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当我厌烦于那些肤浅的剧情时，偏偏出现了这么一个故事：没有时代的主旋律，没有政治的是是非非，没有浓厚的地域色彩，甚至连主人翁也没有具体的名字……
一个阴沉的如铁的故事。那些惯于阳光下生活的人们，简直无法平心静气的读完，他们会发了疯或是无比鄙视的说，瞧啊，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他们无法相信，一件事竟然可以没有转机，一个过程还未开始，已经有了一个铁板钉钉的结局，而且这个结局，并不像庸俗的剧情那样，看似困难，通过层层情节巧妙的指引，佐以主人公历尽所谓的千辛万苦，最后终于改写神话……
这是我疲于叙述的，一个最基本的道理便是，神话之所以是神话，其底线便是人不能及的，况且，我们不需要那么多的神话来打破，只一个地地道道的人世生活就足以困顿了。
生活，我说的是生活。我不指望那些惯于打破神话的人来理解这个概念，我只想，总有那么些踏踏实实的浮沉于人生的漩涡中无法自拔的人，他们至少懂得这个故事的基调与主题。
我相信，如果我不在此说明，很多人将一如既往的追问下去，到底是怎样的原因能促就这般铁硬的结局?为什么故事里的主人公不能远走高飞？
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即便我知道，也不愿提及。因为在交代事情的原因时，无非是为了以后的抗争作铺垫。
那么，没有了原因与抗争，一个故事，确切的说是一个悲剧，便只剩下了忍受。
而这就是我想要的，也是我想说的：人类的命运不是在抗争，而是在忍受中才得以真实的彰显。
一
她说，两个月后我就要结婚。然后笑。
他看见了魔鬼，转身要走。笑声戛然。他和自己打赌：她脸上挂着四颗泪水，谁赢了谁就去抱她。转身，用手轻轻地数了数，多一颗。他输了，又赢了。他遵守诺言过去抱住了她。
她被抱得吃痛，左挣右脱。他却把她抱地更紧。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她颈上。一个寒噤，随令她忘了痛与挣脱。
沉默，沉默……
她突然抱住他，使劲掐他。“流多点，快流，泪啊！”她把右手伸在他的下巴之下：“流多点！”手被泪水湿成一片后，她这才笑着收回。揉搓片刻，便把头伏在上面，像在阅读什么。片刻后，她抬头看他。笑，却苍白如雪。她又想起了什么，狠命地掐自己。他扑上去要阻止，却被她双眸里射出逼人的光硬生生的震在那。泪水从她眼里欢快地汹涌着、跳跃着，像朝圣的门徒终于得到了神迹的召唤一样。她又无比虔诚地捧起右手迎了上去。
然后揉搓，展开，定睛望去。
她颓然地坐到他怀里，不带任何表情。他静静地吻她，只能吻她。夕阳蛮横地涂鸦了一切色调，他和她的脸上遂有了一道冷漠的血红。他们一起打寒噤，一起感受此刻阳光的寒。屋子里的一切拖着冗长的轮廓逐渐暗淡，一只猫在窗外不安地叫，一只秃鹰盘旋着冲进了暮色。
白昼连同一切就要结束。
她不甘心，弹起来奔向厨房。他即刻追去，在穿过卧室和厕所的漫长时间里，在全然的黑暗中，他想起一种白灿灿的亮。
厨房，亮，然后，血！
他看见了血，看见了从她手上流下的血在燃烧。
他凄然若秋之残花，莞尔一笑后，摸起刀子对准胸口就要……
“慢。”她蹲在地上奋力地喊着，把手伸到他面前。不是动脉血管，是掌心，掌心有一道深深的口子。他看见，原来那熟悉的掌纹脉络被生硬地篡改了。
“如果命运真的刻在里面，我们这下都会被救赎的。”她说。
二
他被她围了厚厚的围脖，留出一截，又被她握在手上牵着。“看看今天有什么安排？”她拽拽手中的围巾，头也不回地问。
他走到一张满是表格的纸前，表格里按日期写有不同的安排，但仅写了两个月。
