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失去水的鱼
爱情没有真理，
爱情只相信心理；
一旦你失去了对方的心理，
你就只能企求上帝。
一
1999年12月31日。
夜幕已经降临，天边仍有一团灰色的雾霭在漂移不定。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又一个梦的生灵在大地上开始降落。山后一轮弯月正在徐徐上升，像一个缺了牙齿的老人在佝腰闲庭信步。旁边，有几颗发着微光的星星相互陪衬。虽然是冬天，风还是大的可以，一缕缕寒气像一个个从水底冒出的不懈的气泡，刚刚在风力作用下消失，片刻之后，它又浮上来了。
在一所高等院校的女生宿舍楼前，有一位男生正低头来回踱步。体态瘦削，白颊挺鼻，戴着一副黑边眼镜，身穿一套青灰色西装，轮廓清晰，胸前还系着一条蓝白相间的领带。看样子，是在等一位佳人。这年月，不到与女孩约会的时期，没有几个男生会去刻意打扮自己。“汝为悦己者容”，男孩如此，也许并不是一件虚伪的事。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脚下的皮鞋并不那么锃亮，布着一些灰尘。眉头紧锁，一双小眼睛深陷在额下，深沉忧郁之中折射出几分焦急和不安。
随着一串清脆的笑声，有几位女生走了出来。他连忙推了推眼镜，仔细望去，但随即便摇了摇头。没有他等的人！这些女生一出来，旁边便立即有几位男生迎了上去，喁喁片刻后，各自分向离去。其中有一位调皮的女生走出几步后，忽然扭过头来，用似笑非笑的目光扫了他一眼。旁边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忽然跺起脚来。等得太久了，鞋里暖气渐走，变得一片冰冷。“怎么搞得，这么久还不下来，不会不在宿舍吧？”心里正犯疑着，门口忽然闪出一个婀娜的身影。瓜子型脸，齐耳的刘海盖住耳边，灯光下泛出一张象牙色的脸，外穿一件粉绿色线衣。“对不起，原亮，我刚才找 找不着，让你久等了。”话虽这么说，语气却十分冰冷。
“找信干吗？吴新，我……”原亮正要说下去，忽然表情变了，一张脸由红转白，后面的话也吞了回去。
吴新手里拿着一大叠信，都是原亮以前写给她的！
“你这是干什么？我不就想找你谈谈吗？”
“不，我不去了。”
“为什么？”
“我在信中已经给你说明白了。”
“不，吴新，你信中的话有许多不成熟之处，我想给你提提意见。你听我说说好吗？别太固执了！”
“不，我不想再听你说，我现在感到很累。”
“对不起，我知道你学习很忙，可我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我不管，你愿意回来是你的事……你到底接不接信？”
“吴新，我知道你是位善良的女孩，我一直都很欣赏你，但你这样做连起码的人道主义都没有了……”
“你再不接，我可要扔在地上了。”
“不要这样，吴新，你这样做会使我产生神经错乱，违心地误解你；并且，我这次只想帮帮你，里面不含任何个人的目的……”
“拿去吧，我不喜欢你。”
“啪”，一叠信被扔在了地上，随即芳影一闪，楼前又剩下了原亮一人。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一阵风呜咽过来，把信刮向了路边。
原亮顾不得再想什么，连忙弯腰去下拾信。
都是他原来精心写给吴新的，每封信的信封上都附着他那秀气漂亮的字：
××××学院自动化9801班
吴新（收）
站起身，原亮整理了一下头发，刚才遭受一记重棒打击后的头脑又清醒过来。然而，在走到男生公寓楼拐角的瞬间，他却再也控制不住，鼻子一酸，伤心地哭了起来。他忘记了旁边有同学的来回走过，而旁边的同学也只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便又表情麻木地走开。他们习惯性地以为他是疯子。
是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与生俱来积淀的独一无二的神圣感情，在一开始使用时便遭到了无情拒绝，怎能不伤心？更何况原亮从不打算去移情令欢。
哀莫大于心死，情莫悲于无应。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受到了理想的现实主义者的冷置。
现实无情，只会阻挡无为乏力的人。原亮的心并没有死，他的未来尚存，他只是伤心。
哭了一阵，原亮慢慢回过神来。是的，哭没有用，爱情不相信眼泪，虽然眼泪可以使爱情妩媚。更何况，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大家都在庆祝元旦。
想起元旦，原亮突然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呜呼，我是另一种类的祥林嫂！”他勉强古怪地笑了笑，算是自嘲。
原亮习惯性地朝四楼走去。那儿有他两个熟悉的98级老乡：一位是徐洋，本县人，化工班，跟他一样喜欢文学，曾向他请教过诗歌，现住在405；一位是冯少坤，校学生会副 ，住在409，原亮每次住宿、用车都靠他帮忙解决。自从毕业后去北京某一大学出版社工作后，他每次回来都住在四楼。说是每次，他迄今也才回来三次，毕竟毕业才半年时间，但这次回来的结果却这么惨。
整个楼层里洋溢着一片节日的气氛，许多宿舍里张灯节彩，欢笑嬉闹声充盈着四周。今天是周五，学习了一天后，大家都想放松放松，更何况明天就是元旦，新的一年又将开始，借口也成为正当的理由。今晚同学们的活动大体分为三个方向：一部分以班级为单位，在教室里开晚会。这些同学大多是今年刚进校的新生或明年即将毕业的学生，具有纪念意义；另一部分以帮为单位，朋友姐妹们集合在一起，到外面的饭馆去聚会。当然，这是相当花钱的。但此时此刻，大家几乎无人不大方，大方得几乎无人去想父母的苦涩；还有一部分以宿舍为单位，或男或女，或男女混合，凑在一起包饺子，楼里的喧嚣尘上便是他们的快乐，他们的歌。总之，今晚学习的人很少，学校的奇人与异类很少。
原亮爬上四楼，径自地推开了405的门。里面有人大吃了一惊，原亮也吃了一惊。宿舍里的人太多，大都是徐洋班上的同学，或立或坐，男女如织，其饱和度令他始料不及。但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徐洋却不在里面。里面有些人不认识原亮，对他的贸然撞进也颇感意外。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原亮歉了歉身，准备退出。
“进来，快进来。”一位叫文虎的胖子迎向前来。除了徐洋外，他是该宿舍与原亮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说胖，其实他也不怎么胖，更确切地说是结实。平头，四方脸，外号“土豆”，最明显的特征是平常总有两根头发在额前居中。原亮挺喜欢他，文虎学习特别具有钻研精神，尤其是计算机，总爱刨根问底，虽然才上大二，但已经考取了国家英语四极和计算机二级；同时行为较为庄重，不随波逐流，也很敬重他，尊重他的才华。
“对不起，你来迟了，饺子已经完了。”文虎指了指狼藉的桌面，从里面提出仅有的半瓶酒，并拿了两个空杯子，一分为二。
“这样吧，今晚是过节，我祝福你工作顺利！”文虎举起了杯子。
“同样祝福你，祝你学习进步，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原亮知觉式地碰了碰杯，本想再说几句。他的文才大家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宿舍里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他，期待着他下面的妙语珠玑。但由于刚才的伤心犹即，思维一短路，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他慌忙地一饮而尽，脸色微微泛红。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下，你们继续玩吧。徐洋回来后告诉他，今晚我晚一点回来。”话音甫落，人已走出门外。
