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A 篇
脉搏在跳动。青色的静脉如同一条柔软的死鱼沉默地横躺在那里,如果你不仔细观察,你不会注意到它存在。这条静脉里有活人的血液在流动,热气腾腾的。活人总是热气腾腾,这能让人感觉到生命的能量。江河里的水也一样在流动,但它们却不会冒出热气,它们有太深刻的功利色彩,因为它们急迫地想要流到海里去,或者它们都想要蒸发到天上去。它们当然有这个自由,它们又不是活人的血液,不会受到静脉血管的制约。所以,江河水很庆幸它们不是活人的血液,它们宁愿不要那有着强烈虚荣意味的热气腾腾。不管怎样,活人的血液却依旧例行公事地在这条沉默的静脉里流动,它们必须以这样的方式来保证一个人的生命。毕竟这个人跟那些江河里的水毫无关系,他没必要遭受到失去生命的重大惩罚。
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幽幽地传过来,有种幻听的错觉。这个大活人,一丝不挂地平躺在硬板床上,胸部好像青蛙的腮帮子一样鼓动着,可能他刚刚进行完体能消耗巨大的运动,他正在努力恢复平静。硬板床上凌乱不堪,床单和被套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褶皱,这些褶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藤蔓植物。躺在藤蔓植物上喘气的男人,名字叫做钟顺。此时他正一脸惘然地呆看着头上的天花板。天花板实际上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内容,钟顺就从天花板上摘取下一朵朵自己想象中的野花,那些野花五颜六色、各不相同,野花让这男人倍觉温馨。刚才有一个女人跟钟顺讨论过关于活人热量的问题,涉及到活人静脉里流动的血液。那女人这样说,热血让它们沸腾,热量缔造了快感。钟顺刚才下体正做着体能消耗巨大的活塞运动,脑袋根本没有空闲去考虑女人说出来的话语。现在钟顺停下来了,而那个女人也已经下床去了卫生间,卫生间便有水流的声音传过来。钟顺想着女人一定在用热水冲洗自己的身体,卫生间里面热气腾腾的,就跟活人的静脉里一样。但是,如果那个卫生间真的变成活人的静脉,女人又一定会被吓得晕死过去,女人实在都太喜欢大惊小怪。
硬板床底下是房间的地板。因为地板时时刻刻都会遭人踩踏——当然,我是指如果这房间里有人的话——所以地板显得十分疲乏,可它依旧得咬紧牙关坚守自己的岗位,因为至少它需要接住钟顺可能随时会四处乱抛的废稿纸团。看现在这时候,几个用稿纸揉成的废纸团就正安静地呆在地板上,给地板一直以来的忠于职守提供了强有力的证据。那些废纸团里包裹着大大小小的方块文字尸体,小的文字应该是钟顺曾经一行行书写在上面,准备整整齐齐排成一篇说不定未来的什么时间里会突然成为旷世巨著的文章;而大的文字就明显不再有像小文字那样整齐排列的耐心,它们更像几个有意过来扰乱一场秩序井然的文字聚会的大个子打手,它们粗暴地横压到小文字身上,非让小文字们都遍体鳞伤它们才高兴,其实它们当时也是受到陷入暴躁情绪的钟顺的指挥才来进行破坏活动的——钟顺对待文字从来都像一位脾性古怪、捉摸不定的君王。他心平气和时,会细细地安排他的文字开一场聚会;而一旦他发现他的文字聚会并不能使他满意,和他预想中的效果相差甚远时,他就又会立即翻脸,请出“狗”、“屎”、“放”、“屁”等几个狰狞的大个子文字打手出来强行镇压,直至大小文字完全一片混乱之时,暴君便毫不犹豫地把所有文字都全部揉进一个废纸团里去,胡乱抛弃在地板上,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暴君则极少对自己的文字们产生满意的情绪,他经常没有理由地虐待它们,文字为了反抗暴君的压迫,也都不愿组合出能让暴君满意的语句或文章,暴君则又会进一步发火,进一步虐待它们,以致形成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当然,有小部分文字为图自己可能流芳于世,依然会顺从暴君,偶尔让他喜得少有的妙句或绝文,使得自己作为有功劳的文字臣民不会遭受到那种灭顶之灾。可惜,归顺暴君的文字少之又少,钟顺就实在很难拿出太多自己能够认可的文字作品出来。于是,钟顺房间的地板上就经常到处都是满满的用稿纸包裹着的众多文字尸体,惨不忍睹,幸好钟顺有这块房间里忠于职守的地板。然而,即使有房间里这块忠于职守的地板,钟顺却仍然是一个不得志的小作家,这个事实几乎不可改变。
同样一丝不挂的裸体女人边用干毛巾擦拭自己年轻丰满的乳房边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携带着一股极具女性气质的芬芳。女人的肌肤光滑细嫩而富弹性,这是年轻的象征,上面起了一层密密匝匝的鸡皮疙瘩,而且每片鸡皮疙瘩上面还都有晶亮的水粒在发光,让这具肉体显得相当迷人。这是充满了情欲味道的季节,户外万物复苏,兴兴向荣。钟顺看到他书桌台前的窗户外有一株法国梧桐的枝叶在伸展,刚刚抽绿的神态直让人心疼。气温不是很高,女人刚从湿热的卫生间走出来,身体不禁有些微微发抖。女人的身体简直是一片荒茫的沙漠,容易让人迷失方向,找不到出路。钟顺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城市里的公共汽车永远都拥挤不堪,钟顺只好尽量缩小自己的身体,见缝插针地好不容易才将自己镶嵌进这堵众人用肉体组成的坚实壁垒。然后,他可以感觉到四周有柔软的活人肉体蜷缩在层层衣物之后,那些肉体暂时和情欲无关,可他又会想起关于活人热量的问题。热量让活人的肉体都是柔软的,死人的肉体会冰冷僵硬。而且,活人的肉体在突然接触寒冷时,会起上一层密密匝匝的鸡皮疙瘩,就像这个刚刚洗完澡,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一丝不挂的女人一样。
