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诗
奶奶,好想有一条路通向你,
可是没有,除了已经写下带血的这一行。
生和死没有一波三折。你的前世
已变成我想攥紧攥得生痛的回忆。
在中国,五年了,我还是没有替你过好一天,
在你离开的一千多个日子,
我活着,在你缺席的世界上我依然流离失所。
如果你还在,黑夜将披着斑斓的虎皮
为黑暗染发,所有光线都在绑架──
一轮怆惶的月亮,只有荒凉
知道祭奠这片天空。
就像多年前,我像一头穿山甲,
灰头土脸带着你,钻这个国家的漏洞,
老太阳,也没有暂住证。
这浑浊的背影裹在群鸦的喘息里,
──好吧,我承认生存比死亡更寂静。
第一章:青铜的奶奶
我这么说时,乌云已是替罪羊,
闪电正背黑锅。只有苍茫,
懂得迎娶这场大雨。
奶奶,在1949──
嫁给小她七岁的男人,没有儿子,
也没有女儿。
而我是你的孙子。
奶奶,我和你并不是直属关系,
但如若没有你,我早就断流了。
是你以大我整整一个甲子的年龄,
一瘸一拐带我走出水洼和险滩。
轮椅上的月亮,见证了旧河山的大致轮廊。
奶奶,你是我远古的母亲。
红土地。还有来历不明的太阳。
源远流长的爱,即使隔了三代人的年龄,
依然是,那么新鲜。
我的血管里的血,被奶奶从源头流下来的皱纹掺和,
在连山与怀集之间,恍惚的针尖上,
奶奶用白发缝补了我的诗篇。
这时候故乡突然动了,
如此透心的苍凉。在那张已被人间磨破的脸之下,
我三生三世的母亲的另一张脸
也借助奶奶得以全在这一辈子显现。
我给仲尼戴上老式墨镜,走向孔老夫人。
哪里有圣经?在中国我努力迥溯血源的方向,
哪里有圣人?脊梁之上,我开始调整额头的空调。
冬天的思想到达了顶端,
颅骨上的雪山亲恩浩荡。
雷声正在朗诵闪电的杰作,
我乃在雨声的苛责下完成了一个荒原。
五年了,
奶奶自己和白蚁做邻居,
没上过私塾的奶奶,
能学会蚁语吗,平时寂寞不?
长满针刺的草木一声不响,
天空在拘留,时间在黑牢。
我一年只能来探监一次,
我就是卖了整座山,也不能将奶奶赎出了。
世界为什么还假惺惺选择,
清明这一天。原谅我不叙事,只抒情,
没有墓碑,留给你是我的无地之容,
没有棺材,留给我是你的无孔不入。
风是你留给我你的永远的遗容。
风声是永远的遗言。
裸奔的泪水。
大暑的前一夜,奶奶暴死在
10平方的出租屋里的一张小木床上。
老天伺机,就这么宽恕了我?
这几年奶奶都跟我在佛山漂宿寄居,
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带着年近九旬的奶奶,
每一次找出租屋都碰很多灰,
屋主都不肯将自己的老屋——
租给这么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安身。
人间的水在漫上来?
10平方的出租屋早灌满我的嚎哭。
死亡作为旁观者,把我当成伟大的演员?
什么光线?如此可怖又持久。
这就是生命最后的和解?
驼了廿五年的身板终于直了一次。
奶奶仰天而睡,嘴张着,
空着一肚子的话射向天花板,孤灯背叛了
愈来愈多原创的黑暗。
你干瘪的乳房露着,已经干硬状,
太酷热的天气你昨宿只能裸睡,
桌上的旧风扇有气无力的摇着头。
这个国家的这个孤苦老人,
你的身体因远遁而变得更轻,更轻。
我却无力为你完好的穿上衣服,
所有的关节都僵硬了你。
我面对冰冷的尸居然也有怯怕。
倒是你的孙媳妇利索的帮你着上左手衣袖。
再翻动你瘦小的右肩,转动你单薄的身躯,
慢慢的给你的遗体穿好衣服。
多么心碎,看着你如此不甘心的僵硬的面容,
全无牙齿的嘴皮还撑开着,
临走前你该有多少话儿要留。
但是谁强行拉走你?床单上挣扎着一滩未干的
盐沫一般的汗渍,我至少来迟了四个小时。
满屋子夹杂着尸臭的空气在深深责怪我。
三十三年的祖孙的缘份就此揖别。
从此,你倒是可以不用再跟我挨苦受罪了,
我却不能再赡养你,你养了我二十多年,
我却才养了你十年,多么不公平啊!