“去教堂，听讲经。”他找到了。
天气不错，少有的暖，阳光最值得表扬，竟生出几份灿烂。
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跑着跑着，她被围巾拌了个踉跄，一回头，他在后面鬼鬼地笑。她想噘嘴，但太远了，他看不到。于是她决定跺脚加扭身。果然不到片刻，后面传来他狗熊般地喘气声。她感觉手上的围巾被一把抢过去。还不理。他在背后拍她，示意她回头。她甩了肩，把步子迈得更快。
“求求你了，回头看看吧。”他在后面可怜兮兮地喊。
转身，看见他把围巾厚厚地裹在头上，像阿拉伯人一样臃肿可笑。那张坏坏的淘气的脸，挂着狡猾与刚刚出头的鼻涕。她跳到他跟前，张扬地伸出手，他乖乖的把围巾一端小心放上。路过他们的行人都一脸慈祥的笑着，他和她在这笑容中认定这是一个温暖的冬天。
前方不远处是一方宽阔的广场。广场的斜角，被众多树冠隐藏的教堂露出石柱和尖角，一轮晕红的日不偏不移地落在尖角顶端，看得让人心疼。一堆洁白的雪沸沸扬扬地落在广场中心，那是腾飞的鸽群身上落下的羽毛。
鸽群落定。她不怀好意地回头看他，他也正不怀好意地看她。“呼啦！”他俩叫着，飞也似地冲向鸽群。无数鸽子在他们身边起飞、穿过，无数白色的雪花遮住了他们的眼，又落下。他们在鸽群最深处，把头埋进对方怀里，偶尔有一两对翅膀打在他们身上，柔柔的，更酥软了他们的心。睁开眼眸时，第一次的，这个世界是如此纯洁高贵。
音符在素白的墙壁间流淌，给天窗射下的几缕光芒涂抹了一层五彩缤纷的温馨。教堂的四壁刻着彩色的绘图，几排桌椅前面，是一口摆放圣体的金棺，簇以各色的鲜花。金棺正上方，几个金笔大字摄人眼目：“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
他和她同时看了这话，且被这话中的自信所打动。
讲经的牧师善意的朝他们笑笑后，继续讲起赎与罪的古老传说。
伴着十字架的光辉与黯淡，他们依偎着睡熟了。
三
十字街头。被快放的车和人群蚂蚁般的从周围飞快划过，快到模糊了具体的内容与色彩，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世界由此黑白，于一切黑白中，只有他和她尚色彩浓艳。
他和她站定着相对而望。他颤抖，他感到，每一个从身边擦过的人，即使纤弱的呵气都能将他席卷，每一辆面无表情的奔跑机器都是一场由近而远的飓风，他灵魂和生命的温度正被一点点掠走。
一个可乐瓶被车轮压出一道凄美的弧线，自以为飞翔的坠落在他面前，他抖的更厉害了。
她终于还是给了他背影。
他泪如雨下，每一颗泪珠里都闪烁着这清秀的背影。却不追。他自知当在落叶的面前恐惧的懦弱，他深信人定胜天是个善意的玩笑。他想，将来要是有个人能把他们的故事记录在案的话，是无需交代这份爱情破落的原因的，因为在这短暂的爱情面前，原因也只是对结局的一种单调强调，经不起任何暧昧的伏笔和转机。
他迅速擦去模糊眼眸的泪。瞪大双眼盯着她的背影。他要这么一直看着，看到她渐行渐远到最后，永恒为一个隐约的黑点。然而，对于这短暂的恋情，无论什么，只要是永恒就可。
一辆笨重的货车缓慢的从眼前爬过。
一个中年男人匆匆的走过，口中却吐着混淆视线的烟雾。
一片落叶宿命般的摇曳过他的瞳孔。
两滴忍也忍不住的泪水倔强而又顽皮的再次落下，刹那间封堵了所有的视角。
她遂消失不见。
他突然醒悟自己愚蠢的乐观：其实，他连留住她背影的权力都没有呢。他笑了。笑的很用力，捂着肚子折弯了腰也还要笑。
他在这笑声中醒来。发现一切不过是场梦，又欢快的哭了。
想到一切不久终归又要成为现实，他又止不住笑了……
