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05年度我们的正点网络偶像天仙MM以及深爱着她的粉丝们。
(也许这篇纯属虚构的小说会为我赢来一巴掌或者比巴掌更响亮的东西。我将为此感到荣幸。因为我的小说居然还值一巴掌。)
(一)
正午的阳光毒辣得仿佛辣椒水,泼辣辣的直洒在我的脸上,手上。早已没了汗水可流。嘴唇由于水分流失而开裂,跟熟透的石榴一个景致。聒噪的的鸟语撞进耳鼓,一声一声,就像在这火天里加油添醋,搞得我的脑子里燥热不堪。抬头望天,又是翻江倒海的一阵眩晕。——这已是我徒步旅行的第四十一天了。
就是在一个多月前,我还在为工作的事而疲于奔命。由于我是应届生,又只是大专文凭,更兼我出身贫贱,没有路子可寻,我的工作一直没有着落。眼见得曾经的同窗一个攀龙附凤,钻进一个又一个金盒子般的高楼大厦,我渐渐万念俱灰。
于是打起简单的行囊,开始我漫无目的的徒步旅行。一个月前,我俨然是一个标准的城市男孩(虽然我出身农家,但怕别人瞧不起,便硬着头皮效法我身边的都市男女),口里嚼着百嚼不厌的“绿箭”,一天刷牙两次,三天洗澡一回,换衣一回。而现在,大概只有乞丐可以与我相提并论。我的头发乱成一蓬鸡窝,随时得提防那些火天里翻飞的麻雀来做窝;我的那身天蓝色的休闲装也仿佛刚从垃圾堆里拣来的,又臭又脏。
山路上有大片大片的尘埃扬起,那些突兀的山峰便像腾云驾雾的妖类,一个个恶龙见首不见尾。还好这片山地上绿意不少,随时给我一笔或大或小的喜悦与欣慰。可是绿色并不能解渴——顶多解解眼睛的渴意,我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大。然而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
就在这时,我听到袅袅一阵歌声。竟然是邓丽君的《在水一方》,很老的歌,年轻的歌声。因风而来,飘渺无所依,天籁一般。黯哑里透着清新,低调中带着甜美。这是我耳朵可以看见的一抹葱绿。黄莺出谷或者乳燕归巢?
张潮《幽梦影》中说,大凡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嗓子一般都不会差,但是容貌却有天壤之别。这个声音至多20岁,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儿。我本已呆滞的目光开始游移。
竹西佳处。一个女孩子的侧影在竹影里晃现。一身蓝色作主色调的民族装把她的纤纤躯体勾勒得出神入化。她的皮肤绝对可以跟搪瓷拼上一拼,圆润而光洁。她的眉毛淡而长,仿佛曲终人散的酒桌上残留的一抹酒迹。最迷人的是她的眼睛,它不是让人一见销魂的那种,而是让你一见魂飞魄散的那种——世界上也许只有两种人有这样晶莹澄澈如冰山雪水的的眼睛,一是仙人,一是妖人。我虽是无神论者,但那一刻还是在心里自问了一句:她是人吗?
歌声嘎然而止。那个女孩子悠悠转过脸来,见我一身乞丐装扮,她的瞳孔里掠过一丝恐慌,她手上把玩着的一截竹子也停止了晃动。
“别怕,我是游客。”我的嗓音已然嘶哑,乌鸦的声音也不会有这么难听。我把胸前的照相机指给她看,她看一眼,忽而笑了:“没见过你这样的游客。”她手里的那截竹子又开始顽皮的晃动。
套一句古龙的话:绝对没有人可以形容她笑时的美丽。在她的笑容面前,一切华丽的辞藻都是那么肤浅,也许流星也划不出她的笑容璀璨的痕迹。——或者不是璀璨,是那种圣母的圣洁,她的笑竟是一尘不染的。
“我渴,非常!”我说话时,嗓子火辣辣的难受。她忽而一抖身上的竹叶,甩一甩手上成型的竹节鞭子,抬步就走:“你跟我来吧。”
我看着她晃动的小巧的背影,一步步跟上。在一处拐弯处,我的脚忽而一崴,整个身子不能自持,直挺挺的倒下去。火爆的阳光刺进眼睛,我的脑子一团模糊的眩晕。恍惚中听见那个女孩子一声惊叫:“我的天!”
醒转时,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张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花布被子,虽然旧但是干爽。入眼的是一间四壁粉刷得洁白的房间。红漆剥落的木头柜子的腿脚有雨水侵蚀过的痕迹。柜子上凌乱摆着几个装了衣服的纸盒子。让我眼睛一亮的是地上几乎铺满的红辣椒,红艳艳,直照人眼。
我挣扎着坐起身。发觉自己身上的那套乞丐装已经被一套小而紧的学生装所替代。再去撸自己的头发,那团鸡窝也柔顺下来。我愣怔一下,心里忽而一阵狂跳,脸一热。如果此时照一照镜子,我一定不会怀疑我就是一朵红辣椒,而且是最辣的那一种朝天椒。
我扶着墙壁,崴着脚出门。堂屋里,一个老伯正坐在小木凳子上专心劈着竹子,他脚边青溜溜一片,都是一条条柳条子似的竹篾子。我咳嗽一声,示意我的存在。他扭过头,眯眼一笑:“醒了,小伙子。”我也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他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没啥子,谁没个小病小灾的。”停顿一回,问:“是不是跟旅行团走丢了?”我说:“不是,我是自主旅行。”他微一摇头,叹息道:“也是的,小伙子,怎么自己竟找罪受呢?”我说:“或许是为了躲避更大的罪吧。”他看我一眼:“不懂。”我说:“我只是随口说说——我这身衣服?”他又咧开嘴笑道:“这是我二娃子的,穿着挺挤哈。将就一下吧,燕子把你那身衣服洗了,明天就可以穿了。”我又摸摸头,他哈哈一笑:“你的头是燕子给洗的,她阿妈还笑她是不是怕客人的头弄脏她二哥的床呢!”“燕子现在在哪里?”我明白那个女孩子就是这个老伯嘴里的燕子。“她跟她阿妈在玉米地里打药水呢。”说着,他手一抬,指向门外一座绿意盎然的坡地。
这是羌族一处叫理县的地方。理县的边缘。玉米地一片接上一片,旖旎到天的尽头,山的屏障的断绝处。玉米棒子丰满,顶上的花缨已然枯红,大概不久就是收获的季节了。石头路高一脚低一脚,路边杂生着各种不知名的野草野花。路上不时碰见一些面色黎黑或者棕黄的羌族人。他们看我的眼神没有一丝意外,大概他们见惯了游客,也习惯了游客。
我拄着一根老伯给我削好的的竹杖,一拐一拐,走向一片苹果园。苹果园淹没在油汪汪一片玉米地里。那个女孩子正把一架浅绿的药水机往背上扛。她的阿妈把一只只或青或红的苹果往背篓里装。女孩子听见竹杖捣地的声音,回眸。我不失时机地按下相机,拍下她的第一张照片。她见是我,一笑:“怎么来了,大哥?脚怎么样了?”我说:“就是崴了一下。没事。”她阿妈说道:“你差点把咱家燕子吓死!回来惊咋的叫,说一个游客中暑了,把我跟跟她阿爸都拉上了,火急急的,我们去一看,哪里像个游客,简直……”老人笑着打量我道:“现在不像叫花子了。”我看着女孩子,笑道:“不好意思。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才好。”她淡淡一笑:“谁也不愿意自己生病。谢什么,我也没做啥子哈。要是别的乡亲看见你,也会这样对你的。”调试几下药水机,她便一头扎进丰茂的玉米地,又返身道:“阿妈,你给客人洗几个新鲜的苹果吧。——嘿,我得赶紧着把红蜘蛛杀死,待会陪你谈天吧。”我说:“你忙你的,我到处逛逛去,顺便拍些照片做留恋。”老人把两个红透的苹果在头巾上擦了,递上来:“今年的苹果,虫多,能熟成这样的不多。”我含笑接了。
我在山坡上逛了一圈,拍了不少景色,回头时,天色已经昏暝。我看看天,无奈的叹口气,只怪自己的腿脚慢得仿佛乌龟爬。思忖,现在那个女孩子怕早已经跟她阿妈回家了。也许正煮了饭菜等我回去。我拼命拄竹杖,直把身上热出一身汗。
经过那片苹果园,忽而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终于回来了。”我心头一热:“对不起。”那个女孩子笑着走过来:“我让阿妈先回去了,怕你迷路,我就在这里等你来着。”说着伸手搀扶着我的手,轻轻说:“走吧。”
傍晚的风清和,把白天的烦闷燥热一扫而空。我还是小时候在家乡沐浴过这样的风。风的声音多变,一会儿是玉米叶子哗啦啦的是声响,仿佛《大长今》主题曲的开头,一会儿是挂在树上的油纸袋蓬蓬蓬的声响,感觉像鸽子的羽翼在煽动,一会儿是风过石隙的崆崆声,好似恐怖片里的配乐……这样善变的风绝对是山里的特产。
“认识一下好吗?我叫木易。”我在风里说。
“寨子里的婆婆阿姨都叫我尔玛依娜。”女孩子微一低头。
“什么意思?”