武汉是华中地区一座庞大的城市,历史悠远。可它却并不是个浪漫的地方,它琐碎不堪且线条粗犷。钟顺总认为自己能闻见武汉长期不洗澡而从腋窝下冒出来的异味,可没人愿意相信他。因为武汉从不缺少淡水资源,它拥有长江和湖泊,它应该经常会去水里洗泡一下,偏偏只有钟顺不这么想。现在已经是春天,武汉的依旧很冷,武汉的春天往往极短暂,一瞬而逝,你都来不及看清春天究竟在什么地方停留过它就已经离开了。如此清冷的春天,武汉在长江或湖泊里洗泡就很容易受冻伤风,钟顺猜想武汉可能在自己家里也有一台热水器,然后用热气腾腾的温水冲刷它的身体,跟在他家的那个女人无异。然而,钟顺却不想拿武汉跟女人类比,因为武汉绝对是个鲁撞的汉子,还有一圈张狂的络腮胡。武汉喜欢在外界风尘仆仆,不喜欢在家中冲洗热水澡,它总是那么大大咧咧。而钟顺又正好蜗居在武汉某个不起眼的小旮旯里,他喜欢形容这里就是武汉那鲁撞汉子布满细菌、充斥异味的腋窝。从狭窄的巷子口一走进去,迎面就可以看见钟顺经常光顾的小饭馆,生意十分红火,因为现在恰好是大家都要吃饭的时间。小饭馆的老板娘有一头挑染过的长卷发,还有一个瘦弱的老公和一个肉乎乎、圆滚滚的胖儿子,小饭馆的整个场面几乎全部由老板娘一个人操持,甚是威风。每次老板娘瞅钟顺眼熟,总会给他安排良好的就餐位置,笑靥如花地递上来一两盘开胃小碟和一张包了塑料皮的油乎乎的菜谱。钟顺吃完饭食后,老板娘又会尾随过去送客出门,她知道这位独居的小伙子不会自己做饭吃,可是她的长期客户,万不能得罪。钟顺在临走之际,一眼瞥见小饭馆出口旁一个突伸出来的水泥灶台,老板娘的丈夫大汗淋漓地操着锅铲在翻炒哪位客人点过的菜肴,然后想到老板娘的胖儿子刚才一直霸占着电视机,强行要看自己喜爱的武打片,任凭他母亲如何威吓他都巍然不动,所以老板娘抽出一点空隙就过去照儿子身上劈一巴掌,可来不及多训斥两句,又有客人招呼她过去。“胖子,这电视是给客人看的!”老板娘实无可忍的情况下,就扯起大嗓门嚷嚷一通,恐怕能吓得胆小的客人痉挛一阵,却对她儿子毫无作用,然后老板娘却还要接着回头向受惊的客人赔礼道歉。巷子里聚集了众多这样的小饭馆,包括钟顺经常光顾的那家,因为这里有太多出租屋,附近又有好几所大学,只要夜幕一降临,小饭馆的灯箱招牌就会依次点亮,纵向望去,很有些市井气氛。钟顺正是喜欢这浓厚的市井气氛,极具武汉特色,包括这巷子里一个直径能有十几米的庞大垃圾堆,少有人过来清扫,显得蔚为壮观。
夜幕的降临如同一顶锅盖直直地从天上盖下来,充满各种欲望的现代人也都如同类似蝙蝠之类的某种昼伏夜出的奇怪生物一样,开始在黑暗的庇佑下蠢蠢欲动。五花八门的关系都趁机产生在男男女女、你你我我之间,产生在每一处光线无法到达的角落。清晨,钟顺身穿一条米白色的三角内裤从硬板床上爬起来,走到卫生间的水池前,水池上方挂着一面镜子,钟顺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虚影足足看了几十秒钟,这是一个必须的仪式——每一天的自己都是全新的,必须来一番重新认识。钟顺刷牙之前有个习惯就是喜欢设法把挤出的牙膏渗入到牙刷刷毛里去,因为你把牙膏挤到牙刷毛上面,然后直接刷牙就很容易让大团的牙膏掉出来,造成浪费的罪恶。所以你就需要学习钟顺,用右手握住牙刷柄,将牙刷背部在左手掌心上轻轻拍打,直到牙膏渗入到牙刷刷毛里去。而钟顺在专注地做这件事情的过程中,他注意到牙刷刷毛是根根直竖的,它们像阳具一样插入了洁白柔软的牙膏里,这简直是有强烈的性暗示在其中。所以,这个发生于清晨时分的强烈的性暗示行为,引带来了下午在这个同样的卫生间里用热气腾腾的温水冲刷自己赤裸身体的女人,可他们的性关系又并非发生在夜幕降临之后,因为钟顺不喜欢乌漆抹黑地做爱,那太没有真切感。另外,夜晚,他还得全情写作,哪怕写作其实是一项毫无意义的工作,但他必须写,没有办法。
章乾盈被钟顺压在身体底下时,喜欢闭着嘴一声不吭,任凭钟顺狂热地扭动他的躯体,仿佛在进行一场神秘的远古宗教的活动。章乾盈身体里同样有一团烈火,这团烈火呈现青色,好像她母亲在厨房里烧菜时用煤气燃出的炉火。她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钟顺:“热血让我们沸腾,热量缔造了快感。”钟顺当时却根本没空理会她。章乾盈从不喜欢在做爱的过程中浪声叫床,哪怕她的确高潮迭起,她也只是会胡乱地抓扯床单,用牙齿去撕咬,像一头猛兽那样,因为她害怕浪叫会使她变得如同一名通俗女子,而她一直认为自己应该是绝对非凡的。钟顺的书桌上放有一口带螺纹饰边的透明玻璃缸,里面一层浅浅的清水加几块从长江边随手捡来的小石头,喂养着一公一母两只小乌龟。两只小乌龟都是草绿色,章乾盈告诉钟顺公龟的肚子会凹进去一块,母龟的肚子则是平坦的,因为公龟在做爱的时候得趴到母龟背上去。这让钟顺突然回想起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一个关于乌龟做爱的笑话,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章乾盈不明就里,嗔怪钟顺道:“你笑什么!”钟顺在笑,可章乾盈问他在笑什么,这似乎是一场悖论,像男人和女人本身一样,你弄不懂我,我弄不懂你。钟顺一丝不挂地横卧在凌乱的硬板床上,望着刚洗完澡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章乾盈,伸长了手臂去触碰她的肉体,她的肉体上有一块又一块可爱的鸡皮疙瘩。
