次回武冈探亲,都会带上一把小提琴。有时会携琴串门,去龙家拉琴多次。
龙对我说,她是看我拉琴,动了学琴心思的。参加工作后,积攒了几个月的工资,狠下心来花一千多块钱,买下一把“红棉”牌小提琴,每天练琴,坚持不懈。
那天,一眼瞥见龙一袭长裙、柔发飘逸、肩背琴匣,与另一女伴并肩而行,心里羡慕极了:唉,龙还是这样年轻不老,一副艺术才女、潇洒浪漫的样子,而我呢,早把小提琴的事,扔到九霄云外去啦。
如今,龙已是武冈知名的女琴手,风光得很呢。
她每天负琴外出练琴,还加入了武冈一支有名的大型乐队,一周三次进行排练,参加各种演出活动。
今年六月中旬,他们乐队,接受香港民间乐坊的正式邀请,赴港观光,与东道主乐队联袂同台演出。龙在香港钢琴家的伴奏下,演奏了多首歌曲。
我在龙的朋友圈相册中,看到一组组她的香港游照片。
在繁华的香港时代广场、在铜锣湾,在维多利亚海湾,皆留下她与乐队女伴们的集体合影。
还有一张照片,是在高铁上拍的。龙背倚过道壁子,手捧金色口琴,在同伴二胡的伴奏下,吹着曲子。
厉害了,龙妹,不仅会小提琴,什么时候还学会了吹口琴?
当然,这是后话。
我站在巷口,久久地打望着龙。而龙正与女伴在交谈着什么,没有抬头看我。
“龙——”我大声呼唤,劲道的喊声终于撑起她一直低着的头颅,龙一扬白得炫目的脸庞,目光与我相碰。
“啊,是你呀,什么时候回来的,对不起,我没看到!”龙高兴地与我打招呼。
此时,女伴与龙分手,我与她同行,一边走,一边跟她说起我请客的事,邀请她参加。
“你五月五号请客,五号我可能要去长沙,如果不去长沙的话,我就来。好么?”龙以商量的口吻对我说。
我答应了她。
到家后,我在微信上对玉林说:“刚才遇见龙了。她答应我五号赴约,你五号也来味派吧?”
玉林想了想,婉拒道:“不好吧,你请的是同班同学,我不是你同学,不好意思掺和的。”
我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龙也来,你不来吗?”
玉林迟疑道:“嗯,好吧,龙来的话,我也来。”又补了句,“感谢了先!”
三
五月五日一早,我就怀揣四本书,去了武冈图书馆。
这四本书是我出版的长篇:《血茶》《高人》《卖厂》和《折腾人生》。还有四本书因手头仅有一本收藏,没有多余的出手,也就留在邵阳姐的杂屋里了。
早就有把书捐给图书馆的打算,只是每次回家,来去匆匆,没有机会去捐书而未成行。趁这一次卖房,我将这四本书一并带回了武冈,赶紧捐出去。
好友杨答应帮我捐书,但我不放心,怕他把书留下来,还是自己跑一趟吧。
从乔家湾去图书馆不远,走水西巷,过水西门,横过乐洋路,折入富田路,再往里走两百多米就到了。
这是一条很风景、很缠绵、很温馨的路,我对它充满深深的眷恋之情。曾经写过《去图书馆的路》随笔,两万来字,记录了我走这条路时的所见所闻所思;也曾写过《水西巷风情》散文,描写这条街巷里的古朴风貌与旖旎风景,发在多处报上。
水西巷紧傍着渠水河,这是从雪峰山麓流来的一脉活水。渠水潺潺流过的地方,屈原来过,郦道元来过,柳宗元也来过。
屈原来的时候,将岸畔的都梁香夹进他的《楚辞》中,郦道元把小城写进他的《水经注》里,而柳宗元则以《武冈铭并序》美文传世千秋。
而流淌过我童年与少年的渠水,依旧在如梦滑行。我相信,风的皱褶在水面荡漾,童年的身影与笑声,分明也在水面隐约叠映浮现。
在我的印象中,水西门河岸鳞次着伶仃的吊脚楼。清晨阳光敲开临河的楼窗,红衣少妇白脸一晃,将袅娜的身影,映现在碎银闪耀的波纹之中。