“尔玛是羌人的意思,依娜就是羌语里的锅庄——一种民族舞蹈,所以我的名字很有意思,就是羌族人的锅庄。”女孩子忽闪一下眼睛。
“很好听的名字。你的汉族名字呢?”我问。
“很难听的,我不告诉你吧。”她抿抿嘴唇。
离尔玛依娜的家还有一箭之遥。她阿妈正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依着门槛守望。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远远奔过来,一头扑进尔玛依娜的怀抱,带着哭腔说:“燕子姐姐,你今天怎么没去接我啊!”尔玛依娜用手背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含笑道:“是姐姐不好。姐姐以后一定准时接你。”又一指我,说:“别当着客人的面哭。以后叫他木大哥,知道吗,哈哈?”那个小女孩忽而瞪我一眼:“我知道了,燕子姐姐要客人不要我了!——我才不会叫他木大哥呢,我就叫他木头好了!”尔玛依娜刮一刮她的鼻子:“鬼精!才不是呢,姐姐最疼你了!”说着在小女孩的脸上亲一口。小女孩板着脸把另一半脸转给她:“还有这里呢!”尔玛依娜又刮她一个鼻子:“好了,姐姐知道了!”说着又在她脸上“吧唧”一下。哈哈在尔玛依娜怀抱里冲我挤眉弄眼,炫耀她的胜利。我假装生气,虎下脸白她一眼。
大伯不在家,说是去叫人来打麻将了。
尔玛依娜的家里简直跟城里普通人家无二致。彩电,洗衣机,电饭煲,都有。可是只有彩电经常用,其他大概不怎么舍得用,都封存在纸箱里。
“不怕你笑话,这是给我两个儿子撑面子的,没这些怕娶不到媳妇呢!”尔玛依娜的阿妈顺着我的眼神说,又对尔玛依娜道:“燕子,你去顶楼拿块熏肉下来,今晚吃红烧肉,别怠慢了客人。”尔玛依娜放下哈哈,说:“你陪木大哥玩,我们哈哈最乖了!”便上楼去。
哈哈瞪着眼睛看我,忽而一个箭步跑进一个房间,“拍”一声关上门。不一会,房间里传来“大风车”栏目里金龟子的声音。
大妈在厨房里忙晚饭,铲子碰锅子的声响单调而真实。我耸耸肩,一步步上顶楼。
尔玛依娜正在够挂在高高在上的梁上的熏肉。不时后退,再上跳,然而还是够不着。我在门口忍俊不禁。她扭头看见我,脸色一红:“你在笑话我?”我忙摆手,说:“别误会,我觉得你跳跃的动作很专业。”她伸指尖一掠鬓角散乱的发丝,微笑道:“你还真有眼光哈。我以前是跳舞的。”我倒一惊:“是吗?那为什么现在不跳了呢?”她的面色忽而黯淡:“不说了吧。”我见她睫毛颤抖一下,心里一软,不再问下去。
她把目光在室内扫一下,忽而眼睛一亮,把一只废弃的锅子搬到熏肉的正下方,踏上去,熏肉便成可囊中物。我忙按下快门。闪光灯闪过,她忽而板下脸:“你拍这些是嘛意思吗?!”我说:“这是收集美丽。”她把熏肉在手上掂量一下,大概嫌太小了,又去换了一块大的:“啥子美丽哈!哪有人拿猪肉给人拍的吗!这不是埋汰我们山里人吗!”我说:“别误会呵。美也分多种呵。你就美在这份山里人的纯朴上。”她慢慢从锅子上下来,看一眼相机:“我们这里该拍的东西很多哈,可是为什么偏偏拍我。像我这样的普通女孩子理县一抓可是一大把哈!不骗你!”我笑道:“可是我现在只想拍你呵。因为我只见到了你。”她歪着头沉思一回,说:“我可以让你拍,但你可不可以以后寄几张给我?”我说:“回去后我就寄给你。”“木大哥,一定哈!”尔玛依娜笑了。“一定。”我说。
尔玛依娜去厨房帮阿妈的忙。大伯回来了,还带来两个嘴里冒着大烟的老人。“你也来一把?”大伯对我眯西一眼眼睛。我忙摆手:“我不会。不好意思,扫你们的兴了。”大伯笑道:“扫嘛兴呵,——燕子!你来陪阿爸打一圈!”尔玛依娜在厨房应一声,一边在围裙上擦拭手上的油腻,一边走回来。
四个人开始噼里啪啦搓起麻将。“你想学吗?我们这里的大人都会这个。”尔玛依娜打出一个白板,见我无聊的四处张望,又说:“想学就坐我旁边吧。”我便坐下。
打到三圈,尔玛依娜的阿妈在厨房喊:“燕子,来帮阿妈端菜呵!”尔玛依娜冲我一笑:“木大哥,你帮我打。我去一下。”我说:“还是我去吧,我又不会打。”说着就要起身。她按住我肩头:“不行的,客人怎么能端菜呢!阿妈会骂我的。”说着便起身去厨房。我看着面前的几十块麻将,一筹莫展。大伯见我好久没回应他们的牌,便凑过来,帮我打出一块:“小伙子,麻将也只是个乐子罢了,会不会没啥要紧的。”
饭桌摆在门口。“风口蚊子少。”大妈一边摆筷子,一边对我解释道。大伯的两个麻友正好没吃饭,便一起坐下。大妈隔着门叫哈哈吃饭,哈哈只是回应着,却不出来。尔玛依娜便在碗里夹上菜,送进去。
吃完饭,两个麻友拉着尔玛依娜坐下,说:“燕子陪我们打通宵吧!”尔玛依娜把求助的目光落在大伯脸上。大伯笑道:“这孩子现在迷上了电视,这些天老是要看那什么‘超人女声’,就由她吧,我们三个也照样打!”尔玛依娜搂住大伯的脖子,亲一口:“谢谢阿爸!”便拉着我去看电视。
哈哈正看着一档儿童频道,嘴巴乐得歪巴。尔玛依娜坐过去,讨好的笑:“哈哈,让姐姐看那档子唱歌节目可好?”哈哈眼角斜乜我一眼:“木头想看什么节目?”我知道她人小鬼大,便说:“我就喜欢看哈哈喜欢看的动画片。”果不其然,哈哈把遥控器一把抄在手里,一通按,在湖南卫视一档停手,冲我做个鬼脸道:“我偏不让你看!”尔玛依娜看我一眼,抿嘴一笑。
