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短篇小说)
从邢小虎睡醒的那一刻起，新的一天就算真正开始了。邢小虎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想昨天跟过去的那些天有什么不同。这是他新养成的一个习惯，跟吃饭穿衣一样必不可少。
想这个问题很费脑子，也很容易打发时间。这正是他所喜欢的。比如这之间他一定要把昨天一整的大事小事都在脑子里过滤一遍，然后再把前天的事情也在脑子里过滤一遍，从而找出他们的不同之处。有时候事情太多了，脑子一时周转不过来，他会拿笔大致把他们列出来，然后一一比照。那副认真的样子，总是让人联想到小学生做算术题的情形。
现在，他左手支起脑袋，右手握着笔，把昨天一天的事一件一件列出来。字也懒得写。索性就把所有的事分成两大类，用两个不同的符号来表示，这样更简洁。在他看来，这世界上的事无非只有两种：一是必不可少但很无聊的，二是不无聊但可有可无的。比如吃饭，穿衣，洗脸，刷牙，说话，放屁，它们属于第一类，虽然每天都得做，但毫无新意。再比如看电视，逛街，吹牛，看书，做爱，坐在马路边的栏杆上看美女，这些事只有在兴致很好的情况下才去做，很好玩，但并不是你非做不可的，甚至，在忙碌的时候可以全部忽略。问题是，他不忙碌，所以忽略不了。或者说，恰恰是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内容。
他用一个的“○”来代表吃饭等等的所有无聊事，又画了一个大大的“□”，在里面用小字详细地补充内容。首先，在他看来，看书用去的时间最多，所以他把它列在第一排。书是在音像里租来的那种，武侠呀玄幻呀之类的，每本每天一毛钱，他每天能看三本。后来他发现，在音响店后间，还有一些书他才能感来没有看过。这是在他跟小店老板混熟了以后，老板把它当做“自己人”大力推荐的。那些书跟A片一起被装在一只大纸箱子里，散发着霉味，纸张因受潮已经发皱了。这并不影响阅读，甚至，他觉得，它们的破旧反而有一种亲和力。
被他列在第二位的是聊天。在中午帮老爸看摊子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来找他聊天。那个人叫李长寿，年纪与邢小虎差不多，人跟名字长得一样，又长又瘦。他总是中午起床后立马就趿着拖鞋来到小摊跟前，脸也不洗，左眼的眼窝里常常堆着眼屎。他来以后，先拿邢小虎他爹的杯子倒了水在手心里，把油乎乎的头发捋几捋，那些乱麻一样的头发就服服帖帖地粘在脑壳上。聊天的内容总是离不开钱和女人。李长寿第一句话往往是，唉，得想法找事干呀，闲得太难受啦。这期间他会把他想好的几种赚钱的方案一一说给邢小虎听，并分析利弊。每天都是那几种方法，他反复研究反复琢磨，反复地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实施。每次实施都能找出新的困难，然后很认真地一一解决。邢小虎也参加讨论，起初还真有些感兴趣，仔细地听了李长寿的分析，积极提意见，甚至说如果李长寿真打算干，两人不妨合伙搞，五五分成。李长寿说要干当然可以，但咱一没本钱二铺面，干不了。这么一来，下次李长寿再说起这事时，他就不怎么感兴趣了，假装听得很认真实际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而是拿眼往过往的漂亮姑娘身上瞟。到了后来，邢小虎干脆把头别过去，李长寿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了。但这并不影响李长寿讲话的热情，依然说得津津有味。在李长寿把新想出的困难解决了以后，就没事干了，这时他会站起来，反复地搓着手并来回走动，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邢小虎倒是很悠闲，抽着烟，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斜着脑袋把烟柱往姑娘们身上吹。
李长寿走了几圈，又坐下来，说，你不无聊啊？
邢小虎说，看美女，不无聊。
我心急啊。
看看就不心急了。耐心点。
李长寿坐下看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 没意思，我还是心急啊。
邢小虎说，那可能你心里有病了。
李长寿皱着眉，用手去挖耳朵，挖鼻子，抠眼睛，最后掏指甲。邢小虎则微笑着，自顾自地说，真瘦，这女人真瘦啊。
等老爸吃完饭回来，李长寿就该走了。邢小虎也得回去吃饭。