走路毫无疑问是钟顺除去方块汉字之外的第二大爱好,这足令章乾盈吃上好半天老陈醋,她不明白自己在钟顺的心目中怎么莫名其妙地就排行到老三了。钟顺告诉章乾盈:“我每天都能读书写作和走路,但我却不是每天都能跟你做爱,兴趣是需要时间来慢慢培养起来的。”“你的意思就是说,这跟年龄是一样的,它只能依照时间来增长,时间过一天,它长一天,时间过一年,它长一岁,谁都不能一年长两岁?”章乾盈接应道,她很快领悟了钟顺的意思,她十分庆幸自己与钟顺还有如此默契。时间,跟活人在作对,时间也是有热量的东西。钟顺闲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这条街道距离他的住处并不远,但他却很少会想到过来这边。那既然现在他已经过来了,他就非常享受走在这上面的过程。钟顺今年二十八岁——这个尴尬而糟糕的数字,钟顺总是禁不住这样想。他从不听取家人催促他快点结婚的说法,他辩解说自己还年轻,才二十几岁呢!可当他看到有自己认识的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都抱上儿女了,他就又会想,自己已经都快三十了,已经老了。所以,钟顺干脆抛开对二十八究竟应该多往二十上靠还是多往三十上靠的艰难鉴定,他只知道自己身体还很棒,还是个活蹦乱跳的活人,静脉里仍然有热气腾腾的血液在流动。然后,钟顺就会直接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到长江大桥去,长江大桥底下有母亲河长江,正是大自然的一条巨型静脉。武汉长江大桥是钟顺最喜欢走也是走得最多的地方。这座桥修筑于四十多年前,当时设置的四车道早已经远远满足不了现时代的交通需求。钟顺走在大桥的人行道上时,望着身边经常会堵塞得一塌糊涂的车辆移动得比蜗牛还缓慢,他就在内心里油升起一股想嘲笑的欲望。钟顺一直爱好嘲笑现代机器,现代机器全都是些愚蠢得可怕的家伙,但如今人却开始越来越依赖它们。活人是有热量的,而机器冷冰冰,有热量的活人不能太依赖冷冰冰的现代机器,这样就容易遭到钟顺的嘲笑。但钟顺嘲笑现代机器却同时离不开现代机器,他情愿生活在这大城市而不愿意归隐去乡村小镇,他其实也依赖大城市冷冰冰的钢筋水泥,但可怜的作家只懂得教训别人,从不懂得反思自己。失意的钟顺常常惟有以此为乐,他把自己定位得清高,才不会让自己看起来有实际的那么惨。先生早有说过,中国人多少都会点“精神胜利法”。不经意间,钟顺却在那条陌生的街道上注意到一名中年女人,那女人不是出现在长江大桥上,与大自然的什么巨型静脉当然也没什么关系。
天气很好,空气里几乎都是太阳的味道。缺少文化知识、素质低下的房东老头和别人在他盖起的这栋违章出租楼的天井里吵架,扰得钟顺心神不宁,只能出外走动一趟,这样才得以让他有机会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发现一名特别的中年女人,那中年女人坐在一爿破旧不堪的小眼镜店里织毛衣,看样子是老板娘。小眼镜店的门面完全由几块朽木板子随意搭建而成,店里更不存在什么先进的验光设备,一张泛黄的视力检测表张贴在那里,跟故去的某个死人的遗像一般。中年女人蓬松而丰盛的黑色长发令她显露出几分粗陋装束也遮掩不住的风韵,而且她的眼窝相当深,有印巴血统在身体里似的。钟顺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样的女人绝不是简单的人物。然而,钟顺没有再继续深入地思想下去,因为作为一位作家不由自主的潜在习惯,钟顺在走路的过程中会下意识地观察自己所碰见的形形色色的各种人,包括这小眼镜店的老板娘,但可供作家先生观察的人又实在太多了,除开这小眼镜店老板娘。所以没多久,钟顺的视线便被从他身边经过的一个形貌酷似耶稣的乞丐吸引走,钟顺顺其自然地联想到,真正的耶稣会不会同样也是一个肮脏的乞丐,耶稣或许没有那么神通广大的能力去实现人们的任何愿望。然后,钟顺像过路人那样从小眼镜店老板娘身前的马路上匆匆经过了。过路人是活人静脉里随波逐流的微小细菌,它微不足道却必不可少。