周笔畅正引吭高歌。她的歌声比她的人美多了。“你天天都看吗?”我问。“是啊。‘超级女声’这档节目我几乎没有错过一回。”“很喜欢听歌?”“其实我以前的工作也跟声乐挂钩,只是后来……”她欲言又止。“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我欲擒故纵。“不要这样吗,告诉你也没啥子——我在成都打过工。以前跟一个好朋友去成都跑场,在演艺厅、酒吧、火锅店里跳民族舞。我们住在一起。有一次,晚上7点要演出,我们就骑自行车,到了那家演艺厅。那天我们是去见工,试演一场,演完之后,老板说可以了,叫第二天来。第二天去,演完了我们就过去拿钱,他说今天生意不好,明天再给。第三天再去要,那个人说钱已经给主持人啦,你们问他要。但是那个主持人已经跑掉了。还有,我们跳舞的时候,有些人的素质好像不太高……会吹口哨什么的。”她的言语里居然平淡得不起波澜,仿佛受骗的不是自己。“所以你就回来了?”我问。“不是哈,我才不至于这样呢!为一个骗子,不值当!”她眼珠子不轮一下,盯着电视屏幕。“那又为什么?工资少?”我追问。“也不是。——哎,你这人话真多,看电视嘛!夷,灯光好象不行哈,这里!”哈哈看一会电视,歪头倒在尔玛依娜怀里,沉入梦乡。尔玛依娜的手保持一个姿势,直到那档子节目接近尾声,才小心翼翼抱起哈哈,送到床上,给她脱衣盖被。临出门,她轻声说:“对了,刚才我跟你说的上当受骗那档子事儿你可千万别跟我阿爸阿妈讲,他们知道了要难过的。”我看着她的眼睛:“放心吧。”
堂屋里打麻将的三个轻拿轻放着麻将。我这才想起,在我们看电视的时间里,他们几乎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哈哈睡了?”大伯压底嗓门问。“是哈。阿爸你今天少打几圈吧,看你,眼圈都黑了。这样下去,医生说对你的腿不好。”尔玛依娜言语恳切。“好的,阿爸听你的。今天就少摸几把。——你也早点睡。——嘿,小伙子,你今晚就睡我二儿子的那张床吧,宽巴,翻身也不会掉下去。”大伯笑着说道。
尔玛依娜又往厨房去,我跟上。“这么晚了,还要忙什么?”我问。“阿妈在摘红花椒,我得帮把手。阿妈太累了,她年岁也大了。”尔玛依娜说着揉了揉眼睛。
大妈正从一丛丛干枯的辣椒秆上采摘红花椒。墙上挂着一串串红艳似火的辣椒,一根根都有中指大小。尔玛依娜凑上去,拎起一捆辣椒杆,手起手落,驾轻就熟,不一会手中满满掐了一把。她的半张脸消隐在大把大把的红花椒的阴影中,她的脸仿佛被点燃了。大妈看着女儿:“燕子,你有没有劝劝你阿爸?老是这么通宵达旦的,他的病怎么好得了!他就听你的,我的话他都当耳旁风呢!”“我说了,阿爸答应今天早点睡。他的病会好的,隔几天我带他去城里的医院看看,也许好得更快些。阿妈你别担心了哈,都说这病很好医治的。”尔玛依娜的脸上却挂着难以察觉的愁容。
我在一边穷坐一会,也上前帮忙。大妈忙摆手:“这怎么行,城里娃子,手脚金贵,怎么干得了这粗活计!”“让他摘!我还不信城里娃子比我们肉香还是头面干净!”尔玛依娜的嗓门挺高。我笑道:“我不是什么城里娃子,我从小就长在农村,我爸妈都是地道的农民。”“是吗?”尔玛依娜一挑眉毛,“难怪你受了伤也不哼哼一声呢,感情从下吃过大苦啊!”我说:“哪里呵,我小时候都玩得要不要的,整个村子就是我的天下。那叫个无法无天呢!”尔玛依娜笑道:“男孩子都玩泥巴的,你玩不?”“女孩子都玩橡皮筋的,你玩不?”我反问。三人都笑了。
尔玛依娜跟她阿妈的肤色一个雪白一个黎黑,落差巨大,简直不像一对母子。“燕子好文静,好漂亮,她为啥比当地人都长得白净呀?”我忍不住问。大妈见问,来了劲:“我们家燕子就是怪,我们上山干活只要晒两天,没有哪一个不晒得又黑又瘦,脸上还要蜕层皮。可她不怕,就是晒上三五天,照样白白净净。寨子里的人都管她叫‘晒不黑的牧羊女!’”言语间对女儿赞美有加。尔玛依娜含笑低头。她忽而把目光落在我脚上,捂嘴一笑:“阿妈,你瞧,他的鞋子生了个鳄鱼嘴!”“我低头下去,那双耐克不知何时开了口,脚指头险些破鞋而出。尔玛依娜忽而把手在嘴唇边扇风,嘴里“咝咝”吐气,原来刚才把摘辣椒的手碰着了嘴唇。我笑道:“这就是笑话我的下场。因果报应呵。”尔玛依娜停止扇动的手:“什么嘛,我只是觉得好玩,我又不是成心要笑话你的。”脸色认真得不行。我忙说:“是我不好,我不该误会你的。”
摘完红花椒,尔玛依娜忽而有些愤愤然:“现在红花椒垮价了,城里人流行用青花椒——狗的,今年雨水多,不够辣,椒子虫又日怪——今年苹果也没戏了,长得不好又卖不起价——”我听到“狗”字,心里窃笑,这丫头,居然也说脏话,而且听来似乎说脏话是她的家常便饭。又想,如果她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姑之类,我怕连看都懒得看了。便又觉得她真实得可爱。大妈看出我面色的诡异,说:“燕子就是这样口无遮拦,有什么说什么,是要好好改改了。”尔玛依娜倔强道:“我凭嘛改吗。”我笑道:“对,不改,改了就不叫尔玛依娜了。”她眼睛波闪一下:“那叫什么?”“就叫余红艳。”我笑道。她面色一红:“好啊,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还假装问我!木大哥你不是好人!”我忙说:“冤枉!这还是刚才吃饭时一个老爷子顺口说出来的,我的耳朵当时正关——不是,是正敏感,所以就记下来了。”我把“关机”两个字咽回肚子,我怕误会我故意让她听不懂。她脸色红透:“你不要记下来吗,这名字不好听。很俗的。”我说:“一点也不。就像你的人,俗得不俗。”她笑了:“我懂你的意思。你是说质朴?”“恩。”我点头。“可是我也想像城里的女孩子一样穿着打扮呢!恩,其实我也有不少化妆品呢,只是很少用。城里女孩子脸上可叫妖娆呢,就像寨子里一年一度的牡丹花。可叫好看!”她的言语里满满的歆慕,托腮作憧憬状。“那你就是寨子里一年一度的山茶花。”我说。“是吗?我有那么美吗?”她转脸看我。“你是身在其中,我是局外人。或许山茶花只能作你的陪衬。”我看着她。“你就别取笑我了哈!——该睡觉去了,我明天还得放羊呢!木大哥,你也去睡吧,你的身子还虚得紧,得补觉。——阿妈,你也早些睡去哈,都忙了一天了。”说着起身往屋里赶。