突然觉得身下冰凉，他低头看见自己竟躺在冰冷的马路上，对面亮灯的窗户正是她家。透过破晓昏黄的光线，看到其中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正疑惑间，她美丽的身影顿现眼前。她正兀自坐在那，任由身后的人摆弄她的头发。梳理，盘扎，然后，一张方形的布突的蒙住她脸，再不久，一个中年女人笨拙的攀上窗沿，往窗户上贴了两个刺眼的血红“喜”字。
他委屈了。看看手机上的日期，明明离两个月还差很远！他愤怒的想要咆哮。他不住的朝窗边挥手。想喊什么，却终究觉得荒谬没有喊出：“你看看时间啊，今天不是你要走的那天！”。
他突然悲怆的看清了自己的全部境遇：他今天的挽留竟也是以承认明天的离去为前提的。
“哈，知道了，这一切莫不也是一场梦？”他向四周望去，好半天找了个路人抓住，问：“这是不是场梦？”那人惶恐的斜了他一眼，挣开就跑。他追上去想再问。却看见她正被众人拥着向不远处的轿车走去。赶忙跑去，拨开人群。
又一次看到她冰冷的脸，还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惹人怜爱。他抓住她的臂膀，只是问：“告诉我，这是不是梦。”
众人上来拉扯。有拳头从不知名的角落窜出，他眼前金星闪烁。
她大呵：“够了！”一切便纷纷停止，连时间也如吓呆了般凝滞。她拽下头上的红布，轻擦他嘴角的血迹，顺手又取下耳上的珠坠，粉碎后，均匀地涂抹在他泛青的臂上。她凑到他耳边细声的吐着几个字却像电流般让他痉挛，她小声的说：“相信我，这就是梦呢。嘘。别告诉身边这些傻货，我就想看他们发现自己上当时的表情。到时候，你也来啊。”他心领神会，摆了一个请的姿势，满含嘲讽的对着她身后的人笑。她在他离去的刹那，飞快的往他手里塞了东西，便装作全然不知的被人拥走了。
他等他们走了老远，才张开手掌。是一粒珠子在掌心滚动，冰凉无比。他心猛的一惊，匆忙送进嘴里……
苦的，是苦的！
他知道这是她不忍的泪水，他知道梦里是不会有这样真实的味觉，可是，上天啊，这异常残酷荒唐的痛苦如若不以梦的形式出现，人这脆弱的心该怎样苟存呢？
他又一次醒来，发现正在自己的床上。床单已经湿漉漉的凝成一结。他睡的浑身疲惫，脖子酸痛。他自言自语道：“哦，梦中梦。”猛地，他警惕的缄默了。他疑虑的扫视四周，一片黑暗里缭绕着几缕虚妄的白烟。
“妈的，这莫不也是一场梦？”他狠狠的骂着。想想刚才梦境里的一切也都那么真实，甚至现在嘴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苦涩。
他越发恐惧警惕了。
不敢再睡。只倚在窗边轻轻哼：
“我为你的离去相信这人生如梦
如同当初
我为你的到来相信这人生如梦”
歌声在夜空中盘旋，燎远。不久，黑暗中传来大地均匀的鼾声。
四
“你为什么不送我戒指？”她问，眼神里满是失望。
他不语。
“为什么？”她抓住他的衣领咆哮着，像一头受伤的母兽，眼里透出渴望撕扯的愤恨。
“我没钱。”他低头不看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她狠狠的把他推开。兀自拿起地上的皮包，翻出钱夹。掏出所有的钱和信用卡，扔在他脸上。便不再说话，只红了眼睛盯他。
几张红色的钞票掩盖了他的脸庞。他轻轻的用嘴吹开，望她很久，又闭上。再睁开，看见她依旧含泪的双眼，便又闭上。嘴唇却始终哆嗦着，不知是在努力开口还是极力沉默。
“为什么？”她在床沿喃喃的问。
古老的摆钟此时奏起诡异的节拍，空气里到处是簌簌震下的细小颗粒，在夕阳的照射下，它们散射出万道柔弱纤细的金色光芒，交织、联结，令人眩晕。
视觉恢复的瞬间，她看见他傻了般的望着自己。
他心中万般惊诧，他看见她竟像变魔术般瞬间苍老。她的头发已经略显枯黄，发尾开始大股的分叉。脸上的血色已经慢慢转淡转白。眼角处几丝皱纹已隐约呈现。