看着你被殡仪馆的人。
卷在布袋里被抬走佝偻成一团的样子,
痛,有裂帛之力。
次日,我和太太到殡仪馆办理后事。
令我更痛的是我买不起棺木给你,
寿衣和骨灰盅也是廉价的,
在这个城市,连死也是讲价钱的。
有钱的置个棺木也上万,
没钱的像你的孙子给你只有一个纸棺,
我很愧疚很痛。
看着你被冷藏了一天的遗容,
看着你那曾经深陷在你眼窝的,
那苍白眼睑覆着你对我这三十三年来
所有的溺爱,我几乎崩溃了。
整个仪式都有工作人员安排着,
想多看几分秒也被控制着,
在最后时刻我的泪眼是怎么也看不够的。
只有你,再不能睁眼。
唇嘴紧抿,鼻息紧锁,
你再也不用着紧这个致命又多变的世界。
我恸然用食指轻触一下你的冷唇,
多么想再次靠近你,挨近你,亲近你。
以至于,我听不到工作人员的断喝。
在这紧要关头最后共存的时刻,
就是分岔的肇始,
你缓缓被推走被带走被永远收走。
尽头由此展开,骨头由此脆响。
目送着你遗体入炉,
我在焚炉外抢天呼地的嚎哭不休,
我太太在旁也泪旁满面,
但与近旁一炉几十人集体合哭相比,
这个世界留给你的场面实在太凄凉了。
你在火化机经历了平板炉近半小时的火化,
剔肉成烟剔骨成灰。出炉后你以髑髅相见,
看着你仰躺的形状没有一丝肉的脱架的一堆骨头,
白得刺眼,余炽后碎骨还有点儿刺鼻,
你一块一块躺在那里,你一根一根与我分离,
这是一种我们婆孙俩最后的面对,
这是我们相处以来最后最无奈的沉默。
你空洞洞的颅骨、深陷的颅中窝还是那么慈祥的望着我,
没了皱纹的额骨那么光滑,
聋了多年的耳朵终于让颞骨打通,
面颅骨还是写满了和蔼,
而上颌骨和下颌骨我是多么希望它此刻发出声音来,
平时在电视看到让人毛骨悚然的髑髅骨头,
此刻我是多么的留恋而看不够似的。
奶奶,骨头中的奶奶,那细碎的和大块的骨头,
留给我最后的奶奶的样子。
我伏跪着看旁边的工作人员把奶奶的样子一点点拆散,
还要把奶奶的骨头一根一根被敲碎。
那一堆骸骨,奶奶,
是你留给我最后的敲打乐,是最后的碎,
你的形体最后只留一盅灰粉。
我将骨灰盅拥在怀里连罐带你也不够五斤了,
或者说去罐的重量你已轻不足斤,
我却捧得手沉如铅。
最后将你的骨灰盅放进一个纸箱内,
包装好,掩人耳目,将你通过客车运回故乡。
在这个城市,我买不起墓地给你。
叶落归根,是我给你最后的最体面的伪安慰。
奶奶,这是最后一次与你回家。
在佛山,多少次你面对车水马龙一脸茫然。
多少次我在回出租屋的路口见你兀然站着,
多少次我不敢打扰你的孤独。
如今,你隔着纸箱依偎着我,
像个熟睡的婴儿,奶奶,我们回家了。
“四会过了,广宁到了,怀集近了,
下一站,不是挽歌,就是预言。”
整个闰五月,落日仿佛都在捡遗骨。
那凉下来的,黑夜。
全世界都为我点蜡烛,
星光一般遍插时空的坟头。
人头攒动,市声喧哗,
世相是如此热闹繁华,
然而人依旧孤独。没有了奶奶的世界,
我则常恍惚望着某一个路口……
期待她会突然的出现……
那个驼背的老妇,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
我都对准这些孤独的身影去错觉我的奶奶!