大伯的两个麻友早散了,他正靠在墙上抽烟斗,大蓬大蓬的青烟从烟锅子里升腾出来。烟味醇香而浓烈。“阿爸,我帮你捶捶腿。”尔玛依娜跪在大伯面前,双手捏成拳,轻轻拿捏他的膝盖小腿。大伯微闭着眼睛,一副满足的姿态。我看着她静静跪着的姿势,心底有些莫名的东西在涌动,不知是什么。但我的眼角却是潮润了。真真切切。
(二)
明天清晨,我披着衣服去找尔玛依娜。大伯正在门口劈柴,一身干净的蓝布衣裳,面色安详,不像生病的人。“你找燕子?她天一亮就放羊去了。说你得多睡觉,让我们不叫你。饭菜在锅里,我帮你热一把去。”放下斧头,就去。我跟上去:“还是让我自己来吧,大伯。”“农家的土灶,熏人。况且你还病着呢。”他说。
我坐在门槛上,看大伯用麻秸烧锅。“门口屋檐下挂的篮子里有番茄,燕子早上才摘的,你吃几个。燕子很喜欢吃,她说你也应该喜欢吃。”大伯用袖角拭一下额角被灶火逼出的汗水。我便去拿来一个。啃一口,果然好吃,酸里带甜,还有些西瓜的沙腻。“燕子从前学过舞蹈?”我啃又一口红艳艳的番茄,问。“恩。燕子初中毕业被阿坝歌舞团选中,学民族舞。在唐古拉风公司名下任职,巡回演出。曾经代表黄龙格桑拉艺术团参加‘黄龙国际旅游文化节’,去年还在四川省群众声乐舞蹈比赛中以《藏羌铃鼓舞》获了三等奖呢!”说到忘情处,大伯眼睛发亮。“可是为什么就辞职了呢?”我追问。大伯忽而沉默下来,半响,长长叹口气道:“这孩子,她都是为了我。我的病。听说我生病了以后,她就向唐古拉风公司辞职,唐古拉风舞蹈老师想挽留她,还准备送尔玛去舞蹈学校。可是燕子说,‘阿爸生病了,一定得回去。’唉,这孩子!唉,这个孩子!”大伯的眼圈红了,往灶里添把柴火,回手把袖子一撸眼睛。
这一天的光阴就是在跟大伯的聊天中度过的。尔玛依娜回来时,天色已晚。那时漫天的晚霞落在羊群身上,她一身黑色为主色调的民族装,头上盘一条黑头巾,有些电影《闪闪的红星》里潘冬子的味道。她跟羊群都给晚霞镶上一圈烈焰。背影是一道连绵的青灰山峰,山上尘灰飞扬,有些地老天荒的观感。她挥动羊鞭的姿势永恒而美好。《柳毅传》里的那个小龙女也是这般光景吧。风寰雨鬓或者霜雪相逼。
我拄着竹杖迎上去。“嘛时候醒的?——小黑,听话!”她把一只往后赖的黑毛绵羊赶上前。“反正没让太阳公公晒着屁股。”我笑道。“木大哥,你说话好有意思!”她露齿一笑。牙齿洁白而齐整,想是山泉的滋养。“明天让我跟你一起去放羊吧,我在家憋闷得慌。找不着事做呢。”我摩挲一下脚边一只毛色灰暗的绵羊。“可是你的脚?”她的眉头微蹙。“不打紧,就好了,你看——”说着,我把竹杖抄在手里,走上两步,回头笑道:“你看,这不好——”忽而脚脖子一拐,旧伤复发,脚裸处钻心的疼。我忍住没叫出声,可是额上大颗大颗滚落的汗珠子暴露了我的伤痛。尔玛依娜认真看我一眼,说:“木大哥,你这样上山会让脚伤加重的。——别要苦瓜着脸吗!——好了嘛,就当你是一只瘸腿羊,明天我带你上山去。”她的比喻让我的疼痛减少许多:“只要你不对我使用鞭子就行,这羊的名称我认了。”
把羊赶进羊圈,尔玛依娜又去忙着拌猪食,喂猪食。“今天没打成猪草,只好委屈你吃糠了,小白。”她边把一桶猪食一勺一勺倒进猪食槽,一边跟那头白得一塌糊涂的猪唠叨。那头猪居然把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看,还不时伸出鼻子,作势拱她的手。尔玛依娜伸手拍它的头:“小白乖,吃了就长胖了。”“胖了就该挨宰了。”我笑道。“不许你胡说!”尔玛依娜白我一眼。回厨房时,她又怪罪道:“小白通人性的,上回阿爸说要宰它,它一连两天不吃不喝的,吓得我不轻!”我忙补过道:“都怪我嘴碎。该死。”她一笑:“算了,说都说了,还能怎么的?——不跟你说了吧,我得去学校接哈哈了,说过不让她等的。”
晚上吃煮玉米。哈哈挑来挑去,挑出两根嫩玉米棒子。一根叼在嘴里,一根送到尔玛依娜嘴边:“燕子姐姐,你吃。”大妈和大伯都笑道:“哈哈怎么不给客人挑玉米啊,真不懂事。”哈哈嘴巴一撅:“他自己不是有手的吗!”说着,下桌去看电视。尔玛依娜看着哈哈的背影:“这是我大哥的女儿,人小鬼大,小娃子的话木大哥你别往心里去哈。”我笑道:“我可没那么小气呵。”“我跟姐妹们在成都打工那会,见到的城里人都有些小心眼。说话都得管着舌头。怕惹火烧身呢!”尔玛依娜吐吐舌头。“我可是标准的农娃子呵。”我再次声明。说这话时,我心里头一次感到这样温暖。在城里时,我最怕说的就是这句话。
大伯看一眼埋头啃玉米棒子的尔玛依娜,几回欲言又止后说:“燕子,花家的人又来提亲了。阿爸想跟你商量一下。”尔玛依娜愣怔一下,面色绯红:“商量啥子嘛!我还小呢,况且我这么早嫁了人,阿爸你的病……”说着一颗泪珠从眼眶滚出。大妈不忍心女儿委屈的样子,数落大伯道:“唉,你这个做阿爸的,真是的!燕子才多大个人,你就给她谈婚论嫁的!当年我们什么时候才结的婚?我都二十八了,你呢,三十岁出头!再说,她姐姐还没嫁出去呢,怎么能让小的先完婚!”大伯叹息一声:“算了,是阿爸的不是。燕子你别往心里去。唉,都怪我这劳什子病,把儿女都给耽误了!”说着,仰脖子灌下一口酒水,眼睛浑浊下去。
次日,我还在朦胧的梦境中,忽而感到有人在叫我。睁开惺忪睡眼,尔玛依娜一身崭新的民族装,单手把着门框,含笑道:“你还去不去山上了!”又说:“我去门口等你,你快些,不然好地界全给别的娃子抢了。”便缩身走开。我忙穿衣蹬裤,拄着竹杖拖拉着一双拖鞋出门。