一切苍老的印迹从最初的轻微慢慢的随着他的惊诧变为特写，又变为一种扭曲的符号，一种他对她所犯罪孽的真实图解。
他将她抱紧，紧的让她恰到好处的不能看见他的双眸连同眸子里那个苍老的女人。她幸福的将头依偎进怀，轻数着他的心跳。她说：“我早知道我老了，我也早知道你不会嫌弃我。”
“对不起，都是为了我。”他小声的说。
她得意的抬起头，神气的说：“有什么啊！这是你应得的。”
“不，我没要你这样折磨自己。”他推开她，想看她的眼。
“不，我就要为你整夜都熬红双眼，就要为你让脸上皱纹陡增，就要为你变的苍老。这是我忠于你的方式。我不能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当我坐上别人的花轿，我竟然还那么恬不知耻的青春美丽。决不。我的容颜只为你绽放一次。看看吧，妈的，上天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就还剩下我的容颜可由我说了算，即便细微如斯，我也要狠狠的抓住，我也要让老天明白，决不要给我一星火光，否则我将以我自焚来燃烧它阴森的殿堂。”
她越发激动。他怕她又会失控，慌忙把她搂进怀里。没想到，她竟软绵绵的依偎下去。一种苍老的声音没有任何缓冲的从她刚刚顽强的嘴里传出：“可是刚才，你在做什么。你那么绝情的脸，没有一丝怜悯的眼神。哦，求你了，不要放弃我。”
“不会的，不会的。”他机械的说，手轻柔的拍打着她。
“为什么什么不会！呵，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终是在养别人的老婆，就像现在，我的笑，我的快乐与幸福，我这短暂的一生，这些你努力欲求的，终将由别人来收获。”她又一次挣开了他的怀抱咆哮着。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没有等他回答，又一次扑进他的怀抱，哀怜的乞求着：“求你了，别这么想，别这么放弃我。只要你愿意，你得不到的，我将让他们也颗粒无收。”
窗外传来声声欢呼，孩子和大人们的。他们奔跑着喊着：“下雪了，冬天来了。”
冬天来了……
五
他送她回去后，一人走在洁白的雪地上。走着走着。他看见前方一片未染的雪地上有一抹微小的红光。是一根正在燃烧的半截香烟。
簌簌而下的雪，已然冰冷了它的身躯。它在苟喘中拼命的咳出无数细小的火星，噼噼啪啪的，听着让人心疼。几片肆虐的雪花见状，便狂妄的扑向它燃着的一端，不想却被烧的血肉模糊。它越发张大了血口，在一瞬间燃的更威武，更有力。随即又黯淡了，黯淡了，黯淡了，却又不甘的亮了……
烧完了，烧到烟蒂赤裸了，它才不再挣扎。
寒风吹过，一层又一层的雪覆盖其上，它连同它刚才炙热的挣扎全都就此消失。只有被感动了的土地还在悼念着它伟大的夙愿：凭着一星火光，誓要温暖世界。
六
他点了烟，静静的看她沉醉的样子。柜台上各色的珠宝都泛着令人疯狂的光芒，惟有她从容淡定的脸庞可给人以无尽的安慰，可以让人倍感真实。
项链展柜前。
“这款叫‘金玉满堂’，预示着婚后的生活能一帆风顺。这款叫‘百年好合’，预示着婚姻幸福美满……”
她像一个正在听外婆讲美丽传说的孩童般那样陶醉。倏忽的大眼，闪烁明亮。“好美的名字，好美的预示。”她叹着。导购小姐看她总是痴痴的盯着自己，却不肯看一眼项链，不由一怔。“讲啊，讲下去。”她催道。
远远的，他俩听见后面导游小姐甜蜜的声音：“愿二位白头偕老，欢迎下次再来。”
他们被这陌生的祝福所感动，他们握着的手同时感到彼此的用力。
婚纱店门口。
她哭的心力憔悴，躲在他怀抱再不肯出来。
他耐心的哄着她：“听话，该办完的都办完了，到时候，我们就没有遗憾了。
