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湘君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开始漂泊生涯的第一个站上,遇上的是湘君。
这时候离1984已经很多个年头了,世事也有了太多的变化。
自我扛起行囊走向天涯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年头,这半年里我求了无数的人,蹲了无数回街,被查了无数回证罚了无数回款,也到过无数的建筑工地,和无数的大哥在烈日下挥镐舞混泥土。
最后我终于在一个老乡的关照下,以可怜的电子知识成了电子厂的技术工人——在我印象中,上世纪九十年代能找到一份类似于工厂这样的体面工作,和中了大彩有点类似。
文凭,年轻,女性,是进入任何一家工厂的标准条件。
其实,我进入的这家电子厂还是比较大的,一幢楼几层都是车间,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整齐划一的是人头,而且是青春美丽的少女的头。
灰色的工衣让车间着色统一。我是维修工,这个工种是男性的专利似的——一般而言,一条拉(专业称呼叫流水线)上有90—100%是青年女工。
一般情况是这样,一条拉从拉头第一个零件开始,经过数十道工序,装完所有的零件就是一台完整的收音机,录音机或电视机什么的,是成品了。每隔几道程序就有一个质监员,将这几道工序的机械与电子进行技术检测,不合格的产品就挑出来。当时的俗称叫“测试工”。
这时候,就看另一种角色——象我一样的维修工该上场表演了。
电子维修工这活很有意思,对思维训练非常有效,也很有趣,在不远的将来,我会慢慢告诉大家之中的趣味所在。
一条拉,大概50-100多名普通女工,数至十名男性维修男工,两三名拉长之类的管理人员。
从田野到窗明几净的现代化工厂,我很是惊奇了一阵子,且按下慢表。
这天上班,维修组长领了一个人来到正在焊连接线的我面前说:这是刚来的新维修工,阿俊你带带他。
“请师傅多关照!”娇娇的女声忽然传来,一边将头发拢了一下。我一下窘住了,估计脸红到脖子了:“原来是个美女啊!”
班长说完就走了。
这下子,我可惨了,好象长这么大还没这么近和一个女孩子坐在一起工作过。心里老是跳的慌。我对着桌子上的工具就不胆怯了,开始告诉她我们的工作范围,职责,流程,然后是注意事项。她一边点头,一边用手去摸摸螺丝批、电子表、示波器等,当她的手要往焊接工具电烙铁那里伸去时,我猛喝到:“小心,烫!”。
无数的人被这几百度的电烙铁烫伤过,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见过电影里鬼子烙八路军俘虏吗?她可不是我的俘虏。
这天之后,工厂的维修部气氛热络,大家关注的是美女维修工,说的也是美女维修工。这个也容易理解,女维修工是凤毛麟角嘛。
湘君人美,嘴甜,一开始我们除了正式工作之外,几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时间一长,我知道了,她是一个职业学校的毕业生,我们厂那一次招了她们几个班的学生当工人,她是其中之一,家在湖南耒阳人。并且知道“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耒阳说普通话”的俗语。我称赞她的“普通话真不普通!”
湘君很聪明,有一点就透的那种灵性。在专业上,我们没有什么障碍。有时候,她碰到一台输出功率不大的坏机,弄了半天也没查出问题。
“师傅,这台机输出功率很小啊?怎么了?”
“电压够吗?”
“够!”
“那输出线圈是通的吗?”
她赶忙用万用表测一下,“师傅通的!”
“那放大管旁三只角的电压呢?”
她分别去测量“正常啊!”
“正常个鬼,你脑子没短路吧?”我见她测完后还不开窍,骂她。“短路”,是专业行话,意思没脑子,脑子象正负极连在一起——相通漏电了。
她脸红了,我是第一次骂她。
因为她只顾测放大三极管的电压,却不记得测量三极管之间的正负阻值。因为我早知道,这是放大管的三只角插反了,而不是放大三极管坏了。
当我让她把三极管取下来重新焊上去测量之后,她差点把楼板跳踏了,还惊奇地问:“师傅你怎这么神呢?”
“我脑子里又没有装大规模集成IC,我怎么会神呢?”我回答她。只是她经验不够,有经验的人,一看示频器上的波形就知道。
工作的情形当然不止这些。一个好“弟子”一块好苗子总是让人高兴的,何况是全厂唯一个美女维修工呢?
打工生涯最怕的一种东西叫寂寞,那种心灵深处的寂寞象蛇一样钻进了心里。
有一天,她带的除了电子书之外,还有一本《佛山文艺》,我一见也笑笑,知道都有一块共同的精神家园,我是每个月等着去买的。
因为她的湖南的人,我那时正迷沈从文,就和她胡侃一通湘文化。她很惊奇,我对她这个她不知道的大师级老乡竟有这么深的了解。其实,沈从文的作品我几乎都读完了。他的心境,认识与成长背景与我也有很大的关联性,这是她不知道的。
有一次我在维修记录表的背面写了一首诗给她,说她是:“岸芷汀兰!若雾若烟。”
不知怎么,后来又说到了当代生活,说到了哲学什么的。忽然之间,觉得这人世间还真有知音这么一种事物。
好境不长,这一天,她没有来上班!问组长,组长也不甚了然。
下班后,我去她的宿舍,问了好几个人,来到她的房门外,她正拿着书斜卧在木板床上,一见我,喜出望外。问她原因,就不开口了。临别,送了我一个笔记本。
第二天,她依然没有来上班。下班后,我又去找她,门卫说她走了。我问“去了哪里?”“汽车站,半个小时前。”
我拔足狂奔,然后叫上一辆电动三轮车,就朝车站奔去。
车站人流万千,只是伊人从此音迅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