想起小时候,赤脚翻动在水西巷的青石板上。石板的清凉与滑腻,让我感觉触摸到母亲肌肤似的,升起融融亲情。而我与小伙伴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的噼叭声,挤瘦了窄窄的小巷……
儿时从砚池塘的家里走出来,必经玉林的家门,不是见到玉林,就是见到他的母亲站在门口,和人说话,或者是他妹妹坐在小杌子上,大声朗诵着课文……
我在图书馆的二楼,见到了年轻的馆长。他很高兴地接待我,亲自填写了著作捐献收藏卡,双手递给我。并鼓励我将另外四本书捐出来。说馆藏比家藏要保险得多。馆藏是百年大计,家藏就说不定了。
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武冈有个姓钟的,他的书在家里丢失了,特地跑到图书馆找他的书。随时可以调取,方便得很。
看来,下次就把余下的四本书,全给他吧。
下了二楼,再去临街的报刊阅览室坐到十一点半钟。
这间不大的房子,我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日子啊。从一四年到如今,我每次回家,从周一到周五,我基本上在这里度过。
可惜双休日不开馆,要不然的话,我会全天候泡馆。
出了阅览室,又遇淅沥的雨。我头戴一顶灰色的帽子,权当雨伞。一肩膀撞开密织的雨幕,匆匆向王坊巷走去。
十分钟后,我就出现在双喜家的门口,拾级而上时,抬眼就看到连生、光跃和旗军正和主人双喜说着话。客人到来,满堂生辉的热闹气氛,让我也感到今天的日子,非同寻常。
双喜家平时很清冷。女儿是教师,在城里买了房子。如今只有双喜和老伴住在老屋里。
女儿要给他买电梯房新套间,他拒绝了,说还是住老屋方便。
百年老屋,还是板壁石阶,透着沧桑的陈旧气息,在新楼林立的夹缝中,显得有些寒伧和简陋。
双喜父亲已走二十多年,母亲去年也过世。我的老娘走时,双喜送了人情钱。而他母亲走时,我不在家,不知情。 这一次回武冈,听到噩耗时,我万分惋惜,对弟弟说,欠双喜一个人情。弟说:“去双喜家,给他外孙送个红包还礼就得了。”
前后两次去双喜家,没碰上。第三次去时,只见双喜从王坊巷的那一头,踽踽走来。我将两百块钱塞到他手上,说:“给你外孙子买水果吃。”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将双喜“要不得的”话语,丢在我的脑后。
这事可能感动了双喜,之后,很快就回请我了。
连生最先看到我,他用亮亮的眼光迎接我进屋。
其实,连生、双喜和旗军,都不是我的同学。但在我年轻时,与他们都有过友好交集。其中旗军还是我的琴友,他会板胡和二胡,几十年来,一直不曾放弃音乐。
旗军住在廻龙街,兴龙桥过去不远。他家的门楣上,悬挂着“长期招收二胡学员”的牌匾。听双喜说,旗军只带了一个二胡徒弟。他和龙在同一个乐队里,天天见面。
他们三个还在娄底工厂时,我还专程去过他们那里,受到款待。他们一一调回武冈后,也和他们有过往来。其中,双喜和旗军跟我是邻居,年轻的时候我们玩得挺要好的。
这次请客,只有光跃和跃元两个是我的小学同学。
我问双喜,跃元在哪?
“他在味派等我们。”双喜回道。
我坐下来,给龙打电话。
昨晚在电话里,龙说:“看明天的情况吧,事情不多就来味派。”
今天她却很干脆地说:“对不起,来不了,下次吧。”
她还在微信里,给我写下一行道歉的话语。我没有回她。
我告诉玉林,龙不来。
玉林说::“那我也不来,好吗,大哥?”