“不。这戒指，这项链，以后我带着，你却不在了。什么都办齐了，你却不在了。这不是遗憾吗？我错了，我不要戒指和项链了，我们都不要在欺骗自己。”她说。
“这不是欺骗，是捍卫。只要爱情一息尚存，我们就有责任为它走完最后的道路。只要我们把什么都办好了，做到了，哈，看老天到时还说什么……想想吧，以后各自的日子里，我们可以毫无愧疚的把一切责任归于上天，这岂不是一种美好的慰藉？”
她喃喃的问：“没有遗憾，是不是以后你就会快乐呢？”
“快乐抑或痛苦，早已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他说。
七
她笑的时候，脸部怎样的表情倒可以忽略，身子有节奏的颤动却分外注目，仿佛笑本就应是身体力行的一项活动，而不仅仅只是局限在面部。
现在她又被他逗的哈哈大笑，他则在一旁满意的欣赏着。没有预兆的，几滴泪水从她脸庞滑落，他甚至都未有看清，她脸上哀伤是如何替代了欢乐的。而或是，在她的世界里，已经没有界限分明的欢乐与悲伤？今天的欢乐就是明日各自孤单时的毒酒，今日之苦痛即便粉身碎骨也远胜于明日之锦衣华食。
八
她嫌衣柜太小，放不了她的硕大风衣，便自顾自在那哼哼。他正拖地，闻声赶来后，颇不耐烦的说：“哎，再做一个不就行了。”她小声的说：“这么浪费。”
“浪费什么，反正以后结婚你还用。”他头都没回的说，语气那么坚定。
坚定的让她心碎。
片刻之后，她听见，隔壁屋子传来沉重的叹息。
九
单位组织旅游。她恳求着也要去说：“到时就说我是你妹妹，反正你长的这么老成。”他只好也给她报了名。她欢天喜地的准备好了一切。临出发的晚上却看见他一脸沮丧的告诉她，日子改成了下月的10号。她依稀记得下月的9号，她将参加一项所谓重大活动——结婚。“没关系，那就退了吧。”她无所谓的笑着。
他偏不，抱了名，交了双份的钱，却在出发的日子关了手机，和她一起看卡通片。
十
算命先生满口惊啧，称赞他俩是天造一双，此后任谁也分不开。又无比激动的掐算着手指，却算出他们的良辰吉日应在下个月9号。她笑的前仰后合，说：“可下个月9号，我有事要做呢。”算命先生听了这话一脸的愤慨：“年轻人，什么事这么要紧，这是天定的缘份啊，当好好珍惜才是。”她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红了脸，搓着手，不住的点头称是。末了，在算命先生煞有其事的千叮万嘱中，他们都一本正经的答应着，一定要在那天结婚。
十一
晚上，躺在床上。他习惯性的把胳膊伸向她头下。她把脸转向一旁，不肯枕。他又无奈的笑着说：“小兔乖乖，把头抬抬。”她飞快的转过身，枕了胳膊，抱吻他。他说：“这么大了，还跟孩子一样。”她撅了嘴巴辩解说：“这是暗号。以后在床上那个男人说不出就别想让我枕。”说完看他时，他已经闭眼睡了。她努了努嘴，也要睡去。头在他胸前，却分明听见他心跳的剧烈。她知道他在感动，便不甘的推搡他，想再放肆的和他闹一会。他睁了眼，缓慢的说：“你猜，我现在是高兴还是悲伤，猜对了我就和你玩。”
“高兴!”她得意的说完，就飞快的把身子拱向他怀里。
他生硬的推开她，说：“你再猜。”
她终于在他冰冷的身体中发觉了一切，她刚才正向他叙述了一个这样的事实：不久后，她将和那个男人同床共枕。
十二
同城的好友来到家里做客。她在厨房听他们插科打诨，也快乐的包着饺子。好友吃的满嘴流油，赞不绝口。对他说：“认识你以后，我可就这一个要求。等这个月忙完，下个月我还要来吃。”他皱了皱眉头，不知说什么是好。
好友看到他这副认真定夺的样子，也变的尴尬不已。她在一旁笑答：“行，准来啊。”
客人走后，她一头钻进厨房，和面，剁肉……
一切做完后，也不说话，只把目光温柔的探向一旁站定的他。
冰箱开始轰鸣，空气里的沉寂却越加浓郁了。
十三