,从此
,没有了奶奶的世界
。就像今天
──奶奶,我在第五十二卦拨开九支箭。
只偶然昂首我便是第十一颗。
原来月光是特效药,一再涂在
山河国破处?
血色青铜一再锻打黑暗之轮廓,
需要多么鼎沸的山河,
才能煮滚甲骨文上的殷墟。
我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文献可考的奶奶,
一副夏篆的模样。她的陶肌瓷肤
烙满了女娲的指纹。
当三足鼎的饕餮纹终于认出
我的盘古的奶奶、神农的奶奶、黄帝的奶奶
尧的奶奶、舜的奶奶,我就一一找回了
我的冀魂、兖魂、青魂,还有
我的徐魄、豫魄、扬魄、荆魄、梁魄、雍魄。
第二章:白银的奶奶
糟糕的国家,糟糕的天气,
雷雨沿着白头的闪电在清场。
乌云闭上眼睛。抽搐的密码,
已成为玄鸟的泪水。
前承炎黄,后迄尧舜,甲骨文闭上激流之眼。
仅此而已。天空抛出一条条绳索。
蚁,蜗牛,萤火虫,三个奶奶同时出现。
简狄在郊外,契的诞生,
不是曙光,但它也不会赢得暮色。
改变大陆,以鸟为图腾的少昊族,
东夷口音,沿着玄丘路上蹒跚。
湖水很充沛。三个行浴的,赤脚和倒垂的秀发,
裸背朝天。后来我知道其中一个是简狄;
吞鳦卵的奶奶。
和我忍废气吞噪声的奶奶没两样。
迟到了的20世纪,作出厌倦的呼应。
我学会了眺望,像之前的伤痛在电击我。
我看见无数过去一步步走近,
我相信会带给时间一个源头。
停,三个奶奶,我请命。
后来我知道她叫华胥氏,白银的奶奶。
半坡和大汶口,是后来明显的两个伤口。
而春秋与战国,则是被抵押在上面的痂。
我是在廿四史之前就成名的诗人,
因为你,公元前的奶奶──在我所知的诗史,
只有夏朝与我满身铜绿所经历过的大致相同。
虚线的墓地。省略号的入场券与爱大致相同。
今夜,我要放大海归山。
想起了奶奶,
我就把上下五千年的奶奶都想了一遍。
这时我发现,我已走上了祭坛。
远空匍匐如夜。在我的国家,
奶奶抱养我像大海抱养
小小的落日。
奶奶膝下无儿无女,我则自幼无父无母,
幸得有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并供我读书。
你六十岁才开始领养我,真不容易,
邻居都说,晚婆,难啊——
你想想你孙娃上学你都七十了,
初中念完你都八十了。
奶奶一脸坚定的斝,不是也把我养成了鼎
奶奶荒诞的甗身罍躯,愣是挺过饕餮纹的噬咬。
奶奶像鬲有三足,支撑着整个陶罐般的家。
后来,卣知道、盉也知道,
我白银的奶奶,俗名叫吴彩余,是人,不是神,
我的白发苍苍的奶奶。在我十六岁那年,
我再不忍你以七十五岁的高龄再挣钱供我上学,
我下狠心缀学了。
但你又不给我南下打工,我呆在家就发疯似的写起诗。
那时,县的广播电台也发疯似的天天播出我的作品,
乡邻听到的都在你面前竖着大拇指说你的孙子天才啊,
甭说你有多乐了。后来,报刊也频频出现我名字,
你大字不识一个,却也拿着报纸仔细地瞅,
有时拿翻了看我也不忍说破。
在乡下,我是一个方彝般的孩子,
全身云雷纹,奶奶把我养得额角峥嵘。
少年得志却亦耽误了我的青春,
困在家里写了几年的文,
钱银却无甚收入,家里的经济一度紧张。
之后,更为落魄的我曾在县城的大街卖画,卖字,
长长的头发飞扬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像划破世俗那么刺眼。