章乾盈走过来也躺到床上,这并不是钟顺住处的那张皱巴巴冒着潮气的硬板床——章乾盈总是交待钟顺,要他经常把被褥拿出去晒晒太阳,否则睡多了潮湿的床,迟早患上关节炎。但是,钟顺不长记性。章乾盈猜测,上个冬天钟顺恐怕几个月都没去晒过被褥,春天里他的床也同时成为了细菌培养的温室。实际上,以前如果章乾盈过去找钟顺的那天天气不错,章乾盈会帮钟顺把被褥拿出去晾晒一下。然而,对生活极其马虎的钟顺往往到夜里十点多钟才想得起去外面收回被褥的事,那时候被褥早就已经被露水浸透了,变得愈加冰冷,比晾晒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章乾盈后来也不得不放弃这种无谓的尝试,任凭钟顺自己去。因为她晚上必须得去睡另一张床,不可能在钟顺的出租屋守到应该收被褥的时间点去敦促钟顺,另外该死的钟顺一过吃晚饭的时间又会斩断所有的外界联系,切换进全情写作的状态,谁都寻不见他人。而钟顺反倒觉得章乾盈在这些问题上很烦人,“女人永远不了解,世界上究竟是收被褥更重要还是写作更重要。”钟顺自言自语。所以,章乾盈时不时都要在两张不同的床铺上睡觉,一张床属于白昼,一张床属于黑夜,好像一个人两个对立面的交替,面对这一面时看不见那边一面,面对那边一面时看不见这一面,活人的生活状态仿如一场游戏那样灵活有趣。游戏让人们都着迷不已,因为人们喜欢游戏规则的束缚,人们都喜欢束缚,因为给人们太多自由他们就不知所措。
布满藤蔓植物的硬板床,隐约产生出某种艺术的美态,钟顺回想起家乡一栋同样布满了藤蔓植物的低矮老楼,夏天那堵灰墙上密密麻麻全是绿油油的叶片,微风拂来,叶浪此起彼伏,芬芳也似乎一下子钻入了人的血液,涌遍全身。天空湛蓝得近似透明,几乎能看到宇宙的深处去,白云也是那么恰到好处地点缀其间,不事张扬,又不容忽视。白云很懂得适可而止,它十分清楚自己处于何种地位,谁是主,谁是宾。清风猎猎地掠过钟顺的头顶,钟顺的头发便有节奏地抖动起来。这是童年时代的暑假,无忧无虑,快乐也是彻底的。没人偷得走钟顺的童年梦念,那是他目前最大的写作动力。钟顺以为,只有儿童才明白什么是生活,而所有的成年人则都是平庸的,他们只明白什么是金钱,什么是欲望。钟顺忍不住伸出右臂去触探布满藤蔓植物的那堵灰墙,没想到灰墙居然是柔软的,而且还带着热量,好像活人的肉体一样。但这怎么可能呢?灰墙不可能是活人的肉体,假如一个活人的肉体是灰墙,那他就不是一个活人了,这是一对互相排斥的概念。钟顺下意识地继续往灰墙下方搜去,他搜得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了任何细节。接着,他便在墙角处发现了一条森森的阴沟,阴沟的两畔生长着一种他叫不出名字的紫色香草,他准备用鼻子凑近嗅一嗅,再用手掌去抚摸一番,钟顺感觉梦境简直美好的无法言喻,连景物的色彩搭配都那么独特。可突然,另一只手冲过来用力地攥住钟顺还想进一步深入下去的意识。钟顺条件反射性地一抬头,就正看见章乾盈涩涩的笑脸,她身上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尚未完全消失干净,却已经躺下在他身边了,他们像亚当夏娃一样赤裸着靠在一起。
长江大桥下层有火车经过时,上层的钟顺就能感觉到震动,这震动让他有种莫名的快感。钟顺靠在长江大桥的栏杆上,放眼望去,浩瀚的长江,大汉口的繁荣市景系数入目。钟顺喜欢这样一动不动地呆上老半天。长江这条大自然的巨型静脉,会有自己的热量。大自然也会是一个活人,只是它一向低调行事,它的思想状态不那么容易被发现罢了。通常理解下的活人不过是大自然头上的虱子,如果虱子不小心把大自然这母体惹恼了,大自然会毫不客气地实现报复。长江无时无刻不释放着自己的热量,它的热量在局部看来是微弱的,但全局看来却极其宏大。大自然没必要用可感可见的形式来彰显自我,它的想法里,通常理解下的活人不过是群虚荣心强烈的家伙,他们让自己的血液热气腾腾,生怕有谁不知道他们是活人,这是典型的怯懦表现,他们是一群胆小鬼。杯中的红葡萄酒在灯光的修饰下显得莹光摇曳,荡漾着春情,钟顺用自己的体温捂热这杯红葡萄酒,然后喝下肚,虽然冰凉的葡萄酒喝下肚后也会被体内的热量煨热,但钟顺却并不觉得刚才那一捂热的过程是多此一举,热量传来递去无非是同一个道理。江滩上一所名为“子巢”的酒吧里就正有这种红葡萄酒,可惜那酒吧里看不见长江。江滩公园修筑得实在太大,而“子巢”又退缩在一个太隐蔽的角落,所以不容易找见。
钟顺喜欢喝冰凉的柠檬茶,通常都是章乾盈过来为他冲泡的,几片薄薄的新鲜柠檬会将白开水的味道调和得清甜甘冽,煞有其味。可惜章乾盈并不是很经常过来,钟顺又没有耐心自己冲泡这东西,因为章乾盈在这事情上是位行家,她给柠檬做一些特殊处理,然后再在冲泡的过程中加入特殊技巧,繁琐的工序钟顺绝对学不会,即使他学会也肯定难以达到章乾盈那个程度。所以他干脆让章乾盈每次过来都替他泡上大大的一壶,留给他慢慢喝。钟顺需要等柠檬茶凉透,假如有冰箱,他甚至还想拿进去冰冻一下,他喜欢柠檬茶凉凉地摄入心底,他不会想到要像捂热葡萄酒那样捂热柠檬茶,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不可相提并论。另外,有一种液体则可以不需要作家先生捂热也能温润地流过他的喉管,那就是在钟顺经常去吃饭的小饭馆,有个瘦弱老公和肥胖儿子的老板娘每次上菜之前免费提供的热白开水。热白开的雾气往往模糊了钟顺的眼镜片,钟顺只好摘下眼镜来,眯缝起瞳孔细细品味无滋无味却又千滋百味的热白开。小餐馆的名字叫“小四川”,从它的菜肴味道里也能够品尝得出来,麻辣的口味让钟顺相当过瘾,细密的汗珠从作家的额头渗出来,泛着油光,这种汗珠似曾相识。