他突然发现他俩的合照早已不见。他推开屋门想问她，却看见她正专心致志的缝补他的衣裳，整整一堆。
他抓起衣裳撕成碎条，手被粗布勒的吃痛，却依旧不依不饶。差不多都撕成碎条后，他坐在她身边，喘了好一会粗气，才指着那一堆烂布，平静的说：“你是在做告别的准备吗？那么，麻烦你，再帮我把这些缝好。”她默默的点头，恭顺的捡起地上的丝丝缕缕，又一针一线的缝着。
她来他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一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给她电话。
“来吧。”他尽量不让语气有半点乞求。
“有点忙呢，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她说。
“哦，看电视看晚了。”他失望的说。
“哦。”她刚说了这一字，听见自己带了哭腔，发现自己心疼的厉害，赶忙不再言语。
沉默。
“快睡吧，你明天要值夜班不是？”她调整了一下心情，四平八稳的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沉默。
“怎么不说话了？”她有点焦急的问。
“没事了。”这次，汹涌的失落令他没象往常那样等她先挂。
他在黑夜中，抓了狂般的从床上弹起，摸索着找到了手机。只响了一声，就传来她温柔的声音。而此刻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我也离不开你。”她在那端急切的说着。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以往你总是让我先挂。原来嘟嘟的声音是那么的寒冷，那么的令人感到窒息，就像被抛弃荒野般孤立无助。”她还是哭了。
“你快来吧。现在。”他虚弱的说，疲惫折磨的他再说不出任何话语。
“不，我不能。忍过这两天我就去看你，好吗？求你了。”
“好。”他瞬间理解了她的全部用意，她分明在让他试着学会独自生活。
“你先挂吧。”她在那端说，还担心他会拒绝。他却毫不犹豫的挂掉了。因为他想到刚才她也曾说：“我也离不开你。”
她何尝不需要这样的练习呢？
她没有遵守她的诺言，一天后就跑来见他。他也没有执行他的决定，决定以后不再见她。当他们无比热烈的拥抱在一起时，他们一同发现了另一个不争的残忍事实：结局不仅命定了各自的悲伤，连悲伤的分量和程度也早已规定，他们将在彼此的怀抱里领受毁灭的痛感，任何逃窜都太过稚嫩，都会反方向的把他们拉回痛苦的中心——各自的怀抱。
十四
“起来，别睡啊。”她拍打他的脸庞，“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两个人，就这么躺着，真奢侈。”
“那干什么？”他睁了惺忪的睡眼，不怀好意的盯着她。
“说话。说你刚才做了什么梦？”
他点了一根烟，开始讲述：“我梦见我们两人跌进了悬崖，就只是一直落，却不曾看见崖底。在坠落的时候，我看见，我们的周围有很多触手可及的粗壮枝丫，只要随手一抓就能免死。可怜的是，我们竟都紧紧的抱着，四肢彼此缠绕，那么贪婪的嗅闻着彼此身上的气息两人叠加的重量，让我们更加迅速的下坠，而我们却只是紧紧的抱着……”
十五
教堂，街，广场，电影院……
他踉跄着，走过他们从前一同出现过的每个角落。
他不相信那消失的，就真的无迹可寻，他的脚每踏出一步，在这熟悉的土地上，那金色的回忆便油然四溅，他贪婪的咀嚼着这甜美的回忆，这短暂的重现。只是，回忆的幕帘一旦拉开，终究要被现实的残酷击碎，随之，那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空虚便扑面而来……