玉林应该来的,何况五日是星期天,他休息的日子。我请的客人,都是他的同事加同学。可他竟然因龙的爽约而拒绝了我。
心里真有点郁闷,但很快就想开了。心想,他不来,自然有不来的理由。
后来才得知,玉林不来,实有隐情。在这里,暂且打住不提。
走出双喜的家门时,见他用挂锁把大门锁住,却不见有酒水带出门。我提醒他。
他猛醒道:“特地把酒袋子提到屋门口,出门却忘记带了。”说着,又返身把大门打开,提了一袋沉甸甸的酒水布袋子走出来。
雨下成桩,雨丝编织成一个拍密的篱笆,将小城围得严严实实。
我一边帮双喜提袋子,一边和他说话。
我们走砚池塘、木货街、伞铺街、四排路、上山桥、穿过老南门城门洞子,沿着都梁路一直往大炮台的方向走去。
雨中行走,过去的时光鲜亮着,童年的 记忆穿透层层雨帘,涌上心胸。
我边走边想,如果不是街巷铺了水泥,还是原来的青石板路的话,那往事的脚印,一定还存留在石板上面;我与孩子们吹口哨、说笑话的声音,一定还能在板缝里找寻得到。
走在我前面的光跃,纯白的皮肤,尖尖的鼻子,时光的雕刀在他额头刻下皱纹,但还是从他身上,找得到记忆中的顽皮与稚嫩。
小时候上课,他喜欢反复缠咬自己的书包袋带子。
踩碎学校的铃声,在巷子里风跑,书包在他屁股上拍拍打打的样子,很好玩。
光跃的命最好,从娄底工厂调回武冈政府机关工作,正儿巴经的公务员。
连生和跃元也是从娄底调回来,同进电业局。
这部小说中,曾经出现过连生和耀这两个人物,但不完全是现实生活中的他俩了。
旗军和双喜的单位差一些,但比在娄底原来的单位强多了。
在陶侃路口,雨中远远地瞥见跃元出现在味派的店门口。
自从小学毕业,我就一直没与跃元见过面。他胖了很多,跟我印象中的他不一样。
当然,老相是人人不可避免的易容手术刀,将人雕刻得面目全非,也是有可能的。
跃元的亲姐姐,叫雪云,跟我一个单位。
雪云有次在上班的路上碰到我,对我说:“老弟经常问你的近况。每次回武冈,他总会问起你怎样了。”
我一听,心头一暖。心想,跃元这人很讲人情,这么多年都一直没有忘记我。
然而,小学时代的跃元,我不太记得了。
还是这一次聚会中,他坐在我旁边,告诉我,我在小学担任过副班长,他担任学习委员。
而另一位现居长沙的老同学银秋说,班上共有四名男生、与四名女生参加舞蹈演出。这四名男生中,就有我和跃元。伴舞的音乐旋律,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经银秋一提起,仿佛灵光乍泄,尘封的记忆被一炷强光射亮。我与跃元他们一起在台上且歌且舞的情形,又栩栩如生地活动在我的眼前了。
进入订好的包厢,刚落座,先约的刘会长以及他的摄影老师王,就来了。
八个人刚好一桌, 浓浓的学友、朋友之情,将我们聚拢到一起,坐成一个亲切的大圆圈,如坐春风,如回到从前,一起叙旧话今,追忆芳华。
我们亲切地交谈着,坐在言语的草席上坦诚相见,离往事很近,离童真很近,离喧嚣很远。
怀旧是人类最普遍的情感。老同学能聚到一起叙旧热聊,是最为惬意不过的事情。尤其是人到老年,这种友情的碰撞,更是弥足珍贵了。
日子老了,剩下落日,岁月老了,剩下皱纹,人老了,剩下活着,继续活着,朝着时间的尽头。
我们是被流水带走的青萍,回不到最初那口池塘。
在人间烟火的余烬里,倚靠着往事打盹和取暖,倒也不失温馨和美好。
我去厅堂点了菜,回来时,双喜已将带来的酒水打开。有一瓶五十五度白酒、两瓶葡萄酒,一瓶饮料以及两瓶啤酒。估计是办酒席时剩下来的。
有双喜出酒水,我做东的花费就少多了。
席间,跃元说,班上有人给我起了一个“相公”绰号,跟女生“徐小姐”相对,还说我和徐是天生一对。
“你还记得么?”跃元碰碰我的杯子,说道,“只要一个人叫你相公,大家就齐着起哄,都喊你相公。你就去追,追上这个,没追上那个。喊叫声此起彼伏,搞笑得很。你急得团团转。徐秋芳和几个女生站在一边,脉脉含情地看着你呢。”
我深情回道:“记得,怎么不记得呢。”
哦,一提起徐,她的身影,根一样生长在我的记忆中,已站成一帧很深的风景,令我神往。