在第三位，邢小虎写上上网两个字。在每天吃完中饭以后，下午大多数时间他是泡在网吧里的。其实上网也无所事事，除了在网上浏览一些诸如张三跟李四的老婆通奸，王二麻子有同性恋倾向之类的花边新闻之外，就是看一些贴照片电影之类，那个叫做成人伊甸园还是桃花源的网站上，贴满了裸体女人的照片。或者去看一些男女主角稀里哗啦乱动乱叫的电影。这几天那个网站被查封了，邢小虎更加无所事事，便玩起了游戏。在玩游戏的时候他也感觉到了李长寿所说的心急。心那个东西扑哧扑哧乱跳，不多长时间，就没兴趣玩了。
从网吧出来就在街上瞎逛。有时候会遇到一些初中或者高中时候的同学，一个个的长相虽然都没怎么变，穿着却都人模狗样的。有一次他居然遇到了老蔫。老蔫这小子穿着一身崭新的牛仔，戴了一副太阳镜。要不是下巴底下的那块大大的中国地图一样的胎记，他还真认不出来了。想到当初的老蔫脑袋像皮球一样被他们拍来拍去，蔫了吧唧一句话都不会说的人，现在居然这么风光，邢小虎心里很不舒服。老蔫话还是不多，但现在看起来却是另一种魅力：深沉。听老蔫说他现在在他姐夫的矿山上当护矿队长，领导着十多号人。邢小虎什么也不说，拿眼去看路口的红绿灯，一个交警在那里指手画脚地指挥来往车辆。他想到的是老蔫每次考试后以为不及格被老师打手心的情形。
有时候他会很怀念上学的那段时光。那时候虽然每天起早贪黑，却也是无忧无虑。成天有人在一边陪着说说笑笑，什么都不用去想。那时候真好。在学校里，虽然学习一般，却属于重要人物。歌唱得非常好，为此那个戴眼镜的音乐老师把他从理科班挖去学专业。一有文艺演出，他的节目总被排在最后做为压轴重戏，台下掌声与欢呼声震天地响起来。学校里总是有许多女孩子来找他学简谱，其中有一个发展成他后来的女朋友。他对这个很满意，但表现出宠辱不惊的样子。在他看来，这都是他应得的。
后来稀里糊涂地高考，稀里糊涂地毕业，这些好像是在一夜之间突然就发生了。接着是无可选择地走进社会。刚刚出学校的那几天很轻松，就像一头驮着重物走了几百里地的牲口，终于到达目的地，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惬意感。在这个当口好好休息一下，以后就得开始新的生活了。
一切都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找工作吧，他没学历，根本没门。第一超市招聘保安，他去应聘，面试时那个男人只问了他一句话，有退伍证吗，或者大专毕业证？他茫然地摇着头心想社会发展到这一步难不成连保安也得大专毕业？那个男人朝他挥了挥手，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没戏。一天走过菜市场时，看到街边的小贩在那里拼命地吆喝苹果一毛五一斤，买主挤破了脑袋地抢，他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学做生意。经过与老爸老妈反复商量，他们终于答应给他借五百块钱当本钱做生意。在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托熟人捎回几箱香蕉。七毛一斤在这里可卖到三块左右。这样算来，这之间有四分之三的赚头。问题是怎么把他们卖出去。城管的车子每天要在菜市场门口走十几个来回，他们一来就像狮子一样大吼，粗暴地把秤杆子折断或者把所卖的东西没收。他跟着别的小贩熟练地躲避着城管的追剿。在第二天他就学会了“耍秤。”他可以按照来人的外貌和举止确定该不该给对方把秤称准。大多数时候一斤给足八两已经算不错了。就这样，最后还是勉强保住本。那些香蕉在进来的第五天就起了黑点，卖不出去。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把它说成是“芝麻蕉”，香蕉的一个新品种而卖给那些乡下打工的人。他不会，甚至在他每每把八当成一斤卖给别人的时候，心里就会有一股强烈的负罪感。要是买主恰好是漂亮姑娘，他会在每斤上多加几两，以至于亏本都在所不惜，他想不明白这样做究竟为什么，但会心里舒服一些。心里舒服就好了，为什么并不重要。香蕉有多半最后腐烂了，那段时间他和家人拼命地吃。
这么一次下来，做生意的心就死了。老爸倒是很积极地鼓励他重新开始。但他已经心灰意懒。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他卖香蕉那时遇到了那个曾经被他甩掉的女同学，或者说前女友。她用两根手指提起一根香蕉，皱着眉说，你在干这个呀？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了强烈的失败感。从此再也不打算做什么。以往的自信和优越感在一瞬间彻底地崩溃了。后来他开始怀疑。