他已然顾不得一切，他只知道不断的拉开一幕幕帘布，把逝去的温馨统统寻回，他甚至无暇顾及痛苦，只是回忆，回忆，不停的把回忆塞进那麻木的胃中，他走在路上，喃喃着：“从那里丢失的，便从哪里找回。”
他也知道，在这条饮鸠止渴的路上，终有一个尽头，回忆的终点，所有温馨的时刻开始慢慢冷却，铁硬的现实开始作用于他的全身，那遍布每一寸血管的伤口即将同时发作，那凛冽的痛苦即将随着暴虐的火鞭到来……
“可是，那时，呵呵……”他得意的笑着，为一个伟大的计划，为将命运彻底的击溃，笑着。
十五
“如果我不能扼住命运的喉咙，那么我便索性毁掉这被奴役的一生，作为我全部的抗争。”
他在纸上写着，他的手，颤抖的抚摸着日历上的数字“10月9号”。
“从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明确的知道自己的死期呵，”他自嘲的笑着，“瞧啊，命运之神，多么卑劣，我心爱的人已然离去，我生命的生命就要被他人玷污，它却还命令我活着！我的眼睛还为这明媚的太阳所蛊惑，我的耳朵还为那泉水的叮咚所缠绕，瞧啊，命运之神，多么卑劣，竟把一个生离死别的日子打扮的这般灿烂。”
他猛灌一口那黑色的液体，咸涩的味道顿时荡漾在他的肉体深处，“呵，这死亡的味道，不过如此，不过如那烈酒般，灼人心肺罢了。然而，它却比烈酒更让人沉睡。沉睡呵，一想到那永恒的沉睡，我的心便一阵甘甜。”他的脑子里不禁想起主在受难时的那句“够了”。
“呵，是的，够了，可是我这卑微的灵魂呵，怎配说这二字，难道生命的空虚曾在暗夜里以幽灵般的阴影向我描绘坟墓？难道太平洋一海的苦水曾顷刻流入我脆薄的杯心？难道陈世累代的悲伤曾循着时间的脉络爬上我的眼眸？我所受的苦难可配得上与主共用一个言辞？”
他这样想着，意识开始混沌，迷离之际，心中却被一道雷霆击中，他看见她坐在花轿上被众人簇拥着驶出他的眼眸，他看见那个男人在红色的地坛上温柔的称她为“我爱”……
一切混沌遂在画面前破碎，迈向死亡的步履仿佛听到了谁的召唤，开始放慢，连同四周沉寂的一切，只等一件事到来，那便是现实的鞭笞，为顷刻前那不负责任的贪婪回忆。
该来的要来，该走的要走，什么也逃脱不了，什么也挽留不下。
你看，这就是人生！你看，在一个将死之人失去知觉之前，命运之神竟赶着现实的车辇，匆匆轧过他的身躯，那崩出的苦涩胆汁，作为这个世界献给这生命的最后供礼！多么卑劣，命运之神！为讨得其债，竟不惜要死人重活！
他睁大了眼，想诅咒，可握紧的手，最终还是松弛了。
“够了。”
这个声音淡淡的响彻在这个没有十字架的小屋里，可声音的主人，却同样满身伤痕。
十六
当第一缕阳光轻佻的抚在脸上时，他睁开了懵懂的眼，看见好友微笑着坐在他身边。
他自知他得救了。
他也自知，自此，却要被命运之神抛入更深一层的地狱。
现实即地狱。
十七
“你不可能相信的，但请你听完我所说的一切。”好友拉着他的手，眼含热泪的说：“是她通知我来这的，她甚至已然预料了一切，她告诉我，如若我推开你家的房门，看见你倒在地上，大可不必太过担心，她还叮嘱我，把你送进医院后，不要对医生说你喝下了毒药，只告诉医生，给你静静的调养一阵，你是悲伤过度。”
他猛然记起，在不久以前，她在打扫卫生时，曾以不满的口气说：“这是敌敌畏啊，怎么能放在厨房呢？你总是乱放东西”，仿佛又是随口一说，“我给你放厕所了，记着啊。”
而他在寻死的那一刻，果然是顺着这话摸到了厕所。
“我相信……”他喃喃的说着，“我早该相信的……”
“她说，如果你说信，那么就可以把这个给你了。”好友递过 。
“那么，亲爱的，你相信我并未离开吗？”
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十八