终于在家呆不下了。古人言,父母在,不远游。
我却在你八十岁那一年离家出走,
把你一个人留在家。出来的那一天
除了车票我手上只攥着皱巴巴的四十七块钱,
而你手上也不够一百了,还得挨到第二个月
我发工资才能寄钱回去。日子,咋就这么难,
出来的几年,我看守的铺头一再失窃被盗,
工资都被扣在这些铺头资金了,
每月都是借钱给你汇回去。
对于刚出来月工资四百元的我
每个月只能给你寄干巴巴的一百块钱,
而你则省得一年下来还有五百块,
看着那藏在墙缝用旧报纸包得发霉的钱,
我不敢想象奶奶的日子是如何过的。
想想,这些年我们夫妻儿仨的食用近两千还过那么紧凑,
再想想奶奶十年前几十块的伙食费,心酸不禁。
出来打工,就剩奶奶一个人在家,
饿了一个人烧饭,病了一个人看医生,
寂寞了一个人自言自语,
奶奶是生是死,我可以说完全不知情,
打电话奶奶耳聋,写信奶奶又不识字,
心憋得难极了。过年才难得回一次,
两个互相牵挂的人,一年就靠这几天
来治疗己经寸断的肝肠了。记得,
第一年回去的那次,你硬是要挤在我床和我睡,
我没有不适,我轻抚着你满是皱纹的额头,
泪浸眼角,润湿耳根。
一飞机的羽毛,我向欧亚大陆运来:
霜雪的家谱,我向西北风借亲戚。
寒流基因里,神的脾气好任性。
白,一生骄奢淫逸,正像它苍茫的身世。
我打开拉链,掏出一个更大的自己,
放在公元前1977。我要在那之前打破世袭,
与姒启竟争岗位,就像姒启抢伯益饭碗。
公元前1977与公元1977,像时光凿的两口井,
形而下的宿命像水桶打捞起夜郎国的星芒,
自大的历史,我要让笔头登基。
我要更改传统上被公认的中国第一个帝王。
给禹之子开了个天大的笑话,
是为了给奶奶创造一个历史,让她在我虚拟的国家
安享晚年。我要诗行上一意孤行的落日。
奠定墨水中的民主。我要在
奶奶皱纹纵横的疆土,建一个蛮荒的女祖国
我给奶奶养十只黑太阳,和一些神、怪、异兽,
我把人生放回原处,有必要再去河洛独善其身,
后来我回过头,奶奶也给我养了一场雪
喂成一座雪山等了我四千多年。
我为自己升起一面白旗,我宁愿面对我自己一肚子坏水,
也要背向那可耻的世纪。
我最早认识的爱是驼背的。弯曲的光阴,
用70年交易一张弓:奶奶比后羿
更擅射落披星戴月守寡的三更。宇宙
一摊黑血。没有比这更糟的日子,
奶奶每天凌晨3点起床,就爬起来和粉,
一团粉八九斤,搓揉的力量
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去完成,说有多累
不是亲身体验无法体会。而这几十斤糯米粉
则是中午奶奶用石磨一舀舀磨出来的。
说到石磨,现在很多人都不知是啥玩艺了。
石磨是由两块尺寸相同的磨盘构成,
架在木坯搭成的台子上,磨盘上摞着磨的下扇
和上扇。两扇磨的接触面上都錾有
排列整齐的磨齿,糯米就从上磨扇的磨眼
进入两层中间,从再分流到上下磨石相夹的
中间凹槽,石磨一转,相对面凹凸起伏的齿轮,
不停地交错,在滚动过两层面时被碾碎,
形成小溪流一般白花花的糯米浆。
请给我一个慢镜头:驼背的奶奶,
用尽全身力气去推磨棍,一圈又一圈,
气喘吁吁扶棍而转,一小时又一小时,
我听见石磨辗压糯米的声音,吱哑哑吱。
站在木凳上,我有时负责倒糯米入磨眼,
看着上磨盘的转动中心轴,带引着奶奶
一进,又一退,一退又一进,驼背晃动得
像潮汐不停冲刷着幼小的我。
吱哑,哑吱。那石磨的声音,就像地壳,