蠕动的身体交织火花,钟顺沉溺于汹涌的汪洋。肌肤的亲近让大脑一片空白,作家的敏思早已不见踪影,眼前只有粉红的肉色在飘动,映照得钟顺脸上一片绯晕,下体则仿佛电器插头一般,接通电流令酥麻即刻涌遍全身,直到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失去知觉。作家先生闭上眼睛,让身体不由自主,彻底沦陷。章乾盈被母亲催逼到自己的床上去睡觉,章乾盈就不耐烦地埋怨现在时间还早,才刚过十点钟。章母却不听这些,只说明天你还要早起去上课,然后把她推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黑暗便瞬间淹没章乾盈。章乾盈连忙拧开床头的台灯,她怕黑。钟顺也伸手去拧开自己的床头灯,虽然是白天时间,强烈的阳光根本不容许床头灯行使照明的任务,但钟顺却觉得他的床头灯可以给自己身体底下的章乾盈的肉体涂抹上一层淡淡的颜色,使她变得更加性感动人,这样,床头灯也算完成了它自己应尽的责任。然而,作家出租屋的窗户却没有帘幕,无法遮挡住粗暴的阳光肆虐,注定了床头灯给肉体抹上的颜色只能是淡淡的,若即若离的。章乾盈坐在自己房间柔软而洁静的床铺上,痴痴凝望着那一大片缀满卡通人物的可爱窗帘,生气钟顺为什么不听她的话,也去买一块窗帘在他的出租屋安装上,那样他们白天的性爱就不至于赤裸得沾带一些兽性,反能平添几分浪漫的气息,女孩子都喜欢那种浪漫的气息,章乾盈亦不例外。不识好歹的钟顺连考虑都不考虑一下便断然拒绝章乾盈的建议,他说他讨厌这世界上什么都是遮遮掩掩的没有真实感。章乾盈当时很想驳斥钟顺说完全的真实感会杀死一个人又强行忍住了,她清楚这位作家先生喜欢嘴巴上说说,心里怎么想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正喜欢他的这种古怪性格?因此,章乾盈倒不愿意再多虑,尽情地享受起她与钟顺的激烈性爱来,她的情欲在她身体里集聚地快爆炸了。
钟顺崇尚的所谓真实感也能从他的文字作品中体现出来。身为作家,虚构的能力必不可少,但钟顺并不喜欢毫无根据的凭空虚构,他认为没有现实根基的虚构根本站不住脚,他有时候会自嘲说自己没有足够的想象力,不懂得如何天马行空。也就是说,他的每一部文字作品都必须至少有一个现实的入口,哪怕他脑袋里业已拥有一整套复杂的庞大构思,假使他找不到一个现实中的触发点,这个触发点有可能只是一个什么细微的动作或者只是一只弱小的蚂蚁,那么他则很可能永远都走不进自己构思好的那一套复杂而庞大的系统里去,导致胎死腹中,就像假使钟顺当初没有在那条他偶然闯入的陌生街道上看见那位坐在小眼镜店里编织毛衣的中年老板娘,也不会有他随后的一篇名为《视网膜》的短篇小说问世。所以,此后钟顺经常会不自觉地走上那条街道去,主要就是想多观察观察那独特的中年女人,她目前成为了作家主要的灵感来源,她是钟顺幻想中一头傲然的母鹰。母鹰不可亲近,她歇息在那里,具备强大的威慑力。钟顺隐身在母鹰不易察觉的地方偷偷审视她,常常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这么看得入迷,母鹰有时候会找旁边的邻居或者熟人过来一起坐在店外打扑克,那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有野性的魅力,而这种野性的魅力现在的年轻女人已经极少会有了。母鹰的穿着打扮实际上原始而俗气,不过她一撩发,一拈牌,刚柔并济的气质就一览无余,简直令钟顺蠢蠢欲动。母鹰显然是结过婚的人,她有一个九岁或者十岁的小女儿,那小女儿跟她差不多是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活生生一头小母鹰,行为也是如她母亲一般生龙活虎,雷厉风行。每当母鹰到店外打牌去了,小母鹰就帮忙在店里照看着生意。但钟顺奇怪的是,这爿破旧的小眼镜店从来都极少有人光顾,她们做的到底是哪门子生意呢?而且,钟顺更奇怪的是,观察母鹰这么长时间,却一直没见过她丈夫露面,倒是曾有几个男人出现在小眼镜店里坐着和母鹰聊天,母鹰还不时地手拿毛线织针突然笑得羽翎乱颤,但那几个男人又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母鹰的丈夫。这个疑问把钟顺为难了好长时间,还依此再又写出几篇短文来。
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一阵柳絮,飞雪一般,这似乎是春季里特有的景色,相当漂亮。白色的太阳光其实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它由七种不同的颜色光融合而成,看那柳絮上,点点晶亮五彩斑斓,即正是太阳光的杰作。可明明在大好的春日里,钟顺却还是能够看见有路边的树木掉下枯黄的叶子来,他便特意走上前去踩踏那些失去水分的树叶尸体,没想到春日里畸形掉落的树叶竟也能像秋天里那些名正言顺掉下来的叶子一样发出脆响的声音,令钟顺好生惊讶。他于是抬起手稍稍整理一下自己竖起的衣领,想季节是不是在这个地方有些神经错乱了?钟顺掏出一张用废烟盒纸裁成的小方块卡片,走进他出租屋楼下的一家小洗衣店,领取他放到那里去洗涤的一桶脏衣服。小洗衣店是一户三口人家经营的,有时候钟顺过去会看见三个人,有时候则只能看见三个人中的一个或两个。而今天钟顺看见店里就只有老板一个人在,那是个体格庞大的家伙,但说起话来却十分温柔。现在的年轻人似乎都特别懒惰,尤其在做家务这种事情上,他们把人类花几千年时间好不容易解放出来的双手都全用去敲击电脑键盘了,网络让他们都发疯,所以小洗衣店的生意一向很不错,他们每天都要洗涤许多人的各种各样的脏衣服。钟顺也是其中的顾客之一,而且还是常客。