楼道里没有人，安装的几盏路灯只有一盏在发光，铺洒在地上，暗淡而幽黄，但原亮却以为那是唯一的情人。时隔两届，98级的学生素质已不如昔。这不，一到检查宿舍卫生的时候，大家就认真打扫，检查一过，楼道与宿舍又脏乱依旧，朽人眼睛。学校的形式主义，带来的只是学生简单地应付。而学校的大环境，又反过来被学生普遍性的苟安所渲染，片面性的形式性工作，产生的只是表面上的自欺性结果。
原亮不准备在楼道上呆下去，这里嘈杂声太大。98级的学生真开放，许多女生喜欢随意串男生宿舍，这在他们95级是少有的。当然，如果男女间保持一定的距离，庄重理智些，增加团结的气氛，这也无可厚非。但有些人却奇心可居，借此煽情骂俏，动作之甚，不堪为睹；语言之粗，不堪入耳。有些女生喝得酩酊大醉后，还十分放纵地胡言乱语，修养之差，毕现如此，真是有些大煞风景。哎，美好的事情总有弊端的暗伏，原亮也不知对此是该肯定还是否定了。他准备到其他地方走走。天气有些冷，但原亮由于家庭原因，从小学六年级便流浪在外，受够了冷，也就不以为冷了。他徘徊在图书馆附近，望着周围枯黄的草木，有些百无聊赖。不，是有情无处可依！因为他怎么也想不通，刚才那令人痛心的一幕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怎么也想不通，那么纯洁善良的吴新，怎么会如此残忍地对待他？
“我们都是内在的人，你外秀内慧，我气质在外，锦绣其内；你单纯善良，我丰富高尚。我们俩完全和谐互补，你怎么认识不了这一点？”
“我怎么能够忘记，我们曾经交谈过的话题，深刻而庄重？你怎么就已经忘记，我们曾经留下的回忆，美好而纯真？
“你对我这么狠心，为什么对其他浅薄无华的人却不乏暧昧？”
“感情与才能无关，但感情不应该只接 民，感情依附于才情会更伟大。”
“你太自信了，吴新，太溺爱自己的感觉。未来可以为我们作证，但未来不必为我们定性。健全的人生，需要不断立美逐丑。”
“你说你讲究现实，可未来的现实来自于今天世人的努力。吴新，你为什么这样无为，为什么不给自己的感觉重新定位，不超越自己？”
“一个不能认识人生契机的人，她的一生不能拥有感动。”
“可她再也不想听我说了，再也不想看我的信了，我该怎么办？”
“我当然不会选择放弃，但我只能选择痛苦。”
“善良的新啊，你为什么要这样？要知道，我怎么能够忘记你？睫毛如羽，柔光似水，还有一张薄嘴唇，说话时一张一翕，像精巧的荷花瓣，你的美，让我叹为观止。”
“让我暂时忘记你吧，暂时不是唯一的失去。”
原亮一阵自言自语后，开始往回走。前面是一个报栏，好久没看报了，他准备过去浏览一会。但他刚走了几步，又突然像记起了什么，把脚停下了。对了，烟，应该抽支烟了。一个林语堂式的烟民怎能忘情于尼古丁？
点燃了烟，原亮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继续向前走。这时，旁边有一辆自行车斜刺过来。“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你不是说你有女朋友吗？”
“我……”原亮抬起头，发现公寓办的黄晋升主任正用一双疑问的眼睛盯着他。
“她们看烟花去了，我嫌冷，不想去。好久没回母校了，也想借此在校园里溜达溜达。”原亮撒了个谎，眼睛盯着手里的烟。
“哦，是吗？给支烟，我的烟在办公室里已经被你抽完了。”
真会开玩笑，刚才不就抽了你一支？原亮心里嘀咕着，有些好笑，用左手启开了烟盒。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你爱人和孩子正等着你回去团聚呢！”
“我这就回去，不过还得到各宿舍走走，今晚过节是好事，但千万不能出乱子。外面比较冷，你还是回宿舍去暖和暖和吧。”
“好的，我看点报就回去。”
“那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一道“哧呖”的声音从身边碾过，转眼间黄主任的身影已杳。
原亮已经来到了报栏前，但不知怎么的，他看不进去，刚平静下的心情又忽然乱了起来。刚才与黄主任的偶然撞见，使他不禁想起了十几个小时前的高兴与虚惊。
原亮虽然毕业已半年了，但由于在北京上班，回学校便利，因此几乎每隔一月多，他就要回来一次。看看老师和同学纵然是理由，但说白了，还主要是看看吴新。在一个男孩的心里，心爱的女孩自然占去了大半部分，虽然原亮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这次元旦放假，他已经盼望很久了。
但回校的情况并不能令原亮满意，相反，他感觉十分气愤。因为吴新比起以前来并没有进步多少，甚至有些“堕落”了。鉴于她以前的不谙人事，尤其是与人交往缺乏原则性，对男孩采取的“平均主义”，原亮曾苦口婆心地劝说了很久，并给她例举了许多例子，讲述了“中庸”对女孩的干扰和危害性。吴新当时虽然点头称道，答应一定改正完善自己。但在原亮现在看来，进乎于谎言。可不，吴新一再强调说自己大学里不谈恋爱，决不“越雷池一步”，但物是人非事事休，吴新甚至与他那个同班老乡更接近了。今天下午，原亮就亲自看见他俩一块儿出去过。
想起吴新那个破老乡，原亮又气不打一处。倒不是情敌面前，冷眼相轻。而是原亮觉得他根本不适合吴新。锅头，黝黑的脸，牙齿极其外向，让原亮看不出半点灵气与英气。当然，以貌取人乃庸人之见，原亮自己也不英俊，但吴新的确对他不满意。原亮知道吴新对他老乡的真实感觉，也无意中听过他们的交谈，大多是生活中的无聊话语，没有什么情感上的关连与接近，虽然他们的目的不是如此。吴新的这种做法，更主要的可能是碍于情面。
如果把她老乡与原亮相比，论才华，原亮肯定技高一筹，倒不是原亮自夸和自我感觉良好，老师和同学的评价已可略见一斑。论人品，原亮也不比他差。原亮认为自己最应该值得肯定的就是他的人格。诚实，厚道，古道热肠，不奉承纨绔子弟，也不疏远寒门贫士。正气、骨气、胸怀博大，成了原亮独立坚韧的精神力量。同时，原亮认为自己和吴新的性情十分相近，能够把吴新的追求观、价值观和人生意义融合在一起，溶解是一方面，更具有实质性的结晶。结晶才是爱情的主要意义和目的。
即使从吴新父辈的角度看，用传统的“才子佳人”的眼光来看，原亮与吴新也比较相当。诚然，爱情的本质取意不是匹配，但世风日下，岁月更迭，随俗入流的爱情还是居多。
也许，吴新的举动，仅仅是因为她讲究现实的盲目。看来，在现实问题上也隐含着许多弊端，容易失去感情与生命的自由度。
其实，作为现实和永恒主义者，原亮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有牺牲决力与吴新走在一起，在找工作日益艰难的社会里，原亮并不比吴新的老乡缺少现实性。他是学校里少有的不世俗之人，来自西南，跨越地域之见爱上了吴新，有着自身修养高、思想超前、意识开阔的先决条件。
但吴新又和她老乡走在了一起，二人式的，这是事实，虽然原亮毕业前就曾目睹过。
虽然两人都表情麻木，不说一句话，相隔一段距离，彼此的眼睛朝向形成了倒“八”字，但原亮仍觉得很刺眼，帮助吴新进步的好心在瞬间泥化为个人私利。
更有老乡向他“报告”说，他曾看见他们在一起吃过饭，在雪地里玩过，甚至到本市的河畔去散过步。
原亮对此出离愤怒了。虽然，原亮可以理解她的矛盾，她的违心，但不拒绝起码是吴新无意识的感情倾斜方向和趋势。
虽然，爱是每个人都具有的权利。但一个人如果还不懂得爱的本质和含义，就纯粹凭一种盲目的激情和生理本能去接近叩入，那往往会适得其反，不仅容易褪去个人感情的最真面目，而且还会在别人心灵里注释成一种或近或远的染指，对交往的原始美好构成亵渎。
如果原亮是她老乡，他会首先想到自己有没有有实力使吴新幸福，能不能使吴新幸福，因为使对方幸福是恋爱人的基本责任和义务，是爱情自由与生命率性相结合后遥指的彼岸。但具有原亮这种想法的人很少。别说幼稚的校园恋情，就是社会中的成人相爱，具有这种感情高度的人都不多。单调的冲动，空泛的热情，虚幻的设想，在现实中已呈现出飘摇的整体性和普遍性。
现代的爱情，在许多时候已不再是两个颗纯洁无瑕的同类灵魂的质的对话，而是个人私利与物质的结盟，实际与势利的综合。它可以具有暂时的存在性，但很难具有维持的永恒性。破灭与转变是现代爱情的苍白与特色，结婚是离婚的前身。要走出这一误区，改变这一虚脱的趋势，最应该的是依靠双方的了解和理解，洞彻和发现对方的追求与精神隐病；要稳住这摇摇欲坠的爱情危楼，防止类似的重蹈，首先应从自身的心理系统磨砺开始，不要让爱的天使被被爱的镜花水月所迷惑自缚。