她是一条河,流淌在我大脑的沟回里。河上她笑的涟漪聚聚散散,划动生命的弧线,激起我永远的怀想。
四
几天后,通过双喜,我加上银秋同学的微信。
银秋也在娄底工作,与双喜他们一个单位,还曾是单位的工会 呢。他现居长沙女儿家。今年清明他回武冈挂亲过。我从双喜发来的照片中,看见了银秋与二中其他同学的聚会合影。
银秋记性特好,好得如同复印机,能一口气将班上五十多位同学姓名,一字不差地说了出来。
是银秋告诉我,跟我一起舞蹈表演的有:徐秋芳、唐翠姣、孙燕珍、杨金元、唐跃元、唐健宝和唐述云。
可悲的是,唐述云在去年就去世了。中午站在厨房里炒着菜,就感到胸口剧烈疼痛,急送医院抢救,没几天就撒手人寰。双喜特地从武冈赶到邵阳,为他送行。
双喜与唐述云是中学同学。
银秋还给我发来两张泛黄的照片。一张是他和班上另外两个同学的三人照。
另一张是徐秋芳和我们班的女班长段时姣以及刘放林的三人合影。
这一张弥漫着岁月沧桑的老照片,淡黄淡黄的颜色,多像我苍老的记忆。曾记否,清瘦少年的我,就是这种表情——浸透了一种淡黄色的忧郁。
这一张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黑白老照片上,徐秋芳依然保留一副童稚的神情,白皙而丰腴的面庞,清澈干净的眼神,扎着短辫,穿着当时流行的大衣领花格上衣。
凝望照片,一束黏稠的目光,投射到上面,一些关于秋芳的故事就重新启封,鲜活起来。它们一一跳出相框,向我靠近。
哦,她——徐秋芳从时间深处向我迄逦走来,走动的姿势,像一株迎风摆舞的水柳,婀娜的样子,越来越清晰……
五
巍巍云山,滔滔资水,水与山的缠绵处,栖息着万家灯火的武冈古城。
老城有一条西直街,西直街西头有个茅坪里。茅坪里坐落着一所大院子。我的母校——前进小学就设在这所院子里。
进入庭院的石库门,沿着一条青石铺砌、柏树拱卫的甬道往里走百来米,就来到教学楼前。
楼一层左手边的教室,是小学一年级十四班。我少年时代的大半光阴,就在这里度过;我与徐秋芳的不解之缘,也就在这间教室里结下了。
记得初识徐秋芳,是在小学一年一期开学不久后的一个下午。
上语文课,刚从武冈师范毕业的何少云女老师教我们认拼音。
她挑出我和另一位女生上台领读拼音字母卡片。
像春天的窗口扑进一只彩蝶,像暗蓝色的苍穹里,泊来一轮皎洁的新月,一个扎着独独小辫、身穿花格短裙的女孩,撞进我的眼帘。
她白脸黑眉,凤眼扑闪,一对酒涡漩在两颊,一脸稚气机灵的样子,惹人爱怜。
她就是徐秋芳,跟我一组,坐在我的前排位置。
她听课极为专心,挺胸昂首,背着两手,两眼紧盯着老师与黑板,一动不动,坐成凝固的雕像一般。我从后面望过去,她就是一个标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冰雪聪明的她,考试起来,总是全班第一。
课间休息中的秋芳,活泼的笑声,却像风在撞击清脆的铃铛。她走到哪里,就将一串串脆笑和俏皮泼洒到哪里。
在我的感觉里,她发出的笑声,总有着一种灿烂的诱惑,富有母性的温柔,让我臣服。
想像中,她的笑在天空中被阳光和清风无限拉长,像明静的湖面掠过白鹭的翅膀一样,炫亮而甜美。
秋芳是教师的女儿,父母都在省城长沙中学从教。她留在武冈上学,与奶奶生活在一起。
徐秋芳的家就在茅坪里的资水河边。学校去河滩挑沙填操场时,要经过她家。
循着学校对面的小巷走进去,过了红旗小学和伞厂,没走多远就到她家门口了。
挑担渴了,我在徐家门前放担歇了下来。秋芳从凸肚的陶罐里,倒出一碗凉红茶给我解渴。
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她双手将茶碗递给我时,一双清亮的眸子,分分明明地倒映在茶水里,我将红茶与她的眼波,一道喝了下去。
像是前世注定,三生石上早就有过木石同盟一样,这一喝,就一饮成瘾,我与秋芳的情缘就这样顺着茶水,流遍我的全身,融化在血液里,我与她混和在一起,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无法分开了。