在婚礼那天，在主持人高喊“一拜天地”时，她不肯就范。
“天于我不义，地于我不公，我不拜。”她昂着头。
慌乱中，在那个男人越加阴沉的脸上，她可怜的父亲终于嗅出了什么，这位老者顾不得礼仪，上前狠命的把她摁在地上。
脖上的珍珠散落了一地，几缕黑发从老者的指缝间脱下。
她永远再没起来，在父亲的手掌下，她跪着死去了。
她的嘴角慢慢的渗出血迹，她的舌头已然断成了两截。她苍白的手紧拽着这束身的嫁衣，却没有人可以扣开她的食指，那可怜的父亲嚎啕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扳着，“啪”，一声清脆的声响，她的手终于被挪开了。
与此同时，手上那紧握的嫁衣也随之剥落了。
十九
她跪在那。但跪着的，只是肉体。
二十
“那么，亲爱的，你相信我并未离去吗？你相信眼前出现的，未必有资格称为存在的吗？而所谓存在的，未必就是你眼能见的一切？你相信在荒芜的冬季，那天空及光秃的大地还保留着麦子的颜色吗？你相信褪去的浪花将以甘甜的雨露重洒人间吗？你相信每一对天各一方的恋人，总能在手捂胸口的一刻得到甜蜜的慰藉吗？呵，我爱，我们不必在诅咒上帝了，我在此刻，想到不久之后，我将以肉体的消散完全的入住你心，便感到无比幸福，想想吧，我们活时，何曾达到过如此的密无缝隙？而今，只要你想，我就在。只要你唤，我必将在同一时刻献上我永恒的‘在这’的应答。呵，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幕，曾让我想望的心疼。还记得，在最后的几天里，我总是怔怔的把你呼唤吗？没有任何需求，没有任何征兆，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应答。你的应答，我生命的全部意义，甚至让我的生命再无需意义了。我的快乐的心，不在珠宝下跳跃，只在你的应答中荣耀。我无数次的祈祷，愿用我生命的几十年化作这短暂的一刻，在这一刻，总是能听见你的‘我在这里’的应答……我爱，难道爱情还需要别的吗？难道爱情不就是这简单的一唤一答吗？我再不能呼唤你了，但我将永远的答你，我也知道，你将永远的唤我，我们的爱情将永远……答应我，活着且频频的唤我吧，让我在对你的应答中饱尝那本该的欢乐，让爱情的欢愉跨越生死，重抚我地下之身吧。你是那么疼我，你会让我快乐的，对吗？让我们的恋情在你未来的生命里得以延续吧，相信我，在真正的爱的世界里，从来都只见一个人。”
二十一
他在家中按着她的习惯收拾一切时，突然看见那张花满表格的纸张，那正是详细记载着他们过去一切的纸张。他颤抖着双手，迟迟不敢拿起。只是眼大略一扫，却发现，表格要比先前多出很多。
10月9号，原本空着的一栏，现在清清楚楚的写有两个娟秀的字体：“重生”。
二十二
10月29号，表格上这样写道：“我爱，快把你的朋友叫来吧，冰箱的饺子就要冻透了。”
尚不知情的朋友来了，他一进门，就吵着：“终于想起我了，你最近忙什么呢？”又一顿，转而问道：“嫂子呢，嫂子不在，你让我吃什么饺子?”
他微微一笑，从冰箱里拿出包好的饺子，却倍感滚烫。
等热气腾腾的饺子摆在桌面，他匆匆的塞一个进嘴，却倍感冰凉。
朋友在一旁大口朵颐，吃到一半，突然记起什么，问：“嫂子呢，我们不等嫂子了吗？”
他慌忙把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放在眼前，让那浓浓的蒸汽掩住眸子。
“不等了。”他悠悠的说道，与此同时，他的内心深处，响彻着另一个渗着辛酸的甜蜜声音：“她就在这呢。”
真正爱的世界里，从来都只见一人。
2009年2月1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