都是在自欺，都是在演戏，未来可以作证。吴新显然不在乎他的存在，原亮也可以去当面问她。但这是无用的，吴新的话一贯曲折性温柔，质问的结果只会产生相向而行的反面结果，只会扼杀本来存在的希望。
也许，吴新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一点，原亮比较了解她，太单纯善良。“善良是无用的别名”，是抵挡不住邀请的罪人。定力，孤独在无理性的现实之外。
毕竟吴新还小，原亮只能这样认为，只能这样安慰自己。虽然原亮只比她大两岁，但两者的思想不可相提并论，吴新更不能像他那样人生体验较多，对感情有比较成熟的认识和觉解。同时她也很固执倔强，原亮认识的企业子弟生许多都如此，来自东北一工人家庭的吴新概莫能外，这也成了原亮的一大心患。
这次到学校已是凌晨四点。坐了一夜的车，人已相当疲惫。再加上吴新当天还有课，原亮准备先在409睡一觉再说。
一觉醒来，时针指向十一点。快吃午饭了。原亮梳洗了一番，并系好了领带，在镜子面前反复照了照。
原亮并不是爱打扮的人，平时马马虎虎，衣服不太脏，头不怎么乱就行。但现在不同，毕竟工作上班了，穷酸气应洗一洗，更何况他现心里已有了位吴新。
但他的老乡徐洋和冯少坤还是埋怨他：衬衣是旧的，领带档次偏低，甚至连皮鞋还是上次他们实在看不惯，逼他买的一双！
但镜子里的人仍有些憔悴。由于平时工作量大，缺少休息，眼皮松散外延，睫毛处的土壤已呈贫瘠之态。唯一可以值得安慰的是，他的脸比以前更白了，虽然他本就不黑。
自我欣赏了一番后，原亮突然感到空气沉闷，便走向了窗台。
这时楼里传来了一阵急促响亮的脚步声，还有几条狼的歌声在缭绕。放学了，肚子饿了的人赶忙回宿舍拿饭缸，肚子里仍有余物的则慢条斯理地走。偶尔有些人为了宣泄一下心中的愤闷，便扯起喉咙高亢起来。然而，这些人的歌声通常很粗糙刺耳，音色好的人大都不喜欢在人流拥挤的地方炫耀自己，原亮就是如此。
很快，有人敲门。原亮打开门后，一个怀里抱着一堆书的人走了进来。中等身材，山羊卷发，橄榄形脸上芝麻点点。“冯少坤，你抱书回来干啥？下午不上课了？”
“不，下午还有数学课，老师讲得没水平，我准备不去了。”冯少坤微微一笑，表情很是自然。
“那你下午和晚上准备干什么？”原亮待他把书放下后，递给他一支烟，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给他点上。
“我嘛，当然很忙了，首先得忙公事。”冯少坤吸了一口烟，朝天花板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后，继续说道：
“先给团委罗书记和系主任买点礼物送去，元旦到了，理应意思意思。然后，到外面去租几盘刺激性带子，准备明天在礼堂放。你也可以去看，有我在，保证不用掏钱买票。”
原亮抽出了一支烟，对他的话不太感兴趣，但仍在听。
“至于今天晚上，那可很忙啰。我们宿舍里的人准备凑300块钱，到外面‘伯龙’酒店里去搓一顿。”
冯少坤望了望窗外，回过头来问：“今晚我不能陪你，你打算怎么过？”
“我？不知道。我得先去找王茹，再看看她的意见。”
王茹是吴新的二姐，现在女生宿舍也喜欢按年龄排行。更确切地说，是原亮的红娘，他们原来在文学社就相识了。但他们关系的密切，却是因为吴新的出现而开始的，爱情的力量真神奇。而且原亮每次回来都几乎要先找她，商量一番后再去找吴新。王茹本很欣赏原亮的为人和才华，月下酬劳也在情理之中。她，当然指的是吴新。
“吴新，你一天就知道吴新，一个自动化班的小女子竟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王茹？”王茹现在是系宣传部长，跟原亮一样，是文学健将，校园名人，冯少坤早就认识4了。
“下午睡过午觉后吧，昨晚我坐了一夜的车，想等养足了精神后再说。”
“那好，我去叫叫徐洋，咱们马上吃饭。”
两人走出了门，405就在隔壁的隔壁。
徐洋是位留着“郭富城”式中分头型的帅小伙，娃娃圆脸，两颊的肌肉微微隆起，穿着一件麻灰色西装，西服一直长到了大腿中部。他此时正在对着镜子在刮胡子，手里的小电动机“嗡嗡”地响个不停，看见原亮后，他立即把身子转了过来，“上哪儿去吃？你回来，我们又要犒劳了！”
“是吗，没那么严重吧？我看你们平时生活得都比我好，花父母的钱，比花自己的钱还潇洒。”原亮说着，亮了亮烟盒：“抽不抽烟？”
“烟，什么烟？”徐洋迟疑了一下，“‘石林’，还勉强可以，如果是你上次的‘龙泉’，我就不抽了。”他从盒里抽出了一支。“我虽然很不爱抽烟，但如果不抽，那就不给你兄弟面子了。”
“哦？”原亮笑起来，声音中不由充满了苦涩，“没想到我还有这么大的面子，要知道，这可是‘无烟校园’，学校的楼前都挂有这个牌子。”
“去它妈的，现在谁管那么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更何况领导、老师们还带头抽呢？”徐洋用手整理了下衣服，放下剔胡刀：“走吧，我的肚子也饿了。”
学校食堂就在男生公寓楼的南侧。共有三层，每层的饭菜质量不一样，按等级划分。一楼最差，多是一些馒头、烧饼、粥类的面食及白菜、土豆类的素菜，里面几乎没有油，是家庭贫寒、没谈恋爱的女生或是个别生活朴素的人经常光顾的地方。二楼稍好，有电视，有热炒荤菜、凉菜，早上也有蛋糕、鸡蛋和牛奶。家境稍好而又“独身”的爱在这里吃饭。三楼最热闹，除了兼有二楼的功能外，还可以先点菜后再热炒，可以随便买饮料和酒喝，营业时间也最长，晚上一般十一点才熄火。谈恋爱的情侣们、同学小聚会时最爱在这里对坐，因为这里可以随便嘤嘤私语或肆意碰杯，无人干涉和管理。虽然他们有的本身囊中羞涩，但花钱撑面子在学校里已成了一股强劲之风。当然，也有一些自以为“小康”的人经常到这里买帐，但由于无人相陪，与其他人相比之下，显得形影相吊，茕茕孑立，凄凉倍之。
原亮三人直接上了三楼。虽说这里消费比下面高，但相对校外又毕竟低一些。在这里请老乡吃饭，人情上说得过去，既实惠，又便宜。至于味道欠佳，那只好委屈一下了。原亮点了一个回锅肉、一份辣子鸡，还要了一道酸菜鱼。“喝什么酒？”原亮问，喝啤酒显然太冷，但喝白酒他又感到为难。因为他的酒量虽不低，但他不习惯于喝白酒。
“酒？”冯少坤感到有些意外，“不用了，今晚还有一场大战呢？”
他说的大战，显然是指酒桌逐鹿了。
三人选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来。菜上得很慢，但他们无话。
一席间无甚有层次意义的话。原亮只顾得想下午的安排。
下午三点，原亮来到了女生宿舍楼前。这幢楼共有六层，由于长时间地风雨漂磨，外面的青砖已开始渐渐发白。在楼层中间，挂着六块显眼的木牌，上面用朱红的六个正楷写着：“校园文明使者”。冬天到了，门口还挂了两块厚而沉的布条，以阻挡外面的风。原亮微一打量，见侧面走过来两位女生，便马上奔了过去，用一种急切的语气请她叫了人。
随即，一位女生从门口出来。黄色羊毛衫，没穿外套，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右手悬空，走路时一迈一踮，圆脸上白而泛粗，几道浅纹透出几份生活的沧桑。有经验的人一眼就可看出她来自西北。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笑容绽开，像是看到了久违的朋友。
“凌晨四点，可累死我了。”原亮一只手触到了打火机，想了想，突然停住了。
“最近学习忙吗？吴新呢？”
“可忙死了，微机、C语言、高数，还有选修科，样样考试都迫在眉睫。”
王茹把眼皮向上翻了翻，继续道：“吴新上自习去了。”
“你把这封信交给吴信吧，晚上我想找她聚聚。”原亮从西装上衣口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交给了王茹。
“今晚？我们宿舍要包饺子，吴新也不一定会来。你知道的，她现在对你的态度。”王茹嘴里一边说，一边急急地打开了信。她对原亮的信特别有兴趣，不仅仅是因为里面的内容，还有文才。
“不管。如果她不来，如果你们宿舍包饺子，到时就给我留一份，今晚我就不另吃饭了。”原亮有点心烦，想到了吴新的玉人冷面。