那些难忘的日子里,我和秋芳非常默契。
我俩一起背书。她拿语文书叫我背时,我一时卡壳,只要她向我使一个眼色,或者曲里拐弯地对我说一个意思,我就仿佛得到神的旨意似的,立即又记起来了,很顺溜地背下去。每一学期,老师才教了不到一半,两人就把整本书的课文全背完了。
我们还一起打扫教室,刷擦黑板。
在清扫干净的教室里,她将在省城看到的戏剧片断模仿给我看:一甩水袖,碎步圆场,且吟且行,一声“相公,贫身失礼了!”唤得莺声燕语,那姿态,那神情,那念唱,俨然花旦闪亮登场。
窗外有人伸出了脑袋——于是,“刘相公、徐小姐”的绰号,就这样哄传开来,在我俩的头顶上飞来飞去……
我们一起去郊外栽树,栽下春天的希望的同时,她杏黄色的春装,也栽在我的记忆之中,挥之不去。
每天,坐在她的后头,看到她微微颤动的发尖,嗅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特有气息,我就神清气爽,心绪宁静。
只要须臾离开了她,我就极为不安,无心听课。
觉得她具有一种宿命般的亲和力和吸引力,能把我彻底化解在她的气息里。
叫我忘记自己,融入对方。
上体育课时,男女同学分两列站队,秋芳离开了我,我的眼睛就不由自地去寻找她的身影,乃至忘记了做操。
每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枕着她的名字,一字一句地想她。
枕上,总是印满思念的泪滴。
她的样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一幕一幕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想她,是我最幸福、最甜蜜的时光。
她就是精神食粮一样,一到空闲的时刻,不想想她,就会饿得发慌。
我至今无法说清,这种对秋芳的思念,是爱还是喜欢,是甜蜜的痛苦,还是痛苦的幸福。那深深的刻骨相思,那种立尽夕阳的痴心执念,那缕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至情,剪不断,理还乱啊。
我能说清的就是:对秋芳的喜欢,不掺和任何功利与物欲的杂质,那是纯纯的童真,是滤去世俗、只留下爱慕的真喜欢,水晶一样澄澈与透明。
唯其真纯,才是世上最宝贵的。
只要哪一天,秋芳生病请假,不能来校,我也病了,伏在课桌上,两眼发呆,灵魂出窍,打不起精神来。
早上,我先到教室,就一个劲地将视线移向窗外的甬道,巴望着石库门口,出现秋芳的倩影。
终于,秋芳来了。她走在青青凉凉的石板甬道上,斜挎着花书包,向我一步一朵花的临近。
阳光追赶着她的肩背,清风缠绕着她的秀发。她背一身千丝万缕的晨曦,浑身像一个明亮的发光体,辉煌了我的眼眸,亮化了我的阴翳。她一步步地唤醒黎明的同时,亦一步步地走进我的心里,擂响我欣喜的鼓点。
六一节来了,班上表演舞蹈节目。台上,四男四女载歌载舞,动作整齐、舞型优美。
然而,我一个探身的动作,前倾的红领巾竟然与秋芳的辫子“勾搭”在一起。两人被牵绊着,扯都扯不开来。
台下哄堂大笑,我羞得红到了脖子根……
秋芳,我和你,难道就是命中注定的量子纠缠吗?
光阴荏苒,一晃就进入五年一期。
开学第一天,发现前排徐秋芳的位置是空着的。
她病了吗?我心里掠过一道阴影。
“啊,快来看呀!”邻组的刘金瑞将我从座椅上拉起来,扯到秋芳的座位前。
他指着桌面上的三个刻字对我说:“徐秋芳把你的名字刻在桌子上了!”
那三个稚嫩的刻字,是一串滚烫的符号,在我心版上烙下永久的记忆。至今仍在想像着,秋芳是怎样用一柄小小的铅笔刀,将我的名字锲入永恒的。
听老师说,秋芳转学长沙了。
唉,秋走了,晴空叶影徐徐飘去。芳却留下来,只有香如故。
芳香浓郁得化不开来,萦绕在我的心间,时温时新。
“美人竞不来,阳阿徒晞发。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六
长沙的银秋,与我在微信上聊到了徐秋芳。
他问我:“你一直没有找寻到徐秋芳的下落吗?”