尔玛依娜正把羊群从羊圈里赶出来。那些绵羊身上固有的腥臊的体味也在这清晨舒爽潮润的空气下净化。只隐约一丝嬗腥气注入鼻观,让我回想起童时玩过的一只小山羊。看着尔玛依娜晃动着一对大耳环,一身盛装的样子,我忍不住笑道:“这样打扮,不像是赶羊,倒像是赶集!”她仰面看我:“你不是说要给我拍照吗?”我说:“是。可是这样就不真实了。至少换上一套旧的民族装才象话吗。”她忽而一敛那道淡而细长的眉毛:“你以为我们山里人个个都脏兮兮呵?!我偏要穿这套新装,你不拍拉倒!”我忙笑着赔罪:“我不是那个意思。——随便你了,你喜欢穿什么就怎么穿着,我一定拍的。这样也有一种美感呵。”说着就按下快门。
雾气浓重,入眼的景色不甚清晰。东方隐隐一线鱼肚白。远山只见其顶峰,仿佛骆驼的驼峰,乌苍苍,黑莽莽。有人在雾影里唱山歌,歌声粗犷,想是一个中年汉子的即兴。尔玛依娜把一根羊鞭微一挥舞,原本缩成一团的约莫二十头或白或灰或黑的绵羊便活动开来。山路上便腾起一股股烟尘。
山上的气候落差大,白天热得不耐,晚上已及这黎明前的晚上却冷得钻心。我不禁打个寒战。“木大哥,你冷?怪我,忘了让你多加些衣服了。”尔玛依娜忽地止住脚步,把身上一件羊毛背心剥下,递到我手上。我忙摆手:“我皮糙肉厚,经冻,可你这么个柔弱的女孩子……”她执意把羊毛背心送到我手上:“你可别小看我哈,我也是从小冻到大了。”正自夸着,忽而打出一个喷嚏。她面色一红:“我抱抱小黑就不冷了。”说着,俯身抱起那只黑毛绵羊。那只绵羊居然在她怀抱里一动不动,显然习惯了她的怀抱。想来,她一定经受过不少严寒。我微叹,把她的那件羊毛背心披在身上。
正跟她天南海北的闲聊。忽地,半山腰上蹿出一只野兔,它看见了我们,便在一块石头后面一闪而过。羊群受惊不小。一只白绵羊往后直退,猛地回头,一径往来路就奔。尔玛依娜的羊鞭追上去。那只白绵羊在山路上蹦几回,又折上一左绿坡地。尔玛依娜叫声:“不好!”别的羊也不顾了,拔腿去拦那只绵羊。
原来白绵羊蹿进了一畦碧绿的青菜地。尔玛依娜跺脚道:“狗的!这怎么得了!”小心翼翼下了菜地,慢慢接近到白绵羊的后面,陡然出手,把白绵羊抱个满怀。
“木大哥,你帮我数数,狗的究竟搞坏了几颗青菜!”尔玛依娜有些气恼,眼睛里也泛出点点潮润。我下脚在菜地,手指点几点,说:“十五颗吧,不,是十六颗。”“究竟几颗嘛?!”她带了哭腔。“十六颗吧。”我说。她不再做声,卸下背篓,倒出几根玉米棒子,数出八根,摆在菜畦上。又犹豫一回,从菜畦上拿回一根:“木大哥,今天我们就少吃一些吧,只要少活动,不会太饿的。”说着背起背篓吆喝着羊群上路。
“你可以不赔偿的呵,人家又不知道。”我悠悠说。“不行啊,这样我会睡不着觉的。”尔玛依娜又抱起那只黑绵羊祛寒。“不怕那些野兔什么的叼了走吗?”我问。“乡亲们都很勤劳,马上就会来田里的。”她把红冻的脸贴上黑绵羊的身子取暖。
到了一座绿满一地的山坡上时,已经有两个羌族的女孩子在牧羊。面色黎黑,想是拜理县的风沙烈日所赐。她们正在一个砖头搭起的简易灶坑前生火。一口铝锅里盛了大半金黄的玉米棒子。大概是为取暖也为煮早食。羊群在一棵变形的瘦树下啃着露水散尽的青草。
“花姐姐,孔姐姐。”尔玛依娜含笑招呼。“燕子今天来得好晚哈!——原来跟着个游客呢!——来来来,都来暖和暖和!”那个叫被称作花姐姐的招呼道。
尔玛依娜把羊赶到一处青草地,搀扶着我过去。我偶然触碰到她的手,竟是冰凉的,我的心弦一颤。
“孔姐姐,我把我的玉米棒子跟你们的一块煮吧。”尔玛依娜说着,从背篓里倒出几根黄白相间的玉米棒子。“呀,燕子,你就带这么几根啊,怎么够你们吃?——花,我们匀出几根给他们吧。”说着把尔玛依娜的那几根玉米棒子一股脑塞进铝锅,盖上盖子。
那个被称作花姐姐的又去搬开几块石头,取出她们积压的柴火,添进灶下。青红的火焰变旺盛开来。“你们的汉语说得很好呵。”我拨弄着一根木柴。那个被称作孔姐姐的羞涩一笑:“是吗?我们姐妹以前在成都打工来着,开始不会说,被人骂羌蛮子。后来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孔姐姐,哪个畜生骂你羌蛮子的?你有没有骂他打他?”尔玛依娜表情有些气愤。“她哪里像你哈,燕子!她被人骂了从来不吭声的!”那个被称作花姐姐的说道。“要我怎么吭声哈,我是个打工的,可不能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哈。”刚才那个孔姐姐说。“要是我,我就扇他两巴掌!骂我瓜、骂我穷、骂我没文化,无所谓!但骂我‘羌蛮子’,我就要火,我男人都敢打!”尔玛依娜居然撸起袖子,露出纤弱的手臂,“上回在汶川就有个汉人骂我来着,我就打她,狂殴,等我姐姐来拉我的时候,我浑身是血——不是我的,是那个女人的!”尔玛依娜忽而大笑。我瞪着她一通看:“哇,想不到咱们尔玛依娜还是个女巾帼呵!”她大概冷着了,身子颤一下,把袖子缩回去,意尤未尽道:“都说人是平等的,不分族类,她凭嘛这么骂人,凭嘛吗!难道不怕报应哈!”我对她的这番话刮目相看:“尔玛依娜你信教啊?”她把身子往火堆凑凑:“我们羌人信佛教。你信不?”我说:“我也连可自己信呵,可是……”我摇头,“哪里有什么因果报应呵,都说祸害一千年,好人不长命。”她扬眉看我:“木大哥,其实好人还是很多的。你看,羌族的大哥大姐没几个是坏心眼呢!我不骗你的!”我笑道:“这我信呵。”
两个羌族姐妹跟我们谈笑一回。等到玉米棒子开了锅,两人捞上一半,打包。说:“燕子,我们去采摘点蘑菇,你帮姐姐看会子羊吧。回头蘑菇算你一份。”尔玛依娜点头答应。我啃着玉米棒子,说道:“有些蘑菇有毒的,不怕?”两个姐妹笑而不答。尔玛依娜笑道:“就你知道哈!我们羌族的姐妹什么蘑菇不知道,什么有毒什么没毒看一眼,闻一下就分辨得八九不离十了!”