“行，今晚我们一定多包一点。”王茹忽然高兴起来，没注意到原亮的表情。
“那我先过去了，五点钟后再来问结果。”
五点钟，原亮准时又来到女生楼前。但王茹告诉他，吴新回来后根本没有看他的信，更不会与他去吃饭。
简直是晴天霹雳！原亮的头一下懵了。虽然他也曾想到有这种结果。
“吴新现在哪儿去了？”原亮怒气匆匆地，只觉有一股热流在往脑门上冒。
“不知道，刚才又出去了，可能一会就会回来。”王茹有些同情，但又无可奈何，毕竟她不是吴新。
四周一片安静，原亮在口袋里摸烟。
“我先上去了，大家还等着我和面呢！”
王茹走了，原亮心事重重地向校园东边走去。那儿有一株大杨柳，也是出校时必经的捷路。他要在这里等着吴新回宿舍。
但半个小时过去了，天已微黑，他等的人还不来。
原亮直起身，蹲久了，腰有点酸。他捏了捏腰，正准备去旁边的商店买点东西，忽然，瞳孔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吴新！此时从南边食堂边冒了出来。但原亮并没有欣奋地喊她，因为吴新身边还有一个男生跟着——她的同班老乡。
他们以速率几乎相同的步子朝女生宿舍楼走去。距离不远不近，但不知怎么，他们俩并不搭话，仿佛他们已经把话说完了一样。男的神情严肃，使本来就黝黑的脸更添了几份老气。女的则低着头往前走，旁若无人，似“汝有所忆”。偶尔，她也朝柳树边望一眼，但很快又把头偏了过去。不知为什么，也不知道她看见原亮没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她看见了，脸也不会发红。现在再单纯的女孩，脸皮都有一定的厚度。当然，这也说明了原亮在吴新心中地位的低微。哎，可怜的亮！
原亮并没有冲动地跑过去。他知道吴新有种小姐脾气，这样只会使场面更加尴尬，只会起反作用。他也想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些什么。但是很失望，到了女生楼前后，他们连个招呼都没有打，便各自分头散去。
原亮感到有些意外，心里也获得了一丝安慰。他隔了五分钟，估计吴新已经在宿舍里了，这才走到女生楼门口，托一位女生叫了人。
这次很快，不到一分钟，吴新便下楼来。
“今晚我想找你谈谈。”原亮开门见山，一点弯子都不绕，具体谈什么，他现在脑子也糊涂。
“我在包饺子。”吴新似乎早有预料，语调很冷。
“今晚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原亮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我们宿舍里的人叫你上去。”吴新眨了眨眼睛，小嘴唇来回蠕动，声音很小。
“我等你好久了，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原亮没听清楚吴新的话，仍在重复他的调子。
“我们宿舍的人请你上去！”吴新火了，嗓门提高了许多，失去了往日的娇脆欲滴。
“请我上去？”这次原亮听清了，但颇感意外，“不是女生宿舍不让男生进吗？”
“谁知道呢？今晚应该允许吧，大家都在过节。”吴新一说完，便扭头往门里走，原亮连忙跟了上去。
果然，没人阻拦，或许是值班人根本没看见。
三脚两步上了二楼。到了206门口，原亮迟疑了一下，“还是你先进吧。”
“哎！”吴新轻叹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原亮。
二
进了屋，原亮一眼看见，宿舍的一角有五位女生正挤在一张桌上忙碌。除了他熟悉的王茹外，还有老大曹丽花，披肩长发，平而宽的额上条纹多生，让人感觉她是一个饱受生活苦难的人；来自青海的万英，习惯的高跟鞋，头发后盘高耸，平时说话夹声夹气；以及她们宿舍里的另外两人。这都是他爱屋及乌而认识她们的。吴新是她们宿舍里最小的一个。当然，由于原亮以前经常去她们教室找吴新，再加上女生特有的敏感和他原来在校的知名度，原亮早已成为她们自动化班众所周知、饭后闲谈的一个人物了。
吴新进屋后，没跟原亮说一句话，便把他搁在了一边，自己挤到了靠窗的一隅，使本来就拥挤的桌边的人数更加饱和。
“说吧，你能干些什么？和面、揉皮，还是包饺子？”曹丽花首先发话了，真不愧是一室的老大。
“我？”原亮摸了摸脑后，“什么都不会干，但是会吃。”
“扑哧。”有人笑了。
这显然是一句谎话。虽然原亮来自四川，在家时很少吃过饺子，包饺子的技术还有些欠缺，但起码和面、揉皮还是会的。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他不愿挤进去罢了。一张小桌上，本来就已经围了六人，他再挤进去只会显得碍手碍脚。更何况，他现在神思恍惚，眼光只在吴新一人身上。
但吴新却只顾低头忙手中的活，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她当然清楚原亮心中都了装什么，他们两人之间再也透明不过了。
“既然这样，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坐吧，吃饺子还早着呢！”
这时王茹抬起头，微笑地向他努了努嘴，算是招呼了他。
原亮在门口选了个床位坐下来，百无聊赖。旁边放有一叠散碎的A4纸，他顺手抓了几张，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都是文学方面的，如杜甫的《登高》、李白的《将进酒》、苏轼的《水调歌头》等。“可能是上文学欣赏做的笔记吧。”原亮心里想到。
六姐妹一边包饺子，一边唧唧喳喳地说过不停，谈的都是一些无聊的生活小事。吴新偶尔也插一句，但声音很低，好象故意不让原亮听见似的。原亮觉得他是屋里多余的一人。
二十分钟过去了，她们还没把饺子包完。看来，今晚真要让人大吃一顿了。
忽然，原亮记起了什么，“王茹，录音机，你把录音机拿出来，我好久没听歌了。”
206宿舍里没有大一点的录音机，原亮指的是他大二时自己买的那个。毕业时原亮没把它带走，一来麻烦，二来觉得留给吴新有用：她可以用来学习英语，也可在学习累了时听听音乐。宿舍里有插座，用公家的电既省钱，效果又好。可固执的吴新却不领情，矢口不要，她对原亮没有爱的感觉。无奈之下，原亮只好留给了王茹。王茹当然愿意接下。
王茹把录音机拿了出来。“瞧，只有一盘磁带了。你留给我的其余几盘都被别人借走了，时间一长，别人不还，我也记不清了。”
插上电源后，原亮坐下。随即歌声响了起来，这是他非常熟悉的潘美辰的老歌：
“我曾用心地来爱着你，为何不见你对我用真情？无数次在梦中与你相遇，惊醒之后，你到底在哪里……”
歌声婉转凄切，原亮一边听着，一边望着不远处的吴新，望着灯光下吴新的小嘴唇艳若桃花，脑里思绪翩翩。
曾经的相遇，恍如云烟，积生一桩思念在心田；久违的人，遥在眼前，天涯临美，平生几份眷恋。
但吴新并不喜欢他，并没有改变原始的想法。虽然，原亮欣赏她的美丽，欣赏她与众不同的气质，也认为自己和她在一起妙如天之比翼，牢如地之连理，缘分所助，偶然天成，能快乐幸福。但吴新并没全面放开自己。她有时连自己都不相信，做一些令原亮很伤心的事。
“如果我的初恋就是最后的绝恋，该多好！可吴新……”原亮不敢去想彻底失去吴新的日子是多么痛苦，更不敢去想吴新成为别人妻子后自己该怎么过，他的执著和理想主义是他最大的心理障碍和伤害。
“你总是如此如此地冷漠，我却是多么多么地寂寞。时隔多年，你我各分东西，我会永远把你留在生命里。”原亮再也听不下去了，他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滚了出来。
喜欢在悲伤的音乐里涅盘自己，喜欢在音乐的境界里种植自己的才情，延续自己的想象力，原亮的多愁善感与别人不同，他感情上的痛苦是未来事业的成功。在现代社会里，爱情通常会远远地去欣赏才情，而一当才情走进，却容易遭到摒弃和冷漠。爱情可以伟大，但更可以卑微，因为它容易局限在个人的小圈子内。
原亮心如浪潮渲涌，实在有些控制不住，便把手伸向了烟盒。他知道，在女生宿舍抽烟是很不礼貌的，吴新更会因此而看不起他。但他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他平时就不注意芝麻小节。
吸了两口，他索性斜倒在床上，继续让思絮游走。