不过,钟顺将自己的双手解放出来却不是上网或玩电脑游戏,他认为自己一个接近三十岁的男人,早就过了年轻懵懂的年纪,他必须知道生命的有限与可贵,他必须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伟大的文学创作之类,而网络只是一个不真实又浪费现实时间的虚拟世界,钟顺肯定会与之绝缘。钟顺甚至不会使用电脑,他打字的速度完全没有写字的速度快,他喜欢墨水浸染纸张的那种感觉。为此章乾盈没少嫌他落后时代,但她仍是心甘情愿地拿钟顺的手稿回家去敲打进她自己的电脑里,因为她的确喜欢钟顺写的小说,她总觉得钟顺的小说里多多少少有她的影子在里面,这能让章乾盈感受到一种很特别的爱意。小洗衣店老板接过钟顺的小方块卡片,看一眼上面的号码,然后在一大堆红红绿绿的塑料桶中寻找属于钟顺的那个。小洗衣店的天花板上牵拉着几根线索,挂满未完全干透但不再滴水的衣物,墙角一台外皮已经斑驳生锈的淡黄色老式洗衣机在轰隆隆地运转着,店内的空气冰凉而湿润,还有洗衣粉的清香味道。大个子的洗衣店老板戴着胶皮手套,踏着胶皮统鞋,撅起屁股一个桶一个桶翻找其中的号牌,终于他直起身子,从最里面拎出一只红色塑胶桶递给钟顺,说:“这是你的桶啊?你一个星期都没过来拿,我老婆还说你已经搬走了呢!”钟顺把钱付给他,仅轻描淡写地应了句:“忘记了。”其实,钟顺经常忘记到小洗衣店领取自己已经洗涤干净的衣服,往往要等到实在没衣服可换的情况下才想得起来。而每次钟顺间隔一个星期去小洗衣店领取衣服,老板或老板娘都要对他来这么一番惊讶,钟顺也懒得再多解释些什么,不知道他们是顾客太多确实记不起来还是他们真的太健忘。领取完衣服走出来,钟顺一抬眼就看见自己租住的那栋出租楼的黑漆大铁门,铁门旁边即是房东两口子的住处,他们兼职着门卫的责任。房东是个七十多岁,身板仍硬朗的老头,偶尔钟顺早起还能看见他在天井里倒立做晨练,所以难怪听他的声音总是那么中气十足,洪亮有力,尤其在有人拖欠房租的时候,他在天井里吼叫,整栋出租楼几乎都在震动,他是个粗鲁的家伙,钟顺只能这样形容;房东太太则是个矮矮小小、闷不做声的老婆子,钟顺极少听见房东太太开口讲话,也不清楚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除了知道她清早会到每家出租户门口依次收拾垃圾之外。房东太太看起来似乎比房东的岁数小很多,两口子早晚守着这栋出租楼,几乎从不离开,也不做其他什么工作,单靠这房屋的租金就足够他们两人使用了。钟顺从黑漆大铁门走进去,经过房东门口,突然被房东老头叫住问他是什么人,钟顺无奈地报出自己住屋的门号,房东老头才肯放他过去。神经质的房东老头现在经常这样,因为曾经有好几位房客的东西被偷了,跑过来跟房东老头扯皮,责怪房东老头没看守好大门,然后房东老头就变得“谨慎”起来,总是随手抓住某个陌生脸孔的人进行盘问。更要命的是,房东老头却总记不住钟顺的长相,钟顺已经被莫名其妙地被盘问过好几次了,可有的时候,钟顺看到分明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走进来,房东又好像跟没看见一样,这个房东门卫便如同虚设一般了,毫无作用。幸好,章乾盈过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被他盘问过。钟顺因此纳闷起来,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具备传染性的健忘症?还是他自己的长相太没特征,让人过目之后都没有印象?钟顺走上四楼,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将盛着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的塑料桶放进去,他弯下腰更换拖鞋进屋的时候,猛发现桶里的衣物上沾染了一些外面纷飞的柳絮,白团团的样子如水草一般在钟顺的眼前摇摇曳曳地摆动。
床上,章乾盈抓住钟顺试图探寻她私处的淫手,问他:“刚做过了,还想来?我都已经洗澡了。”钟顺奋力从那个奇怪的关于童年暑假的梦的泥沼中挣扎出来,定睛一瞧,灰墙、阴沟、紫色的香草全部不见了,眼前只有章乾盈曲线饱满的肉体横陈着。钟顺把被子拉到章乾盈身上,说:“看你一身的鸡皮疙瘩,冷吧?来,盖上被子。”然而,被子却被章乾盈一把推开,她说:“这被子可好久没拿出去晒过了,潮湿湿的,我越盖越冷。你真不会照顾自己,反正我说的话你也不听。”章乾盈将自己的上半身体侧下床沿,努力伸手够那些散落于地板的衣服拿来穿上,看见满地的废稿纸团,她又说:“地上那么脏也没说清扫一下,你可真是个邋遢鬼。”钟顺支起上半身,调侃地说道:“你怎么突然变得像我妈一样了?年纪轻轻的就到更年期了?”“更你个大头鬼!”章乾盈下地去穿裤子,听见钟顺这么说,抄起旁边的枕头就照钟顺的脸上砸。钟顺一把抓住枕头,问章乾盈:“你要走了?下午去做什么?”“下午还有几节课,时间差不多快到了。”章乾盈边说边拿扫帚给钟顺大略扫了一下地,然后匆匆告别,抓起床头柜上的背包开门走了出去。钟顺仰卧在硬板床上,长长吁出一口气。做完爱之后,作家先生通常都很舍得放章乾盈走。