我告诉他:“早在十六年前,就与徐秋芳联系上了。那天,我和她相约在定王台的茶馆里,一起聊了两个钟头。”
银秋惊喜的说:“啊,你终于找到她了,我替你高兴!”又问,“怎么样,现在还和她有联系没有?”
我将寻找秋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给他听了。
其实,人的一生,就是追寻的一生。有人追寻富贵,有人寻找快乐,有人求索真理,有人觅寻爱情,有人索取权利,有人追梦不悔。
我就是一个追梦人。我追的梦,就是秋芳在哪里。
参加工作后,我多次打听秋芳的消息无果。
两千年初,我在长沙三年,通过熟人与同学的关系,打听过秋芳的近况,也没有得到她的只言片语。
我写过一篇题为《秋芳,你在哪里?》的散文,发在《金田杂志》上。
新宁实习编辑唐岚看了,她惊喜道:“老师,这是你写得最好的一篇。你真是太喜欢秋芳了!可惜却一直没有找到她,我都替你惋惜。”
直到我从长沙回来上班,通过单位一个姓曹的女同事偶尔提起,才得知,她与秋芳是亲戚关系。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秋芳的亲人竟然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蹲就是几十年,而我却傻傻地踏破铁鞋无觅处啊。
从曹那里得到秋芳的固话,打过去,那头响起秋芳久违的声音……
那天,我在定王台解放路口,远远地瞭见一个中年妇人,拨开汹涌的人流,向我踽踽走来。
秋阳的金彩涂抹她一身,普通的秋装、深色的裤子,一头蓬松的短发,像是刚烫过,卷曲得有点凌乱。
她是谁,是秋芳吗?然而,从她身上,看不出一丝记忆中秋芳的影子。
如果确实是秋芳,那时光在她身上肆虐得也太疯狂了。
她已靠近我,微笑着启齿道,她就是徐秋芳,并向我伸出了手掌。
我迟疑了一下,才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手。
唉,真是一别多年再相逢,人相对,心隔墙,无言话衷肠。
还是秋芳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她的人生经历。
她说,从武冈转学到长沙后,没上高中,初中毕业,就进街道工厂上班了。
一直干到二十五岁时,经人介绍,与一位湖南大学教授的儿子刘某喜结良缘。
秋芳说:“老公书香门第出身,高高大大,长得一表人才,很是帅气。”
婚后不久,就生下宝贝女儿。
秋芳是一个不服输的女人,她一边上班、带孩子、做家务,还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学习,考上电大中文系,通过三年苦读,拿到大专文凭。
而文凭对一个街道工厂的员工来说,并没有多少含金量,工厂说倒就倒。秋芳很快就下岗了。随即而来的,丈夫也下了岗。
为求生存,夫妻俩东挪西借,凑足一笔资金,在长沙一条街上,开起了五金水暖器材专卖店。
白手起家的他俩,苦斗两年之后,渐入佳境,手头日渐宽裕起来。在九十年代里,秋芳他俩就已混成上百万的大款,引得熟人圈里眼红得不得了。
男人有钱就坏,这句话,在秋芳的老公身上完全应验了。
比她大七岁的老公,其实是一个花心大萝卜。穷酸时,欲望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一旦有了钱,就开始饱暖思淫欲,明里暗里地追逐起如花似玉的女人来。
在一次去广州进货的列车上,秋芳的男人艳遇了广州话剧团的年轻演员。车到广州,两人就迫不及待地飞进旅馆双栖双宿。
男人进货归来,同时也将女人当作宝贝一样,带回了长沙的家,对秋芳谎称道,她是他的亲表妹。
晚上,秋芳从梦中醒来,一摸床头,发现丈夫不在床上。
她起身满屋寻找,最后,被一阵阵呻吟声指引,在客屋里找到与女人鬼混在一起的男人。
那乱不忍睹的一幕,让秋芳彻底崩溃,她彻夜无眠。翌日一大早,就上省妇联,将老公告了。
省妇联的干部,亲自做她的工作,也找到秋芳的老公,进行思想教育与规劝。
男人承认错误,并立即让女人离开长沙,回到广州单位。
可色心不改的他,没过多久,又下广州去找那女人厮混。
秋芳得知后,离婚不成,气愤难忍,寻死觅活的,前后自杀两次,皆被女儿以及邻居救下。
秋芳说:“我现在心死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我跟她说起在武冈上学的事情,问她还记得“刘相公、徐小姐”的称呼吗?