尔玛依娜看着那对姐妹的背影融进青山隐隐,黯然神伤道:“要是我的哥哥姐姐在就大好了。以前我们也一起放羊来着。可是现在他们都忙着打工挣钱给阿爸看病,我们都半年没见着一面了。”我说:“可以打电话呵。”她叹息一声:“打电话得跑好几十里山路呢,阿爸脚不好,阿妈又不得行(四川话,意思是身体不好)。我要去打去接不带上他们不行。可是带上他们又怕他们受累。”说着眼圈红了。
我无意中看见那对姐妹拉下的一张粉红纸张的上上签,大概是在庙里求来的。便说:“尔玛依娜,哪一天你中了五十万,你嘛子用法?”她立时来了精神:“五十万啊!狗的,五十万元就等于五百千元、五千百元!——可是哪能说中就中呢!”我笑道:“如果你真中了,如果哈,比方哈,那你拿来干啥子呢?”她双手握在胸前,陶醉道:“一半呢,给爹妈。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都特别孝敬父母,他们也苦了大半生了。另一半用来旅游,我要周游全国,木大哥你去过北京、上海、深圳吗?还有海南岛,我永远无法想象真正面对大海是一种什么感觉!狗的,看不到对岸哦——我还要去西藏朝圣,我是信教的——还想去香港,对着东方明珠高声大唱‘东方之珠,我的爱人……’”她把羊鞭反攥在手上,当那截秆子麦克风一般唱开。她的嗓音听来真像那么回事,想来一定练过。“花光完了事?!不存点起来?!将来老了怎么办?”我静静听她唱完,笑道。“瓜娃子才存!今天不知明天事,山头上随便滚个大石头下来就能把你洗白!”她把羊鞭顺在手里,四处一通抽,发出劈啪的锐响。
“你最想做的事就是旅游啊?”我又问。她说道:“才不是。我最想做的事是当节目主持人。可是也只是想罢了,我不敢有希望。”“为什么?”我追问。她的目光黯淡下去:“没文化呗。我初中毕业就不上了。木大哥,其实我爱读书,乡上初中第一哈!阿爸说哥哥一定要上学——闺女,上高中要去县城,咱家穷——木大哥不怕你笑话,我在家还干农活还自学,读完了哥哥高一的书呢!我哥对我特好,妈妈见我看书时也从不骂人的。你看我手上这刀伤,割猪草割的——妈妈爱我,爱我唯一的方法就是多干活和哭……”说着她的眼圈又微微红晕。看着她手上那道线条扭曲的刀伤,我不禁有些潸然。两人好久没说话。只望着群山寂寂。天上偶或飘过一只鸟类,鸟声落在心底,都是苍凉的。
那天我们回去得挺早。到尔玛依娜的家时,阳光还呈45角洒在山地上。尔玛依娜一路很沉默,连羊也懒得吆喝,我试图打破她美丽的眼睛里的落寞,但几回都铩羽而返。
晚上,尔玛依娜一家围着电视看,手里不得闲的剥晒干的玉米。这里竟是打玉米的机器都少见的,多是手剥。每颗玉米都得先用开花起子糙去两三行玉米,才好下手。尔玛依娜几回走神,眼神飘忽。忽地,哈哈一声惊叫,原来尔玛依娜的开花起子走错了路线,在手上划开一倒口子。鲜红的血从指缝间渗出。大妈忙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几乎落泪道:“燕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他阿爸,你还楞啥子嘛!给燕子拿药去!快啊!”大伯急得跟什么似的,起身,翻箱倒柜,返身。跌跌撞撞。尔玛依娜不住强颜笑道:“没啥子哈,就是刮了点皮。阿妈,你别哭啊!阿妈!”上药时,尔玛依娜的眉毛竟没皱一下,但我分明感受到她身子的颤抖。
上完药,尔玛依娜还要剥,大伯大妈哪里肯。哈哈也丢下电视趴在她的怀抱里抽泣。大伯大妈不再言语,只是拼命剥玉米,泪水无声的一次又一次从腮边滑落。我的鼻子一酸,忙转过脸去假装看电视。
那晚尔玛依娜很早就被大伯大妈押上了床。可是半夜里她却偷偷起身,把明天的早饭煮好了。大伯大妈早上起来又一次老泪纵横。
(三)
尔玛依娜曾说她最快乐的日子就是收到哥哥姐姐寄回来的钱,然后陪同阿爸一起去医院看病。每回她都是揣着无限的希望去的。
那天她收到两个哥哥邮寄的四千块钱。她搂着阿爸的脖子兴奋得像个小孩子。“阿爸,你的股骨头坏死马上就活过来了!”她面绽春花道。当天他们便乘一架拖拉机去了县城的医院。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回来。是我拄着竹杖去接的哈哈。我对大妈说:“反正我也无聊得很,山里的学校我也知道地点,就让我去接哈哈吧。”大妈正忙,便答应了。我很早就出发,一路阅览大山景观。经过米亚罗,对着湖面一通不着边际的瞎想。看着湖面乱叠的树影,我忽而感到深沉的寂寥。我所期望的是,尔玛依娜的倒影忽而荡漾在湖面,然后我会回头,看着她笑靥如花,听着她歌声如泉……
哈哈简直是一头小母牛,又重又倔。在我背上不住大叫:“你快点啊,木头!得——驾——”我忍着她的精神加肉体的摧残,说:“你没看见木头是个瘸子吗,瘸子怎么个快法!”她不管,把小手拧我的双耳:“向左转,再右转!——右转啊,木头!真是木头!”我差点学孙猴子摔红孩儿。不过她的笑声真是好听,有点尔玛依娜的味道。甜美而忧伤。她是很久不见她阿爸阿妈了吧?
尔玛依娜回来时,眼里藏不住的忧伤。她上身一件淡黄色衬衫,下身一件洗得泛白的靛蓝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浅黄色硬帮运动鞋,城市女子的装扮,只是一身廉价而已,我都差点不认识她了。可是她的眼神还是那么熟悉。她把阿爸送进屋内,闷声闷气的出门去打猪草。
“怎么了?”我跟上去。“阿爸的病……”她把手背贴在鼻尖,吸溜一下,“阿爸的病要四万块钱哈!四万,四万,四万呢。”她重复着那个对她而言不啻天文数字的钱数。“会有法子的。”我安慰她。“木大哥,我只怕,我只怕阿爸他心里太难过——你帮我劝劝他哈!我求你哈!”说着她又吸溜一下鼻子,泪水就下来了。
尔玛依娜第二天背上一筐新摘的苹果去一处路口卖。她瘦削的肩背被那筐苹果压得弯下去。我几回提出替她背,她一口拒绝,说:“木大哥你的脚伤还没好利索哈!”到得路口,其时已经有几个老人在卖苹果,见忽然来了个姑娘,觉得新鲜,都把目光投射过来。尔玛依娜把那筐苹果卸下,如释重负的喘口气。在地上摊张废报纸,抱膝坐下。几个老人你一言我语跟她攀谈,她含笑应答着。
说是二十元一筐的。一个过路的过来,见她卖的都是青苹果,便说:“苹果红的才好吃,青的泛酸,就十七块给我吧。”尔玛依娜沉思一回,摇头:“二十块吧,大哥。山里人不容易。”那人甩手走开。我依着一棵梧桐树,说:“能将就将就一下吧,也不少这几块钱。”她把一只红苹果在手里掂一下:“不是这样讲的哈,几块钱够阿爸阿妈还有哈哈吃上一顿红烧鱼呢!”