写字桌正摆放在窗台底下,是一块很大的面积,当初租赁这屋子时钟顺特地向房东索要了这个最大的写字桌。其他的家具物什皆可忽略不计,但对钟顺来说,写字桌却是同命根子一样至关重要的,丝毫都不能马虎。写字桌上摆放有钟顺用一口带螺纹饰边的玻璃缸喂养着的一对绿色小龟,经历一整个冬天漫长的睡眠后,它们现在终于重新苏醒过来,像是得到重生。这对绿色小龟中的公龟是当初章乾盈在钟顺的生日那天送给他的。当钟顺接过章乾盈这奇怪的生日礼物时,他差点没笑出声音。哪有女孩在男朋友生日时送绿色乌龟的?章乾盈的确是与众不同。章乾盈一向感觉钟顺的出租屋缺乏活力,这里最多的就是纸张与墨水,而阴郁气质的钟顺丝毫不能给这屋子增添生气,甚至还可能帮倒忙。于是,章乾盈找了钟顺生日的这个由头,决定为他去选择一样宠物。进到宠物商店,章乾盈好像考试时做选择题一样开始使用排除法。哺乳动物?不行。钟顺不可能有耐心一日几餐地去喂食物,更不可能有耐心去清扫随地出现的粪便,另外它们时不时发出的叫唤声也必定会让需要清静写作的钟顺发疯掉。哺乳动物就是第一个被排除的对象,尽管章乾盈最喜欢白色长毛的小狗,在家里她母亲因为对狗毛过敏而极力反对,让章乾盈抱憾不已,但她必须得考虑钟顺的个人感受,毕竟这宠物是买去送给他的。而比钟顺寿命短的动物?同样不行。章乾盈害怕日后钟顺一不小心把脆弱的小动物整死了,他就得背负上残害生灵的沉重心理包袱,说不定还会有动物保护的极端分子前来抗议他的残暴行为,他可招惹不起如此庞大的祸端,兴许还会牵连到章乾盈自己头上来。章乾盈曾一度自诩为素食主义者,可现在她俨然又是一副环保主义者的派头,使钟顺捉摸不透,只能为她贴上一张“善变女人”的标签,也不管这标签是否贴得过于贸然与笼统而没有针对章乾盈进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在那边宠物商店里,章乾盈则完全不搭理钟顺的无理取闹,兀自继续深入思考这个关于宠物的复杂问题。最后,结果似乎是自然诞生的,如同美猴王从石头里突然蹦出来一样——章乾盈个人倒认为这个比喻十分不准确,因为猴子属于她首先排除的哺乳动物那一类,用她第一个排除的物种比喻她最终做出的决定,有那么一点可笑。所以,一种可怜的平均寿命要比钟顺长的冷血动物就这样包装成了生日礼物被章乾盈送给了她的男朋友钟顺,而钟顺看见它时还差一点笑出声音来,绿色小龟便感到深度受辱,它预备伺机报复。
傍晚的江滩公园相当热闹,水风阵阵吹来,神怡气爽。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大群一大群排列整齐跟打擂台一般的妇女健身队。给家人做完晚饭的她们现在正是空闲,纷纷穿上宽松的服装到江滩公园来跳舞健身了,并且差不多还都是有组织的,各个队伍都有自己的音响设备,那一闹腾起来,真是不得了,钟顺甚至想到自己应该前去给市政府提出建议,让他们呼吁心脏功能不佳的市民最好不要在此时段前往江滩公园散步,以免不测。女人永远是一群不能安宁的动物。反之,“子巢”酒吧却同时安静地退缩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那种地方如果章乾盈不带领着,钟顺绝不会自己一个人跑过去。除去走路,钟顺不会自己一个人出门去做别的事情,包括进这个有他喜欢喝的红葡萄酒的酒吧,钟顺还喜欢自己的体温。江滩公园上,他坐在铺有深灰色瓷砖的地面,远望凋敝的残阳,把天空分成若干个数不清的颜色层次,从暖色向冷色渐变。屁股有凉飕飕的寒意传上来,瓷砖永远不可能被一个人的微弱体温征服,它过于倔强。钟顺喜欢武汉公共场所的开敞,这由一座城市的性格决定。武汉的公园里,你很难找到曲径通幽的场地。武汉人修筑公园,一定要把所有遮挡视线的树木全部砍掉。再者,武汉人本就不喜欢公园,他们喜欢广场,坦坦荡荡一览无余,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子巢”酒吧里有昏暗的灯光,门前还拉了好几排的大红灯笼,吧员则都是穿着苏格兰裙,戴着美国牛仔帽的帅男。酒吧的老板偶尔也会到人多的地方去拉客人,因为他的酒吧实在过于隐蔽,生人难以发现得了。普通的武汉人对隐蔽没有兴趣,他们不懂得如何隐蔽。“子巢”酒吧的老板开酒吧也是为了挣钱,他不是一味地搞隐蔽。这个时代大家不管做什么都在想挣钱。时代发展得实在太快,比人自身的发展快得多,人还弄不清楚所以然,时代已经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了,所以有的人在这个时代,有的人在那个时代,却同聚在一起,好像那些妇女健身队里,有的人身穿十几年前款式的衣服,有的人身穿二十几年前款式的衣服,有的人身穿三十几年前款式的衣服,却在同一个妇女健身队跳舞健身,这根本不稀奇,也没人想要去大惊小怪。
电脑屏幕的荧光把章乾盈塑造得有如鬼魅,因为章乾盈把自己房间的灯都给关上了,窗帘给拉上了,门也给锁上了,惟独开着电脑,她不想任何人来烦扰她,她刚从钟顺那里拿来他一篇名为《视网膜》的新近作品,她现在正艰难地进行阅读,准备读完后就敲进她自己的电脑里去。章乾盈的电脑里有很多钟顺的文章,长长短短的。章乾盈在微弱的光线下看得双目生疼,《视网膜》倒不长,但她读得相当仔细,一个字一个字,绝不遗漏。章乾盈爱好阅读钟顺小说时的这一生理上的疼痛感,对她来说,这是必须的。《视网膜》的故事关于一个香艳的眼镜店老板娘,小说里她是一个鲜活的人物,章乾盈认为钟顺的想象力足够丰富,钟顺是个很有观察力的作家,他了解女人。但是,这世界上,除章乾盈之外,几乎再没人喜欢钟顺的文章。钟顺自己宝贵自己的文字,他还专门购买了一个密码箱来盛装他的手稿,他的手稿甚至不会留给章乾盈。