六姐妹只微微看了他一眼，没有注意到他的心念和抽烟，继续忙她们的活。
五分钟过后，磁带唱完了，原亮的心理活动也戛然而止。
随即饺子包得差不多了，桌上还剩下一少星肉馅和面皮。她们小心地饺子盛在一个木板上，由曹丽花、吴新等四人抬了出去。她们要抬到食堂三楼去煮。
王茹和万英留在屋里。 原亮便跟王茹聊了起来，旁边的万英也偶尔过来插话。
半个小时过去了，饺子她们还没端回来。
“你的《纪念闻一多》不错，写得很得心应手。”王茹跟他谈起了诗歌。
“是吗？我觉得算不上得意之作。”原亮突然顿了顿，想起了什么。
对了，他给吴新和王茹带回了一本《中国文化名人自画像》。刚买来不久，本想自己好好看的，但鉴于吴新的人文修养还不高，便决定忍痛割爱，先借给她们看。同时，他也知道吴新多半是不会看的，她虽然有这个缺陷，但对人文并不感兴趣，她只爱学习她容易学得会的东西，喜欢“知难而退”。这个鬼丫头简直令他无可奈何。至于王茹，她倒兴趣很浓。
那本书还放在405徐洋那儿，原亮决定现在就下楼去拿。“吴新回来了你告诉她，我下去拿本书后就来。”
很快，他便冲上了男生宿舍楼，拿了书后，又往女生楼前走。
但不幸的是，这次他在进门时却被公寓办正在值班的妇女拦住了。无论他说了多少好话、费了多少口舌都无济于事。她说，这是他们在例行公事。无奈，原亮只好暂时退出了门口。
但那老妇女却一双眼睛圆睁，在值班室内始终专注地盯着每一个上楼的人，令他无机可乘。
无可奈何之下，原亮见那老妇女仍然不肯放松，实在找不到突破口，便只好托人叫了吴新。
吴新很快下来，“你怎么不上去，我们已经在吃饺子了？”她奇怪地问。
“我已经上不去了，你看，那妇女在门口守着呢！”
“我看不是呀！”吴新回头看了看值班室，突然悄声对原亮说：“快，她正背对着接电话，你快趁机上去。”
来不及多想，于是原亮马上用轻而快的步子踮了进去。
还好，上了二楼拐角，后面还没有想起那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喊声。原亮禁不住长长吁了口气。
但吴新却在后面慢慢地走，看到原亮的狼狈象，忍不住“哧”地笑了。
进了屋，大家果然已经开吃了。原亮见状，便马上加入了其中。吴新随即也跟了过来。
气氛已比刚才热烈了许多。大家在一边吃的同时，都纷纷与原亮拉话。但吴新还是与包饺子的情形一样，她只和她的姐妹们搭话，而置原亮于一边而不顾。原亮肚子饿了，便使劲吃了几个。
饺子里肉太多，原亮吃得还不到十个，便感到发腻了。大家随后也放下了筷子，感觉吃得差不多了，但桌上还剩下许多。
曹丽花数了数，发现还剩下二十一个。她征求了下大家的意见后，正待把饺子平均分配下去，忽然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她连忙跑了过去。
是值班室的那个妇女！原亮做梦也没想到！他下意识地把身子向后挪了挪，企图让站起身的万英挡住他。但这没有用，那老妇女一进来就看见了他。
“是你，果然是你，”妇女看见原亮后，马上嚷了起来，用一双干枯的手指着他，得意、激动、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我还怀疑是我眼睛看花了，原来你趁我接电话的时候跑了上来，我从六楼查到二楼，才把你查出来，你跟我走吧……”
原亮被毫不客气而又十分狼狈地“请”进了值班室。
“喂，黄主任吗？我们这儿有一位98级的男生在女生宿舍。开始我们阻拦了几次，结果他硬是不听，自己溜了上去。现在被我们查了出来，你过来解决一下。对，马上就过来。”
大约过了五分钟，原亮被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领进了他的办公室。瘦高个子，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大概由于天冷的缘故，把衣领竖了起来。他就是妇女刚才嘴里所说的黄主任，但原亮在校时并不认识他。
“说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
原亮于是把事情的前后重复了一遍。
“这不是理由，你知道，××大学里几乎不会出现这类的情况。”黄主任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平和。
“我知道这样做有些不对，可……”原亮还想解释，想了想，没必要。
黄主任摇了摇头：“你回来是为了看你的朋友？”
“嗯……算是吧。”原亮脸有些发红，“朋友”当然指的是女朋友，但实际上吴新在很长时间内对他都很冷漠，以前也没亲密过，他更多的是一厢情愿。
“你是怎么进××大学出版社的？有人介绍？”黄主任沉吟片刻，忽然改变了话题，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自己点上，思索了一下后，又甩给原亮一支。
“看样子，你也抽烟吧。”
原亮点了点头，接过来点上，他感觉今晚大概不会有事了。
“不，是我去人才市场找的。”
“没有经过什么关口吗？”
“有，两道呢！先笔试，再口试。”原亮精神一放松，便黄河之水，滔滔不绝起来，讲的都是他找工作时的曲折、艰难与苦涩，并顺便提了提自己的特长和进××大学的见闻与感受。
“不简单，为你的成功我感到兴奋。”黄主任听得兴起，使劲拍了下桌子。但忽然，他把眼光停在了原亮的上身。
“你里面的衬衣该换新的了，领带质量也不好。工作了，穿戴要符合自己的身份。”
“我也这样想过，唉，虽然每月花钱也不少，但几乎都用在了买书和请人吃饭上，我在穿着上不大讲究。”
“那不行，你不仅代表了你个人，更代表了我们学校。你是我校在你们单位干得出色的唯一学生。”黄主任突然严肃起来。
原亮苦笑了一下，对他的话不以为然，甚至觉得有些难听。
“就这样吧。”黄主任看了看表，站起身，“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这……那谢谢您了，很抱歉，打扰了您。”原亮站起来，伸出一支手。
“好好干，我欢迎你再回学校来。”黄主任紧紧地握着原亮的手，眼里放出了希望的光茫。
三
该上楼睡觉了，原亮从记忆中醒来，发现校园里人烟稀少，学生宿舍楼已经关灯了。
远处爆起数十支烟竹，如天女散花般流光溢彩，亮丽夺目，把天空染的一片斑斓。但原亮却没心思去欣赏。祝福声渐远，这人工彩虹的寿命更短，虽然许多人都把新一年的希望表现在这稍纵即逝的光环上。
原亮推开409的门，发现里面点了两支蜡烛。借着幽黄的烛光，他看见窗户边的桌子旁围了八个人，除了409原有的六人外，另外两人他都不认识。他们在喝酒，个个脸色酡红如关公，屋子里酒气熏天。
“刚从‘伯龙’酒店回来，热系的两位兄弟说他们还没喝够，让我们再陪几杯，所以……”冯少坤带着醉意过来说，“你先上我的床睡吧。”
“这位兄弟，你要不要来两杯？”一位穿着麻布休闲服、油头粉脸的人向他举起了杯子，身体摇摇晃晃，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倒的感觉，他大概就是冯少坤所说的“热系兄弟”之一。
“不，我已经喝过了。”原亮心里十分厌恶，却不好发作。
“那你就随便选个床睡吧，”那人指手划脚，好象他就是这个宿舍的主人一样。
原亮上了冯少坤的床，但怎么也睡不着。他们的闹声太大了。
“我说兄弟，咱们经常在一起，关系这么好，但从来还没一起排过行。我建议，大家先推举过老大好不好？”
一屋子就他的声音最大，原亮听出来了，就是刚才要自己喝酒的那个人。
“行。”八个人欢呼起来，有人在鼓掌。
“选谁呢？李建，你在我们当中最精灵，你先说吧。”有人提议，原来那人叫李建。
“好，既——然兄弟们看得起我，那——我就直说了。我推举张国逊为老大，大家看怎么样？”李建说话一快一慢，像是有点结舌。
“好，我们没意见。”
“那老二呢？”
没有人回答，大家似乎都在想。
“既然老大——出来了，那就由老大直接指定好了，我们应给老大充分的权利。”仍然是李建的声音。
“有道理。”有人拍了拍别人的肩膀。
“既然这样，我就指定了。冯少坤为老二，他是学生会副 ；谢波为老三，他是系组织部长，……，李建为老八。大家有什么意见吗？”张国逊的声音甚是粗糙。
“没有，你老大的意思谁违抗？排行排完了，你——还是定个规矩吧。”仍然是李建的声音。