受着数亿吨位的超负荷重压的
磨牙似地抗议,后来在电视看到都是
驴拉的磨。奶奶那不是这世上最老的驴,
哪有七十多岁的驴,但当时并不知那石磨——
该有多折磨我驼背的奶奶,只觉听着
糯米浆掉落盆中吧嗒吧嗒,好像邻家
刚满月的小黄牛在吸奶,很是悦耳。
有一次体力透支的奶奶打了个咧趄,
头就要撞向石磨,我是多么害怕。
那次我也自告奋勇,小手抓着磨杆,
要帮奶奶推磨,握着磨杆前推后拉,
一勺又一勺,轮到奶奶倒糯米入磨眼。
但我终究人小力弱,没两下,脚离开地,
打秋千一样,我被推杆吊在半空。
五斗糯米要拉两个多钟头。别急。然后还要
把布袋里的糯米浆,横放到木桩上沥干水,
奶奶布满蚯蚓的双手,要用力一点一点
榨干它,就像生活一点一点榨干我的奶奶。
清晨6点,奶奶终于将二大团粉装上独轮车,
套上背带,往市场走。一路摸黑,赶往农贸市场。
搬动石块,搭建临时灶,生火,煮油,
奶奶做的油糍是将黄糖板直接放进油锅,
炸成糊状的糖沾在半熟的糍团上,
再调控火候炸得糍的糖衣香脆而内里柔软。
由于奶奶做的油糍色泽金黄,
皮圆发亮,酥嫩香甜,远近闻名,
也能成为这个小镇最具代表性的地方风味小吃之一。
不少乡里像做慈善帮衬奶奶的手艺,
晚上散市,奶奶收拾,再推车回家。
我的学费,我的三国与西游,
就是一个七八十岁老人用血汗攒回来的。
这个国家泯灭了巨大的道德,雇用奶奶,
一天连续十多个小时极限与油锅谈心。
火给奶奶热一张红脸,烤得枯血更稀。
怯懦的生活,
对付一个老太婆却如此凶残。
此时,我正读到祝融,全身火红鳞片,
我不继承。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
在章尾山,风雨少于王权。
不寝不息,奶奶的风烛残年却征战瞑晦。
我不继承,光芒。
我果断地拒绝了,信仰。
只有太阳不会被杀戮,而是被收养?
我怀疑。爱是人间的败笔。
火的血液中有牙齿,我降临人间,
宛如一个新的英雄时代来到,
一直欺负手无寸铁的奶奶。
我的存在,奶奶终身得不到自由,
她是我20世纪的奴隶?
我的童年从夏朝的篆体往下看,
奶奶正使用仪狄的名字。
酒醪,请接纳糯米在检测炎黄的声息:
汝海之南,应邑之野,醉驾的乌云
满载充沛的雨水横冲直撞。
泥泞归来吧,闪电成全了不可救药的乌云。
像我每天放学回来,就在闹市搬一个小凳子当桌,
趴着做作业。
我也不孤单,噪音一直陪着我。
像个小明星儿在广庭之中做作业,感觉挺爽。
乡下的叔伯们还不时围观。
做完作业,我也过早地将学到算术派上用场,
帮奶奶一边收钱,一边麻利地
拿起塑料袋打包油糍儿,有时还吆喝起来,
生意好的时候,小摊儿一天也能卖五六十块钱。
殷墟中的奶奶,
绝不可生锈的盖世的奶奶,每天
一个人从凌晨和粉到白天对着一灶柴火炸油糍
火苗烤着奶奶,仿佛奶奶是铜头铁臂。
很多时候,柴火还派出浓烟侵略奶奶,
熏得奶奶浑浊的眼角,溢出豆大
白色的分秘物,多刺目的特写镜头。
尤其在这该死的夏天。
烤炉中的奶奶,奶奶很疲累。
在乡下,
奶奶一个人顶三个壮汉的劳动力。
在卑微的时刻,奶奶的伟大,
是蚂蚁。黑色的命。让殷土茫茫。
《夏书》只写了九章,后来奚仲
发明了世界上的第一辆马车来反对我。
文化交流又严厉地,安慰了我。
奶奶,我是历史上任重道远的那条伤痕,
车辙一般压迫我的绝句。
我卅年前在闹市做作业,与我卅年后在地铁写诗,
数不清的人,奢望过我的宿命?