《视网膜》的手稿钟顺仅借给章乾盈一个晚上的时间,翌日清晨她就必须得将手稿归还回去,所以她必须赶紧把这篇小说打完。钟顺告诉章乾盈,小说是小说,生活是生活,千万别妄图将小说代入生活,就像小说里有个香艳的眼镜店老板娘,生活中就不一定有。章乾盈相信这种理论,她从不想去钟顺的小说里挖掘出关于钟顺本人生活的任何信息。在她看来,生活枯燥的钟顺只有在他自己的头脑里才能演绎出如此丰富的故事。钟顺写小说并不是为了记录,而是为了攀登,钟顺有很多可望难及的文学梦想,他生活在虚幻的羊水里。钟顺可以牺牲生活,成全小说,只要是必须的。钟顺用自己的小说使章乾盈一叶障目。虽然章乾盈表面看起来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样子,但她本质上仍旧是个单纯的小女孩。在钟顺之前,章乾盈竟还是处子之身,这令钟顺万万没有料到。当时这情况简直让钟顺手足无措,所以日后他宁愿用小说欺骗章乾盈,也不愿破坏她对世界认知的那种难得的单纯态度,好比她从来都以为社会交往极少的钟顺眼中只可能有她一个女人那样。
垃圾在巷子里的各个小饭馆间堆积成小山包,一个直径能有十几米的大垃圾堆尤其突出,它们像张牙舞爪的怪物个个停在那里,对人不理不睬,双目幽闭。不知道谁人将自家的一只死狗扔弃到上面,腐烂的肉身不忍卒睹,幸好现在还不是高温的夏季,但细菌多发的春季也不能不让人担心这里会不会爆发什么可怕的温疫。环保主义者跑来告诉钟顺这件离奇的事件,她带着明显的厌恶表情数落那只死狗的没良心的主人。可没多久,她又很快忘记了这件事。这是一条四周高楼林立,在各高校包围下的陋巷,巷子里的居民都看准该地区租房的巨大利益空间,纷纷顶风修筑各自的出租楼——当然都是些违章建筑。但足够巨大的利益空间让人忘形,早已不记得什么是法律规章。急欲摆脱学校管制的大学生们倒也确实十分捧场,这里简直就成为了国家解决再就业问题的一条前线,没工作的人过来,做什么火什么。落魄的钟顺只能是个穷光蛋,他也是看中了这地方房租低廉。众多的年轻大学生,消费能力如爆发的火山那般厉害。大消费,大垃圾,恶性的循环生生不息。世界的链条一环扣紧一环,走路的步伐也是一步紧连一步,强大的作用力才能中断这种连贯,那是一头母鹰发散出来的强烈辐射力。这种辐射力能腐蚀人骨,不是普通的作用力,而是绝无仅有的。它能凶猛而残忍地掰断一根坚硬的分子丝丝相连的铁制棍棒,“咔嚓”一声,容易至极。胆怯的钟顺走出居住的陋巷,经过有死狗尸体趴在上面的大垃圾堆,经过生意兴旺的各式店面,走上一条街道。这条街道有人行的斑马线,有汽车在奔来跑去,钟顺却全身心地沉浸于行走的玄妙境界中。这种玄妙境界拥有着刀枪不入的坚实外壳,完美地保护住钟顺的肉身。钟顺没想到他这与永恒的时间有血缘关系的连贯行走铁链会粗暴地被一头母鹰扑棱着硕大的能遮天蔽日的翅膀,不由分说地斩断。钟顺停住行走的步子站定下来,他能明显感受到脚底钻入心扉的彻痛,是那种让人自愿去选择死亡的折磨。这地方很多年轻人,他们都是莘莘学子,钟顺在这里很安宁,反而是他自己不断地在打搅他自己,母鹰作为催化剂,几近令他崩溃。
章乾盈终于在自己的电脑上敲完钟顺的《视网膜》,她安心地仰面躺到柔软而洁净的床铺上去沉入梦乡。她总是很幸福,她不会逼迫自己,世界在她眼里都是本原的,钟顺的奇怪小说在她看来不过是平凡生活里断断续续的小游戏。她家有一个大房子,她父母有数额庞大的银行存款,可他们不喜欢章乾盈游手好闲、没有固定工作的鬼男朋友,他们不欢迎章乾盈跟钟顺来往,尽管他们根本没见过他。但他们想象不到,今天下午刚被钟顺布满角质的赃手胡乱抚摸过以及被钟顺不算傲人的阳具胡乱深入过的女儿身体就正在晚饭的时间在他们眼前不停地晃过来晃过去,他们却根本无法察觉。章乾盈的父母自欺欺人,他们只知道吃过晚饭之后坐在装修豪华的大客厅那件意大利进口的真皮沙发里手拿遥控器看电视机里无聊透顶的连续剧,只知道毫无意义地去敦促女儿说你已经大三了,要好好考虑自己的将来,学习不要放松,而他们的宝贝女儿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们给章乾盈购买最好的席梦思床和轻透保暖的太空棉被,章乾盈却更喜欢那张躺着一具赤裸男人体的潮湿硬板床。章乾盈吃罢晚饭便躲进自己的房间去,她的母亲过来敲开房门只见到女儿的电脑屏幕上全是汉字,就以为女儿真是在认真学习,章母并不知道女儿的鬼男朋友正是一个写作小说的无赖,也更不知道女儿居然在给那个无赖做打字工人。但林林总总,又不能表明章乾盈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女儿,因为第二天早晨她还是按钟点起床去学校上课了,尽管她先去钟顺那边把《视网膜》的手稿归还给了作家,她因此迟到了三分钟的时间。而迟到在大学课堂里却简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何况只有三分钟而已?所以章乾盈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去。
这是一种由热量而产生的快感,它注定只能属于活人,因为死人没有热量。幸好,我们还都是活人,我们的静脉里还都有热气腾腾的血液在流动,这就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事情。(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