“好，我说，既然大家推我为老大，我就得以身作则，作出老大的样子。大家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一定尽力，在所不辞。另外，大家要紧密团结，互相帮忙通气。老二，你经常不回宿舍，在外忙这忙那，冷落我们兄弟，希望你以后注意；老四，你不爱说话，老爱向我们隐藏秘密，希望你以后改正；老五，既然你成为了我们的兄弟，就不要像以前那样成天跟着华妹斯磨，晚上早点回来；老六，你太讲究清洁，经常埋怨我们值日的分数低，实在有些难为兄弟，男人嘛，不臭怎么行？……”
凌晨两点了，409原宿舍的人都开始静下来休息，原亮还是睡不着。他入睡极需要安静的环境，但李建还在跟他热系的那位兄弟“谈心”。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吝啬？知道吗？我爸原来是我们局的科长，由于受小人陷害，以‘有贪污嫌疑’的罪名被新来的局长给撤了，现在成了普通职工，一月工作才——500块钱。妈的，现在当官的有几个不贪污？我爸当了五年科长才贪了十来万……”
“我知道你的难处。”
“我现在每月向家里要600块钱生活费，许——多都是撒谎骗来的。下个月我们两兄弟一块儿用，我投400，你投400，我有时用钱手大，希望你不要见怪。”
“我知道你的苦处，可我出身于农民家庭，老爸每月只给我寄300，有的还是临时借来的。”
“你他妈不要来这个好吗？我这人从来都不讲意气，但很讲情——义。”
“这好象差不多吧。”
“不一样，比如说我经常打骂我弟弟，但对你却不能。我们是外来的兄弟，我尊敬你，你说想怎样就怎样。你错了，我也——跟着你错。”
“这样恐怕不好吧。”
“这样怎么不好？这样才能体现出我对你的忠心，体现出我服你。还有，我虽然喜欢精化班的小霞，但既然咱们成了兄弟，那我就只好舍女人而——选兄弟，不去追她了。”
“小霞，不是听说她才17岁吗？”
“你懂过屁，越小越单纯的越好骗。还有，听说她家挺富裕，骗点钱来用用岂不更好？至于毕业嘛，玩够了就各走各，这才算得上聪明的男人。但我现在是不能了。不过——听冯少坤说，他床上睡的那个95级老乡很有才华，感情上却十分可怜，我看男人还是放荡一点好。”
“你说得有一定道理。”
原亮忽然翻了一下身，感觉睡意减少了许多。
“对了，今晚过元旦，大家还没有说祝福话。我这人最喜欢听别人说祝福话，听起来感觉特别开心。其他人睡了，就不用了。你对我说吧，说祝——福我的话。”
“我……愿你学习进步。”
“说祝福我的话。”
“希望咱们永远是兄弟。”
“哎，你这人……”
大约四点的时候，宿舍里终于静下来，原亮这才昏昏噩噩地睡去。
第二天上午十点，原亮吃完饭后想起应该出去买些东西。元旦了，应给与自己感情比较深厚的老师送点礼物。在原亮的心目中，这样的老师一共有三位：一位是范光明，这是他平生的知己，曾经给他上过离散数学课。结识不久，但两人的性情却十分相近，惺惺相惜。范光明老师极有才华，在清华曾经读过硕士研究生，同时也是一位集邮专家，自己设计的邮票曾获得国家镀金奖；另一位是杜雅玲，带过原亮的毕业设计，现在在给吴新班上C语言课，对原亮很好，原亮以前每次回来都要去看她；还有一位是陈自强老师，校报主编，曾给原亮指导过散文和新闻写作，对原亮的文学发展给予过许多帮助。当然，他还得给吴新买点东西，虽然吴新现在对他很绝情，即使她会不要。
想到这，原亮便去冯少坤那儿要来了自行车。
学校外面的裕华市场位于市区中央，也是本市最大的一个超市，那里顾客拥挤，卖声沸天，品类数目也比较繁多。有水果、服装、字画、书刊、礼品等之类的东西，摆放得鳞次栉比、琳琅满目。原亮骑着车绕了两圈后，觉得“乱花渐欲迷人眼”，有点拿不定主意，于是便来到一个小摊位前，选了三个非常精致的木制工艺品，上面分别镶有帆船、飞马和金龙。礼物虽轻，但送给老师，起码代表了吉祥祝福之意。
在刚准备离开之时，他又转身回来，卖了个布料娃娃。这是送给吴新的，他差点忘记了。这布娃娃很好看，是个女孩，灵巧的鼻子，梳着两绺黄色的长辫子，还可以唱歌。原亮禁不住吻了它的一下，算是在传递对另一个人的感情。
下午三点，原亮决定给老师送礼品去。首先是杜雅玲老师，她的家最近，在女生公寓后面的九号楼，走路五分钟就到了。原亮上了最北边的四单元，敲响了402房门。
很快，有人过来开门。“原亮，是你来了，快进来。”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女热情地招呼他。圆圆的脸，穿着一件厚厚的蓝袄，戴着一副白色眼镜，卷发一直覆盖到脑后，嘴唇微微上翘。这就是他的杜雅玲老师。
“这几天都干些什么？”杜老师刚等他在沙发上坐下，便问。
“没干什么，挺无聊，和吴新狠狠吵了一架……”原亮本还往下说，突然又停住了。杜老师不是他倾诉苦情的对象，虽然她对自己很关心。
“不会吧？”杜老师哈哈笑起来，她对原亮与吴新的关系十分清楚，但没有照顾原亮的情绪。“我看你们不是挺合得来吗？”
“哎！怎么说呢？她还小，我跟她说话太费劲。”
“你呀，太着急！”杜老师从旁边拿起未织完的毛衣，一边摇着铅针，一边继续说，话语里充满了关怀和爱意。
“人家还在读书，你就要求别人去考虑以后的事。她不是你，有那么高的情感修养，她这个年龄还很难具有远见性。”
“不小了，四五年就该结婚了。”杜老师的话显然安慰不了原亮。
“还早哩。况且，现在的女孩多习惯停留于现在，才不爱像你那样老考虑以后的事。”杜老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放下手中的毛衣，给原亮倒了杯茶。
“别说考虑十年以后怎样，她们现在有时连路都不看，头都不会回一下，甚至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了，现在只顾赶路。”
原亮笑了笑，杜老师的话有道理，也是对他远见的一种肯定。
“可吴新太固执，太相信她的感觉，我看到她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真想早点走。”
“刚开始嘛，是这样，你应该给她多留一点时间，互相多了解了解。她可能受以前的家庭影响太深，有点脾气。”
原亮没有往下说，吴新昨晚的话已相当绝情，要想再她找了解谈话可没那么容易。但他不能把这些都告诉给杜老师，毕竟她还要给吴新上课，万一她跟吴新讲起此事，场面一定很尴尬。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沉默了片刻后，杜老师又问。
“明天中午。”原亮看了看墙上的闹钟，这才意识到该走了，“时间不早，我准备走了，晚上我还要请她们吃饭，别人也还要请我吃饭。”他把礼物递给了杜老师。“她们”指的是吴新和王茹，但这次吴新不一定会来了；“别人”指冯少坤和徐洋，他们在中午就把计划告诉给原亮了。
“哎呀，来了也不多坐一会，瞧，茶都没喝一口。”杜老师放下手中的针活，一边接过东西，一边打开了门。
到了楼道口，她又跟出来，对原亮详细耐心地叮嘱了一番。
原亮从杜雅玲老师家出来，然后向范光明老师家走去。由于个人需要，范老师这学期一开始就没给学校上课。他现在在清华学习多媒体，准备自己以后搞点外水。学校的一点工资已满足不了他，况且由于学校制度不合理，“跳梁小丑”居多，像他这样虽然有才但个性强、不肯圆熟一点、随波逐流的人，早已被排挤在外，壮志难酬。出去走走，也可以疏散一下自己的心情。清华是他原来学习过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他去清华可以一举两得。原亮一有空也去看他，知己在一起，自然很投机高兴。
但今天早上原亮给范老师家打电话时，他的爱人王勤告诉原亮：范老师没回来，他在清华过元旦。
真扫兴，原亮又少了个倾诉对象。他现在多希望有人安慰他，而能做到这一点的，范老师无疑是这些少数人中的之一。
原亮把礼物交给了王勤老师，转身就走。范老师不在家，他说的话王勤对不上。更有不便的时候，他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地抽烟。
陈自强老师家原亮不准备去了，天色已暗了下来，他准备让王茹以后转交给她，反正她经常去校报编辑部。
四点多了，该叫王茹她们吃饭了，晚上他还会被人请，他已答应冯少坤六点半准时到。