然而直到中午也没把那筐苹果卖出去。尔玛依娜摘下头巾,拭一下额角的汗,再手搭凉棚,看一眼头顶低挂的赤日炎炎,说:“狗的,这天!”又看着我说:“木大哥你饿了吗?”说着,挑出两只红了半边的苹果递给我:“我们就不回去吃饭了吧。我跟阿妈说好卖出这筐苹果的。卖不出去阿妈会不高兴的。”我啃一口苹果:“你也吃几个吧。反正也不多这么几个。”她却摇头:“不行哈,人家就喜欢你筐里苹果多。多吃一个,看起来就不象话了哈。”我只得把另一只苹果塞给她:“我吃一只就够了,我只是干走了一会,干站了一会,肚子能饿到哪里去?倒是你,一定饿得慌!”她躲开我递苹果的手:“好了,我吃一个就是了吧!”说着,挑一只小苹果啃起来。
下午没有遇到一个顾客。日头偏西时,尔玛依娜面色黯淡的重又背上那筐晒得发热的苹果。“就算是卖给我吧,反正回去我也得吃的。”我不忍看她神伤的样子,摸出两张十元的票子递上去。她的面色倏忽一沉:“我又不是叫花子,要用劳动换钱,不要你可怜!”抢步上前,步子比来时加快了。
我红了脸跟上去。很快被她拉下一截。正捣着竹杖,汗流浃背的苦追,她忽而立住。等我喘气如牛的赶到她身边时,她低头把鞋子划拉着山路上一颗小石子,说:“刚才谢谢你,木大哥。真的。”我笑道:“没什么呵,傻丫头。倒是把木大哥的脚训练得大好了。”她猛一仰面,脸上有泪水的痕迹:“木大哥,你是个好人。”我忽而想,她之所以加快步子,也许是不愿让我看见她的泪水。
回去后,尔玛依娜默默把那筐苹果卸下。大妈端来几碟家常菜,说:“傻孩子,卖不掉就算了哈。怎么连饭都不回来吃呢。你阿爸差点把饭菜给你送去,又怕你说他生病了还出远门,就一直守在灶边给你热这几碟子菜,你看,豆腐都热得化开了。”尔玛依娜含泪扒饭。大伯跟大妈不住给她夹菜,看女儿眼神充满歉疚。我倒是被冷落在一边独自用饭了。
那天,尔玛依娜背了一篓火红的辣椒去赶市。其时我的腿已经大好,可以摔开竹杖走路了。那些日子成天跟在她后面,搞得寨子的人老怀疑我是她男朋友。尔玛依娜多次红着脸解释:“不是,不是!他不是我男朋友哈!”又几番对我说:“你不要跟过来,不要嘛!”可是我还是嬉皮笑脸的跟着,暗地里不住地拍照。她也没法子。
在一条山路上,几个肩挑背扛着大包大包白菜的羌族妇女与尔玛依娜撞个满怀。尔玛依娜看着她们的背影远去,忽而眼睛一亮:“发财了,过路车子肯定又掉了很多白菜,我要去抢!”说着,开始在山路上狂奔。一路兴高采烈,不住高喊:“发财了,该我发财了!”
一条临山的公路上,果然有不少人手脚麻利的在拣白菜。几个妇女孩子的背篓里都满满当当的横成着白菜,脚边的油纸袋里也饱和着白菜;还有个羌族汉子把一颗颗白菜往一只已然脑满肠肥的蛇皮袋里塞。尔玛依娜赶到时,地上只剩下狼藉的一片烂白菜叶子。她蹲在地上搜寻一回,只零零散散拣了一把白菜帮子。她看着那些羌人一个个满载而归,好生失望。蹲在地上好久才起身。“又怎么了?”我问。她把那把白菜帮子甩进背篓,埋着头喃喃道:“都怪我来晚上了,一顿好菜就这么没了。”
我看着那些妇女大包小包的背着,一脸世俗的满足的表情,忽而暗生忧伤。也许十年后,尔玛依娜就会成为这些庸俗的妇女中的一员。那时的她还是她吗?
在尔玛依娜家住的第五天,我陪尔玛依娜去接听她姐姐从成都打来的电话。在电话旁边守侯了半个钟头,电话终于响开。尔玛依娜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回去的路上,她山歌唱个不息,笑容也仿佛长在脸上一般。一个星期下来,我还没有看见她这么高兴过。她一路欢笑:“我姐姐明天就到家了!”居然摆出《泰坦尼克号》里rose的经典姿势让我拍。双手平伸时着飞翔时,她的长发被大风吹得凌乱,几乎盖住了眼睛。
可是当她从阿爸阿妈房里出来时,脸上的欢颜蒸发了。整个下午都一言不发,只是在山地上到处寻觅猪草,然后拼命的割,割。再把猪草摊在石头上,动作巨大的剁,剁。那些藤蔓的断口处溢出的白色浆汁染了她一身。问她,她总是不应答。
当天晚上她没有守在电视机前看“超级女声”,而是伏在猪圈栅栏上,不住地给那只小白猪添料。不时摩挲它的头,泪珠子在眼睫毛上悬着。见我一直在她身边不走,终于说:“木大哥,我就是心里难过,没啥子。我心疼小白,它最听我的话,我喜欢它,可是……可是阿爸说明天就要杀了它给姐姐摆酒,我心里不舒服!”