每天我放学回来,便扎营于殷墟。
我的诗篇来自被掩埋了几千年的司母戊鼎——
也来自牛腿下深重的汗水,
牛,是我劳苦一生的奶奶,
而马,正是我自己。
哪也不去征战。放学回来,
殷墟读书的被雷劈过的思想,
写一行字,便临近鸣条之战的凶险。
画一幅画,我用尽了九世之乱。
吃饭也在奶奶的摊档,奶奶找几个砖头,
垒个临时灶,一边炸油糍,一边给我烧饭。
菜去切两块钱猪肉,二根筷子
横渡饭面,然后放些豆鼓去蒸。
我在闹市吃得有味津津。奶奶是纳税人,
在这个小小墟市,奶奶是为数不多的生意人,
虽然把周围弄得有些乌烟瘴气,
但对于一个七老八十自力更生者,城管
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奶奶每天每天向八十年代的中国上交五块钱。
第三章:黄金的奶奶
对神话而言太晚,
可对于童话尚早。
光的遗址班师晦冥,名相仲虺那时,
还是我们老邻居。
他多么好客,殷勤,
常过来辅佐我仰观星图。
天下的形势,不过是在煮的汤圆。
犹未认出那文字记载的炭,
通向奶奶手上木柴的回音。
错就错在我非天乙却有着伊尹这个小伙伴。
加上仲虺,铁三角的时刻,是我小学时代,
一个天真、忧伤的游戏。
攒下淳朴的群山,奶奶便给自己盅下巫术。
巨大的劳动和故国一般的滚烫,
山道盘成一只钵,
化着亚热带黄昏的斋。
我就算设想好了这个比喻:
七老八十犹经商的奶奶,老骨头曾多次迁都,
她把自己的国定于肩背部。
伏在奶奶背身上,奶奶的大手
托住我的小屁股,这种当时
奶奶给我做驴做马的快活享受
变成今日回想起来的难受,
深深责备着那个小不更事的我。
再联想如今我太太背我儿子久了
便大呼腰酸骨痛之时,我不禁黯然,
原来我曾经如此欺负过没力气的奶奶。
舞狮头的人群来了,奶奶便背着我
穿人群钻人堆拼命凑个好位置给我,
扮古人的人群来了,
唱采茶的人群来了,
舞春牛的人群来了,
一个年一个热闹的日子
折腾得奶奶却是乐此不疲,有气无力。
奶奶总是坚持,以满足我年少无知的好奇心。
颤颤巍巍,我听得出来,吁喘的王朝盛产
奶奶的咳嗽──
保护故乡!刺客在殷商的遗址再三鞠躬。
没有国籍的雨,从大乙的阔额,
滴漏到帝乙的眉睫,再落到纣的眼眶,
所有的亡国都比不过新月正在升起──
却不见一边吁喘,一边使尽力气在呼唤我的
当年的奶奶。
奶奶当年还有开客栈,接待逢墟日,
过来做生意的各路人马,
而我印象最深的是卖菜籽的和打渔的。
卖菜籽的叫十三,这个叫法应来源他的排行。
十三每逢五十就踏着凤凰赶几十里路,
来我的乡下墟排摊儿。
而排摊儿的功夫我奶奶抢先做了,
把开客栈的木床板搬到墟市,
一清早就占地排几个摊位,
然后再搬她炸油糍用的家当儿,
如此折腾,每个摊位奶奶可收他们五毛钱。