王茹一个人下楼来，不用问，吴新是拒绝了。是的，昨晚吴新已向他宣布他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了，她要是来了才是怪事。原亮不过是在幻想，幻想吴新一天之内就能回心转意。
原亮感觉很凄凉，不知道说什么好。“到哪儿去吃？”王茹先发话了。
“去外面看看吧。”在女生面前，原亮通常很大方，而且外面饭馆有单间，环境比较安静，利于谈心。
出了校门，原亮跟着王茹进了附近的“伟伟”饺子馆，这是他以前经常光顾的地方。
接着，一位小姐把他们引进了一个单间，把菜谱递给了原亮。
原亮接过菜谱翻了起来，此时，旁边的屋内正在放录音机。
“我一言难尽，忍不住伤心，衡量不出爱或不爱之间的距离，你说你的心，不再温柔如昔，从哪里开始，从哪里失去……”
原亮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掏空了似的，止不住地痛，连忙趴在桌子上，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泪水在眼眶里急剧地打转，只差点没哭出声来。
他太善感了，尤其是在悲伤弦律的渲染撺掇下，更容易触景生情，撩起胸口潜伏的块块伤疤。
以前都是三人，吴新都在旁边，即使她心里不大愿意，但毕竟来了，来了就好。
但现在，却只有王茹一人坐在对面，对原亮突来的变化一筹莫展。
小姐见状，把菜谱甩在了桌子上，纳闷地离开了。
大约过了两分钟，原亮开始清醒过来，意识到刚才失态了。他悄悄地抹了抹眼泪，抬起头，发现王茹还没点菜。
原亮一把夺过菜谱，顺便点了几个菜。“小姐，来点茶水。”他抽出了一支烟，准备点上。此时，唯抽烟可以帮他定定神了。
“吴新病了。”王茹一边说，一边给原亮倒茶。
“什么？”原亮大吃了一惊。
“吴新今天差点住院，早上她一直咳嗽，吐了口痰，发现里面有血。”
“怎么会这样？昨天不好好的吗？”原亮着急起来，事到如今，他还深深地关心着吴新。
“她说是被你气成的，昨晚她十分生气，说你以“误解”来威胁她，决定以后再也不见你了。”
原亮只觉头上“嗡”地一声，像是遭到了一计棍棒的重击，刚理好的思绪又紊乱起来。
“现在怎样？”他迫不及待地问。
“好了，吃了几片药就好多了，下午已经可以看书。”王茹轻描淡写地说，“她很坚强，一般的事阻拦不了她。”
“我对不起她，你知道，我一直对她都小心，胜过爱惜自己的生命。昨晚也是气急了，才说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
“我觉得你应该放手。”
“放手？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原亮使劲地摇头，“这样不是暂时的失去，而是永远的失去，永远永远。”
“可她并不爱你。我也试着劝过她，劝她给你留点时间，她也承认你很优秀，但对你却根本没这种感觉。”
“感觉？她就凭着她那原始幼稚的感觉，却从来不想想，她的感觉对不对，不对我的行为和心灵重新注视。”
“你说得也是，可她就这样固执。其实，我们宿舍的人都不了解她。”
“不会吧，一起朝夕相处？其实，我倒了解她，她爱隐瞒自己的想法，女孩子都喜欢这样。”原亮喝了口茶，继续说，“她只是太固执自信了。”
“你也太固执自信了，你们是一对冤家。”王茹语气加重起来。
“不，我自信，但绝不固执。知道吗？我之所以忍受着这一切痛苦，是因为我觉得我和她性情比较相近，价值观和追求观的方向相同，人生意义比较一致，虽然在形式和内容上各有所异。”
“理由充分吗？”
“当然充分，我与她最初相识时就被感动了。她在运动会上不去采访男生，而我不去奉承那些获得冠军的女生，我们的原则如此类似。还有，她受过良好的家教，有独特的涵养和气质……”
“但她有气质，却无个性，原则也不强，对谁都比较好。她太善良，是一个平面型的人。”
“哎，这也是我始料不及的！但她具有很还好的可塑性，只是没有全面打开自己，自己太无为。”
“可她就这么固执，这么中庸，甚至明知这样不对也要坚持下去，你对她无可奈何，只能拥有痛苦。”
“我……”
菜上来了，原亮和王茹动起了筷子。
“你应该给自己留点退路。”王茹吃了口菜，继续说。
“不，我不会，这样我对不起吴新。”原亮把烟头踩灭在地上，“我愿以生命的枯萎为代价，等她，除非异变，永不褪色。”
“你的话我都感动了，我都想哭。”
原亮突然沉默起来。
“吴新在毁灭我，也在毁灭她自己。”原亮停了一阵，突然又说。“她在信中说她绝不在大学里接受任何一位男生的感情；说我对她的帮助有目的，她在隐瞒我，更错释了人类的共性，抹杀了交往的美好一面。”
“你的心灵我理解，喜欢以发现别人缺点、帮助他人进步为己愿。在追求真诚执著的同时，更容易被博爱和高尚所覆盖。这种动力来自你自身特有的良心和责任，一般人不具有。你在失掉自己的同时，也在更高层面塑造和找回了自己。”
“可她现在躲我，说什么我还会遇到更优秀的人，令我真伤心。”
“可能是真的。”
“不，我是性情中人，懂得使用自己神圣的感情。感情有时不需要层次，不需要与‘优秀’一词交接，只需要融洽。一个不懂得珍惜和保护契机的人，他的感情要么幼稚单一，要么荒淫浮滥。
“但她现在只想‘三点一线’的学习，不知道你所拥有的就是她所缺乏的东西。”
“她学习是比较勤奋，这一点无可厚非，我也十分欣赏，但她的学习方式是呈群体性的，缺乏灵活、主动和自我寻求，感情上也是如此。”
“有人说，拥有自己的爱情是一种幸福，失去也是一种幸福，你就属于后者。”
“不，这只是无奈的安慰罢了。我要的是现实，爱情在现实中生存才叫幸福；否则，那只是失落、孤立与痛苦。”
“那……但愿你能有转机。”王茹放下了筷子，“你以后怎么办？”
“以后，只有跟时间共枕，回忆以前那一个个肥皂似的梦。确切地说，像失去水的鱼，在沙漠里窒息，但不会死去，因为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绿洲。”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
从饭馆出来，原亮想到应该去老乡那儿，冯少坤们可能已等得不耐烦了。于是便把请求吴新原谅的事转付给了王茹，王茹用心认真记下。
之后，原亮径自朝北教学楼后面的公寓走去。那是一栋刚修建好不久的公寓，占地面积不大，房间也不多，只有两层，斜坐在西北角，专门用来解决未婚的年轻老师的住宿问题。由于冯少坤和那里的一位老师的关系很是密切，因此他和徐洋把吃饭的地方定在了那里。
一路上走得很快，在快要楼前的时候，原亮忽然感到头上飘落下了什么。他抬起头，发现已经下雪了。
四
第二天早上醒来，原亮眼里滚满了泪水，他想起今天中午就要离开吴新了。
吃过早饭，原亮突然想起应该去看一个人：自动化的王正飞，跟吴新一个班，这个暑假认识的。从他以前对吴新的课程安排了解到，他们今天上午一、二节没课。
于是，他来到王正飞宿舍门前，敲门后进去。
“什么时候到的？”王正飞拉原亮坐到自己床边。宽宽的肩膀，睫毛浓黑，眉宇间透出一股淡淡的英气。
“前天，今天中午就准备走了。”
“这么快，在北京混得较不错吧？”
“怎么说呢？差强人意。你呢？”
“我还是老样子，激情来了就拼命学一振作，然后又拼命地玩，容易受环境的影响。可不，马上要考试了。”
“考试还不是挺简单的事吗？”在原亮眼里，考个一般的分数易如反掌，他习惯与以自己的能力去衡量别人。
“不，没那么简单，《微机原理》跟我还只有一面之交，我准备马上突一下。”
原亮不说话了，他现在已理解不了为考试过关而焦头烂额的心情，他以前从来就没经历过。
“你……”王正飞见原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安慰了一句，“你要以事业为重。”
原亮猛地吃了一惊，这话明显带有弦外之音。不用问，王正飞也清楚他和吴新的关系，虽然他们彼此谁都没提起过。
“我最讨厌在大学里谈恋爱。”王正飞一只脚在地下来回移动，“以后养活自己都困难，还想去照顾别人。更何况本身还不成熟，所谓的恋爱，不过是互相填补一下空虚的心灵罢了，到头来还是各分东西。”
“部分是这样，但也不全是。”原亮不想对他的话做过多评价，毕竟，在这个学校里，能意识到这个问题，能控制自己的人不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与吴新的往来绝不是为了曾经拥有，为了昙花一现的忘情，他追求的本质是永恒，平淡中的美丽。