明天早上,尔玛依娜很早就拉着我出去放羊。我说:“你阿妈不是让你今天息着吗,家里还集存了一些干草呢。”她不住揉眼睛:“木大哥,我不想听小白的叫声,听了我会哭的。我一哭,阿爸就不会杀猪,不杀猪,姐姐就没猪肉吃了。她在成都打工,很清苦的。”我听着,心里又是一阵悸动。
这天她没有回去吃午饭,只是一直捧着姐姐的一张一存照片傻看。晚上回去,得知姐姐已经踏上回成都的汽车了,她把头裹进被子,一通啜泣。晚饭还是我和哈哈端给她吃的。没有夹猪肉,我知道她不会吃。
(四)
我的脚伤几乎痊愈。这时我已在尔玛依娜家住了一个星期。我知道离别就在眼前了。
那天,尔玛依娜带我去参加寨子里举行“花儿纳吉”赛歌会。哈哈纠缠着骑到我脖子上,我不住提醒她:“哈哈,别把尿往木头身上洒啊!”尔玛依娜一路抿着嘴笑。
会场场面壮观,热闹非凡。歌声此起彼伏。远处是烟雾中隐现的山峰,棱角柔美而母性,仿佛漂浮在半空一般。多情的诗人或者天生的幻想家绝对不会怀疑这就是蓬莱的所在。
。会场里人们载歌载舞,羌人一个不拉的都身着民族盛装入眼是花团锦簇,压倒锦官城。不少看客背依大石,手攀绿树红花,含笑凝眸。
“你也来跳哈,木大哥!”正跳得如鱼得水的尔玛依娜向我伸手。“我不会呵!”我忙摆手。哈哈却拧住我的耳朵,命令:“得——驾——木头去跳舞!”我只得硬着头皮挽住尔玛依娜的手。
“你很懂得跳舞呵。就像,就像那个演《五朵金花》的杨丽萍!”我忽而觉得她的舞蹈洋溢的韵味很熟悉。
“是啊,她也是个少数民族的姑娘呢。我很喜欢她跳的孔雀舞!所以就学了。——告诉你哈,我们跳舞,尤其参赛舞,非常讲究舞者对生活的体验,所有肢体语言中浸透了编舞和舞者对主题的情感和理解。不是东一锄头西一镰刀的。——你看那个人跳的拜神舞,就是戴黑头巾的那个胡子!如果不是羌族人就一定跳不出来,因为你心中缺乏对神的敬畏!没有这种对神的敬畏感,拜神舞就成了肤浅的民俗表演,就象那些开发好了的旅游寨子一样,讨个客人好而己。你还没见过我们寨子的巫师跳拜神舞,他的舞蹈功底肯定比我差十万八千里,但他那种表现力,你叫舞蹈大师来也望尘莫及。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尔玛依娜忽而说出一席让我高深莫测的内行话。
“你有想过把这些舞蹈带出大山吗?”我笨重的学着她抬腿扭腰的姿势。
“想过哈。可是没有人看哈。以前也在歌舞团跳过,人家都冲你吹口哨呢!还伸小拇指!”她委屈的说道。
“可是我喜欢哈,非常!”我认真看着她的舞步。
“真的吗?那我教你!——不是这样的,你的小腿伸出的幅度再大一点,对,动作再柔和一点!对哈!”她看着我的舞步。
我忽而有一股永远在这里住下去的冲动。不再接触外界的市侩,在这荒僻的所在,静静度过一生。或者是两生,三生,如果尔玛依娜常常挂在嘴边轮回说真有那么一回事的话。那我会娶她吗?她会接受我吗?冲动只在一瞬间划过身体。我知道这里将不再属于我。
“木大哥,你怎么了?”尔玛依娜见我的舞步凌乱,便问。
“也许,我永远也学不会这个舞蹈了。”我埋下头。
“你要回去拉哈?”她抿抿嘴唇。
“我打算明天走。赶早上的汽车。”我也是偶然决定的。流浪不是我的方向。与其在这里为要走而伤感,不如早走早断绝一些感伤。
尔玛依娜细密的牙齿咬咬嘴唇,不再说话。
“木头你看!那个人的样子好怪哈!——你看嘛!燕子姐姐你也看!”哈哈居高临下,小手一指一个老态十足却着了花衣裳的老人。
“我去打鼓!”尔玛依娜松开我的手,走到一面羊皮鼓前。一手托鼓,一手攥住棒槌,击鼓。
她纤弱的手居然敲出震撼耳鼓的鼓声。鼓声越来越密集。她的每一声鼓声都仿佛敲在我心上,我的鼻子微酸。
“呀木头,你怎么哭了哈?!”哈哈叫一声,小手捂到我眼睛上,拭泪。
鼓声戛然而止。尔玛依娜忽而掩面奔进人群。
这天晚上,大伯大妈不住的劝我多吃。哈哈居然一反常态的给我夹菜。尔玛依娜只是埋着头扒饭。“木头,你不要走好不好?”哈哈把筷子咬在牙齿间,瞪圆了小眼睛看我。“木大哥有他自己的生活的。”尔玛依娜终于说出一句话。“我就是不要他走嘛!”哈哈把筷子在碗里乱捣。尔玛依娜看我一眼,再看哈哈一眼,放下筷子:“阿爸,阿妈,我吃饱了。”说着便收拾自己的碗筷,向厨房走去。半道上,她的手背飞快地从眼睛上掠过。
尔玛依娜回到堂屋时,我正摆弄我的相机:“我还可以照两张照片,你告诉我怎么照吧。”“木大哥,我不懂得啥子可以拍啥子不可以拍哈。你自己决定哈。”她坐上凳子,双手托腮,陷入沉思。“我帮你拍张全家福吧!回去后也留个念想。”我看着她。
大伯大妈站在后面,尔玛依娜站在前面,双手搭在哈哈肩上。“三——二——”我正要按下快门,尔玛依娜忽而一伸手:“等等!”然后拉着哈哈进了里屋。
出来时,她们身上已经换上崭新的民族装。“木头,我是不是很好看哈?燕子姐姐说要你你留个好印象!”哈哈的小手揉着衣角。
“真的很漂亮呢,就像城里的娃子!”我强笑道。
“三——二——一”
“咔嚓!”一张全家福定格在我的记忆中。不会泯灭。
“还有一张,这是最后一张了。”我说,然后看一眼尔玛依娜。她忽而明白了我的意思,脸色绯红。“我想跟你照一张哈,尔玛依娜。”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埋下头,忽而仰面道:“恩。”
翌日,我早早起身。大妈给我端来一碗面,上面卧了两只清香四溢的荷包蛋。“这是燕子给你下的面。燕子半夜就闹腾着起了床。这孩子,越来越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了。唉!”“她在哪里?”我接过那碗面,吸溜一大口。“她在厨房呢,赖着不肯出来。”大妈摇头道。
吃完面,天光微亮。“这是你的包袱,燕子让我给你的。”大妈递上一只蓝花布的包袱。“她呢?”我又问。“她死也不肯送你。这孩子现在越来越倔了。唉!”
我抱住包袱,乜一眼厨房,尔玛依娜的蓝布头巾在窗的一角隐现。
远山渐渐显现,以原始的姿态。山野的花草在风里摇曳,它们的芬芳都还蕴藏在露珠之中。路滑露冷。我已踏上一座山坡。登临远眺,尔玛依娜正攀着钢筋窗格,望着我的来路。我的心在那一刹那忽而化开。
以后她将是她,我还是我。我把蓝布包袱抱紧,再抱紧。仿佛要留住最后的一份情意。
“木头!木头你等等哈!”是哈哈的声音。我忙回首。哈哈跌跌撞撞奔过来,身上单薄的衣裳被露水湿透,手上挥舞着一个黑布包袱。我冲过去,一把抱住她:“你个小鬼!”我在她面颊上啃一口。“还有这边!”她又把另半脸颊贴到我脸上。我的眼角爬出一颗冰冷的泪。
“这是燕子姐姐的给木头绣的鞋子。她说你的鞋子都张嘴了,怎么好走路呢?木头,木头我跟你说悄悄话——”她把小嘴贴到我耳边,“燕子姐姐做这双鞋子时把手都划破了呢,她还不让我告诉你呢!”
哈哈忽而挣脱我的怀抱,奔回去。在她奔跑的尽头,我看到晨雾里双手交叉握在胸口的尔玛依娜。
我紧紧抱住那个黑布包袱,泪流满面。对着雾气升腾里的尔玛依娜微一挥手。
她的手迟疑地扬起,在我移动步子前行的一瞬,她飞快地摘下蓝布头巾,剧烈地在手中招展。她的发丝在晨风中轻舞飞扬,扫进她晶亮的眸子里,鞭出几滴泪水纷飞。然后她的整个身子也在这山野的大雾中摇摆。我恍惚看见她跳孔雀舞的样子。
后来,我不小心把那几卷记载着她美好容颜的胶卷暴光,她的绝美的容颜,她的平素纯真的心便沉在大山的怀抱中,似是永远。心痛之余,唯有夜夜盼着梦她一梦。
“也许我会去你所在的城市打工,给阿爸赚钱治病。”
“好啊,将来哪一天你去南通,我会美酒美食的款待你。”
“一定哈,木大哥。”
“一定。”
杨爱明
06.3.14日午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