而傍晚收市比如十三就赶不回去了,
奶奶又把不到五十平方的小家,
吹口气儿变成客栈,又收他们三块钱儿住晚费。
一定还有匿名的饕餮。
玻璃试管的夏王朝,一场诗学与社会学的内心争论
比甘之战更血性。伸向有扈氏的手术刀,
这可不是隐喻,兴亡是历史的翻译官。
这样,等于使用奶奶的泪试验一遍,
我用剩的辞汇。盐的开销一再动用海的金库,
是不是所有的毛孔,都吹奏落日。
而落日在打击,一片荒原。
我让──幸存的黑暗,
失望了。
我不是一个仪式的哀悼者。
家始于禹,国终于桀,十七位统治者,
都比不过一位古稀老人,继承我的无知,
来得壮烈。这是中国农村我经商的奶奶。没分得田地,
奶奶的老骨头,拖着最后一块毁坏的天空,
行走在公元一九八四。那一年,我小学一年级。
我的书包每天总装着一颗熟鸡蛋。
我,是奶奶唯一的田地。她要在我身上
种出高大的正直。
而我也正是这样的天才。
后羿射日,夸父追日,比起我来都是小儿科。
我一伸手,便摸到一个社会的开端。
不能拯救奴隶和族民的
诗歌是什么?
孤独使世界省了不少阳光,
世界很旧,历史仍怯步于蹒跚的奶奶。
奶奶经营一个家,不比夏启经营一个国容易。
奶奶七八十岁仍到井边打水,
奶奶七八十岁仍上山打柴,
奶奶七八十岁仍挑着一担子去五里路碾糯米粉。
说远一点,姜子牙八十岁拜相,佘太君百岁挂帅,
孙行者五百岁西天取经,白素贞千岁下山谈恋爱,
那都是传说。牧野洋洋,檀车煌煌,太公实不惑之年也。
这不是我想要的。在我的童年
奶奶像年老的大堰河一样付出于我,
我却不能像小艾青一样,有地主的父亲给她回报。
但是命运,把一个七八十岁的中国老妇人,
和一个小孩安放在一起,承认并且调解它。
他们的组合成就了爱──最原始的动作,
相依为命。
回声,像一架大桥
伸进白茫茫的雾里:救赎断裂的
黎明一直是未来一代的垫脚石,生活一直高估生存的阴影。
奶奶的眼晴早已混浊不清,像黄昏一直是缝纫机,
对暗下来的大海缝缝补补。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狂人。
太阳的建筑。黑暗一直是光的复写纸。
奶奶一直是我的内伤。就在这时
一辆地下铁隆隆驶过,一个弃婴回应着。
我一直是奶奶的外伤。
叙述奶奶的一生,必须请出干涸的河床。
必须请出,黐在奶奶衣上泛白的
盐渍。奶奶的驼背是博物馆,
汗的陈列架,我这么说,
就能修改时间吗?
在靠近原始社会的村庄,在奴隶的十一月,
两个悲催的中国人,奶奶的老年和我的童年,
夏王朝的现代人,染上了斑疹伤寒。
奶奶的时间很短了。但命运,
安排落日庆典超时,
同样毁灭和拯救我们的地平线在哪里?
这对我们太强烈了。永久的黄昏
没有黑夜也没有傍晚,
──我!第十八位的继承者!