他在想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这事困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在环城南路那里看到被车撞死的那个女人以后，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人是要死了，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名誉，富贵，钱，爱情，优越感，甚至连同生命，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说失去就失去。所以他对一切都不报什么希望，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等死。看着老爸老妈整天忙着照看那个破摊子并以此得到一点可怜的钱来填饱肚子，他突然很不理解他们我们要这么做。等死也是要死，活着也还是要死。怎样都要死，那干嘛还苦苦地苟延残喘呢？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世界其实什么都没有意义，只是因为大家都觉得它有意义，都在盼望，期待，所以就有了。就像一扇你永远迈不进去的大门，那是因为我们站在门前，我们无法进入，所以门才为我们开着。也就是说，门是为我们开的，因为我们站在门前，而不是因为我们想进去，事实上带最后谁也无法进去。那扇门的敞开的理由仅仅在于你站在门前。当你放弃对那扇门的任何想法以后，它就自动关上了。这就是唯一的意义。
现在的日子不错。他什么都想通了，就比先前更加无忧无虑。他觉得如果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到时候两腿一伸，死了算球了。但事实上他无法让自己的脑子什么都不去想。这样很无聊。换句话说，他没法控制自己的脑子，让它不去想任何事。
除了以上所干的几件事以外，他的时间，全用在胡思乱想上。回忆一下女几个跟他谈过恋爱的女孩子。她们都很漂亮。其中一个在喝醉后跟他在旅店睡了一夜，什么都没做，第二天那女孩就提出分手了。他到现在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想到后来就什么都不去想了。分就分了吧。不分手又有什么意义？最后还是要死的。死才是真正的分手。他突然发现，原来所有的人都是被孤立着的。我们从生走到死，一直都只是一个人的事，与别人毫不相干。长相厮守？那还是要死的，不可能。死了以后呢，什么就都没了，消失了，那拿什么去厮守？厮守什么？或者，厮守又能怎么样？他发现人其实只是一条线段，从开头到结尾，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活着，我们很无聊，我们做爱，抽烟，吃饭，打牌或者谈恋爱，甚至自杀，甚至寻觅长生不老药。但最后还是被一种力量推到线段的终点，所以我们必须死。这种推力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更神秘的东西，他不知道。或者说，我们用无聊，做爱，抽烟，打牌，吃饭或者恋爱甚至自杀甚至寻觅长生不老药等等的手段来结束自己的一生。事实上在他看来，反正我们都是在一点一点的死去，任何人都在这么做。
等那个“□”被写满以后，他就该起床了。
他把窗帘撤开一条缝儿，赤裸裸地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天晴着，太阳老高。几缕很稀薄的云像纱衣一样罩在天上。一只苍蝇落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来回走动，痒得难受。他用手赶它，它在空中飞了一圈，又落在脊背上。他又去赶。它又飞回来。这样重复了多次，苍蝇突然厌倦地飞走了。他反倒来了兴趣，满屋子追着去抓苍蝇。苍蝇很灵，要抓住它很难。没过几分钟，他就掌握了技巧。必须从侧面下手，快速地划过去。要在头部下手，这样它就会轻而易举被他捏在手里。他耐心地把它们的翅膀揪下来，叠了一只纸盒把它们装进去，看着它们忙碌地在里边乱跑，他微笑起来。
做完这些，已经快中午了。他套上衣服，准备去换父亲回来吃饭。临出门时他把日历上旧的一页撕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新的一天开始了。他把撕下来的那一页紧紧地攥在手里。走在路上的时候，看着已经老高了太阳，他想，属于明天的那个“□”里，该填些什么内容呢？他突然觉得，事实上那个“○”与那个大大的“□”里，拢共只须写一个“死”字，就够了。
0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