谈了半个小时，原亮便起身告辞了。
吃过午饭，如释重负地把礼物托付到了王茹手里，原亮回到405房间，收拾好东西。随着冯少坤和徐洋的陆续在旁到来，看了看手表，该出发了。
但就在检查口袋里的东西时，原亮触到了 封，犹如触到了他心灵深处的一根琴音，那是他最近写给吴新而吴新根本没看过的信。离上车还有一段时间，他忍不住又把它拿出来，读了一遍：
也许
说什么都是徒劳的，你早知道我是那么小心地对待你。我写给你的信，你要么付之一炬，要么不屑一顾，那感觉，就好象我在大放厥词，在传播流言。
莎士比亚曾经说过，女性喜欢把思维固定在最初的直觉范围内，今天看来，诚然如斯。
但我还是准备写下去。也许，我这样做很无聊。人越爱思考，方向越是朝上，越就容易遭受冷落，但灵魂既已，我由不得自己。
每次给你打电话，心里总是那么亢奋不安，都要鼓足一身勇气；每次挂了电话，头上都如千钧压顶，混沌不已。我除了习惯性地摸烟，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一如昨天的重复，恍如明天的破败。感情，虚幻成肥皂泡沫；命运，旋进人类学的方程式里。
但那是双向的，我只有一双手。
你说你不想接受男生的感情，我相信，也尊重你的意见。但上帝也许会问：这是你唯一的谜底吗？
你说我对你有目的，用哲学的辨证观点来看，有一点。因为人类间凡具有关系就会与目的存在，哪怕是纤如微尘。当然，目的的本身不是贬义，理想是目的，追求是目的，高尚也是目的。谁要想消灭目的，那只有选择死亡。
其实死亡也未必，因为尸体是泥土的再次开始。
观念的驻守，行为的空泛，意识的理想化，将注定你在延续你以往的路。
了解你是一种痛。别人不了解你，因为他们无法了解你。但他们是幸福的，了解你又能怎样？你真正用行为去完善过自己吗？
但不幸的是我，好象了解你。虽然，不幸的彼岸是幸福，但我看到的只有源源不断的苦水和泪水。
我当然不是爱流泪之人，多年来我看惯了世事的沧桑。我自信的坚强，之所以在你面前那么脆弱地明亮，这与我们体验遭历的悬殊戚戚相关。
说什么好呢？说你无情，那时对你深的误解，也不是诠释和解读你的根本方式。我也不是多情之人，这似乎注定了我一生的不幸。高迈的精神、高尚的人格在卑微的人生里往往找不到归宿，倒是轻浮和浅薄有时能够摘取美丽的花朵。憧憬美好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属性，女性更为甚之（姑且再让我极端一回）。她们之所以在徐娘半老后能认识到，倒不是因为外部因素的嬗变，而是因为自身系统的磨砺与进化，但这种前提依然是无法改变的结局。
诚如是你，善良，美丽，庄重，聪颖，但这充其量只是一部作品的主人公的美好开始。善良未果，算不上真正的善良，因为它构造不了一个善的意识形态；美丽无解，算不上真正的美丽，只有一种失落的再生。美丽需要痛苦和经历来锻铸，但锻铸后的美丽通常叫沧桑。
一个无尚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我，可以不管未来，可以不计明天，但必须对得起自己的心灵，对得住自己的灵魂，对得住所有理解支持我、对我抱以微笑的人。
有人走向邻人，是为了炫耀自己；有人走向邻人，是为了塑造自己；有人走向邻人，是为了表白和考验自己。
我之所以善待我尊敬的每一个人，是因为我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使他快乐与进步，虽然我有些自不量力；否则，我将漠然视之。
如果理解只是一种单向，那信任也成了段章。你知觉式的态度，让我一次次麻木。麻木了也好，我又一次次麻木地清醒。清醒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敌人。
原则是一棵树，我再一次无助，像失去水的鱼，在你眼里泛白的帆布。没有星星，只有眼睛。你侧然而视，然后转身，开窗只为了闭门。
还想说什么呢？说多了，你记得此段，忘了彼处。表面上的灰尘蒙住了你的眼睛，女性的敏感成了最大的羁绊。你也许能发现别人的缺点，片面而唯一，但你很难发现别人的优点，丰富而细微，至少现在如此。
多想帮帮你，也帮帮我自己，可你已无声。是的，你还是以前的吴新，一点没变，还停留在原处；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有你自己的内涵和特点，你要全面放开和了解自己。尽管，你对我们的话题似乎不再感兴趣，就好象你已经拥有了，以后就能拥有一样，但我对你的未来持否定态度。
不能拥有，却又无希望拥有，难道学习和求知就成了你生存苟活的唯一目的？显然不是，你也有你追求的人生意义。那又是什么使我们的距离相隔这么远？说白了，惯性与任性。
啊，上帝，请原谅我，这两个词用在你身上是多么滑稽。或许我已经伤害了你，更伤害了我自己，但答案有似乎是明显的，就像预言中的一样。
但我可以预言别人，却无力扭转自己的现在。你的思想从来就未曾“革命”过。还好，是处于现在，但未来你也许会流血。如果我们都是五四时期追求光明与自由的热血青年该多好，再遭受一次“文革”也无妨，起码，你会用另一种最真的眼光对待我。
怪谁呢？怪你？怪我？我真恨死了这个世道。
还理智以真诚，让悟性趋于深刻。要解冻心灵的冰山，首先应解放自己的精神围城。吴新，你有必要去一次沙漠，然后再背对夕阳摄个影。
智慧无力，人性之紧，易结难解。
记住我的哽咽声，有一天我的血终会流干，有一天我的心也会跟你一样变成石头。
都说世事易桑，其实人性始然。人们喜欢盲流，喜欢去重复习惯的旧路，除非经受创伤打击与灾难，将很少去自我创新与突破。人们之所以对不幸刻骨铭心，是因为他们曾经冷落了幸福，曾经松开了幸福之手。
奴性的国民，需要一个专制的政府；堕落无为的人类，需要一次毁灭性地重生。
你很少给我提意见，这与我在你心中地位的低微有关。是的，你躲我，不想再跟我交谈，虽然你知道我说的许多话都是正确的，拒绝意外着一种失去，但原始的感觉已经淹没了你的理性。你不想给自己的感觉重新定位，更无心去超越。事实上，我已经窥出了你感情方向的危险趋势。吴新，我想善意地提醒你。
不要习惯于响应群体的惰性，不要让自我的上进意识成为一个公式化概念。
少年无力支撑感情，富年无力回春；认识我的人我可怜，我认识的人她可悲。呜呼，天意如此！
也许有一天，我们终究要分开。但一旦选择了正确，我就要顽强地走下去。这不是盲目，这是追求赋予的本身意义。我必须尊崇自己的精神和灵魂，高尚的追求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美丽，结果，在美丽之外。
有一种感动叫相遇
有一种相遇叫重逢
有一种重逢叫痛苦
有一种痛苦叫幸福
感谢上天
感谢缘分
感谢过去
感谢未来
愿你善待每一个高尚的人，愿你善待每一个了解你的人。我不是在感动你，我只是在感动我自己。
不能再这样了，吴新，我们都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今天的无为就是明天的后悔，今天的屈从就是明天的失去。
“如果吴新看了多好，起码，她不会对我这样残忍、坚决和不理智。”原亮看完后心里想到，但他随即又摇了摇头，“没用，类似的信吴新看得多了，但她还是老样子，无药可救；而我，无药可医。”
走出校门口，原亮禁不住回了回头。雪过天晴，在柔弱的阳光下，学校后面的山群显得更加苍茫厚重；寒风轻拂，像玉人的手冰冷地从脸上擦过，撩起满腹幽怨，殇的记忆伴着一个无奈的情怀。
再见了，心爱的女孩，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我怎么也不能明白，你为什么不给我留一点时间？冥顽如冰，食者不化，我思念的热情设下的只是一个冷漠的站点？
我知道我还会回来，但如果你不将再改变，我的等待也只是没有悬念的永远。
上天啊，难道你赋予我们的相遇相知，只是为了模拟一次流血的姿势？
谁能告诉我，这是不是没有谜底的答案？我要到哪里去更新爱的线索？ 望川也茫茫，望楼也茫茫，关山难越，无语问情，聚散离合两茫茫。
走吧，反正前面还有路。相遇不是为了分别，短别不是为了永别，真正的缘，通常游离在冰刀与鲜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