先锋的流亡者,身上绣满了图腾,
活过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里,不言而喻。
乌鸦蛋孵出了恐龙的孩子,
我是。
我动身去禹墟时正好在月圆之后,
大海正憋着黎明,奶奶的民国,犹悬着
一九一九那年的午夜。长臂吊车,
把我的一九八四掠夺到最高虚构,全景留下。
呵欠同一天空,奶奶给自己的老年判了缓刑,
养家,糊口,还有给我供读。
夜很深了,这个墟市才敢安排
奶奶拖着一直患流感的天空,
回到家还要做饭,我注视着这个小山村,
星火眨出了黑暗的孩子,
我是。
那么多星星都不接受
殒落或失踪。
我也不能面对全然黑暗的庄严,
一个人等奶奶回来蹒姍,
要花一点儿时间。养我的孤独,
那么小就得养我自己的孤独。
我并不饥饿,奶奶给我的晚餐
做得特别丰餐,在短衣缺食的年代。
现在回想起来,我胸腔塞满了:
日以继夜,这几个字。
那是我在吃奶奶的肉啊,—个花甲老人
何以以一副老骨头,丰满了我理想。
那么多的星星从哪里而来,
黑暗从来不是异教徒。奶奶总在深夜
熬骨头汤,我今天一米七七的身高,
来自于夜灶不灭的回忆录,
来自于奶奶为我精心准备的人生。
夜深了,殷墟一派寂静。
奶奶成群结队,永恒的轮子转到下帅营。
与生活车轮战的奶奶,
累得不成个人样。像月色瘫痪在河水上。
奶奶消除疲劳的唯一方法就是:
刮痧。
瘦削,驼得像座山的裸背,
瘦骨嶙峋,奶奶让我用瓷羹儿,
蘸茶籽油在上面刮。
而瓷羹与脊骨喀咯的脆响,
我仿佛听到千军万马在此通过。
奶奶深谙疏通经络之偏方,
刮得背皮血迹飞溅,真的可以活血化瘀吗?
看着奶奶“出痧”的地方我不禁落泪。
这一条条痧痕,爬在奶奶背上,
像红河漫过我幼小的心灵。
有一次,我再忍不住,一把反抱住奶奶,
哭得惊梁动瓦。
我背着回声穿梭星光。黄金宇宙。
褴褛时代,根本裹不住我。
我的孤独吸吮着整个大海。
一位舵手出现,甩出一条大江,
鞭打更高的山脉。
再见源头。
我的地位与太阳相当,
在黄昏辗过来之前。
我就看见我来世,无数我正接近今生。
黑暗,在世界之巅。
奶奶,在黑暗中苟活。
凡是造访的,星光应去掉昔日的荣耀。
理想主义者俱将一贫如洗。
奶奶的脚踝肿胀,那是因为生活
如何才能站在时代的背面。
推倒历史。现实的荒诞:
驼着山一般的骨肉,奶奶带领着我,像禹带着
启,走进混浊黄河。
去收拾西边的雅拉达泽,东边的阿尼玛卿,
北边的布尔汗布达,
还有,南边的巴颜喀拉山,
赶河水上约古宗列。像收拾
行李一般,奶奶热衷于搬家?
奶奶为了我的学业,
1989年,以七十高龄
卖了居住了数十年的祖屋,和故乡。
从广东搬到广西,并且卖掉了她的棺木,
她六十岁那年置好的
棺木,终于卖了。
像夏桀卖了鸣条。
在几年内连番的搬迁,
都是因为我的学业。
每一次搬迁,奶奶晚年备好的棺材,
都不能带走,司机死活不肯帮运棺材。
每一次搬迁,奶奶都要卖棺材,
然后再置棺材,如此多次买卖棺材——
这该多折腾一个老人的内心。
之后殡葬改革,不能土葬,
奶奶的棺材至今犹空着留在
乡下那间空荡荡的老屋,变成朽木。
而奶奶随我南下漂流寄居直到走后,
棺材仍不属于她,无能的我
在这个城市置不起一口木棺给她,
今生今世,我欠奶奶一口棺材。
今生今世,我再也无法偿还一口棺材。
这是我的世纪?
黄金赋予了形体,重新年轻。
宇宙停电戴王冠的诗人回到那个山村,
卖掉的祖屋早已拆了再建,再见面尘埃落定,
没有蛛丝马迹。奶奶早已不在,
夕阳却正好在矮松林。
因此我不怀疑:一座黄昏肯定存在。
下帅、怀集、广东、中国!
地球已经准备好,没有怜悯和乌托邦。
我瞳孔里的煤,烧着广袤,过去,
把我们彼此牢牢地捆在,
无法对视的黑暗。