她茫然地摇着头,说:“不记得了。”
我又问:“还记得你临走时,把我的名字刻在课桌上吗?”
她仍然摇着头,淡然地说:“不记得这事了。”
哦,秋芳,你说的这三个字,将我一个追寻几十年的梦想,摧毁得灰飞烟灭,不复存留。
我后悔找寻到你,后悔听你伤心的故事。如果不是这次相逢,我会一直将心中的美好保持下去。你在我心里,是一个长不大的、扎独辫的俊俏女孩,她与我一直保持着心灵相通的融汇与默契。
而这一次重逢,你让我终于从梦中清醒过来。那个独辫女孩,永远消失在时间的那一头,不可能再回来了!
那天,我从书商手上,拿到我刚出版的长篇样书,顺手将一本新书,送给了秋芳,并在扉页上署上我的名字。
秋芳回赠一张她与老公站在新居客厅的五寸彩照。
这张照片,我一直保留着。
这一次卖房时,我将它清理出来,准备转移到姐姐的杂屋里,然后再带到北京来。
可是来京后,打开所有带来的照片,都找寻不到秋芳的这一张了。
唉,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人说,失去的总是美好的。正因为失去,我才从那一次长沙邂逅秋芳之后,再也没有与她联系过。
秋芳说的“不记得了”四个字,重重地打击了我,让我根本提不起兴趣,来与她重新联系。
正像那些关于她的记忆,如果不是银秋的那张照片激活我,启封了它的话,我将永远地封存起来,不会示人。
转念一想,秋芳说“不记得了”的话,可能是言不由衷,她不得不这样说。
一来是她与丈夫的关系紧张,不想因与我重逢之后,频繁联系,引起丈夫的猜忌与怀疑。
她一直不肯将手机号码告诉我,我与她的唯一联系方式,是打她家的固话。而每次拨打,都是她老公接电话,一听是男声,他就疑神疑鬼地追问我是谁,找秋芳干什么?问得我想甩了手机。
这样的联系方式,能让我有兴致吗?
二来是秋芳的心,可能真的死了,完全不是过去的她,早已因老公的严重伤害,而变得心灰意冷、看破红尘,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再与外界接触了。
三来是我在她的眼里,等于是一个完全陌生之人,在不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下,谨慎的她,是不会贸然答应人家什么的。
所以,秋芳以一句“不记得了”四个字,就很轻松地婉拒了我。
银秋听我说完,长叹一口气,说道:“唉,原先,我住在长沙,也想打听徐秋芳的住址,与她来往一下,叙叙同学之谊。听你这么一说,秋芳过得并不好,而且不愿与我们来往,那我也就不再联系她了。”
七
第二天上午,玉林就在微信里,向我解释昨天他不来吃请的原因。
他说:“告诉你,昨天刚好是云霞生日,我不好意思跟你说,怕你骂我重色轻友,放着老友的宴请不吃,反而往情人的怀抱里钻。”
我说:“我可没有说你往情妹妹怀抱里钻呀。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与情妹妹一起过生日,可比与老哥们吃餐饭,精彩有趣多了。”又问他,“人家生日,你送了多少?”
玉林说:“没送什么,只是买了些菜,亲自下厨炒菜,跟她喝酒睡觉罢了。”
我笑了笑,说:“你呀,没有枪没有炮,自有那鬼子送上前。你不送礼,只送炮了!”
玉林也被我的话逗乐了,笑着说道:“有枪有炮送,人家可求之不得呢!”
我问:“你知道龙为什么不来吃饭吗?”
玉林说:“她呀,现在忙得团团转,要参加乐队排练,又要跟一帮闺蜜吃喝玩乐寻快活,还在网上代理卖房子、做媒婆,既捞到钱,又耍得好,真是过着神仙过的日子。所以,你请她,她才懒得来呢。”
我长叹一口气:“唉,算我白请了。”想了想,问道:“咦,好久没听到凤的消息了,最近她怎么样?”
玉林说:“凤被太阳管得翘死,不敢出来见人了。听她说,准备去莆田做事。”
“莆田不是在福建吗,凤去莆田做什么事?”我问道。
玉林说:“凤说她小弟在莆田承包了一项建筑工程,她要去莆田给小弟他们做饭吃。”
我说:“凤要是去莆田,太阳不是又打单了。”
玉林说:“那是的,太阳又不能跟凤去莆田。他在武冈有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